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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再去拜謁天安門

第九章 再去拜謁天安門

已然四十六七歲了的他,和張大康是大學同窗。當時,張大康是學校團委的宣傳部長,校園裡一顆極耀眼的「政治新星」。他則是學生會的一般幹部。任何時候看到他,總是低著頭,斜挎著一隻裝滿了書的舊帆布書包,急匆匆去,急匆匆來,好像永遠行走在借書、還書的路上。需要他抬起頭來的時候,他也總是默默地對你笑一笑,一副憨厚木訥,少言寡語的樣子。但誰都知道,他是張「部長」身邊最得力的「高參」,「搖鵝毛扇的狗頭軍師」,「倚馬千言的刀筆吏」。臨畢業前,張大康對他自己和馬揚曾有過一段極精闢和到位的分析。他說,這個世界上有一個最佳的三人組合,如果有一天這三個人真能擰到一塊兒,那麼這世界上就沒有他們三人辦不到的事。這三人,一個當然就是他張大康,第二人就是馬揚,至於那第三位,「你們不認識,我就不說他了,暫時雪藏。」他說他張大康是憑著一股掖不住藏不住也堵不住閘不住、咕嘟咕嘟一個勁兒地從周身的骨節縫眼兒里往外冒的「活力」在吸引和推動周圍人。「……而馬揚是用他的思想、他的人格,不動聲色地在聚合人,支配人。假如有一天,他要願意出頭露面站到隊伍前邊去扛旗,那,比我厲害一百倍……」
這時,張大康乘坐的那輛賓士車也開進了馬揚居住的那個住宅區。這是一幅陳舊的紅磚住宅樓。由於夫人黃群的工作緣故,她一直還在大山子read•99csw•com職工醫院里當她的主任大夫,馬揚調任省城經貿委副主任后,一直沒搬家。但今天張大康來敲他住宅門時,他卻正在為搬家事宜而忙碌著。不是往省城搬,而是要搬出K省,搬過長江,「五嶺逶迤騰一股細浪」,演一出新時期「勝利大逃亡」。也就是說,他終於覺得自己必須調離K省了。
車子圍繞著巨大的天安門廣場慢慢地行駛著。車內光線很暗。神情沉重、愈顯疲乏的貢開宸深深地陷坐在寬大的後座里,透過深色的車窗玻璃,凝望著廣場上的一切。
實施這次「調動」,當然跟他給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寫那份六七萬字的「材料」有直接的關係。落筆前,他就很清醒,該材料的每一個字,最終都會得罪一個人———貢開宸。而身在K省,卻把貢開宸得罪了,這一點究竟意味著什麼,馬揚當然也是心知肚明的。馬揚曾反覆考慮過,要不要寫這份「後果肯定嚴重」的材料。有一陣子,他很猶豫,很忐忑。他幾次找到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那兩位資深研究員,想請他們能允許他「不寫這樣的一份材料」,並希望他們能真切地理解、同情他的這個「不寫」……但幾次話到嘴邊,他都沒說出口,把它們一一咬碎了,咽回肚裏去了。他反覆問自己:有這個必要跟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的這些資深研究員訴這種苦嗎他們什麼不清楚什麼不知道一切就看你自己到底想怎麼https://read.99csw.com對待這個似乎充滿變數、似乎多災多難、卻又似乎讓人尚可寄於一線期望的時代……就看你究竟想做什麼
也許就是從那一回開始,每一回離京前,貢開宸總要讓座車繞天安門轉上那麼一轉……慢慢地轉上那麼一轉……不同心情中,不同處境時,他總能從這「轉上一轉」中,獲取某種精神慰藉……
準確地說,貢開宸乘坐的那輛黑色大奧迪車此時剛駛出中南海的西南大門。他讓秘書郭立明先把自己要回K省的消息打電話通知了省委辦公廳,然後才親自給小眉打了這個電話。車出中南海,沿著那道威嚴肅穆、由於太古老而經常需要修繕上色的紅牆平穩地往南行駛,出府右街街口,從中共中央宣傳部那幢古色古香的辦公大樓一側往東拐,便駛近了天安門廣場。貢開宸輕輕對司機說了句:「繞一繞。」司機會意,便從容減速,拐彎,離開了照直去機場的那條大道,向廣場一側的大馬路馳去。這也是貢開宸的一個習慣:每回進京開完會、辦完事,臨走前,總要讓自己的座車繞天安門廣場走一圈兒。他並不忌諱這樣一種說法:朝拜。那是他正式被任命為K省以後,第一次赴京參加中央工作會議。也是很急。大概是正式任命下來后不到兩個星期吧———這是什麼樣的兩個星期啊:卸任。接任。各種彙報。各種會議。各種人來敲門。各種內部情況、請示報告一摞一摞地堆放在辦公桌上。都是九*九*藏*書最緊急的、最重要的、最刻不容緩的……都是最需要您知道、處理、圈閱、批示的……每天幾乎只能睡三四個小時。到臨飛北京前的那天晚上,剛從KK河工地上趕回來,便去聽取省文化廳和廣電廳的聯合工作彙報。會議結束,已是凌晨兩點多鍾了。焦秘書當時那位秘書姓焦卻來告訴他,有一位年近七旬的老教師要見他。他愣了一下,嘿嘿一笑道:「這個時候年近七旬的一位老教師要見我我說焦秘書,你沒弄錯吧你知道,現在有幾個點了」不一會兒,焦秘書果真把一位年近七旬的老教師帶到了他面前。這位老教師果真在樓下大廳里等了他整整一夜。他上前仔細一看,認識。多年前在山南縣當縣委書記的時候,結識的一位「老朋友」。山南縣城關中學歷史教員,縣政協常委。一位生性散淡而又博學的「奇士」,專習盛唐和晚清史。上課從來不帶課本或講義,只是把身子往講台上一靠,雙肘支在檯面上,便侃侃說去。貢開宸推薦他進縣政協,還真費了點勁兒。費勁之處不在政協的領導同意不同意為他申報委員身份,而是老人本人不願意當什麼「委員」。老人家裡掛著他自己書寫的一幅七尺中堂,敬錄的是韓愈弟子李翱的一首自述詩,詩云:「煉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山水在瓶』。」老人聽說貢開宸榮任省委第一把手,早就想來跟他說說話。那天晚上他給貢開宸帶來兩個封面封九-九-藏-書底都用深藍色棉布粘糊成的摺子。一個摺子里抄錄了曾國藩日記中的一段話,並無新意,也就是「為政之道,得人治事二者並重……」云云之類的陳詞老調。另一個摺子則從《資治通鑒》里抄了一個故事。那故事講的是唐僖宗中和四年七月,黃巢起義失敗,有人砍下黃巢的腦袋獻給僖宗,一併獻上的還有黃巢家人的「首級」和他的一群「姬妾」。為避戰亂而逃到四川的僖宗在成都羅城正南門城樓上收下這些「貢品」后,責問那些「姬妾」,你們都是大唐勛貴的子女,「世受國恩,何為從賊」姬妾中一位為首的答道,國家以百萬之眾,都沒擋住黃巢的進攻,而「失守宗祧,播遷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賊』責一女子,置公卿將帥於何地乎」僖宗不再追問,強令將她們斬首。城裡的人都挺可憐這些女子,紛紛拿酒來給她們喝。大多數姬妾這時都「悲怖昏醉」了,唯獨那個為首的「不飲不泣,至於就刑,神色肅然。」貢開宸看完這個故事,心裏自然有相當的感慟和感慨,但不免有一點不快。他暗中覺得,老人不惜奔波數百里,苦等大半夜,拿這麼一個故事來「教育」他,似乎有一些「南轅北轍」,「張冠李戴」,不得要領。在隨後的寒暄中,老人得知貢第二天一早就要趕去北京,忽然又鄭重地提醒他,此行無論如何要擠出點時間到天安門去轉一轉。貢開宸這時再也忍不住了,失聲笑道:「我又不是第一次去北京。」老人卻read.99csw.com正色道:「你已經不是過去那個貢開宸了。以『封疆大吏』之身,再去拜謁天安門,你會獲取另一種人生感悟的。」貢開宸笑道:「假如我獲取不了你說的那種『另一種人生感悟』,那又怎麼樣」老人不說話了,神色漸漸黯淡,只呆了一會兒,便弓著腰,索索地收拾起他那個老式的人造革手提包,苦笑著長嘆了口氣道:「那……那也只能那樣了……」便堅拒了貢開宸已經給他安排好的賓館住所,悚然告辭。
但那回離京前,他還是去「拜謁」了天安門。沒想到,果然如老人所說,對於天安門,他雖然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但第一次以統領七千萬人大省的第一把手的身份,去接近它,再一次踏上這個每一寸地磚上都曾灼燒過、並正凝聚著中國歷史大部意味的廣場時,他胸臆間猛地湧出一種難以名狀的超升的感覺,一種呵壁問天的衝動……又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凝重和沉重。霎那間,他恍然大悟,那一晚,老人的所作所為,無非是要給他點明兩個字而已,那便是「責任」二字。「公卿將帥」們應負的「責任」於是,他惶惶然地把目光從廣場周圍那幾所巍峨高大的建築上降落下來,落到了在廣場中間悉悉蠕動著的那一群群灰濛濛的人堆身上。他知道,這裏一定有從K省來的「平民百姓」。他們來這裏融合,尋找。他作為他們的「一把手」,將帶給他們什麼呢他感到自己的心在一陣陣地緊縮……
總要改變一點什麼吧總要付出一點什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