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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8)

第六章(8)

帶上他曾經用過的一些用品,跟我到芒街去找他,牛慧說,我知道他的脾氣。我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把牛慧的話當作耳邊風。牛紅梅說我太累了,已經沒有再走下去的力氣,現在我需要睡覺。牛慧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嚴肅認真地看著我,說他是你們的父親,又不是我的父親,你幹嗎一動不動地坐著?我說我寧願他死了。牛慧抽|動雙肩,發出神經質的尖叫,說你真沒良心。我說我寧願他死了,他為什麼還要活著?為什麼在消失十年後,又回來打亂我們的生活?只要他還活著,就說明我們全錯了,何碧雪錯了,金大印錯了,牛青松白死了,我們白活了。因為他的出現,我們所做的一切,包括我們為他流過的眼淚,全部變得沒有意義了!
我們只好站在路口,等待機會,對所有從我們面前走過的人點頭、微笑。姑姑叫我對著街口喊誰知道芒果路10號。我說我不喊,要我這樣喊,還不如回家去。姑姑白了read•99csw.com我一眼,很失望,用手抹了抹頸脖,對著街口喊誰知道芒果路10號?誰知道芒果路10號?她的喊聲尖利高亢,十足的美聲喊法。在她的喊聲中,幾十張面孔稍稍調整了一下角度,面對著她。面孔們或笑或不笑地看著姑姑,他們或許認為姑姑正在歌唱。他們只看了幾十秒鐘,便背叛了姑姑的喊聲,又把他們的面孔調回到他們原先保持的角度。
火車所過的城市或村莊,到處洋溢著春節的氣氛。歡度春節的巨大橫幅掛在高樓上,農村的孩童在收割后的稻田裡點炮仗。我看見土牆上的春聯,看見汽車撞死了一位中年婦女(她骨頭被壓碎的聲音鋪天蓋地),看見夜晚的城市裡燃放的焰火,看見一位坐在自家門前的老大爺,缺了四顆門牙。我和牛紅梅都想不到,這輩子會在火車上度過除夕之夜,彷彿是沒有家的孩子。
姑姑手裡拿著父親給她的信件,邁著殷勤的步伐。儘管她年過https://read.99csw.com40,但她的身材苗條,女性的氣息飽滿。我用力邁開大步,總跟不上她的速度。她近乎小跑,好像要一直跑進父親的懷抱。遇到十字街口,我們就停下來,向行人打聽父親留下的地址。他們聽不懂我們的話,我們也聽不懂他們說些什麼。牛慧用手指把他們的目光拉到信紙上,他們仍然搖頭。他們不認識我父親寫的漢字。
牛慧抓過我的手臂,又去抓牛紅梅的手臂,把牛紅梅的手臂當話筒,說你們終於回來啦,我接了三天的站才接到你們。去北京也不跟我商量商量,你們的眼裡還有我嗎?我不明白,你們幹嗎跑到北京去談戀愛?更不明白你們幹嗎要戀愛?幹嗎要結婚?沒有男人你們就活不下去了嗎?不談戀愛你們就不是你們嗎……
從牛慧的嘴裏一連吐出十幾個問號,我們無法回答她如此深奧的提問,好像她在發問的時刻,根本不考慮聽到什麼回答,就像領導作報告,只顧不https://read•99csw•com停地說,說過來說過去,始終沒主題。繞了許多彎子,牛慧才告訴我們:他還活著!我突然感到脊背一陣陣地冷,我害怕發生的事終於發生了。牛紅梅似乎還沒來得及明白,問牛慧誰還活著?誰?牛慧說牛正國,你們的父親。牛紅梅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牛青松都已經死了,他怎麼還活著。牛慧說一個星期前,我收到他託人從東興寄來的信,他現在在越南的芒街,要我代他向你們問好。牛紅梅說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
牛慧通過熟人,在東興辦了我們兩人的臨時護照。我們踏上木船,夕陽正好西下,北侖河紅得像一灘血。船每移動一下,河水就皺起一條又一條波紋,人的倒影、土堆的倒影、樓房的倒影全都不見了,只有晚霞的倒影那麼紅色地刺|激我的眼睛,好像要把我的眼睛刺瞎。一船人說著亂七八糟的語言,他們的語言從船頭飄到船尾,又從船尾盪回船頭。我想起鬍鬚飄揚滿身傷疤的哥哥牛青松九九藏書,我們的船彷彿正從他的屍體中間穿過。我提高警惕,認真聆聽周圍複雜的空氣,彷彿聞到了父親的氣息。他的這種氣息,在幾十公里之外,我也嗅得出來。
第二天早晨醒來,已經是春節了,火車仍然在我們陌生的地盤上滾動。牛紅梅從中鋪伸出頭來,說了新年裡的第一句話。她說凡是騙子都有一個「光」字,楊春光、蘇超光,他們都是騙子。他們為什麼要騙我們?我說不知道。牛紅梅搖了搖腦袋,頭髮像水一樣從中鋪飛流直下。忽然,她自個兒笑了起來,在她的笑聲中,窗外閃過一堆小山和一排掛滿冰雪的樹木。
第二天,我背著還未打開的旅行包,跟隨牛慧向著東興進發。牛慧要去見她闊別十年之久的哥哥,我代表牛紅梅、牛青松去見曾經死去、現在又復活的我們的父親。青松已死,父親健在,我憤怒、恐慌、好奇、悲傷、懷疑地坐在汽車上,想象我父親的模樣。牛慧問我見到他時會怎樣?她連擁抱的姿勢都已經想好read.99csw.com,並且決定給他一個吻,這將是她此生中獻給男人的第一個吻。我告訴她我一點都不激動,我很想激動,但是我的大腦、心臟它們一點也不激動。
從此,我再也不相信心靈美才是真正的美,外表美不是真正的美。有時,外表美實在是太重要了。
我剛走出南寧火車站,就被一雙手抓住了左手臂。抓住我的手溫柔細膩陰險毒辣,它的十個手指中至少有兩個手指留著長長的指甲,指甲們深深地戳進我的肉里。這是一雙憤怒的手,這是一雙有話要說的手,它長在發誓永不嫁人的老處|女牛慧的身上。牛慧是我的姑姑,我已經好久沒提到她了。
牛慧像是被我說服,帶著徵求的口氣問,那還去不去找他?我說不去。她沉默了幾分鐘后,跑到我卧室的書桌邊,尋找牛正國曾經用過的用品,從書桌里翻出幾張舊照片,一把舊牙刷和一支舊鋼筆。她用手抹這些舊東西,想把上面的灰塵抹掉,一邊抹一邊說還是去見一見他,說不定他發財了,我們可以分一杯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