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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 霧

短篇小說 霧

"爸爸?"
"我對黃顏色酷愛得要命,它們使我食慾大增。"父親的頸脖浮在半空中說起話來,那上頭有一個巨大的喉結上下移動,喉結上長著一撮黑毛。聽見他的髖關節"啪噠"一響,瘦屁股一扭一扭地消失在霧中。
我們家裡共有五口人,每天都在一處吃飯,看電視,我們是和睦的一家。那天早上我打開門,看見太陽變成了淡藍色,被裹在很長的絨毛中,原來夜裡降了空前的大霧。家人們忽然都失去了原形,變為一些捉摸不定的影子,而且每個人都變得很急躁、古怪,甚至輕佻起來。例如媽媽,從降霧的第二天起就宣布出走。原因據她說是一種無法忍受的生理痛苦。母親出走後,父親的腿變成了兩根木棍,從早到晚在水泥地上搗出"篤、篤、篤"的響聲,他還用口哨吹那種流行歌曲呢。兩個哥哥發了狂,他們翻箱倒櫃,鑽進床底,公開飼養起老鼠來。他們故作神秘,生怕別人知道他們的勾當,所以把我看成眼中釘,一齊向我怒吼,嚇得我只好躲進衣櫃。衣櫃裏面很悶熱,樟腦丸的氣味真難受,聽見他們在外面狂呼亂叫,打碎了許多玻璃。我可憐這兩兄弟,他們患有嚴重的軟骨read•99csw.com病,二十多歲了還不能走路。為了防止他們闖禍,父親總用一根繩子將兄弟倆捆在一起,繩子的另一頭拴在他的腰上,將他們在地上拖來拖去的。現在他們一反常態,變得如此囂張,然而心底里仍是怕得不得了,他們打碎玻璃是為了使自己心裏踏實。
"在那邊的樹林子里,有一些人影,你就不能感覺到這個?"
"你的母親,"父親邊吹口哨邊說,"在山那邊挖蚯蚓呢!這是她的狂想症發作了。她患這病已有二十多年,結婚的時候,她小心翼翼地對我隱瞞著。等這霧收起來,我計劃出去旅行一次,干出一番大事業來。我腦子裡有許多賺大錢的想法,它們像小雞一樣喳喳,長久下去,說不定裡頭真的會長出小雞來。"
"這霧,把我的眼睛完全弄壞了,我看不見你。"
"我在這裏聞一種氣味,它們發生在泥土裡面。整整一早晨我都在干這件事。要不是這些霧……玉蘭花的每一個瓣兒里……還有那些胖胖的地蠶。早上一醒來,我就發現那個蛋不見了,就是我拿給你看的那個。那是真的,是不是?我是在老槐樹邊上的灌木叢里撿到的九_九_藏_書。我記得一共是三隻白母雞,一隻頸上有麻點,很細的一圈,幾乎看不出來;還有兩隻是純白的。"
他彎著腰,在門背後蹲下去又站起,蹲下去又站起,看不清他的頭部。
母親跌倒在一棵老槐樹底下,兩眼像瓷器一樣骨碌轉動。我跑過去扶起她輕飄瘦小的軀體,看著她的臉部漸漸泛藍。
"那不過是一根肋骨。"她的藍臉皺了皺,消失在樹那邊。
我一直在尋找母親,我知道她並沒有真的出走,她一定就躲在這附近的什麼地方。因為每天夜裡,當我們在儲藏室流汗的時候,總聽到有一個人衝進房內,將剩飯一掃而空。那一回,我揉著吃得太飽的肚皮,拖著濕淋淋的兩腳挪到屋門口,看見葡萄藤上弔著一隻褪了色的蝴蝶結子,如一隻灰老鼠。"那是你當小姑娘時她幫你扎在頭髮上的,傷感的往事呵。"爸爸眨著一隻眼,"篤篤"地用木腳戳著牆說。太陽被空中的水蒸氣融化了,變得像一彎新月。有人匆匆地從葡萄藤下面穿過,踩塌了土砌的階級。
"媽媽?"我抓到一隻滲水的衣袖。
"在崖洞邊上,我找到了一個蛋,你看。"我吃驚九-九-藏-書地看著她朝我伸出空無所有的細爪,喉嚨一陣陣發緊。"我追那些一閃一閃的白影子,累得胸膛都破碎了。"
"我在干搜集銅器的勾當,這也是我多年的心愿,說不定一個新的起點就由此開始。你們?哼。多少次,我被你們嘲笑得無地自容,躲在廁所暗暗哭泣。這種情況已經有幾十年了,只要我暗示一下我的才能和規劃,你們就要歇斯底里大發作,你們這些偽君子。"
"找一隻蛋。我餵過兩隻白母雞,它們到處下野蛋。我忽然明白過來,我是在林子里迷失方向的。那裡有一塊懸崖,山洪馬上要下來了。"她甩脫了我,茫然地划動著兩隻胳膊,一路響起匆匆的腳步。
一個灰白的半圓在門邊飄蕩,探頭探腦,那是一團更濃的霧。
父親終於動身了。他在房裡釘了一個通宵,到清晨釘成一個巨大的木箱。他想用棕繩把木箱捆起來,橫捆豎捆總捆不好。他氣極了,用鐵鎚將木箱砸爛,高聲嚷嚷:"我的旅行袋放在什麼地方啦?啊,賊!敗家子!我忍受了四十五年了……還我的旅行袋!"他追趕著哥哥,衝到外面,再也沒回來。後來哥哥告訴我,父親並沒有去旅行,他就住在離家不遠https://read.99csw.com的一個破廟裡,靠撿爛紙為生。他很得意,整天用一根銅管吹出刺耳的聲音,還對一些女人吹噓,說他是個單身漢。太輕浮了。哥哥憤憤地結束他的話,一面將一隻表藏到懷裡。那隻表是母親的,他打算將它賣到舊貨店去,然後買酒到廟裡去喝。他在外面揚言說他打算終生伴隨親愛的爸爸。
早晨,我被烏鴉的雜訊鬧醒,看見母親順著牆根在找什麼。她伏在地上,蠟黃的臉幾乎觸到了泥土。她正在苦苦地辨認,兩隻堅硬的眼球輕輕地擦響著眼眶。
"你的父親,"她又說,"是一件外套。那個時候,他穿著外套來到我們家,就是睡覺也不脫下。一天夜裡,我鼓足勇氣伸出手在那件外套上一摸,發現裏面什麼也沒有。直到多年之後我才弄清事情的真相。"
衣裳裏面肯定不是媽媽,我記得媽媽是一個很重的胖子,老在夜間流油汗。要不是流掉那些油,她真不知怎麼個下場。
自從降霧以來,周圍的東西就都長出了很長的絨毛,而且不停地跳躍。我整天大睜著雙眼,想要看清一點什麼,眼睛因此痛得要命。到處都是這該死的霧,連卧房裡都充滿了。它們像濃煙一樣湧進來。從早到晚佔據著空間,把牆壁弄得濕漉漉的。白天還勉強能忍受,尤其難九*九*藏*書受的是夜間。棉被吸飽了水分,變得沉甸甸硬邦邦的,而且發出一種"吱吱"的叫聲,用手一探進去冷得直哆嗦。家裡的人一齊湧向儲藏室,那裡面堆滿了濕津津的麻袋。角落裡放著一個電爐子,烤得熱氣騰騰的。媽媽一進去就把門反鎖了,大家擠在一處流汗,一直流到早上。
母親衣裳裏面的肢體是軟綿綿的,似有似無的。誰知道呢,或許衣裳裏面竟是空無所有?或許我抓住的並不是她的衣裳?她所說的,全是我忘卻了的事,她已經二十年不餵雞了,幹嗎還要耿耿於懷?
我決計告訴她手錶的事,我費力地述說,腦子裡一片空白。我不能把我要講的事講清,哪怕一點點。我的話一吐出來就凝成一些稀糊糊,粘巴在衣襟上面。我不斷地用些疑問號,驚嘆號,想要誇大其詞。但是一切全完了,母親已經睡著了。當我猛烈地搖撼她的雙肩,氣勢洶洶地問"你明白了嗎?"的時候,她的藍臉上爬滿了黑蟲子。
"白母雞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怎麼能感覺到,那是不可能的,我的眼全給毀壞了。"我賭氣地將胳膊從她腋窩下抽回,那地方像雞翅底下一樣溫暖。一剎那間,她的一根肋骨"喀嚓"一聲斷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