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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 蒼老的浮雲一

中篇小說 蒼老的浮雲一

"你吃的是裡脊肉!"她吃驚地看了他一眼。
"哈!"慕蘭作了一個鬼臉,"你又在騙人嘛。"
"……不錯,泥漿熱得像煮開了的粥,上面鼓著氣泡。它爬過的時候,腳板上燙出了泡,眼珠暴得像要掉出來……夾竹桃與山菊花的香味有什麼區別?你能分得清嗎?我不敢睡覺,我一睡著,那些樹枝就抽在我的臉上,痛得要發狂。我時常很奇怪,它們是怎麼從窗口伸進來的呢?我不是已經叫老況釘上鐵條了嗎?(我假裝對他說是防小偷。)我打算另外做兩扇門,上面也釘滿鐵條,這一來屋子就像個鐵籠子了。也許在鐵籠子里我才睡得著覺?累死了!"
"我說開花的事呀,你幹嗎那麼嚇人地瞪著我!那些天你老在半夜裡起來,把門開得吱呀一響。你一起來,冷風就鑽進來。"
她立刻慌張起來,她莽撞地將赤|裸的手臂伸到他的鼻子底下,指著上面隆起的血管,滔滔不絕地說:"你看我有多麼瘦,在那個時候,你有沒有注意到夾竹桃?夾竹桃被熱辣辣的陽光一曬,就有股苦澀味兒。我還當過短跑運動員呢,你看到我的時候,我就跟你一個樣了。我們倆真像孿生姊妹,連講起話來都差不多。我做了一個夢醒來,翻身的時候,聽見你也在床上翻身,大概你也剛好做了一個夢醒來,說不定那個夢正好和我做的夢相同。今天早上你一來,提到那件事,我馬上明白了你的意思,因為我也剛好正在想那件事。喂,你打起精神來呀。"她推他一把,那手就停留在他的背脊上了。"昨天在公園裡,一棵枯樹頂上長著人的頭髮……"
他臉一熱,下意識地摸了摸皮包,裏面還剩得有三塊餅乾。
"不過是因為心裏有點兒發慌。"他尷尬地承認,"你知道,那些花兒開得人心惶惶的。有一個時候,我是很不錯的,我還干過地質隊呢。山是很高的,太陽離得那麼近,簡直一伸手就可以碰到……當然,說這些有什麼意思,我們在同一個屋頂下面住了八年,你天天看到我,你看到我的時候,我就這樣了。夜裡烏龜來的時候,你正在這間房子里輾轉,我聽見床板吱吱呀呀地響,心裏就想,那間屋子裡有個人也和我一樣,正在受著噩夢的糾纏。噩夢襲擊著小屋,從窗口鑽進來,壓在你身上……等樹上結出了紅的漿果,那時就會有金龜子飛來,我們就可以安安穩穩地睡覺了,年年都這樣。我夜裡喜歡用兩塊磚將枕頭死死地壓住,因為它會出其不意地轟響起來,把你嚇一大跳。你整天灑殺蟲劑,把蚊蟲都毒死了。在黑暗裡,當什麼東西襲來的時候,心裏不害怕嗎?我喜歡有蚊蟲在耳邊嗡嗡地叫著,給我壯膽似的……"他說來說去的,連他自己都大吃一驚,不知在說些什麼了。
"你又在騙人!"她驚駭得扭歪了臉,"今天早上我正要告訴你我在想什麼,你沒聽完就走了。是這樣的,當時我坐在這個門口,風吹得挺嚇人的。我就想--對啦,我想了關於鳳君的事。我看這孩子像是大有出息的樣子。昨天我替她買了一件便宜的格子布衣,你猜她說什麼?她說:謝謝,我還不至於像個叫花子。我琢磨著她話里的意思,高興得不得了呢。這個丫頭天生一種知足守己的好性格。"
"我對排骨總是害怕,它們總是讓我的舌頭上長出很大的血泡來。"他用一根小木棒撥弄著窗子上的蜘蛛網,"你不能想點其他的花樣出來嗎?"
他們剛剛結婚時,他還是一個中學教員,剪著平頭,穿著短褲。那時他常常從學校帶回諸如鋼筆、日記簿等各種小東西,說是沒收了學生的。有一回他還帶回兩條女學生的花手絹,說"洗一洗還可以用"。一開始他們倆都抱著希望,以為會有孩子,後來她反倒幸災樂禍起來--他們這家子(她、老況、婆婆)遇事總愛幸災樂禍。隔壁那鬼鬼祟祟的男人竟會有一個孩子,想到這一點就叫她覺得十分詫異。小孩子,總不可以像大人那樣飄忽的吧?今天清早,她裸著上半身在屋裡走來走去,不停地拍響肚子。"你幹嗎?"老況怒氣沖沖地說。"有時候,"她對他揶揄地一笑,"我覺得這根本不是什麼女人的肚子,只不過是一張皮和一些骯髒的腸子還有鬼知道是什麼的一些東西。""你最好吃一片安定。"老況從她身邊衝過去,差一點把她撞倒。
"當我在夢裡看見它的時候,好像有個人坐在窗子後面,我現在記起那個人是誰了……你說說看,那個泥潭,它爬了多久了?"他還不死心,胡攪蠻纏地說下去,"那個泥潭,是不是就在我們的院子里?"
傍晚,虛汝華正彎著腰在廚房灑殺蟲劑,有人從窗外扔進來一個小紙團,展開來一看,上面歪七扭八地寫著兩句不可思議的話:
"媽媽老是生我們的氣,媽媽已經走了。"他哭喪著臉回答,情緒一下子低落得那麼厲害。"她完全有道理,我們太沒有獨立生活的能力了。"
她的胯骨在床頭狠狠地撞了一下,痛得她彎下了腰。
"這種殺蟲劑真厲害,"她簌簌地發抖,牙齒磕響著,"我好像中毒了。"
時常她用毯子蒙住頭,還是聽得見隔壁那個男人在床上扭來扭去,發出"格格"的、痛苦的磨牙聲,其間又伴隨著一種好似狼嗥的呼嘯聲,咬牙切齒的咒罵聲。他提過泥潭的事,確實是這樣。他提過的都是他夢裡看見過的東西,是不是睡在同一個屋頂下的人都要做相同的夢呢?然而她自己逐日乾涸下去了。她老是看見烈日、沙灘、滾燙的岩石,那些東西不斷地煎熬著體內的水分。"虛脫產生的幻象。"老況從前總這樣說。她每天早上汗水淋淋地爬起來,走到穿衣鏡面前去,仔細打量著臉上的紅暈。"你說,那件事究竟是不是幻象?"那聲音停留在半空中。他終於又來了,他的長脖子從窗眼裡伸進來,眼睛古怪地一閃一閃。原來他的脖子很紅,上面有一層金黃色的汗毛。她正在吃老況扔下的半包蠶豆,蠶豆已經回了潮,軟軟的,有股霉味兒,嚼起來一點響聲都沒有。
慕蘭"呼"地一聲坐起來,蓬著頭,用腳在床底下探來探去地找鞋子。
結婚以後,她的母親來看過她一次。那是她剛剛從一場肺炎里掙扎出來,脫離了危險期的那一天。母親是穿著黑衣黑褲,包著黑頭巾走來的,大概是打算赴喪的。她吃驚地看著恢復了神智的她,彆扭地扯了扯嘴角,用兩個指頭捏了捏她蒼白的手指尖,說道:"這不是很好嘛,很好嘛。"然後氣沖沖地扭轉屁股回家去了。看她的神氣很可能在懊悔白來了一趟。自從老況搬走之後,有一天,她又在屋子附近看到了母親穿著黑衣黑褲的背影,她身上出著大汗,衣服粘在肥厚的背脊上。隔著老遠,虛汝華都聞到了她身上透出的那股浴室的氣味,一種熟悉而噁心的氣味。為了避免和母親打照面,她盡量少出門,每天下班回來都幾乎是跑進屋裡,一進屋就放下深棕色的窗帘。一天她撩起窗帘的一角,竟發現了樹背後的黑影。果然,https://read.99csw.com不久母親就在她的門上貼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很大的字:好逸惡勞、痴心妄想,必導致意志的衰退,成為社會上的垃圾!後來她又接連不斷地寫字條,有時用字條包著石頭壓在她的房門外面,有時又貼在楮樹的樹桿上。有一回她還躲在樹背後,趁她一開門就將包著石頭的字條扔進屋裡,防也防不著。虛汝華總是看也不看就一腳將字條踢出老遠,於是又聽見她在樹背後發出的切齒詛咒。楮樹上飛來金龜子的那天夜裡,她正在床上與毯子搏鬥,滿身虛汗,被灰嗆得透不過氣來,忽然她聽到了窗外的腳步聲:"嗵!嗵!嗵……"陰森恐怖。她戰慄著爬起來,用指頭將窗帘撥出一條細縫,看見了從頭到腳蒙黑的影子,影子搖曳著,像是在獰笑。雖然門窗釘滿了鐵條,她還是怕得不得了,也不敢開燈,隔一會就用手電筒照一照床底下,門背後,屋頂上,生怕她會意想不到地藏在那些地方。她在窗外"嗵!嗵!嗵!"地走過來,走過去,還惡作劇地不時咳嗽一下。一直鬧到天明她拉開窗帘,才發現窗外並無一人。"也許只是一個幻影?"虛汝華惴惴地想。接下去又發生了沒完沒了的跟蹤。當她暫時甩脫了身後的尾巴,精疲力竭地回到小屋裡,輕輕地揉著肋間的排骨時,她感覺體內已經密密地長滿了蘆稈,一呼氣就"轟轟"地響得嚇人。昨天上午,母親在她門上貼出了"最後通牒"。上面寫著:"如果一意孤行,夜裡必有眼鏡蛇前來複仇。"她還用紅筆打了三個惡狠狠的驚嘆號。當她揭下那張紙條時,她發現隔壁那女人正將頸脖伸得很長很長向這邊看,她一轉身,那女人連忙將頸脖一縮,自作聰明地裝出呆板的神氣,還假作正經地對著空中自言自語:"這樹葉響起來有種騷動不安的情緒。"後來她聽見板壁那邊在竊竊地講話。
"你在後面幹嗎?"更善無飛快地將一包餅乾藏進皮包,"啪"的一聲扣上按鈕,大聲地說:"我要去上班啦。"
"要不要灑些殺蟲劑呀?這種花的香味是特別能引誘蟲子的。"老況用指關節敲打著床沿,打出四五個隔夜的蠶豆嗝。
她還躺在床上,蓋著那條會飛的毯子,他已經回家去了。
床上的灰塵騰得滿屋都是,她很懊喪,但願他沒看見就好。
男人已經打起鼾來了。
"這件事搞得我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另一個陌生的聲音說:"人生莫測……請你把鏡子移到外面來,就掛在樹上也很方便,必須繼續偵察,當心發生狗急跳牆。"
虛汝華痴獃地看了他一眼,一聲不響,仍舊垂下眼皮嚼她的黃瓜。她記起來這是她的鄰居,那個鬼鬼祟祟的男人,老在院子里搞些小動作,擋住她的視線。吃午飯的時候,老況看見她吃黃瓜,立刻驚駭得不得了,說是酸東西搞壞神經,吃不得。等他上班去了,她就一個人痛痛快快地大吃特吃起來。
"你說誰?"他板著臉,惡狠狠地問。
"煞有介事!"十五歲的女兒也儼然地說,大概還伸出咬禿了指甲的手指指指戳戳。
一回到家裡,烏龜的夢又縈繞在他腦子裡,使他心煩意亂。他在屋子裡踱來踱去,腳步"嗵!嗵!嗵!"地響著,眼前不斷地浮出被烈日晒蔫了的向日葵。隔壁那女人的尖嗓音順著一股細細的風吹過來了,又干又熱,還有點喑啞。
"啊?!"那灰迎面撒來,眼珠像割破了似的痛。
一朵大白花飄落在窗台上,在幽暗中活生生地抖動著。
"我要去灑殺蟲劑了。"她看著他說,站起身去拿噴筒。她走了幾步,又迴轉頭來說:"我在後面養了一盆洋金花。他們說這種東西很厲害,只要吃兩朵以上就可以致人死命。我喜歡這種東西,它激起人漫無邊際的夢想。你老婆總在鏡子里偷看我們吧?要是你想談你心裏那件事,你可以常來談,等我情緒好的時候。"
請不要窺視人家的私生活,因為這是一種目中無人的行為,比直接的干涉更霸道。
"你聽到什麼響動了嗎?"他試探性地問。
"你吃不吃酸黃瓜?我還腌得有好多。飛機在頭頂上叫了一上午了,我生怕我的腦袋會轟的一聲炸成碎片。"她聽出自己聲音的急切,立刻像小姑娘那樣漲紅了臉,腋下的汗毛一炸一炸的,把腋窩弄得生痛。有一會兒他沉默著,於是她的聲音也凝結在半空中,像一些印刷體的字。
聲音很怪異,使人汗毛豎起。
"天一亮,花兒落得滿地都是。"她用力搖醒了男人,對著他的耳朵大聲說話。
一開門,他立刻嚇了一大跳:滿地白晃晃的落花。被夜雨打落在地上的花兒依然顯出生機勃勃的、貪慾的模樣,彷彿正在用力吸吮著地上的雨水似的,一朵一朵地豎了起來。他生氣地踏倒了一朵目中無人的小東西,用足尖在地上挖了一個淺淺的洞,撥著泥巴將那朵花埋起來。在他"劈劈啪啪"地干這勾當的時候,有一張吃驚的女人的瘦臉在他家隔壁的窗欞間晃了一晃,立刻縮回房間的黑暗裡去了。"虛汝華……"他茫茫然地想,忽然意識到剛才自己的舉動都被那女人窺看在眼裡了,渾身都不自在起來。"落花的氣味熏得人要發瘋,我還以為是漚爛的白菜的味兒呢!"他歪著脖子大聲地、辯解似的說,一邊用腳在台階上颳去鞋底的污泥。慕蘭正在床上輾轉不安,嘆著氣,矇矇矓矓地嘰里咕嚕:"對啦,要這些花兒幹什麼呀?一看見這些鬼花我的食慾就來了,真沒道理,我吃呀吃的,弄得暈頭暈腦,現在我都搞不清自己是住在什麼地方啦,我老以為自己躺在一片沼澤地里,周圍的泥水正在鼓出氣泡來……"隔壁黑洞洞的窗口彷彿傳出來輕微的喘息,他臉一熱,低了頭踉踉蹌蹌地走出去,每一腳都踏倒了一朵落花。他不敢回頭,像小偷一樣逃竄。一隻老鼠趕在他前頭死命地竄到陰溝里去了。
"鳳君罷,還有誰!"岳父滑稽地眨了眨一隻紅眼睛,伸出瘦骨伶仃的長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興緻勃勃地說:"來,你出錢,我們去喝一杯!"
"我出去一下。"他大聲說,將裝著死雀的信袋放進衣袋裡。
"有些人真不可理解,"慕蘭換了一種腔調,"你注意到了沒有?隔壁在後面搭了一個棚子,大概是想養花?真是異想天開!我和他們作了八年鄰居了,怎麼也猜不透他們心裏想些什麼。我認為那女的特別陰險。每次她從我們窗前走過,總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樣子,連腳步聲也沒有!人怎麼能沒有腳步聲呢?既是一個人,就該有一定的重量,不然算是怎麼回事?我真擔心她是不是會突然衝到我們房裡來行兇。楮樹的花香弄得人心神不定……"
他張了一下嘴,打算說點什麼,然而她已經在後面房裡"哧哧"地弄響噴筒了。
"它已經過去了,這個瘋狂的季節……"女人的嘴唇動了動,幾乎看不出她在講話。
https://read.99csw.com他是在溝里撿到那隻小麻雀的。看來它是剛剛學飛,跌落到溝里去的。他將濕淋淋的小東西放到桌子上,稚嫩的心臟還在胸膛里搏動。他將它翻過來,撥過去,心不在焉地敲著,一直看著它咽了氣。
"哈哈哈!躲貓貓,吃包包!哈哈哈……"岳父興高采烈地手舞足蹈,大喊大叫。
"吃燉得很爛的排骨也可以長生不死。"
"老況,你在幹什麼!"她有點兒吃驚。
虛汝華倚在門邊仔細地傾聽著。一架飛機在天上飛,"嗡嗡嗡嗡"地叫得很恐怖。金魚死掉以後,老況就一腳踢翻了她種的洋金花,把後門釘死了。"家裡籠罩著一種謀殺氣氛,"他惶惶不安地逢人就訴說,"這都是由於我們缺乏獨立生活的能力。"現在他變得很暴躁、很多疑,老在屋裡搜來搜去的,擔心著謀殺犯,有一回半夜裡還突然跳起,打著手電筒,趴到床底下照了好久。婆婆來的時候總是戴一頂爛了邊的草帽,穿一雙長筒防雨膠鞋,手執一根鐵棍。一來立刻用眼光將兩間屋子搜索一遍,甚至門背後都要仔細查看。看過之後,緊張不安地站著,臉頰抽個不停,脖子上顯出紅色的疹子。有一天她回家,看見門關得死死的,甚至放下了窗帘,叫了老半天的門也叫不開。她從窗帘捲起的一角看見裏面滿屋子煙騰騰的,婆婆和老況正咬著牙,舞著鐵棍在干那種"驅邪"的勾當。傳來竊竊的講話聲,分不清是誰的聲音。等了一會,門"吱呀"一聲開了,老況扶著婆婆走下台階,他們倆都垂著頭,好像睡著了的樣子,夢遊著從她面前走過。"驅"過"邪"之後,老況就在門上裝了一個鈴鐺,說是萬一有人來謀殺搶劫,鈴鐺就會響起來。結果等了好久,謀殺犯沒來,倒是他們自己被自己弄響的鈴聲搞得心驚肉跳。每次來了客人,老況就壓低喉嚨告訴他們:簡直沒法在這種恐怖氣氛中生存下去了,他已經患了早期心肌梗塞,說不定會在哪一次驚嚇中喪命。婆婆自從"驅"過"邪"之後就再也不上他們家來了。只是每隔兩三天派她的一個禿頭侄女送一張字條來。那侄女長年累月戴一頂青布小圓帽,梳著怪模怪樣的髮型,沒牙的嘴裏老在嚼什麼。婆婆的字條上寫著諸如此類的句子:"要警惕周圍的密探!""睡覺前別忘了:1洗冷水臉(並不包括脖子)。2在枕頭底下放三塊鵝卵石。""走路的姿勢要正確,千萬不要東張西望,尤其不能望左邊。""每天睡覺前服用一顆消炎鎮痛片(也可以用磺胺代替)。""望遠可以消除下肢的疲勞。"等等。老況接到母親的字條總要激動不安,身上奇癢難熬,東抓西抓,然後在椅子上扭過來扭過去地搞好半天,才勉強寫好一張字條讓那禿頭的侄女帶回去。他寫字條的時候總用另外一隻手死死遮住,生怕她偷看了去,只有一回她瞥見(不如說是猜出)字條上寫的是:"立即執行,前項已大見成效。"突然有一回禿頭侄女不來了,老況心神恍惚地忍耐了好多天,夜裡在床上翻來覆去,口中念念有詞,人也消瘦了好多,吃飯的時候老是一驚,放下碗將耳朵貼在牆壁上,皺起眉頭傾聽什麼聲音。婆婆終於來將他接走了。那一天她站在屋角的陰影里,戴著大草帽,整個臉用一條其大無比的黑圍巾包得嚴嚴實實,只留兩隻眼在外面,口中不停地念叨"晦氣,晦氣……"大聲斥責磨磨蹭蹭的兒子。出門的時候,婆婆緊緊拽住老況多毛的手臂,生怕他丟失的樣子,兩人逃跑似的離去。她聽見婆婆邊走邊說:"重要的是走路的姿勢,我不是已經告誡過你了嗎?我看你是太麻痹大意了,你從小就是這麼麻痹大意,不著邊際。"後來老況從婆婆那裡回來過一次。那一次她正在楮樹下面看那些金龜子,他"嗨"的一聲,用力拍了一下她枯瘦的背脊,然後一抬腳竄到屋裡去了。聽到他在屋裡乒乒乓乓地翻箱倒櫃,折騰了好久,然後他挽好兩個巨大的包袱出來了。"這陣子我的神經很振奮,"他用一方油膩膩的手帕抹著鬍鬚上的汗珠子,"媽媽說得對,重要的問題在注意小節上面,首先要端正做人的態度……你對這個問題有什麼感想?"他輕輕巧巧地提起包袱就走了。夜裡。她把釘滿鐵條的門關得緊緊的,還用箱子堵上了。黑暗中數不清的小東西在水泥地上穿梭,在天花板上穿梭,在她蓋著的毯子上面穿梭。發脹的床腳下死力咬緊了牙關,身上的毯子輕飄飄的,不斷地被風鼓起,又落下,用磚頭壓緊也無濟於事。不知從哪裡飛來的天牛"嗒!嗒!嗒……"地接二連三落在枕邊,向她臉上爬來,害得她沒個完的開燈,將它們拂去。
"真可憐。"她重複說,將他的頭貼著自己乾癟的肚子。那頭髮真扎人,像刷子一樣根根豎起。
他躊躇著推開門的時候,她正坐在桌邊吃一小碟酸黃瓜。桌上放著一隻罈子,黃瓜就是從那裡夾出來的。她輕輕地咀嚼,像兔子一樣動著嘴唇,幾乎不發出一點兒響聲。她並不看他,吃完一條,又去夾第二條,垂著眼皮,細細地品味。黃瓜的汁水有兩次從嘴角流出來了,她將舌頭伸出來,舔得乾乾淨淨。
"對啦,相類似的事,我見得不少。"他忽然打了一個哈欠,顯出睡意矇矓的樣子來。
"花兒?"老況迷迷糊糊地應道,"蠶豆的作用比安眠藥更好,你也試一試吧,嗯?奇迹般的作用……"
"你們這裏像個豬圈。"婆婆硬邦邦地立在屋當中,眼珠賊溜溜地轉來轉去,鼻孔里哼哼著。
她還在說夢話似的:"時常你在院子里講話,我就以為是婆婆來了……我的耳朵恐怕要出毛病了。比如今天,我就一點沒想到你在屋裡,我以為婆婆一個人在那邊提高了嗓子自言自語呢。"
"你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了。"他冷笑一聲,且說且走。一直過了大街,轉了彎,他才回頭看了一看,然後伸手到皮包里拿出餅乾,很響地大嚼起來。
他的女兒從百貨店出來了,昂著頭髮稀少的腦袋,趾高氣揚地走著。他連忙往公共廁所後面一躲,一直看著她走到大街那邊去了才出來。"她已經轉了彎了。"一個人從背後耳語似的告訴他。回頭一看,原來是岳父。老人長著稀稀拉拉的山羊鬍子,上面有齷齪的酒漬。
"躲貓貓,吃包包……"岳父還在喊,大張著兩臂,往一隻垃圾箱上一撲,"咯咯咯……"地笑個不停。笑完之後,他就竄進寺院去了。寺院已經破敗,裏面早沒住人,岳父時常爬到那閣樓上,從小小的窗眼裡向過往的行人身上扔石子,扔中了就"咚咚咚"地跑下樓,找個地方躲起來哈哈大笑一通。
"今天也許會有些什麼事情發生。"他打算出門的時候這麼想,"而且雨已停了,太陽馬上就要出來。太九_九_藏_書陽一出來,什麼都兩樣了,那就像是一種新生,一個嶄新的開始,一……"他在腦袋裡搜尋著誇張的字眼。
媽媽一走,老況就興高采烈地喊:"汝華!汝華!"虛汝華正在將殺蟲劑灑到灶底下。
天亮時她打開窗戶,看見了地上的白花,就痴痴地在窗前坐下來了。
"你幹嗎不答應?"老況有點慍怒的表情。
從學院畢業的時候,他剃著光頭,背上背著一個軍用旅行袋。汗從腋下不停地冒出來,有股甜味兒。那時太陽很亮,天空就像個大玻璃蓋,他老是眯縫著眼看東西。
他氣喘吁吁地奔到街上,那雙眼睛仍舊盯死在他狹窄的脊背上。"窺視者……"他憤憤地罵出來,見左右無人,連忙將一把鼻涕甩在街邊上,又在衣襟上擦了擦拇指。
"真可憐。"她說,同時就想到了自己萎縮的肚子,"楮樹上已經結果了,等果子一熟,你就會睡得很熟很熟,這話是你告訴我的。從前母親老跟我說:別到雨里去,別打濕了鞋子。她是一個很厲害的女人,打起小孩來把棍子都打斷了。她身上老長瘡,就因為她脾氣大。不過那個時候,我還是睡得很熟很熟,一個夢也沒做。"
"真是夢遊人的生活呀,日里夜裡……然而這麼快就過去了。這些日子里,這些擾人的花兒弄得我們全發瘋了,你有沒有夢見過……"他還要再說下去,然而女人已經不見了。
"她像她媽媽,將來會出息得嚇人一跳。"他譏誚地說。
"我覺得悲哀透--了。"隔壁那女人拖長了聲音。
"聽到了。"她若無其事地回答,仍舊沒抬頭,"是風颳得隔壁的窗紙沙沙作響,這家人家一副破落相,那男的居然還放了一個玻璃缸在後面,裏面養了兩條黑金魚呢,真是幼稚可笑的舉動!我已經在後面的牆上掛了一面大鏡子,從鏡子里可以偵察到他們的一舉一動,方便極了。我對他們養金魚的做法極為反感。"
"今天有燉得很爛很爛的骨頭,你可以連骨髓都吸乾淨。"慕蘭舔著嘴邊的油脂,興緻勃勃地說。
隔壁的女人忽然"哦--"地驚嘆了一聲,好像是在對她男人講話,聲音從板壁的縫裡傳了過來,很飄忽,很不真實:
她從窗眼裡望出去,看見婆婆從拐角處一顛一顛地向他們家走過來了。
他縮起兩條腿,像老貓一樣弓著背,一動也不動。
門"吱呀"一響。她急忙撩開窗帘,看見母親敏捷得像只黑山貓,一竄就不見了。原來是母親在隔壁講話!
"……那時我們常常坐在草地上玩丟手絹。太陽剛剛落山,草地還很熱,碰巧還能捉到螳螂呢。我時常出其不意地扔出一隻死老鼠!去年熱天有一隻蟋蟀在床腳叫了整整三天三夜,我猜它一定在心力交瘁中死掉了……"
慕蘭在低著頭剪她那短指頭上的指甲,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她瞥了瞥鏡子,看見裏面那個人就像在氣體里遊動似的,那胸前有兩大塊油跡閃閃發亮,她記起是中午喝湯的時候心不在焉地弄下的。她忽然覺得羞愧起來,這是一種陌生的情緒,為了什麼呢?大概是為了一件毫無意義的小事吧,她記不得了。當隔壁那個男人說話的時候,她覺得就是自己在說話,所以她一點也不感到怪異,她只是聽著,聽自己說話。她記起那些暴風雨的夜晚,黑黝黝的枝丫張牙舞爪地伸進窗口,直向她臉上戳來,隔壁那個人為什麼和她這麼相像呢?也許所有的人都是這麼相像吧。比如她就總是分不清老況和他母親。在她腦子裡,她總把他們兩人當作一個人,而且覺得這樣很便當。但是每當她講話中露出這樣的意思,老況總要坐立不安,擔心她的神經,勸她去實行一種療法等等。前天他又在和他母親偷偷摸摸地商量,說是要騙她去看一回醫生,又說如果不這樣的話,天曉得有什麼大難臨頭。他們倆講話的那種鄭重其事的神氣使她忍不住"哧"地一笑。聽到笑聲,他們發覺她在偷聽,兩人同時惱羞成怒,向她猛撲過來,用力搖晃她的肩膀追問她有什麼好笑的。"如果這樣下去的話,後果全由你自己承擔。"婆婆幸災樂禍地說:"我們已經盡到了責任。"近來老況每天偷偷地將小便撒在後面的陰溝里,他總以為她不知道,把後門關得緊緊的,一撒完又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而她也就假裝不知道,照舊按他的吩咐每天灑殺蟲藥。
"夜裡我掉進了泥潭。"隔壁那女人又在尖聲說話了,"到現在身上還粘糊糊的。天快亮的時候,咔嚓一聲,樹枝被風折斷了。"
岳父每次來都要繞著他們的房子偵察一番,然後選擇一個有利的時機躲在後門那裡輕輕地,沒完沒了地喚鳳君出來,爺孫倆就站在屋檐下談起話來。陽光斜斜地照著他的紅鼻頭,他的臉上顯出恨恨的神氣,眼珠不斷地向屋裡瞄來瞄去,肚子里暗暗打著主意。最後,在走的時候,飛快地竄進屋裡撈起一樣小東西跑掉了。接著就聽見腳步聲,慕蘭氣急敗壞地走出來問女兒:"該死的,又拿走什麼啦?"
夜晚,在楮樹花朵最後一點殘香里,更善無和隔壁那個女人作了一個相同的夢,兩人都在夢中看見一隻暴眼珠的烏龜向他們的房子爬來。門前的院子被暴雨落成了泥潭,它沿著泥潭的邊緣不停地爬,爪子上沾滿了泥巴,總也爬不到。當樹上的風把夢攪碎的時候,兩人都在各自的房裡汗水淋淋地醒了過來。
花間的夢全部失落了。
"楮樹上的花朵已經落完了,混濁的香味不久也會消失,"她用不相稱的尖聲繼續說:"一定有人失落了什麼,在落花中尋找來著,我發現數不清的腳印……花朵究竟是被雨打落下來的,還是自己開得不耐煩了掉下來的?深夜我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看見月亮掛在樹梢,正像一隻淡黃的毛線球……"
"我到廁所去解手,就有人從裂開的門縫那裡露出一隻眼睛來。我在辦公室里只好整天站著,把臉朝著窗外,一天下來,腿子像被人打斷了似的。"
"蚊蟲倒不見得怎麼樣,身上蓋的毯子卻發了瘋似的,老要從窗口飛出去。我每天夜裡與這條毯子搏鬥,弄得渾身是汗,像是掉進了泥潭。"她不知不覺訴起苦來了。她忽然覺得,這個男人,夜裡"格格"地磨牙的人,她很需要和他講些什麼親切的悄悄話。"屋角長著一枚怪蕈,像人頭那麼大。天花板上常常出其不意地伸出一隻腳來,上面爬滿了蜘蛛。你也在這個屋頂下面睡覺,相類似的事,你也該習慣了吧?"
這時隔壁男人那狹長的背脊出現了,他正聚精會神地用足尖在地上戳出一個洞來,他的帽檐下面的一隻耳朵上有一個肉瘤,隨著他的身子一抖一抖的。虛汝華的內心出現一塊很大的空白。
"蠶豆的作用真是奇妙,我建議你也試一下。"男人在她背後說,"下半夜我睡得真沉,只是在天快亮的時候,我老在夢裡擔心著賊來偷東西,才掙扎著醒了過來。"
後來他從桌子上下來,她牽著他到墨黑的蚊帳里去。
楮樹上的大白花含滿了雨水,變得滯重起來,隔一會兒就"九-九-藏-書;啪嗒"一聲落下一朵。
一會兒台階上響起了沉甸甸的腳步聲,是她男人回來了,女人的聲音戛然而止。原來那女的一直在屋裡對著木板壁說話?或許她是在念一封寫不完的信?
"街上的老鞋匠耳朵里長出了桂花,香得不得了,"他再一次試著提起精神來,"我下班回來時看見人們將他的門都擠破了。"他挨著她伸出一隻手臂,做出想要摟住她的姿勢。
有許多小蟲子在胸膛里蠕動。黑風從樹丫間穿過,變成好多小股。那棵樹是風的篩子。
他很是納悶:為什麼每次都是只有他一個人能聽見隔壁那女人的瘋話?為什麼慕蘭聽不見?她是不是裝蒜?
"那母親弄得心力衰竭了呢,真是不屈不撓呀。"慕蘭用指頭抹去嘴邊的油脂,一邊大嚼一邊說:"有人就是要弄得四鄰不安,故作神秘,藉此來標榜清高。其實仔細一想什麼事也沒有,不過就是精神空虛罷了。"
他坐過的桌上留下一個半圓的屁股印。
吃完了,他擦著嘴角的酸湯站起來,用指甲剔著牙,像是對老婆,又像是對什麼別的人說:"窗欞上的蜘蛛逮蚊子,逮了一點多鍾了,哪裡逮得到!"
"簸箕里的排骨渣子引來了螞蟻,爬得滿桌全是。"更善無溜了她一眼,聚精會神地用牙剔出排骨上的那點筋。"我的胃裡面填滿了這些爛爛渣渣的排骨,稍微一動就扎得痛。"
"今天的排骨沒燉爛。"
女兒也學著他們的樣兒,口裡弄出"嘣隆嘣隆"的聲音,喉嚨不停地"咕咚"作響。
"我吃的是裡脊肉。"他看著蜘蛛說。"我是說排骨。"
"每一朵花的瓣子里都蓄滿了雨水,"她又說,將床板踢得"咚咚"直響,"所以掉下來這麼沉,啪嗒一響,你聽見了沒有?"
地上被踐踏的花兒全都成了黑色。
在大玻璃蓋底下,所有的東西都是一個個黃色的橢圓形,外來的光芒是那樣的刺人,沒有任何地方可以遮陰。
"煞有介事!"聽見慕蘭在背後說。
果然,隔了一會兒,他就將一堵厚牆似的背脊衝著她,很響地打起鼾來了。在鼾聲的間歇中,她聽見隔壁床上的人被神經官能症折磨得翻來覆去,壓得床板"吱吱呀呀"響個不停。天花板一角有許多老鼠在穿梭,爪子撥下的灰塊不斷地打在帳頂上。很久很久以前,她還是一個少女時,也曾有過做母親的夢想的。自從門口的楮樹結出紅的漿果來以後,她的體內便漸漸乾涸了。她時常拍一拍肚子,開玩笑地說:"這裏面長著一些蘆稈嘛。"
"什麼東西作響……"他遲遲疑疑地說。
下一次那男人再來談那件事的時候,她一定要告訴他,她喜歡過夾竹桃。當太陽離得很近(一伸手就可以抓到),夾竹桃的花朵帶著苦澀的香味開起來的時候,她在樹底下跑得像兔子一樣快!她這樣想著,又瞥了一眼那女人肥滿的背部,心裏泛起一種惡毒的快意。
十年前,他穿著卡其布的中山裝到他們家去求婚。慕蘭用很重的腳步在地板上走來走去,一副青春煥發的模樣。岳母悶悶地放了幾個消化不良的臭屁,朝著天井裡那堵長了青苔的磚牆說:"算我倒霉,把個女兒讓你這痞子拐走了。"三年後她躺進了醫院的太平間,他去看她時,她仍然是那副好笑的樣子,鼓著暴眼,好像要吃了他一般。
"工間操的時候,林老頭把屎拉在褲襠里了。"慕蘭說,一股酸水隨著一個嗝湧上來,她"咕咚"一聲又吞了回去。
岳父也是一名討厭的窺視者。從他娶了他女兒那天起,他每天都在暗中刺探他的一切。他像鬼魂一樣,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冒了出來,鑽進他的靈魂。有一回他實在怒不可遏,就衝上去將他的胳膊反剪起來。那一次他的胳膊就像今天這樣發出"嘎吱嘎吱"的怪響,像是要斷裂,弄得他害起怕來,不知不覺中鬆了手,於是他像螞蚱那樣蹦起來就逃走了,邊跑口裡還邊威脅,說是"日後要實行致命的報復。"
他在屋裡走來走去,到處都要嗅一嗅。他的動作很輕柔,扁平的身體如同在風中飄動的一塊破布。最後他落在書桌上,兩條瘦長的腿子差不多垂到了地上。書桌上有一層厚厚的白灰,他一坐上去,灰塵立刻向四處飛揚起來,鑽進人的鼻孔里。"這屋裡好久沒灑過殺蟲藥了。"他肯定地說,"我聽見夜裡蚊蟲猖狂得不得了。我還聽見你把它們拍死在板壁上,這上面有好多血印。"
她來回地撫摸著他的背脊。
更善無找出一個牛皮紙的信封,將死雀放進去,然後用兩粒飯粘牢,在口子上"啪啪啪"地拍了幾下。
他立刻縮回手臂,怕傳染似的和她隔開一點。"你的體質太虛弱了。"他乾巴巴地咽下一口唾沫。
"原來她也是一個窺視者……"他迷迷糊糊地想。
"我做了一個夢。"他松出一口氣,臉上泛起不可捉摸的笑意。
"這種雷雨天,你們還敢開收音機!"她拍著巴掌嚷嚷道,"我有個鄰居,在打雷的當兒開收音機,一下就被雷劈成了兩段!你們總要幹些不尋常的事來炫耀自己!"說完她就跨過去"砰"地一聲關了收音機,口裡用力地、痛恨地啐著,搖搖擺擺出了門。
"死麻雀是怎麼回事?"她開了口,仍舊看也不看他,掏出手絹來擦了一下嘴巴,"這幾天我都在屋裡撒了殺蟲劑。"她的聲音這麼冷靜,弄得他腦袋裡像塞滿了石頭,"嘩啦嘩啦"地響開了。
"你罵誰?"一個臉上墨黑的小孩攔住他,手裡抓著一把灰。
"呸!"更善無嫌惡地甩脫了他的胳膊,只聽見那隻胳膊"嘎吱嘎吱"地亂響了一陣,那是裏面的骨頭在發出乾燥的摩擦聲。
"我想不出什麼花樣。隔壁又在大掃除,我從鏡子里看見的。哼,成天煞有介事,灑殺蟲藥啦,大掃除啦,養金魚啦,簡直是神經過敏!那女的已經發現我在鏡子里看她了。你聞見後面陰溝里的尿臊氣沒有?真是駭人聽聞呀。都在傳說喝生雞血的秘方,你聽說沒有呀?說是可以長生不死呢。"
"啊--"她從迷迷糊糊的狀態中驚醒過來,臉上顯出恍惚的微笑,"我一點兒也沒聽到--你在叫我嗎?我以為是婆婆在房裡嚷嚷呢!你和她的聲音這麼相像,我簡直分不出。"
慕蘭正從沙鍋里將排骨夾出來,用牙齒去撕扯。看著她張開的血盆大嘴,更善無很驚異,很疑惑。
"天熱起來了。"慕蘭擦了擦腋下流出來的汗,"我的頭髮只要隔一天不洗,就全餿了,我自己都不敢聞。"
半夜醒來,聽見她丈夫嘴裏發出"嘣隆嘣隆"的聲響。
慕蘭從後面走出來,黑著臉,失神地說:"九*九*藏*書我倒了一盆肥皂水……我正在想……我怎麼也……上月的房租還欠著呢。"
"牆角蹲著一個賊!"他虛張聲勢地喊了一聲,扯亮了電燈。
"好!好!"慕蘭讚賞地說,喉節一動,"咕咚"一聲咽下一大口酸湯。
吃中飯的時候,他用力嚼著一塊軟骨,弄出"嘣隆嘣隆"的響聲。
"老鼠。我早上不該拿掉鼠夾子的。總算過去了,開花的那些天真可怕……我以為你要搞什麼名堂。"
在他來之前,她盼望他講一講地質隊的事,然而他忘記了,她也忘記了。
吃完三塊餅乾,正好走到所里的門口。昨天在所里辦公的時候,他正偷偷地用事先準備好的干饅頭屑喂平台上的那些麻雀,冷不防安國為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掌,眯著三角小眼問他:"你對泥潭問題做出了什麼樣的結論?"說完就將香煙頭往外一吐,蹺起二郎腿坐在他的辦公桌邊緣上。他惴惴地過了一整天,怎麼也想不出那小子話里的用意。回家之後,他假裝坐在門口修鬍子,用一面鏡子照著後面,偷眼觀察隔壁那人的一舉一動,確定並無可疑之處,才稍稍安下心來。也許是他這該死的心跳泄露了秘密?在楮樹花朵擾亂人心的這些日子里,他的心臟跳得這麼厲害,將手掌放在胸口上,裏面"嗵!嗵!嗵!"的,像有條魚在蹦。他覺得人家一定也聽到這種聲音了,所以所里的人都用那種意味深長的眼光盯視他,還假惺惺地說:"啊--這陣子你的臉色……"為了防止心跳的聲音讓人聽見,他一上班就飛快地鑽到他的角落裡,把臉一連幾個鐘頭朝著窗外,從包里掏出事先預備好的饅頭屑來喂麻雀。今天他伸出腦袋,竟發現其他兩個窗口都有腦袋伸出來。轉過身來一看,原來是他同室的同事。他們背著手,把臉朝著窗外,彷彿正在深思的樣子。他又心懷鬼胎地溜到走廊上,從其他科室的門縫往裡一看,發現那裡面也一樣,每個窗口都站著一個表情嚴肅的人,有的人還踱來踱去,現出焦慮不安的形狀。後來同事們騷亂起來,原來是一隻大花蝶搖搖晃晃地闖進來了,黑亮的翅膀閃著紫光,威風凜凜地在他們頭上繞來繞去。所有的人都像彈子似的蹦起。關門的關門,關窗的關窗,有兩個人拿著雞毛帚在下死力扑打,其餘的人則尖聲叫著跳著來助威。一個個滿臉紫漲,如醉如狂。更善無為了掩蓋自己心中不可告人的隱私,也尖聲叫著,並竭力和大家一樣,做出發了狂的模樣來。花蝶撲下來之後,原來站在窗口的那兩個人馬上恢復了嚴肅的表情,背著手臉朝窗外,陷入了高深莫測的遐想之中。他忽然想起,這兩個假作正經的傢伙也許是天天如此站在窗口的,只是自己平時沒注意,直到現在與他們為伍,才發現這一點。他們三人像木樁子一樣一直站到下班鈴響,才拿起皮包回家。他注意到那兩人在馬路上走路的姿勢也是那麼一本正經,低著頭,手背在後面,步子邁得又慢又穩。斜陽照著他們的駝背,透過肥大的褲管,他窺見了幾條多毛的腿子。
他打開門,赫然映入他眼中的是隔壁窗口女人的頭部。她也在看地上的殘花,兩眼貪婪地閃閃發光,脖子伸得極長,好像就要從窗口跳出去。
他繞到隔壁的廚房外面,蹲下來,將裝著死雀的信袋從窗口用力擲進去,然後貓著腰溜回了自己家裡。
"我來談一件事,或者說,根本不是一件事,只不過是一種象徵。"他用一種奇怪的、像是探詢、又像是發怒的語氣開了口,"究竟,你是不是也看到過?或者說,你是不是也有那種預感?"
"最近我又找到了一個治療神經衰弱的驗方。"老況擠出一個嚇人的笑臉,"媽媽,我發覺天藍色有理想的療效。"
"什麼?!"
"這些日子,我真累。"他的聲音"嗡嗡"地從兩個膝蓋的縫裡響起來,說著又打了一個哈欠,"到處都在窺視,逃也逃不開。"
她拿著噴水壺到後面去給洋金花澆水的時候,看了一眼金魚缸就怔住了。兩條金魚肚皮朝天浮在水面上,那水很混濁,有股肥皂味兒,她用手指撥了一下,金魚仍舊一動不動。這當兒她瞥見隔壁那女人踮著腳站在鏡子面前,正在觀察她呢。她慢吞吞地撈起金魚,扔到撮箕裏面。
他們結婚以後,有一天,兩人在街上走,慕蘭買了許多梅子,邊走邊往口裡扔,那條街總也走不完似的。忽然她往他身上一靠,閉上眼,吐出一顆梅子核,說道:"唉,我真悲傷!"她幹嗎要悲傷?更善無直到今天都莫名其妙。
"花兒已經死了。"他用自己意想不到的聲音輕飄飄地說。
很久沒灑殺蟲藥,蟲子在屋裡不斷地繁殖起來。近來,那些新長出來的蟋蟀又開始鳴叫了,斷斷續續的,很凄苦,很吃力,總是使她為它們在手心裏捏一把汗。老況說這屋裡是個"蟲窩",或許他就是因為害怕蟲子才搬走的。三年前,婆婆在他們房裡發現了第一隻蟋蟀。從那天起,老況就遵從婆婆的囑咐買回大量殺蟲劑,要她每天按時噴洒兩次。雖然噴了殺蟲劑,蟋蟀還是長起來,然而都是病態的,叫聲也很可憐。婆婆每回來他們家,只要聽到蟋蟀叫,臉上就變了色,就要拿起一把掃帚,翹起屁股鑽到床底下去,亂撲亂打一陣,將那些小東西們趕走,然後滿麵灰垢地爬出來,高聲嚷嚷:"豈有此理!"有時老況也幫著母親趕,娘兒倆都往床底下鑽,兩個大屁股留在外面。完了老況總要發出這樣的感嘆:"要是沒有殺蟲劑,這屋裡真不知道成個什麼體統!"今天早上從床上爬起來,聽著蟋蟀的病吟,拍著乾癟的胸部和肚子,想起好久沒灑殺蟲劑了,不由得快意地冷笑起來。下一次老況來拿東西,她一定要叫他將後門也釘上鐵條,另外還要叫他帶兩包蠶豆來(現在她夜裡也嚼起蠶豆來了)。她又想另寫一張字條叫人送去。她打開抽屜找筆,找了好久,怎麼也找不到,只得放棄了這個想法。
"吃蠶豆。"他咂吧著嘴說:"外面的香氣煩人得很,雨水把樹上的花朵都泡爛了,你不做夢嗎?醫生說十二點以前做夢傷害神經。我炒了一包蠶豆放在床頭,準備一做夢醒了就吃,吃著吃著就睡著了。我一連試了三天,效果很好。"
更善無的腦子裡浮出一雙女人的眼睛,像死水深潭的,陰綠的眼睛。一想到自己狹長的背脊被這雙眼睛盯住就覺得受不了。
那天早上,虛汝華也在看那些落下的花。
一通夜,更善無都在這種煩人的香氣里做著夢。那香氣里有股濁味兒,使人聯想到陰溝水,聞到它人就頭腦發昏,胡思亂想。更善無看見許多紅臉女人擁擠著將頭從窗口探進來,她們的頸脖都極長極細弱,腦袋耷拉著,像一大叢毒蕈。白天里,老婆偷偷摸摸地做了一個鉤子安在一根竹竿上,將那花兒一朵一朵鉤下來,搗爛,煮在菜湯里。她遮遮掩掩、躲躲閃閃,翹著屁股忙個不停,自以為自己的行動很秘密。老婆一喝了那種怪湯夜裡就打臭屁,一個接一個,打個沒完。
"我在這裏踱來踱去,有個人正好也在我家的天井裡兜圈子。周圍黑得就像一桶漆……這已經有好幾天了。"那個怪聲音還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