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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部分(1)

第十五部分(1)

「在外面,我領你去。」
走廊里沒人,卻大亮著燈,她沒有去關,她現在對於特彆強烈的光線似乎有種近於病態的刻意的渴望,因為黑暗總是象徵著寂寞和孤獨的。
「好,」審訊者嚴厲的聲音壓過他的欷歔,「我接著問剛才的問題,施季虹檢舉盧援朝時所說的在月光下看到的情況,是不是全部由馬爾遜預先設計好的?」
出了圖書館的樓門,向左斜斜地拐過去,有一片幽靜的小松樹林,林中有塊方方正正的空地,空地上錯落有致地擺放著幾個樣式古老的石凳。那個幹部把她領到這裏,並不離去,她看見嚴君和另一個魁梧的中年人從石凳上站起來,眼睛對她直視,她心裏的那一腔熱氣忽地冷下來。
突然,人群涌動起來,先向前擠,后又向後撤,樓門口,兩個高大的民警像抓小雞一樣挾著盧援朝走出來,一下子撞進她的視線!
「王副校長?噢,就是跟你喬叔叔挺熟的那個。」母親回了一下頭,卻全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她趕緊接著說:「他說《南大學報》準備登我寫的那篇文章,還要吸收我參加編輯部工作呢。」
他抬了一下眼皮,「這是那封報警信吧?我說過了,我不知道是誰寫的。」
「等一下,」中年人強硬起來,「依照法律,公民有作證的義務,故意隱瞞證據的要負法律責任,現在請你明確有個態度,你是不是拒絕回答我們的詢問?」
喬真收起錢包,看了她一眼,擺弄著桌上的菜單,神情似乎有點異樣:「小萌,我是想,想正式地,和你談談,我有好多話,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因為……」
她垂下頭來,用低低的聲音說:「是他,他告訴我的。」
「好,別說了,我都知道。」她沉沉地說了一句。
「可我也不是個白丁,我就是查出來了,使一個無辜的人免受牢獄之苦。」她有點氣憤了,「我不明白,這個案件法院早已審結,你們現在又提出來胡亂猜疑,幹什麼呢?」話說出口,她又有點兒後悔,何必用這種刺|激性的語言呢?
鐵的牢門!
「是的。」他很冷淡地答道。
「徐邦呈,我提醒,你現在的心理狀態是有害的,你還對自己的前途抱有什麼非分的幻想嗎?」
「那天天晴月好,在月光下她看見盧援朝跳進江一明家的窗子,這些話都是馬爾遜設計的嗎?」
真是一針見血,他心裏跳起來,卻耷拉著眼睛不說話。
「媽,爸爸還沒回來?」她鼓起熱情,向母親做出一張笑臉。
樓門口又走出幾個人來,她一眼看見了周志明,他穿著一身民警制服,戴著大蓋帽,樣子很英俊。她想叫他,卻哆嗦著沒能張開嘴,看著他們在眾目睽睽之下上了另一輛吉普車,車開走了。
「噢,那好。」母親點了一下頭,捶打著腰部,自言自語地咕嚕著:「這個吳阿姨,准又是沒關廚房的門,油煙味又進來了。」
他很輕鬆地點點頭,若無其事地說:「可以。」
對於他這種一反常態的倨傲,姓段的沉默了片刻。是一種令人心驚肉跳的沉默。
她漫無方向地走到太平街的盡頭,心情漸漸平復下來,但卻並不想折回去。孤零零地站在路燈下,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彷彿要把胸中的苦悶全都吐出來似的。要不然……就去找他?他是不是又回那個小工具房了呢?不,不去,在這種喪魂落魄的心情下還是不去,那麼……她突然想起了盧援朝,去他那兒吧,現在,只要有個能和自己說說話的、能隨便說說話的人就行!
「不,我不餓。」她笑著回答,儘力掃開胸中的積鬱。
客廳開著日光燈,雪白的窗帘從窗戶的上沿垂掛下來,格外耀目。母親坐在沙發上,挪開手中的報紙,很注意地看了她一眼,難道自己臉上有什麼古怪的神情嗎?
吉普車的門砰然響了一聲。她驚呆了!
「不,沒有。」
「他到底來了!」她腦子裡一跳一跳地想著:「他離開我,也許比我還要神魂顛倒吧?呆會兒見面我怎麼說呢?當然岐山路那件事是先要忌口的……」
閱覽室里的人越來越少,有人從斜里走過來,觸動了一下她的胳膊,把她從痴想中扯出來,學校政工部的一位幹部站在她的面前。
看熱鬧的read.99csw.com人議論著走散了。她獃獃地,挪不動腳步,胸口像堵了一團骯髒麻亂的敗絮。忽地,幾個小時以前和嚴君他們的談話浮上腦際:「是他,那天沒有月亮,是他告訴我的——」她猛然打了個寒戰!
說完,她踉踉蹌蹌向樹林外面跑了出去,聽見嚴君在身後叫她也不回頭,淚水順著雙頰流進嘴裏,舌尖上全是難言的咸澀。
她緩慢地、友好地露出些笑容,但卻用不容置疑的措詞說道:「你對我好,我是感謝的。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使你幸福,但我知道你並不能使我幸福,請你別怪我太直率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是難以彌合的。」
「好。」姓段的揮了一下手,坐在右側的姓周的年輕人一字不落地把剛才做的審訊記錄對他朗讀了一遍,然後問:「有錯的嗎?」
只讀了這一行,心緒又繚亂起來,種種不快又一股腦兒地翻上來。是的,她為盧援朝的辯護使她在學校里很光彩得意了一番,但在家裡,和母親的關係卻陷入了一種說不出來的彆扭之中,母親是愛姐姐的,所以不免移怨於她。從道德上講,母親當然也明白這本來是怪不得她的,但是感情畢竟是獨立於道德之外而發生作用的另一種東西。母親的更年期還沒有完,常常顯出低於常人的脆弱和煩躁,這些天幾乎沒有對她做過半點溫情的言笑,看到她回來就把一張冷冰冰的臉扭到一邊去,至多說幾句敷衍的問候,「吃飯了嗎?」、「回來啦?」像是同一個半熟臉的人在街上打招呼。她甚至巴不得母親還像過去那樣在她耳邊沒完沒了地嘮叨才好,什麼又去誰家玩兒啦,為什麼不到喬真那兒去啦,為什麼要穿這種顏色的裙子啦,不管說什麼,她都願意聽。她有時也非常強烈地希望能跟父親坐在一起談談,隨便談什麼都行,只要能讓她享受一下那很久就流於無形的父愛。而父親卻又是那麼難得一見,即便見了也是匆匆一面,說不上一兩句話就走,她這個當女兒的還遠不如他的秘書重要呢。周志明離開了她,父母又是這樣不顧她,親人們對她的漠不關心比以前的過分干涉更加讓她受不了!
她過去愛周志明,是愛他的老實,愛他的善良,當然,還愛他的外貌,但對他的過於認真執著卻不以為然,只有現在,她才從這認真執著的性格中發現和理解到一種充滿了熱情的追求和一顆正直可貴的童心。她覺得只有現在,她才愛得這麼明白,這麼深刻。
「啊。」她點點頭,想分開人群上樓,她可沒心思看這種熱鬧。
「好,我問第一個問題。」姓段的問話照例是乾脆利索的,「你所執行的0號計劃是一絲不差地按照馬爾遜交待的方案進行的嗎?」
中年人似乎並不介意,仍然溫和而執著地繼續問道:「那天沒有月亮,是不是有人告訴你的?」
閱覽室已經要關門了,她又不想早早地回家去熬那個難堪。因為宿舍已經支援了新入學的外地學生,她放了學便沒個去處,有時在學校里尋事耽擱,有時在街上無事消磨,最近還常常去援朝家坐坐。自從援朝被誣陷入獄后,她就把他當作一個弱者在付予自己的同情了。盧援朝其實還是很愛姐姐的,現在雖說平反出了獄,但畢竟失去了將要得到的家庭生活,所以仍然是個不幸的人。然而她今天卻不想去找他,她現在已經沒有熱量再去溫暖別人了。她騎著車子在街上慢慢地轉了一陣,讓情緒漸漸平靜下來,直到墨藍的夜色塗滿了天際,才回到家裡。
「小萌,你很有才,你給援朝的辯護能獲得成功,是我早就想到的。我也不是一個甘於一輩子碌碌無為的人,我們都是有理想、有抱負、肯學習的,都是立志做一個強者的,為什麼不能建立起一種更親密的關係呢?我們在一起會幸福的,我會使你幸福的,我決心使你幸福,你肯相信我嗎?你能給我這個機會嗎?」
「公安局抓人了。」幾個小夥子咋呼著從身邊跑過去,她居然也跟著跑了幾步。
「沒事,碰上了,想和你一塊兒呆一會兒,咱們好久沒在一塊兒聊聊了。」
「不,你有事。」她不耐煩地說,「我還看不出你是故意等九九藏書著我的?」
「媽,」她在她身後說,「今天我們王副校長找我談了,去分校沒有我。」她故意找這樣重大的事情說,想調動起母親的興趣來。
她也心平氣和了,微微笑一下,反問:「怎麼,辯護人在辯護前合法搜集證據,難道事後也要受到盤問和干涉嗎?」
她坐上公共汽車,到了杏花西里,沿著那條穿行在一片樓區里的蜿蜒小路向盧家走,轉過一個彎兒來,她驀然愣住了。
「簽字。」年輕人把記錄移送到他面前,他哆嗦著簽了字。
母親走進卧房,門關上了。她帶著幾分呆相留在顯得非常空曠的客廳里,愣愣地站了好一會兒,走廊里,吳阿姨一嗓門招呼:「吃飯嘍!」好像一聲尖銳的怪叫,穿破死一般的寂靜,刺進她木然的意識里,她突然歇斯底里地衝出客廳,逃命般地奔向大門。跑到街上,她的雙膝發軟,像得了瘧疾一樣止不住地顫抖,耳鼓裡嗡嗡一片連響,胸口被壓得出不來氣,一陣無聲的哭泣順著脊樑傳上來,從兩肩向全身擴展,她拚命支撐著,踉踉蹌蹌向前走去。
他疑惑地眨著眼睛,不明白這問話的意義,想了想才說:「行動的細節,細節不能更改,他強調過。」
遠遠的地方似乎有細小的鈴聲,審訊室的門開了,有人走進來。
晚上,剛走出校門,喬真像是早就等候在那兒似的,迎上來叫住了她。
開票的服務員走了,她淡淡地問:「說吧,找我什麼事?」
「押他回去。」審訊席上冷冷的聲音。
她手裡捏著這張條子,像傻了似的僵立在桌邊,心裏不知道是高興還是窩火,她想笑,笑不出來,想哭,又哭不出來,就是這麼一種沒法形容的感覺!
「那天月亮很好,馬爾遜還說什麼?」
「肖萌,」嚴君插上來說,「我們今天是為工作來向你詢問這個情況的,請你協助一下,好嗎?」
「肖萌,」嚴君幾乎是一種關懷懇求的語氣,「你為什麼不願意說呢?偽證中的那個破綻,你是怎麼知道的?」
她認出來了,這人就是上次去抓盧援朝的那個大個子。她遲疑地接過那張紙,心裏一動,不會是他讓他們帶來的信吧……她把白紙掀開,一行鋼筆字和一個暗紅的官印把她所有的想象都擊得粉碎。
「施季虹向我們檢舉盧援朝時說的那些話,屬於不屬於這個細節的範圍呢,是不是也是馬爾遜預先設計好了,再由你教給她的?」
「細節?很多,都包括。我以前不是談過了嗎?」不知道是不是剛才那個好夢壯的膽,他今天答問的口氣特別硬。
這些天一直沒有提審,他幾乎養成了嗜睡的毛病,晚上睡,白天也睡。剛才又是一篇好夢,當他被押著踏上預審樓樓梯的時候,腫耳虛腮的臉上似乎還彌留著在夢中神遊的笑態。
「抓流氓吧。」中年婦女想當然地答道。
姐姐的墮落,援朝的真相,一切都是那麼不可思議,難以置信,然而一切都是雄辯的事實。階級鬥爭,雖然已經不是社會的主要矛盾,但她沒有想到,在他們這一代人當中,仍然有著尖銳、鮮明的對立,他們的腳下,仍然有著截然不同的道路!有的人,竟也會發展到敵對的陣營去!
她在床上坐下來,又去看那字條,漸漸在麻木的舌尖上咂出點兒味來了,是高興,她應該高興!她按捺不住地在屋裡轉了兩圈,離開屋子想到客廳去,她真希望這時候客廳里正有個可以交談的客人在座啊。
「小施,外面有人找你。」
「不吃飯怎麼行呢?少吃一點兒吧。」喬真和顏悅色地勸著,還是鄭重其事地要了三個菜、一個湯。
那是美麗的地中海,那是溫暖的地中海,在冬天無邊無際的嚴寒中,摩納哥,是一塊得天獨厚的綠洲。他記得在希臘語里,摩納哥代表「隱士」的意思,真是個令人神往的名字,隱居一隅,隔斷了拿生命做賭注的人生遊戲,遠離了你死我活的恐怖廝殺,萬事皆空,清靜為樂。瞧,那一片片綠的,是什麼?是棕櫚樹的蔭蓋?那望不到邊際的深藍,有如大海般的遼闊,哦,那就是大海。那海、那樹、那秀麗如畫的山、那一條條曲折通幽的小路,就是隱士避喧的樂園和歸宿?就連那個蒙特卡九*九*藏*書羅大賭場,也是為了讓人們在樂極之時忘掉比賭博更荒唐、更危險、更多陷阱的塵世吧?哦,馬爾遜微笑著向他走來了,「親愛的徐,我在這兒等你很久了。」擁抱,他抱著的,好像不是馬爾遜的真身,而是一團雲,一縷氣,虛無飄緲,只有那微笑清晰地印在眼前。有人給他們斟酒,紅珍珠一樣的法國香檳發著絲絲細響,在高腳杯中泛著乳白色的氣沫。「不,親愛的徐,這不是紅香檳,而是紅魚子。」哦,原來是紅魚子,他怎麼連紅魚子都不認得了?馬爾遜還是那麼豪飲,健談,「我同醫生妥協了,每年冬天來這兒小住一段。」這兒的確不錯,氧氣充足,常年有綠,冰封季節還能看到盛放的紫羅蘭和威靈仙。馬爾遜還對他說了些什麼?……啊,啊,就在這個時候,那該死的電動門響了!
這家飯館果然很清靜,進去就有座兒。可不知為什麼,看著喬真點菜時那副認真的樣子,她忽又煩躁起來,想走。
「找我,誰?」
「別要了,我不想吃。」她心煩意亂地說。
廚房裡傳來絲絲拉拉的炒菜聲,一種家庭的溫熱氣息突然貼近她冷瑟的身軀。吳阿姨從廚房半開的門中探出了腦袋,一股菜油的香味隨即飄溢在走廊里。
樓梯,通向地獄;大門,張著吃人的嘴;陽光,白花花刺眼;甬道,又長又深的死胡同,黑黑的傢伙,一晃一晃,越晃越大,——啊!他又清醒過來。
到了樓前,她向一個中年婦女問道:「什麼事?」
「啊,沒回來,呆會兒飯好了你先吃吧,我等你爸爸回來再吃。」
他目瞪口呆,好像眼前炸響了一顆雷!
「指紋。」年輕人又遞過一隻印泥盒。
中年人目光灼灼一閃,不答她的話,反而單刀直入地問:「是盧援朝告訴你的嗎?」
「小萌回來啦?飯等會兒就好,你餓了嗎?」
沒有人打斷他,沒有人制止他這種垂死的發泄,然而,除了幾聲絕望的哀鳴還能有什麼作為呢?沒有了,沒有了。他的幻想,他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馬爾遜身上,他崇拜了多年的馬爾遜,他一向看作寬厚仁慈、愛兵如子的馬爾遜,卻恰恰是這樣一個陰險狡詐、殘酷無情的魔鬼!當他需要你的時候,可以像父親一樣愛護你、厚待你,欺騙你做著一個又一個天真的夢,而當他更需要另一個人的時候,又可以毫無吝惜地玩弄著你的忠誠,把你犧牲掉、葬送掉,就像踢開一條玩膩了的狗那麼簡單。想起馬爾遜握著他的手,和他相約重逢時那個真誠鄭重的神情,誰能料到這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局,一個大騙局呢?
期末的各科考試都結束了,學校里已經沒什麼課,學生們仨一群倆一夥聚在一起,話題不外是總校分校,聽了叫人心煩。
「啊,不用。」母親端起自己的茶杯,站起來,向卧房走去,「這兩天總失眠,我得躺一會兒。」
自從和他鬧翻以後,她當真發狠地下過分道揚鑣的決心,但沒出兩三天,一腔子無名火便漸漸平熄下來,他的面孔、身態、聲音,又悄悄地從心底的縫隙里鑽出來,頻繁而頑固地勾留在麻亂的記憶中,挪移不開,揮趕不盡。恨和愛、惱怒與眷戀、委屈與失悔交織在一起,纏綿在一起,真是一種莫名的苦悶。她一向是個不吃後悔葯的人,這回卻暗暗地埋怨起自己來了,實在不該在衝動之下說了那些絕情的話,過分地傷了他的自尊。就算他和嚴君勾肩搭臂地逛過大街吧,那也並不是完全不可挽回的錯事啊。人無完人,金無足赤,好人也會有過失,何況人是感情動物,異性相吸,常屬不免。而周志明又絕不是一個輕浮成性的人,絕不會把以往的愛情一旦拋凈。為什麼不能原諒他,把他的愛徹底地奪回來呢?至於他對季虹問題的上書言事,在法律上本來是個無可挑剔的行為。雖然姐姐定成了反革命,對自己作為一個法律工作者的名聲和前途不會沒有影響,但是法律的神聖她是懂的,為這件事而移恨于周志明,她不能那麼沒覺悟!
姓段的面色平靜,放下那封報警信,淡淡地冷笑一下:「你是老手了,我想用不著解釋了吧。」
「不,」中年人彷彿是胸有成竹地眯起眼睛,非九_九_藏_書常肯定地搖著頭,「陰曆二十七、二十八的夜間沒有月亮,並不是人人熟悉的常識,據我們了解,你在天文學方面的知識並不豐富,是不是呢?」
她沒有坐,但卻點點頭,說:「了解什麼,只要我知道的就一定提供。」她用了一種通達合作的口氣,而實際上,心緒卻敗壞極了。「我們只有一個問題,」中年人說,「在施季虹誣告盧援朝的偽證中,你是怎麼發現月光這個虛假環節的呢?」
他不假思索地說:「當然。馬爾遜強調過,對於他設計的計劃,情報員只能遵命行事,不能獨出心裁,另有發揮。」
「找我?」
茲有我局工作人員陳全有、嚴君向你校學生施肖萌了解有關……
「什麼?」她有點兒賭氣地揚揚眉尖,「我要說你們這是侵犯辯護人的合法權益呢?我可以拒絕回答吧?」
「還說,說盧援朝應當穿灰色反光的衣服,因為月光下一切都是灰色的,哪怕那衣服原來並不是灰色的。」
白天再去想這夢,反倒體會出無盡的苦味,想丟,又丟不開。到現在還得想方設法來逃避和抵抗這夢的纏繞,她吃力地把視線重新關注到書上來。
她渾身打哆嗦,一股沒來由的委屈和憋氣佔滿了全心,嚴君的態度是溫和的,甚至是商量的,但這種居高臨下的關係卻叫她受不了。她真想哭出來,把這些天積下來的所有委屈放任地傾瀉一通,眼淚快要流下來了,她轉過身子,想走。
她沒說什麼,默然跟他去了。大概僅僅是因為害怕這麼早就回去在飯桌上守著母親的冷臉吧。
又及,這事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那我告訴你。」審訊者一字一板地說:「這封信的作者,就是馬爾遜讓你抓的那個替罪羊——盧援朝!」
真是像夢一樣,她剛剛一夢醒來。
這次來提審,還是那幾個老對手——姓段的頭頭、身材胖大的中年人,還有那個外表秀弱,而在仙童山卻一拳頭打松他半邊牙的小夥子。今天審什麼?他在他們臉上猜測著,卻看不出一點吉兆。
她沒有看完,一股極度失望的情緒潛然爬上心頭。嚴君向她指指石凳,說道:「坐下談吧。」
「槍斃我!殺了我!我是混蛋,我是白痴,讓我死,啊喲……」他匍匐在年輕人的腳下,泣不成聲,恨不得立刻就死!
審訊者沒有馬上接著問,好像是給他時間去回味,去反應。他如同一個癌症病人突然知道了自己已經死在臨頭,全部精神幾乎在一秒鐘之內就崩潰下來,他全身抽|動,拚命想哭出來,可卻是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乾嚎。直到這一刻,他這個曾經全身心熱衷於冒險事業的理想家,才算真正地悟破了間諜生涯的冷酷!這些年,他就像一個不知疲倦的陀螺,被人抽打著賣命地旋轉,及至停穩下來看清楚那光怪陸離的四周原來竟是一個充滿了謊言和詭計的世界時,卻已經歪倒在塵埃中再也站不起來了。他看到了,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無可挽回的末日,他痛哭起來!
電動門響了一聲,開了。甬道口傳來一聲長長的呼喚,把徐邦呈驚醒了。
「嘩啦」一聲紙的聲響,接著是姓段的聲音:「你認識這個嗎?」
在盧援朝家樓前的路燈下,觸目地停著兩輛吉普車,車邊上站著兩個民警,一大群人看熱鬧似的擠在兩邊,伸脖踮足地向樓門裡張望,這不尋常的場面使她心裏一陣緊張。
她匆匆將攤在桌上的書本胡亂塞進書包,往肩上一挎,跟在那位幹部的身後向外走去。
淚水濕了眼睛,她忍住沒讓它流下來。
「市公安局的。」
一切都亂了,都顛倒了,然而一切又都是清楚的,都是本來面目。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她又主動扯起話頭,「我也等爸爸回來再吃吧,反正也不餓。」她儘可能將聲調處理得親熱而又隨便。
——盧援朝?!
如果不去找他,他會自動回來嗎?她腦子裡不止一次地轉著各種估計,如果他回來,她是願意原諒他的,這自然不用說了,其實,她簡直是急於原諒他了。她是多麼希望看見他突然一推門走進來呀。到了晚上,她躺在床上還發著這種臆想,後來,他竟然真的來了,站在她面前,靦腆地別過臉去,眼中閃動著柔情的波光,向她訴說著九九藏書許多愧悔和想念的話,她當然是張開雙臂擁抱了他,在他臉上印滿了甜吻,後來,後來……竟是南柯一夢!
那紅通通的印泥,突然變成了一捧腥血!他驚叫了一聲,不由自主跪在了地上,他控制不住了!
「一塊兒去吃頓晚飯吧,怎麼樣?十三路無軌電車站那兒新開了一家館子,人挺少的。」
「時間這麼久了,這些具體的話我怎麼能記得住呢?」他覺得自己這種身份的間諜,在審訊員面前是不能一味軟弱的,否則萬一將來回去和馬爾遜說起來,可就真是「英雄氣短」了,「我記不起來了,請原諒。」他果斷地說。
「起來,別耍賴!」
她的整個身心彷彿都在呼吸之頃收緊了,眉宇間閃過一陣興奮,她掩飾著,故作漫不經心地問道:「人在哪兒?」
第三條,皇帝之權以憲法規定者為限。
上午的陽光從審訊員後面的小窗里直噴在臉上,他情緒放鬆地在方凳上坐下。對於夢境的重溫,能使那個若明若暗的希望緊緊地維繫在身邊。他尤其不能忘記幾年來馬爾遜一再強調的那番關於情報員的價值重於情報的理論,這理論現在幾乎成了他精神上最主要的支柱了。馬爾遜是懂得愛護、珍重情報員的,僅僅這一點就足以使情報員在任何逆境和危險中,都能在自己心中保持著化險為夷、東山再起的希望,他現在就是充滿著這種希望的。還是那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也許很快,也許要等些時日,他堅信馬爾遜總會再設計一條錦囊妙計,把他營救或者交換出去。至少,這也是馬爾遜挽回自己面子的最體面的做法了。雖然他此刻還坐在受審席上,但心情卻是樂觀的,帶著被幻想和期望充實起來的興奮,他甚至還微微笑著沖那三位審訊者問了句早安。
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瞳孔忽地放大了幾倍,全身悚然一抖,彷彿一下子沉到了暗不見底的地獄中。啊!啊!啊!——全明白了,他全明白了,整個0號計劃,整個陰謀,整個騙局全部都明白無誤地展現在眼前,讓人一覽無遺,看個穿透!
這個問題大出所料,她怔了一下,說道:「這本來是個常識嘛,難道有什麼可奇怪的嗎?」
她的善良原來是一場糊塗,她的願望原來充滿了荒唐,她不相信還有什麼反革命,經歷了人斗人、人整人的動亂年月,她是多麼希望人與人之間能夠以真誠、以理解、以寬容、以同情、以共同的人性互相擁抱在一起,相安無事啊。然而現實無情,現實中的人們是那麼各不相同。各種思想、各種行為、各種人生觀是那麼互相排斥、互相抵觸、互不調和。是一種可怕的宿命嗎?觸目驚心的犯罪、卑鄙無恥的陰謀恰恰就出現在她的身邊,把她理想中的人性世界擊得粉碎!
「啊,沒事,謝謝。」她躲閃開這位路人的關懷,「我家就在前面。」
他懶懶地從鋪板上爬起,出了牢房,向著陽光明亮的甬道口姍姍走去。
萌萌:我很忙,見不到你,有件事和你說一下,今天公安局的領導對我說了,周志明和那位女同志那件事是在執行任務,組織上是清楚的,你是誤解他了,爸爸。
她把書包掛在衣架上,走進自己的房間,一眼看見桌上擺著一個字條,她沒顧上脫大衣就拿起來看,啊,是爸爸留的。
「指哪些細節?」
他恨自己,恨自己,恨自己!恨自己!
「九號,出來。」
「是的,每一句話都是的,」他筋疲力盡地答道,「馬爾遜是根據氣象衛星的預測,告訴我那天南州地區是晴天,月亮很好。還說,還說……你問我什麼?」
盧援朝!?
「找你,有件事。」中年人態度溫和,遞過一張疊了一折的白紙來。
「姑娘,你是不是病了?」一個戴眼鏡的老太太從身後趕上幾步扶住她,「你家在哪兒?」
姓段的開門見山,用很平常的口吻說:「今天有些問題要進一步核實一下,主要是關於0號計劃的一些細節,聽清了嗎?是細節。」
「他在這個計劃中所特彆強調你不許更改的部分是什麼?」
他的腕上又扣上了手銬,上次被捕時那種鎮定的神態蕩然全無,垂著毫無血色的臉,拖著步子被推上了吉普車。
家?不不,這簡直不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