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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三十四

馬麗亞從鏡中看見自己灰白的頭髮時就想到了自己的老年。她的老年生活竟會如此的活躍,是她從未料到的。多年以前,她已打算好在這古老的宅基地上度過安靜的晚年。
「爹爹要是不喜歡工作,他回來得了。幹嘛非要天天上班?你不是還有那麼多首飾可以變賣嗎?我去珠寶行打聽過了,行情不錯。」
非洲貓在他倆的腳下靜靜地穿過,皮毛擦在他們的褲腿上,發出「啪啪」的響聲。另外那隻黃白兩色的也過來了,丹尼爾叫它「美女」。「美女」此刻身上不帶電,它有點急躁,似乎在找什麼東西。馬麗亞問丹尼爾聽見爺爺在屋裡說話沒有,丹尼爾回答說,每天都聽見了。馬麗亞又問他害怕不害怕,他說從小就習慣了,害怕什麼呢?再說害怕也沒有用。
丹尼爾沒有回答。馬麗https://read.99csw.com亞也不希望兒子回答。多少年來,她一直在等待那個難以確定的答案,那件算計不到,只能用行動來確證的事。她是在恍恍惚惚的狀態中織出這幅旋渦的掛毯的,兒子說出了她的預感,那就是,這個圖案的構思來自喬最近閱讀的那本日本人寫的書。馬麗亞沒有讀過那本書,卻捕捉到了喬的幽靈。而丹尼爾,毫不費力地就進入了這個虛幻的世界。
「我明白了。爹爹表面上是出遠門,其實是回到你這裏,對嗎?」
喬也見過馬麗亞父親的畫像,原來畫像曾放在客廳的角落裡。雖然從未同這位父親謀面,喬說他同岳父並不陌生,還說他讀的所有的故事都同他有關。「你有一個傳奇般的父親。」喬這句話是隨口說的,馬麗亞聽了卻九-九-藏-書大大地震撼了。也許是喬的鼓勵使她對這位若有似無的父親有了些信心,馬麗亞近年來沉醉於空想的事物大概就同這位畫像上的父親有關。既然連自己的父親都可以在虛構中復活,還有什麼事情是不可以虛構出來的呢?一位上了年紀的鄰居在看了她的掛毯之後,說那上面的圖案令他「如同墜入深淵」。但他還是買走了那幅不大的掛毯,他顯然願意體驗墜入深淵的情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父親就會說話,父親的話是聽不清的,他似乎是在對母親說,其間又夾雜了祖父的嘮叨,祖父和母親的話卻可以聽清。他們通常要對她進行嚴厲的批評。馬麗亞已經習慣了這些批評,她不習慣的是隱藏在背後的父親的模糊的聲音。這時她往往會想,憑什麼自己要認為自己是這樣一名男子https://read•99csw•com的女兒呢?她也曾對她和喬的關係感到欣慰:她一下就看中了喬,卻原來是因為自己有那樣一位父親。世界的結構真是奇妙啊。
「馬麗亞啊馬麗亞,」她對自己說,「其實啊,你不是父親的女兒,也不是任何人的女兒,你是這個小鎮的女兒。現在這個小鎮已經消失了,沉到了地下,所以你的思緒也轉到了地下,你成了一個出土文物了。」
馬麗亞的愛好(3)
馬麗亞的卧房裡有一幅她父親的畫像,她將畫像放在落地大衣櫃的後面,只有當她換衣服之際,她才會在幽暗之中同父親會面。畫像上的父親的那張臉十分傲慢,目光炯炯。馬麗亞覺得很難與他對視。開始她是將他掛在牆上的,後來發覺被父親盯著,她竟然失去了生活的能力,這才將畫像請進了衣櫃。父親進衣櫃的九*九*藏*書那一天,就是她開始編織掛毯的日子,發生在幽暗中的交流讓她自信心倍增。實際上,童年時關於父親的記憶在她腦海里差不多消失殆盡了,消失的父親變成了畫像上的精神支撐。馬麗亞想,這就是所謂「成年人」的含義吧。父親是什麼呢?父親是一種否定,他那雙嚴厲的眼睛將馬麗亞的生活變成一連串不合常理的奇迹,甚至間接地影響了喬的生活。玫瑰花瘋長的那天半夜裡,她曾目睹喬像瘋了一樣衝下樓,似乎要將整個院子左看右看地看個遍。
「丹尼爾,你以後不能沒有職業吧?」
「正好相反,他就是喜歡他的工作。你看,他又出差了,要是不工作,就接觸不到各種各樣的客戶。他早上出門時很快樂。」
他篤定地往咖啡里加糖,完全不為這種事發愁。做了那種私人的園丁之後,他就可以同喬一樣read•99csw.com,與各式各樣的人接觸了。現在馬麗亞看出來了,男孩和他爹爹是屬於同一種人,根本用不著她操心。馬麗亞又想,他其實不必躲著喬。他不上學了,喬大概也不會對這事生氣的。但丹尼爾又似乎並不是怕喬生氣,而是有意地同喬保持一種疏遠的關係。為了什麼呢?也許他不想同父親有太多的日常接觸,而更願意在某個微妙的時刻和地點同他相遇?
「也許吧。可是爺爺他們會要說什麼呢?難道他不應該走得遠遠的嗎?就像我們在草地上喝茶,看見他出現在半空那回一樣?」
丹尼爾沉默了,他彎下腰去,將一塊巧克力糖放到「美女」的嘴裏,「美女」表情陰沉地吃著糖,吃完就高傲地走開了。那另一隻棕色斑紋的卻還在他們褲腿上擦來擦去的,似乎在告訴他們什麼事。
「我可以幫人做園丁。」
「原來這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