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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 母鼠

短篇小說 母鼠

到他們走近來的時候,我大大地吃驚了。兩兄弟都哭得眼睛紅紅的,大年那件皮夾克上的兩隻口袋被撕得吊在衣服上晃晃蕩盪,褲子上沾滿了灰土,似乎剛和什麼人打了一架。
"所以你就躲出來了嗎?"
那隻母鼠一直到快臨產了才出現在我的房間里。很顯然,它早就在這裏了,只是我從來沒有發現過,它也沒有泄漏它的行蹤。它是一隻體形不太大的母鼠,圓滾滾的,肚子在地上拖。它顯得很害怕,很謙卑,步履蹣跚地沿著牆邊溜。我看見它鑽進了我那個沒有門的鞋櫃,然後就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它是如何做到這麼安靜的呢?我實在是好奇,就悄悄地蹲到鞋櫃邊,將布帘子撩起一點。我遇到了那雙亮晶晶的、驚恐的眼睛,是它在陰影里死死地盯著我。它所在的角上有一大堆撕成碎片的舊報紙,還有些碎布頭。我連忙放下布帘子。一般來說,它的窩被我看過了,它就應該換一個窩,但是它卻沒換。後來我想,也許我應該在地板上扔一些肉湯泡過的飯粒,另外舊棉絮也會是很受歡迎的,既然天這麼冷。由於有這樣的想法作怪,我的一貫潔凈的房間開始變髒了。
二年本來在高中住校,平時只有休假才回家。他回家后也從不到我房裡來,在家見了面也最多就是點點頭。我想,我的母鼠躲在鞋櫃里是不會被他發現的。但是竟發生了劫持事件!這件事是如何發生的呢?他在家期間我一步也未離開過啊。
與母鼠同居一室以來,我已經大大減少了看閑書的時間,散步的距離也大大縮短,我變得喜歡坐在屋裡東想西想,也更注意哥哥嫂子的臉色了。威脅卻來自於我根本未加防備的侄兒二年。
它真的回到了那個鞋櫃裡頭。它躺在櫃板上頭,眼睛睜得很大,但眼裡已失去了光芒。它沒有死,大肚子一鼓一鼓的。不論我怎樣仔細看,它身上還是找不到任何傷痕。它的皮毛有點濕,除此以外一切正常。我試著用棍子拔它一下(因為擔心它會咬我,我不敢用手接觸它),它還是不動不挪。也許那兩個惡棍已經造成了它身體裡頭的內傷,也許我剛才看見的血是它肺里流出來的血,真可怕啊。如果它死了,我的情緒可能就沒有這麼狂亂了。問題就在這裏,它根本沒死,大睜著無光的眼睛什麼都不看,可又什麼都看見了。它到底看見了什麼呢?
"它身體內有巨大的能量。"哥哥莊嚴地說。
我立刻衝上去,接近它,想將它帶回我房裡。當我的手觸到它的身體時,它突然翻轉身來,在我的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慘叫一聲,痛得掉下了眼淚。傷口是一些牙印,並不出血,但這反而更令我擔心,會不會傳染出血熱或鼠疫什麼的呢?再看它,奇怪,它又進了那個瓶子(它用什麼方法進去的呢?)。它疲憊不堪地躺在瓶底,正在修整自己。我不由得感嘆:我對它的了解是多麼的少啊。
"你們怎麼啦?"
"不!!你想到哪裡去了,我對它很有興趣,我要留著慢慢觀察。再說它是自願來我這裏的,這樣的老鼠很少見。"
二年說話時露出了粉紅色的牙床,表情殘忍。我感到他隱藏著陰險的企圖。母鼠到底是為了什麼跑到他屋裡去,繼而又跳進這個寬口瓶的呢?
他的背影顯得有點委屈有點無奈。一會兒我就聽到了爭吵聲,近來他和嫂子之間有時會發生爭吵。我當然知道哥哥絕對不是想要我離開他的家,正好相反,他還生怕我離開呢。好久以來,他就每天幾次到我房裡來探望,口裡並不說什麼,只是看見我在房裡就放了心似的。也許,他擔心我要出走吧,他就是這種喜歡瞎操心的人。我有一種直覺,我覺得他是知道關於老鼠的事的,也有可能是嫂子告訴他的吧。他不時起身往鞋櫃那裡走過去,然後又走回來,他甚至做出要掀起布帘子的樣子,但是他的手總是在半途又停止了。我還發現他回家的時間提早了。難道他放心不下我才提早回家嗎?上了年紀的人總愛疑神疑鬼的。
什麼是家裡的新情況呢?家裡還是三間卧房加我住的雜屋,二年尚未搬出去,並沒有什麼新情況啊。如果硬要說新情況的話,那就是哥哥和嫂子分房而居了。但這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談不上什麼新。這些年,大年偶爾回家,他總是同二年住一間房,二年那間房比較大。想來想去,新情況就只能是我養的這隻母鼠。可是母鼠又關大年什麼事呢?它靜靜地躲在我九九藏書的鞋櫃裡頭,根本就不危害誰的利益。不錯,為了它,我常把地板弄得油跡斑斑的,它的糞便也遺留在牆角,但嫂子並沒有對我埋怨什麼啊。不但不埋怨,她好像還很支持我養這隻母鼠呢。
天陰沉沉的。突然,遠處那條路上,大年和二年正在喊我們,他倆的聲音竟如同哭喪一樣。哥哥的樣子有點緊張,我們一同站了起來。
"當然啦,秘密的,誰也不願坦白對待。養它們為了什麼呢?很可能是為了消除寂寞吧。這世上什麼怪事沒有啊。"
憂心忡忡的哥哥只是不住口地說: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她。
哥哥沉下臉來,問他倆道:
嫂子進來打掃衛生了,她用掃帚一劃一劃地掃著,顯得十分沉著。
"你說出了我的心裡話啊。我當然知道那兩個傢伙在房裡搞什麼鬼,我不願意自己親眼目睹那種場面。這不是承受力的問題,只是某種策略。"
"他不該回來,他不回來這裏已經夠亂了,各人都有各人的問題。"
"我根本就沒抓它,是它自己鑽進瓶子里去的。它是很髒的,對嗎?這個瓶子是我昨晚拿出來打算放標本的,早上醒來我聽見嗵的一聲響,原來是它大模大樣地坐在裡頭了。它是哪裡來的呢?我看了它的樣子就害怕。"
"那我離開房間總可以了吧?"
"哥哥心裏有什麼事嗎?"
"他們干這個又不是一次了。我不希望大年回家,要是只有二年一個人的話,他就幹不成,他缺乏勇氣。"
我用藥膏將手包紮起來,心裏想,萬一傳染了不好的病我就等死算了,不然還能怎樣呢?哥哥家是不可能負擔我的醫藥費的,而且說出去也太不好聽了。
"它為什麼要絕食呢?"
他們果然早就知道了它在家裡,他們先前的裝蒜原來只是為了不要它暴露。這裏頭一定還有什麼深層次的原因吧。難道只要不同它面對面,哪怕是一直養著它,也不會有什麼危險嗎?這樣看來,二年的行動就是明目張胆的傳播瘟疫了。他居心何在呢?我看出哥哥並不真心反對二年,還有點欣賞似的。
它當然還在,又回到了那個瓶子里。這是怎樣一個行蹤詭秘的傢伙啊。
他又不安於僅僅觀察我的母鼠了,他將冷水注入到玻璃瓶里。我發現母鼠具有很好的游泳技能,它在狹小的空間里遊動,尖尖的臉露出水面,圓滾滾的大肚子顯得很怪。後來它終於累了,它的四條腿停止划動,身體往下沉,我覺得它快死了。侄兒連忙將水倒掉,仍舊讓它留在瓶底。它濕淋淋的,肚皮朝天,正在費力地喘氣。侄兒用銳利的目光瞟著我,說:
"你這麼不喜歡它,把它交給我吧。"
兩兄弟像聽到了衝鋒號一樣拔腿就跑,一會兒就跑得不見蹤影了。
我在房裡踱來踱去,忽然,我聽到了無數細小的聲音。地板下,柜子後面,天花板上,到處都是這種老鼠咬嚙木頭的聲音。我覺得它們就要從隱藏的處所衝出來了。我擔心是自己產生了幻覺,就用冷水洗了頭,但情形依舊。它們早就在這屋裡,日日夜夜都在咬,我以前卻像個聾子。
嫂子轉過身來,用她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額頭。
"我早就聽你嫂子告訴了我它在我們家裡,但我並不想要它像這樣暴露。二年不管不顧就這樣做了,我為這件事很心煩。你不要小看了它,它的心裏是一個無底黑洞,假如你天天同它這樣面對面,到頭來家裡非爆發瘟疫不可。"
地上的飯菜原封未動,嫂子很快就將它們掃乾淨了。我搜遍了房裡的每一個角落,仍然一無所獲。夜裡我是閂好了門的,沒有誰可以進得來。正當我在焦慮地翻箱倒櫃之時,哥哥進來了,他臉上留著失眠的痕迹。
這隻母鼠雖然肚子巨大,卻根本沒有要生幼鼠的跡象。在良好的營養條件下,它的皮毛變得光溜溜的,泛出棕紅色,眼睛賊亮賊亮。我深深地感到它是個徹底的利己主義者。不過它仍然謙卑,並不給我增加額外的負擔。
他說著就走到房間外面來,繞到廚房裡去了。
"你在哪裡抓到它的?"
哥哥同我一道坐在桌邊觀察母鼠,他對它的出現一點都不驚奇。
我就在哥哥家裡住下來了。十多年過去,他的大兒子早就參加了工作,小兒子也快搬走了,我還read•99csw•com住在這裏。否則我又能到哪裡去呢?哥哥還是早出晚歸地上他的班,只是原先筆直的背現在開始有點駝了。嫂子這幾年不賣皮鞋了,賣一種冒充棉襪的化纖襪子。她的頭髮也漸漸白了。她對我這個食客心底仍然有怨氣,但已在逐漸認命,有時在我面前還顯得有點慈祥。嫂子也同哥哥一樣不要我幹家務活,倒不是要照顧我,而是認為我什麼都干不好,只會給家裡添亂。於是我就成了這樣一個可笑的傢伙:成天坐在書桌邊看些閑書(專業書早被我扔掉了),看累了就到我所在的這個大雜院里散一散步,逗一逗鄰家的小狗或小雞。院子里的住戶從未有人當面譏笑過我,因為我哥哥在此地是很受尊敬的。但我猜他們都在背後用"廢物"這類字眼稱呼我。如果不是因為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我也許就會照此生活下去了。
我想,幸虧我不同哥哥一家在一個桌子上吃飯,不然的話,每天給老鼠留食物的勾當真有點見不得人。從一開始,我就是在自己房裡吃飯的。當嫂子將飯做好時,我就去廚房取了我的那一份回房,我吃完后就把碗送回廚房。這種事好像是自然而然發生的,哥哥從未表示過異議。昨天我去廚房取我的飯時,嫂子眼也不抬地用鍋鏟指著一盤菜對我說:
"你是我惟一的弟弟嘛。其實我倒並沒對你抱希望。"
"截肢。就用兩把鑷子和一把手術刀干那種勾當。"
"可是你看看它,並不到處跑。它心裏懷著強烈的夢想。"
"二年那小子桌上放了一個玻璃瓶。"他說。
"哪裡會有什麼事呢,我是太空虛了啊。"
前天,我又一次偷看了它的住處。我發現它已經遺棄了原來那個舒適的鼠窩,就光著身子蹲在櫃角的木板上打瞌睡。看來它也是有怪癖的。
兩個兒子將他們那間卧室門關得緊緊的,再也不出來了。我的心像跳到了喉嚨口,腦子裡不斷產生狂想。我抬起絕望的眼睛,看見哥哥走了進來。他今天休息。
母鼠的傷很快好了,它又可以到地板上吃東西了。也許,它根本沒受傷,至少我沒看到。我每天夜裡都聽到它那有彈性的步子落在地板上,它仍然是那麼謙卑和謹慎。而嫂子,在打掃我的房間時偶爾也會停下手裡的活,說出自己心裏所想的事。她總是重複這句話:"不要對抗,就會相安無事。"
我和哥哥來到了碎石場,這個地方是我們小時常來玩耍的地方,我們在外面的一個水泥墩上坐下了。很久以前,當哥哥還是我的直接上司的時候,他就做出過一些令我不解的舉動。我記得有一夜,他和別人打賭要到墓地那邊去捉蟋蟀。我和他半夜起床來到那個地方,我們周圍到處飄動著綠色的鬼火。蟋蟀倒是不少,但都隱藏在墳墓里的草叢深處。我嚇得膝頭都軟了,哪裡還敢到那鬼穴裡頭去翻攪呢?哥哥其實也害怕,可是他吩咐我在路邊等,他說他一個人去捉。我卻看見他並沒有去墓地那邊,他在路邊一閃就消失在夜幕中了。我等啊等的,嚇得哭起來。到後來實在忍無可忍,我就獨自回家了。第二天我問他關於蟋蟀的事,他的目光游移著,答非所問地說,他並不害怕,想讓他害怕的人是打錯了算盤了。
我的體內漸漸地空掉了,這是一件什麼性質的事呢?當我凝視著家裡這三個人的時候,我就從他們身上也看出了相同的特徵。我覺得用"徒有其表"這幾個字來形容我們是最合適了。
我在夜裡聽到哥哥在夢中叫喊,那是一種很急躁的喊聲,就好像家裡失火了一樣。我穿著睡衣走過客廳來到他緊閉的房門前,聽見他在裡頭又吼了兩聲,然後就安靜了。這時我打開二年房裡的燈,看見桌上的玻璃瓶空了,瓶底那幾塊干臘肉依舊躺在那裡。我又搜了搜房裡,沒有它的蹤影。再回到我自己房裡去看鞋櫃,也沒有。
"你在發燒,真可憐。我不是你們家的人,可是我也知道這個準則:要適應這裏的一切,不要對抗。你看,我從你哥哥那裡學了不少東西吧。"
"見鬼!"哥哥大喝一聲,我從未見過他這麼威嚴。
"是這樣。"哥哥嘆了口氣,有點自卑似的看了看腳下開裂的鞋底。
一個星期很快過去,二年又回家了。二年進屋一會https://read.99csw.com兒,好久不見的大年也回來了。
後來我得知大年在家裡上演了自殺的好戲。他下不了手,叫二年幫他一把,二年就亂叫起來,結果當然是沒有成功。
"我明白了。你知道那種事是沒有什麼好結果的。你看你哥哥和我,做牛做馬。我們的命太苦了,不值得仿效。你真聰明。"
二年並沒有將母鼠帶到學校去,還是將它放在桌上。它蹲在玻璃瓶底,不吃也不喝,似乎整天在打瞌睡。它很快憔悴了,皮毛也有些難看了。想想先前,我把它餵養得多麼好啊。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哥哥家從來就養著這種特殊的家鼠,只不過我以前沒有發現罷了;我房裡的這一隻,只是家族中的一員。想想吧,這麼久以來,哥哥嫂嫂都對我房裡的異樣情形心存默契。說不定只有二年不是知情者,但他立刻就對母鼠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並且無師自通地摸透了它的脾性,比我對它的了解要深入得多。我又一次感到了生活中那種奇異的恐怖:同你住在一個屋頂下的人合謀讓你處於巨大的謊言之中。回想起來,並沒有人刻意要騙我,也許只能怪我自己頭腦太簡單了,我什麼都看不透。
"回不回來他都是你的兒子。"
"你的火氣這麼大!"他吃驚地說。
我的哥哥比我大十多歲,我的生活一直受到他的照料,現在我已經三十多歲了,仍舊和他的家庭住在一起。我是一個在各個方面缺乏能力的人,所以自然而然地,我就在這座城裡成為了一個食客。我住在哥哥家裡,成天除了看看閑書,散散步之外什麼也不幹。
"他冒了什麼險呢?"
"叫你不要動你偏要動,弄得滿桌的水。"
母鼠在瓶內半睜著眼,似乎在苟延殘喘。昨天嫂子往瓶內丟了兩片臘肉,現在它們還在那裡,已經幹了。
哥哥的話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既然猜不透,我也就懶得去想了。我仍然積極地喂母鼠,心裏暗暗盼望它長得像松鼠一樣大。因為那樣的話,萬一家人要獵殺它,我就可以宣稱它不是一隻家鼠,是屬於松鼠種類的,完全可以飼養的。然而母鼠大約長到兩斤重之後便停止了生長。它的體形雖然在家鼠中少見,但一眼看去,仍是一隻徹頭徹尾的家鼠。它還是不夠靈活,膽怯,只在半夜出窩活動,並且從不外出。可以肯定,它是不會生幼鼠了。
"我每天去上班,可是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班上。我到了下午就那麼急著往回趕,竟會把鞋都跑脫了。"他說。
大年穿一件花里胡哨的皮夾克,上面儘是口袋,每個口袋裡插一根鳥毛。
到了早上,哥哥看也不看我就說:
"叔叔,你還是這麼年輕啊。"他調侃地說,一邊毫無禮貌地從上到下打量我。
"它被你這個惡棍嚇壞了。"
"是啊,就比如我,一個食客,毫無道理地在你們家吃飯。"
嫂子仍然任勞任怨地來打掃,她什麼也不說,默默地將那些沒吃完的、幹掉了的飯粒,還有那些絲絨和棉絮掃出門。我覺得她心裏對這一切都很清楚。她也幫我抹桌椅,但她從不接近那個鞋櫃,一次也沒有過,真是怪事。照我分析,鞋櫃前面掛的布帘子已經很髒了,早就該換洗了,她不會注意不到。當然它是很安靜的,它從未在她打掃房間時弄出過響動。
我在念大學期間也曾有過小小的理想,那時我想當一名搞審計工作的職員。我的功課學得不壞,對本專業也有興趣,可是畢業之後我只參加了半年工作就死活也不肯幹了。現在回憶起來,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促使我突然辭職。硬要追究的話,就只記得某種朦朧的恐懼。那段時間我每天下班回到自己租住的房裡時,總懷疑有幾名拿著手銬的警察躲在裏面等我,所以每次開鎖進屋時我都嚇得腿子發抖。我甚至認定我的一個鄰居是秘密警察,因為他老愛在走廊里詢問我的生活情況,還將我的審計工作稱為"高風險的職業"。他朝我走來時,手銬就在他那肥大的褲子的褲袋裡叮噹作響。終於有一天,我的一位老實巴交的上司被警察帶走了,據說與某樁賄賂案有牽連。就在同一天,我堅決地遞交了辭職報告,並決定永遠也不再出去工作了。
"它回你房裡去了。它重重地打擊了我們。我實在不明白,人怎麼還不如一隻老鼠九*九*藏*書呢?真丟人啊。"
"我們家裡以前養過家鼠么?"我問哥哥。
"我說,你為什麼不出去找一個女朋友呢?"
2003年4月6日于北京
"我們不想活了。"二年抽抽搭搭地說。
哥哥的態度則有微妙的變化。哥哥坐在我的床沿一口接一口地嘆氣,埋怨我在生活中太缺乏主動性了。"你為什麼不找一個精神寄託呢?!"他說這話時像是問我又像是問另外的什麼人。以前,他並不像現在這樣關心我的精神狀態,他一向認為我過得不錯。
我懷疑她在諷刺我,但看起來又不像。
"他們關起門在房裡幹什麼呢?"
"二年這小子,總有些新主意。我是不太同意他搞出這種冒險舉動的。"他說。
"叔叔,我們家裡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老鼠啊?"二年回過頭對我說。
"它已經不在了嘛。"我像在辯解。
我們回到家裡時,大年和二年正在廚房裡吃東西。哥哥一進屋就睡覺去了。我來到那間房,看見桌上滿桌的水,還有血跡,我的腦袋就轟地一下響起來。但是它不在,那個寬口瓶也不見了。我用目光將房裡搜索了一遍,也沒有見到。這時大年出現在門口,他知道我在找什麼。
"托你的福,我還好。"我冷冷地回擊他。
二年從廚房回來了,他黑著臉指責我道:
我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然後賭氣地踢翻了茶几。
"原來你早就知道。"
"你還是很傲慢的嘛。據我看,大年和二年那兩個傢伙是打不垮你的。我早說了,他回來幹什麼呢?他根本沒必要回來嘛。"
哥哥從鼻孔里哼了一聲就夾著他的公文包上班去了。
"十多年都已經過去了,你還對我抱希望啊。"我嘲弄地笑了笑。
我坐在我的小房間里,太陽照在地板上,外面居然出太陽了。起先我聽見哥哥和嫂子在廚房裡吵,後來屋裡就發生了騷亂。有碗碟砸在地上,二年在高聲呼叫"死人啦!!"我呆看著那一條陽光,不願挪動自己的身體。漸漸地,我感到自己也具有了母鼠的目光--什麼都不看,可又什麼都看見了。老鼠咬嚙木頭的響聲漸漸地平息下去了。
天下雪了,我在地上扔了一些舊棉花,有的被母鼠銜去了,有的還在地上。嫂子用掃帚將那些碎花掃攏。她突然停止手的動作,認真地對我說:
哥哥告訴我說,近來他時常出現幻覺,幻覺裡頭總是出現那個生下來只有八個月就夭折了的女兒。說完了這件事之後他又表示了他對我的精神狀況很擔憂。
"有些事,不要過早下結論,等一等就清楚了。"哥哥說。
那是一盤臘豬肉,她知道我從來不吃這個,為什麼要這樣說呢?我躊躇了一下,還是撥了些到自己的碗里。回到房裡后,我才恍然大悟。於是那幾塊臘肉全躺到了地板上。第二天早上她來收拾房間時用清洗劑擦了好一會才將地板擦乾淨。
我失去了生活來源,只好搬到我哥哥家裡來住。我哥哥在政府部門做一名小職員,嫂子推著平板車在街上賣劣質皮鞋,他們家有兩個男孩,一個上中學,一個上小學。幸虧哥哥家的房子比較大,我搬來之後,他們就把一間儲藏室改為了卧室。對於我這個不速之客的到來,嫂子心底是老大不高興的,但她努力壓抑著這種情緒的流露,表面上對我客客氣氣。至於哥哥,我從來就弄不清他對事情的真實態度,幾十年都沒弄清過。那天我提著我的簡單行李進屋時,他似乎是很熱情地張羅著為我騰房子,還不時地開一些我和他之間很熟悉的玩笑。當我要清理房間時,他就用他那雙大手按住我,要我"好好地休息受傷的心靈"。他還對我說,他家裡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在這裏什麼都不用干,只管享受生活就可以了。不知為什麼,我感到哥哥說這些話的時候並不輕鬆,他的眼睛滴溜溜亂轉,似乎在擔心著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
"胡說!!"
"這是它在做體操。"
二年不在家的時候,我和哥哥每天都在那張桌子邊坐一坐。我們的目光都停留在它身上。但是它,據我觀察,心思完全不在我們身上,因為它到後來眼睛都懶得睜開read.99csw.com了。我知道它也絕對沒有睡著。
哥哥還是常來我房裡,他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不知他有什麼事放心不下。現在他還有一件事令我不習慣的就是他變得喜歡看手錶了,有時在我房裡坐半個小時竟要看五六次時間,好像等著去開會似的。
"這個是你喜歡的,多吃點吧。"
哥哥笑起來。然後他問我還記不記得四歲以前,父母還沒有去世時的事。我搖搖頭,回答說記不起多少了。
後來我看見了二年房裡桌上的玻璃瓶。在那個寬口玻璃瓶裡頭,我的母鼠驚恐地獃著,顯得那樣無助。二年那小子正在往瓶里扔肥豬肉片。肉片落在母鼠的身上,母鼠像是嚇呆了,一動都不動。
哥哥已不像以前那麼擔心我的精神狀況了。每星期一次,他大大方方地揭開鞋櫃的布帘子,將那隻雙目無光的母鼠看來看去的看個夠。末了,他嘆口氣,將它稱為"父母的遺產"。
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天夜裡我吃驚地發現母鼠的身體差不多長大了一倍。當它在地板上跑時,已經可以聽得見輕輕的、有彈性的響聲了。大約這是因為我每天為它提供高檔的飲食吧。我偷偷地掀開過鞋櫃的布帘子,並沒有發現裡頭有幼鼠。母鼠的肚子還是那麼大,還是拖到了地上。那麼讓我將它看作一隻大肚子松鼠吧,我這樣對自己說。很多人都飼養松鼠,還沒聽說過松鼠會傳染疾病。雖然我養的是地地道道的家鼠,但它呆在房裡從不外出,也不咬爛我的傢具,它傳播鼠疫的可能性應該是很小的吧。我認為我能夠同它和平共處。最近它有點兒長得太大了,吃得也多起來,不過只要嫂子樂意供給它食物,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問題。嫂子總是說:"吃吧,盡量吃,你不會把我們吃窮的。我們這樣的家庭怎麼吃得窮呢?"她說話的口氣很像在兜售她那些化纖織成的假棉襪。然而飯食卻是貨真價實,不僅僅我愛吃,母鼠也同樣愛吃。
我已經很久沒散步了,所以我一出去,就感到大院里的人都將目光粘在我身上。他們同哥哥招呼著,聲音猶猶豫豫的,似乎處在要不要也招呼我一聲的權衡之中。我連忙低下頭,什麼人都不看。
我哥哥是一個性格內向,外人難以琢磨透的人,嫂子也不喜歡張揚,他們怎麼會生下這樣兩個兒子來呢?
"你要是不相信啊,我們可以試一下。我這就將它放到桌子上來,你瞧,它跑不跑?根本就不跑!你沒想到吧?"
"是啊,這隻是策略。"
也許母鼠已經生下了幼鼠,也許還沒有。它的確是太膽怯,太謙卑了,一點響聲都不弄出來。即使在半夜,它出來覓食時,我也從來沒聽到它弄出明顯的響動。我是知道它出動的時間的,這又是我的一種奇怪的直覺。當我為莫名的、堅決要醒過來的意志所支配,奮力睜開雙眼之時,就會看見地板上那個小小的黑影。我看不清它的肚子的狀況,我只知道它的動作並不快,還有些笨拙。它巡遊一圈,將它認為好吃的吃完就回到窩裡去了。
"嫂子,這些老鼠全是你們餵養的么?"
"這屋裡啊,非爆發鼠疫不可。"
"我最怕大年(他的大兒子)要搬回來住。他已經搬出去了,沒理由再回來了,我不會同意的。再說家裡的新情況也不允許他這麼干。"
由於侄兒摔東摔西,做出不歡迎我的樣子,我只好離開他的房間。畢竟是寄人籬下啊。但我走不遠,我總在他那敞開的房門口來來去去的。
我本想問哥哥他在關心什麼事情,但我又想,等下到屋裡去看看吧,也許真的什麼都清楚了。比如說,我的母鼠是否被他們截肢了之類的事。我注意到哥哥的步履突然老態龍鍾了起來。我不由得感嘆,他每天經歷這樣劇烈的情緒起伏,該有多麼難啊。
"那個時候滿屋的老鼠,全是他們餵養的。我親眼見到爹爹夜裡起來往地上撒大米。他們是講究體面的人,不會承認的。兩個人同時病死是很少見的吧,只有我清楚,是那些老鼠造成的。他們甚至任憑老鼠在被窩裡做窩。我可不想死,你嫂子也不想,你應該看出來了這一點。"
"我們出去散散步吧,屋裡人太多了。"
奇怪,她在房裡的時候,老鼠就不咬,她一走出去,老鼠又咬得歡,好像在示威一樣。我又思考起那個問題來:母鼠究竟遭到了什麼樣的折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