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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禂(2)

第四十回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禂(2)

你道他這一哭又為甚麼?原來他心裏正想到:「二位大奶奶只管是這麼討了,老爺只是這麼賞了,我的話可也只管這麼說了,可還不知我們這位老佛爺捨得放我捨不得放我呢?」及至見太太一哭,他只道果然是太太捨不得放他,覺得這事還不大把穩,又急得哭起來。緊接著聽太太後來這兩句話,他才知敢是太太也有這番恩典。心裏一痛快,不覺收了眼淚,「嗤」的一笑,立刻頭就不暈了,心寬體胖,周身的衣裳也合了折兒了。金、玉姊妹兩個見了,滿心歡喜,便叫他站起來,帶他給老爺、太太磕了頭。他這一樂,樂得忙中有錯,爬起來慌慌張張的也給舅太太磕了個頭。舅太太說道:「喲!你這孩子可是迷了頭了,這又與我有甚麼相干兒呀!」他一面磕著頭,嘴裏還說:「都是一個樣兒的主子。」舅太太聽了,好不歡喜。那知他這個頭磕的一點兒不迷頭,他心此時早想到此番跟了舅太太出去,是個耳鬢廝磨,先打了個「小大姐兒裁席子。——閑時置下忙時用的」的主意呢!
連忙擱下煙袋,拿起半碗兒冷茶來漱了漱口,才待上去打聽打聽,只見一個女人迎頭跑來,一疊連聲兒的說:「老爺叫!」
老爺這句一提,才把大家提醒。一時間積伶兒都來了,何小姐便忙著過去接公子的帽子,給他解那個翎管兒、翎繩兒、翎墊兒一分東西。他手裡一面解著,嘴裏還在那裡自言自語的說道:「都好,我就只怪捨不得這枝翎子的。」說著,忽然又回頭合公子道:「你再請示請示公公,既說明日謝恩,不是還得換上長襟衣裳呢?」老爺聽了,才說了句「是呀」,張姑娘那裡就說:「那麼說,還得換上長飄帶手巾呢。」珍姑娘接著就說:「那麼說,還得叫他們把數珠兒袱子帶上呢。」說著,他便過東院去打點這些東西。
老爺點了點頭,便問:「那一個呢?」公子回道:「那個便是那個顧肯堂的同學師兄弟,也在紀大將軍幕中待過,姓李,名應龍,號素堂,別號子云山人,是唐李鄴候嫡派後人。據說這人天文地理無所不通,遁甲奇門無所不曉,以至醫卜星相皆能。只是為人卻高自位置的很,等閑的人也入不得他的眼,其學問便可知了。聽新近山東撫台勉強請了他去,相處了沒幾天,便辭館出來。出來說道:『此非我居停也。』並說這人無家無業,只在茌平一帶不知一座甚麼山裡住著,學那嚴君平的垂簾買卜。偶然也出來舍葯濟人,有時偶然到滕縣李家鎮來探望親戚,便在那裡住,一向作個市隱。我老師囑咐我沿路留心去訪這人,只不知訪的著訪不著。想著此去正從鄧九公莊上經過,詳細問問九公一定曉得。」安老爺又點了點頭,說:「這個果是白衣山人之後,不消講,一定也是忠孝神仙一流人物。你倘得這等個人相助為理,吾無憂矣。或者有緣遇著也未可知。但是外省地方,照這等浪得虛名、慣說大話人也盡有。你此去訪他,卻要自己訪個真切,切不可以耳為目,請個不三不四的人來,那卻受累不淺!」列公,你看,只安老爺這一席話,又給燕北閑人找出許多累贅來了。如今且自按下休提。
列公,說書的話交代到這裏,算通前澈后交代過了,作個收場,豈不妙哉!
安太太聽親家太太這套話,可實在費解到了頭兒了,生怕又惹出舅太太的頑笑話兒來,便說:「這話也說的是,恭敬不如從命,索興等過了今日再叫他過去磕頭。倒是趁這個好時辰,你們帶他家去受頭去罷。」說著,便派了兩個齊全女人,又叫了華、戴兩個嬤嬤來招護著他,跟舅太太的人也幫著照應他的隨身東西,那個小喜兒就張羅他們珍姑娘的煙袋荷包。
你道這話怎講?假如安公子依然當他那個國子監祭酒,安老爺怎的便准他納妾?便是放了山東學政,金、玉姊妹一時不能同行,轉眼之間分娩了,也就去了,安老爺又怎的准他納妾?不想朝廷無端的先放了他個烏里雅蘇台,在安公子既不便作個孤身客遠行,金、玉姊妹又不能帶著大肚子同去,只這等個天月二德,就把這位珍姑娘的件好事給湊合成了。及至湊合成了,安公子可不上烏里雅蘇台了,改了上山東了。這個當兒,珍姑娘的頭是磕了,臉是開了,生米是作成熟飯了,大白鴨子是飛不到那兒去了。安老爺憑是怎的個方正,難道還背得出第二部《四書》來不成?你看這可不叫作「運氣來了,昆崙山也擋不住」么?還合他講甚麼「城牆不城牆」呢?只是可憐他只知感激二位奶奶、老爺、太太,甚至感激烏大人,感激萬歲爺!
安太太一見,便合舅太太說:「大姐姐來得正好,那句話我合你妹夫說明白了。」回頭便告訴倆媳婦說:「你公公竟把他賞了你們了,快給你公公磕頭罷。」金、玉姊妹兩個連忙給老爺、太太磕了頭,站起來,只說得句:「這實在是公公婆婆疼我們。」便見公子從二門外進來。
卻說金、玉姊妹自從那日探明婆婆口氣之後,暗中早把他家那位新人一應妝新的東西辦妥。如今見事成了,閑中便把這話回了婆婆,把個安太太樂的,說道:「你瞧,你們倆這個性急法兒!這要我那天一說,萬一你公公有個不準,可怎麼好?」列公,你看這位老孺人這句話說的好不獃氣!這樁事,那安水心先生怎的會有個不準?假如他果的不準,別的莫講,長姐兒那副急淚可不枉流了?燕北閑人這身臭汗可不枉出了?
這裏禮節已畢,金、玉姊妹兩個便回明婆婆,要帶他到舅太太那邊行了禮,還要過張親家太太那裡去。舅太太先攔說:「使不得,先把你們家這點禮兒完了著。」張太太也說:「二位姑奶奶罷呀,他這望後來也會那紅紙二房也似價的咧!再說咧,你姐兒倆還這麼賢良呢!也有我大伙兒倒合他黑母雞一窩兒、白母雞一窩兒!」
安老爺本是位不佞佛的,再加上他此刻正有一肚子話要合公子說,被大家這一路虔誠,虔誠的他搭不上話,便說道:「太太,玉格這番更調,正是出自天恩君命,卻與菩薩何干?此時忙碌碌的,你大家且自作這些不著緊的事!」安太太忙道:「老爺,可不許這麼說了!這要不仗著佛菩薩的慈悲,小子怎麼脫的了這場大難啊!」安老爺只搖著頭道:「愚哉!愚哉!這樣弄法,豈非誤會吾夫子『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兩句話的本旨了!」
再說長姐兒。卻說他在他那間屋裡坐著發了會子愣,只覺一陣陣面紅耳熱,躺著不是,坐著不是。一時無聊之極思,拿起方才安的那根小煙袋兒來抽了抽,其通非常。又把作的那個大紅氈子抽系兒的小煙荷包兒裝上煙,拿小火鐮兒打了個火點著了,叼著煙袋兒,靠著屋門兒,一隻腳跐在門檻兒上,只向半空里閑望。正望著,忽見一個喜鵲飛了來,落在房檐上,對著他撅著尾巴「喳喳喳」的叫了三聲,就往東南飛了去了。他此時一肚皮沒好氣,衝著那喜鵲「呸」的啐了一口,說:「瞎收的是你媽的甚麼呢!」正說著,又覺一個東西從廊檐上直掛下來,搭在他額腦蓋兒上,嚇得他連忙一把抓下來,一看,卻是個喜蛛兒。正看著,又是那個小喜兒跑來說道:「姑姑哇,你瞧,了不得了!老爺那兒咦溜哇喇的翻著滿洲話合大爺生氣,大爺直橛橛的跪著給老爺磕頭陪不是呢!」他聽了這話,心裏「轟」的一聲,立刻連手腳都軟了。
卻說長姐兒此時是好容易在老爺跟前把一肚子話倒出來了,不哭了,及至方才見太太這一哭,又惹得他重新哭起來。
安老爺此時見了他,不是前番那等閉著眼睛的神氣了,便先問了問他這番調動的詳細,公子一一回明。提到見面的話,因是旨意交代得嚴密,便用滿洲話說。安老爺「色勃如也」的聽完了,便合他說道:「額扐基孫霍窩扐博布烏杭哦,烏摩什鄂雍窩孤倫寡依扎喀得惡齋齋得惡圖于木布烏棲鄂珠窩喇庫[滿語,意謂這話關係國家大事,千萬不可泄露]。」公子也滿臉敬慎的答應了一聲「依是拿[滿語,是的意思]。」
你看,此時可再沒比安水心先生那麼安詳的了!他接過那封信去,且自不看,先拿眼鏡兒,又擦眼鏡兒,然後這才戴上眼鏡兒;好容易戴上眼鏡兒了,且不急急的抽出那封信來看,先自細看那封信信面上的字。他見那封信是高麗紙裱得極嚴密的一個小小硬封,簽子上寫道是「伴瓣室主人密啟」,下手是另有一行字,寫著「靈鵲書屋手緘。」轉過背面看了看,又見圖書密密,花押重重。
那時候的風氣,如安太太、舅太太也還懂得眼面前幾句滿洲話兒,都在那裡靜靜的聽著。又聽老爺吩咐公子道:「你這幾日不在家,一切的事情我都給你計算在這裏了。你的盤費帶得自有敷余,人要不夠使,也還可以再帶兩個去。眷口不消說,自然仍是請你舅母帶了烏珍先去,等兩個媳婦分娩了,隨後啟程。那褚一官、陸葆安,想是九公怕他兩個沒工夫回去,又打發了兩個叫作甚https://read.99csw.com麼趙飛腿、鐵肩膀的來,給他們送行李來。我倒見了見這兩個人,那個趙飛腿,高里下里只書房那個屋門他便進不來;那個鐵肩膀也壯大非常。細問了問褚、陸兩個,據他們說起,才知原來那趙飛腿叫作甚麼趙飛鵬,因他腿上有兩撮毫毛,一日能行三百余里,這人跟著九公各路走了十幾年,算他名『長行轎夫』。那個鐵肩膀姓馮,名叫馮小江,是九公水路保鏢的個隨身伴當,說他兩臂有千斤之力。一年鄧九公保著貨船,天晚船擱了淺,船上眾人只弄不起,他生恐失事,立刻跳下水去,只一肩膀,便扛得那船行動了,因此得了這個綽號。九公如今歇了業,便把他兩個留在莊上,吃碗現成茶飯,連他兩個家眷也在莊上。我方才聽你的話,只怕此去這等人正用得著。究竟起來,這些事尚且小焉者也。我以為現在第一樁要緊事,你得請一位認真有些心胸見識的幕友去才好,這樁事卻倒大難。我們家裡的程氏喬梓,自然非其選也;便是親友薦個人來,姑無論他人品學問如何,到了那裡,且自人地情形不熟;至於外省那班作幕的,真真叫作牛鬼蛇神,無般不有,這都是我領教過的。」公子便回道:「這話正要回知父親,我克齋老師也替我慮到這裏,說了兩個人,一個姓顧,名綮,號肯堂,浙江紹興人,據說這人是從前紀大將軍的業師。他原要幫紀大將軍作一番事業,因見他不可與圖,便隱在天台、雁宕一帶。這一個大概未必肯出山了。」
只是安老爺那個方正脾氣,那裡弄得來這些勾當?見他這樣,登時勃然大怒,把桌子一拍,喝道:「唗!你這妮子,怎的這等不中抬舉!我倒問你,你這委屈安在?」他見老爺動了氣了,當下從著急之中未免又上點害怕,心下暗想說:「這一來倒不好了!別的都是小事,老爺那個天性,倘然這一翻臉,要眼睜睜兒的把只煮熟了的鴨子給鬧飛了,那個怎麼好?俗語說的:『過了這個村兒,沒這個店兒。』我這一輩子可那兒照模照樣兒的再找這麼個雪白粉|嫩的大河鴨子去?」他想罷,便連忙跑到老爺跟前,雙膝跪倒,說:「求老爺先別生氣,容奴才慢慢兒的回。聖明不過老爺,老爺替奴才想想,老爺施的這是甚麼樣兒天高地厚的恩,奴才打那頭兒說的上『委屈』來?就算老爺委屈了奴才罷,主兒就是一層天,天牌壓地牌的事,奴才就委屈,又敢說甚麼?」安老爺還在那裡瞪著雙眼睛問他說:「然則你哭著何來呢?」他被老爺這一問,越發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偷眼瞅著太太,瞅了半日,這才抽抽搭搭的說道:「奴才想著是這一跟出去,別的沒甚麼,奴才怪捨不得奴才太太的。」
到了下處,歇了一晚,次日上去謝恩。一連見了三面,聽了許多教導的密旨。上意因是山東地方要緊,便催他即日陛辭。公子陛辭下來,在海淀拜了兩天客,次日又由內城一帶辭了行,便趕回莊園來。
此書原為十三妹而作,到如今書中所敘,十三妹大仇已報,母親去世,孤仃一人無處歸著,幸遇鄧、褚等位替安公子玉成其事,這就是此書初名《金玉緣》的本旨。後來安公子改為學政,陛辭后即行赴任,辯了些疑難大案,政聲載道,位極人臣,不能盡述。金、玉姊妹各生一子,安老夫妻壽登期頤,子貴孫榮,至今書香不斷。這也是安老爺一生正直所感。
又惹得大家一笑,才把珍姑娘這句「玉兔金金絲哈」的笑話兒給裹抹過去了。當下老爺便合張親家太太說道:「我夫子當日的吉月必朝服而朝,此古禮也,我大清的制度卻是朔望只穿補褂的。」
列公請看,這場因果,若不是他安家一家的德門積慶,和氣致祥,怎的有這般意想不到的天人扶湊!卻不道只這等一番穿插,倒正應了安公子中舉那年張親家太太說的那句怯話兒:「真箇他就作了八府巡按了。」此時他一家是怎的個樂法,所不待言;大概而論,怎的個樂法,總樂不過他家那位新人珍姑娘!
公子一看老人家這神情是翻了,嚇得一聲兒不敢言語。這個當兒,再沒舅太太那麼會湊趣兒的了,說道:「我瞧著他也不是擰,也不是這些個那些個的,共總阿哥還是臉皮兒薄,拉不下臉來磕這個頭。還是我來罷!」說著,坐在那裡一探身子,拉住公子的胳膊,說:「不用說了,快給你們老爺、太太磕頭罷!」
正在靜悄悄的,忽聽得珍姑娘「噯」了一聲,說:「大爺怎麼又跑回來了?」大家聽了,連忙望外一看,果見公子忙兜兜的從二門外跑進來,忙著跑的把枝翎子也甩掉了。又見他後面還跟了一群小廝。緊接著見張親家老爺也跟進來,只在後面叫說:「姑爺,站住,翎子甩掉了,快戴上。」他便道:「不要了。」安老爺見這樣子,隔著窗戶就高聲問道:「怎麼了,忙到如此?落下甚麼了?」他道:「沒落下甚麼。回父親,我不上烏里雅蘇台了。」老爺便問說:「不上烏里雅蘇台去,卻上那裡去?」他又道:「上山東。」老爺問:「上山東作甚麼?」
兩渾。即日
他此刻正因老爺耽誤了他的事,心裏有些不大耐煩老爺,聽得叫他,一面叨叨說:「老爺好好兒的又叫我作甚麼呢?」一面便梗著個脖子往上屋裡來。將來到上屋,只見舅太太合老爺、太太一處坐著,大爺、二位奶奶都在跟前侍立,幾個大丫頭也一溜兒伺候著,外間還有許多女人們在那裡聽差,黑壓壓的擠了半屋子。
卻說安大人在家安排了幾日,便商定自己按著驛站由旱路先行,家眷順著運河由水路後去。跟安大人先走的是晉陞、葉通、隨緣兒、四喜兒,合褚、陸、馮、趙四個后撥兒。跟家眷去的便是華忠、戴勤、趕露兒。還有新置的兩窩子家人,一名來升,一名進祿。又有舅太太家兩個陳人,一名馮祥,一名俞吉,因安大人升了外任,又聽見舅太太同去,也投奔了來。安老爺便在這四個裡頭派了來升跟公子去,俞吉跟家眷去,留下進祿、馮祥兩個同著張進寶、梁材等在家照料。
安公子見了師母,先請了安,跪倒便拜。他那位師母的架子本就來得比老師沉些,更兼又是個大胖子,並且現在也懷月的身孕,門生在那裡磕頭,他只微欠了欠身,虛伸了伸手,說:「起來罷。」公子拜罷起來,他才站起身來問了老師、師母的安,便又坐下。這才讓公子坐,問兩個門生媳婦好。因說道:「你老師為你這件事只急得幾夜沒睡,這一來可好了。就只你們這一走,我知道老師、師母一定是不肯同你們出外的,難道倆奶奶都去,不留一個在家裡伺候老人家嗎?」公子連忙站起來,把兩個媳婦都現在有喜不能上路的話說了。烏大人道:「然則你一個出去不成?」公子沒及回話,便聽師母說道:「一個人兒出去又有甚麼使不得的?這可講不得呀!再說,一個人兒在外頭,藉此操練操練身子,才正好給萬歲爺出力呢!」烏大人便不敢言語。
且住!這回書只管交代到這個場中,請教安公子好端端一個國子監祭酒,究竟怎的就會賞了頭等轄,加了副都統銜,放了烏里雅蘇台參贊大臣?怎的才放下來,不曾起身,卻又從頭等轄轉了閣學,從烏里雅蘇台參贊調了山東學政,從副都統銜換了右副都御史銜?再說這個右副都御史正是各省巡撫的兼銜,又與學政何干?怎的既說放了他學政,又道放了他觀風整俗使?這觀風整俗使,就翻遍了《縉紳》,也翻不著這個官銜。這些不經之談,端的都從何說起?難道偌大的官場,真箇便同優孟衣冠、傀儡兒戲?還是著書的那個燕北閑人在那裡因心造象、信口胡謅呢?皆非也。這場公案真箇說也話長,列公若不嫌絮煩,待說書的從頭慢慢說起。
安公子此時是只感激得一面答應,一面垂淚,這便叫作「除感激涕零而外,不能再置一詞」了。當下談了幾句,便要進去叩謝師母。烏大人陪他來到上房。原來烏大人那位太太相貌雖是不見怎的,本領卻是極其來得,雖烏大人那樣的精明強幹,也竟自有些「豎心傍兒」。
他將進屋門兒,太太就告訴他說:「老爺這兒叫你,有話吩咐你呢。聽著。」他又往前走了兩步,便聽老爺吩咐道:「你大爺現在出外,你二位大奶奶同時遇喜,不便坐車遠行。
安老爺向來是經舅太太一嘈嘈就不得話的,何況舅太太這番嘈嘈,嘈嘈得大是近理,便說道:「如今且自把這些閑話擱起,我們先叫玉格到園子去要緊。」說著,便吩咐公子,叫他趕緊到園子去張羅明日的謝恩摺子,並去叩謝他老師這番斡旋的大力,就便便好詳細問問他怎得便有這番調動。公子此時是樂得忘其所以,聽老爺這等吩咐,答應一聲就待要走。
當下安老爺便望著兩個媳婦,指著長姐兒說道:「這妮子從此便是你們屋裡的人了,你兩個就此帶他去罷。」太太一聽老爺這話,急了,忙說:「老爺,這是甚麼話read.99csw•com呀?倒底也讓我給他刷洗刷洗,紮裹紮裹;再者,也得瞧個好日子。也有就這麼個樣兒帶了去的?」無奈老爺此時只說:「這個丫鬟既然給了兒子,立刻就算有了名分了,在此不便。」太太急得沒法兒,又不好無端的倒把他攆到下屋裡去。
這個烏克齋正是安老爺受業門生,又正是安公子的會試老師。讀書人看得師生一門情義最重;況他又在當道,一時不忍看著這位恩師日暮倚閭,這個高弟天涯陟岵,心裏早想從中為些力,把這樁事斡旋轉來。只是旨意已下,怎的斡旋得轉?他也正在十分作難,不想正在這個分際,恰好就穿插出朝廷設立觀風整俗使的這等個好機會來。
那些百姓如果要守分安常的鑿井耕田,納有限太平租稅,又何等大不快活?無如眾生賢愚不等,也就如五穀良莠不齊,見國家承平日久,法令從寬,人心就未免有些靜極思動。其中有膀子蠻力的,不去靠弓馬乾功名,偏喜作個山闖子,流為強盜;會兩句酸文的,不去向詩書求道理,偏喜弄個筆頭兒,造些是非;甚至畫符念咒,傳徒習教的;有等養蠶種蠱,惑眾害人的。這大約總由於人心不淳,因之風俗不厚。
安太太生怕老爺見怪,忙道:「丫頭,不許!這是怎麼說?老爺這兒吩咐你話么,怎麼不知道好好答應呢?無論你心裏怎麼委屈,也是等老爺吩咐完了,慢慢兒的再回呀。也有就這麼長號兒短號兒哭起來的?這可不像樣兒了!」金、玉姊妹素日本就待他最好,此刻見是他們屋裡的人了,越覺多番親熱。倆人只圍著他悄悄兒的勸他,呱咭說:「你瞧,老爺、太太這個樣兒的恩典,又是這麼大喜的事,你還有甚麼委屈的地方兒呢?有甚麼話只好好的說,快別哭了。」他娘兒三個當下就這等一遞一句的勸了個不耐煩,問了個不耐煩。無奈這裏只管說破唇皮,萬轉千回,不住口兒的問,他那裡只咬定牙根,一個字兒沒有,不住聲兒的哭。
陛辭的頭一天,公子因要赴園子去住,好預備第二天遞摺子,便換上行裝,上來謁見父母。老夫妻一向只那等忙碌碌的張羅兒子起身,心頭口頭時刻有樁事兒混著,倒也罷了。
列公,你道這觀風整俗使端的是怎生一個來歷?這話說來越發繞了遠兒了。卻說我大清聖祖康熙佛爺在位,臨御六十一年,厚澤深仁,普被寰宇,真箇是萬民有福,四海同春。
老爺道:「太太,你怎的這等不知緩急!這句話既說定了,那長姐兒怎的還好叫他在上房待得一刻?」太太笑道:「老爺這又來了,那兒就至於忙得這麼著呢!再者,玉格兒那孩子那個噶牛脾氣,這句話還得我先告訴明白了他。就是那個丫頭,也是他娘的個拐棒子。」太太這裏話還不曾說完,老爺就攔頭說道:「阿,太太說那裡話!這事怎由得他兩個!待我此刻就出去幫太太辦起來。」說著,出了屋子,就叫人去叫大爺、大奶奶。
如今先講這位安驥安大人。他原是從金殿傳臚那日便蒙帝心簡在、從前十本里第八名提到第三名、特點了探花及第的個人,及至他得了講官,大考起來,漸次升到國子監祭酒,便累蒙召對。聖人因見他氣宇凝重,風度高化,見識深沉,心地純正,早知他是個不凡之器,有用之才,便想大用起來。只因他年輕資淺,想要叫他到邊疆上磨礪幾年,閱歷些困苦艱難,然後再加恩重用,便好造就他成個人物。這正是大聖人代天宣化、因材而篤的一番深意。
舅太太道:「姑老爺先不用合我們姑太太抬杠,依我說,這會子算老天的保佑也罷,算皇上的恩典也罷,算菩薩的慈悲也罷,連說是孔夫子的好處我都依,只要不上烏里雅蘇台了,就是大家的造化!今日之下我說句實話罷,烏里雅蘇台那個地方兒去得嗎?沒見我們四太爺講究,只沿道兒這一步,就膩得死人!一出口,連個住處沒有;一天一二百地,好容易盼到站了,得住那個惡臭的蒙古包。到了任,就那麼破破爛爛的幾間房子。早飯是蘑菇炒羊肉,晚飯要掉個樣兒就是羊肉炒蘑菇,想要吃第三樣兒也沒有了。一交八月,就是屯門的大雪。到了冬天,唾口唾沫,到不了地就凍成冰疙瘩兒了。就我們娘兒三個這一到那兒,怕不凍成青腿牙疳嗎?如今這一來,甚麼叫調任哪,直算逃出命來了!可夠了我的了!」
閑話少說。卻說過了兩日,擇定吉期,舅太太早把長姐兒妝扮好了,叫金、玉姊妹帶過來謁見老爺、太太。只見他戴著滿簪子的鈿子,穿一件紗綠地景兒襯衣兒,套一件藕色絲氅衣兒,罩一件石青繡花大坎肩兒,上還帶了些手串兒,懷鏡兒等等,抬里又帶著對成對兒的荷包。鬢釵、手釧鏗鏘的站在那裡。安太太看了半日,便合老爺說道:「老爺瞧,我打扮起來也還像個樣兒呀?」老爺只點點頭。金、玉姊妹兩個心裏只要討公婆喜歡,又附和著太太問老爺道:「公公白瞧,他這一開臉,瞧著也還不算黑不是?」偏遇著他這位死心眼兒的公公,素日說話一字字都要拋磚落地的,便道:「黑怎說得不黑?不過在德不在色罷了。這黑白分明上卻是含混不得。」
安老爺浩嘆一聲,勉強勸道:「太太,消長盈虛,天地之至理;離合聚散,人事之常情。世間那有個百年廝守的人家,一步不跌的道路?太太,你怎的這等不達!」太太聽了,只含淚點頭不語。此刻正用著媳婦說話解勸公婆了,無如金、玉姊妹兩個心裏那種難過,也正合他公婆相同;再加見了公婆這等樣子,他兩個心裏更加難過,怎的還能相勸?舅太太只管是個善談的,只看著這個最合式的小姑兒合兩個最親熱外甥媳婦眼前就要離別,也就夠難過的了,自然也不能相勸。此外張親家太太是個不善辭令的。那位珍姑娘雖然這一向有個正經事兒也跟在裡頭嘚啵兩句兒,又無如這樁事他一開口總覺得像是抱著個不哭的大白鴨子,只說現成兒話。因此只管一屋子人,只大家對愣著,如木雕泥塑,不則一聲兒。
這一走,不但那班有些知識的大丫頭看了他如成佛升仙,還有安太太當日的兩個老陪房,此時早已就白慶蹀躞的了,也在那裡望著他點頭咂嘴兒,說道:「嘖嘖!噯!你瞧人家,這才叫修了來的哪!」
當朝聖人早照見欲化風俗,先正人心,欲正人心,先端人望。便在朝中那班真正有些經濟學問的儒臣中密簡了幾員,要差往各省,責成他整綱飭紀,易欲移風。因此特特命了這官一個銜名,叫作「觀風整俗使。」只是這班人出去,雖有職任,沒得衙門,便有衙門,還須牙爪;凡如這些,都不是一時趕辦得來的。當下便又有旨,交廷臣會議。廷臣議得,查各省學政本有個教士之責,士習果端,民風自正,且有現成的衙門,額設的吏役,便請由各該省學差上兼充了這個觀風整俗使的欽差,責成他去整頓地方。奏上時,朝廷准奏有旨,不但地方上的風俗責成他整頓,便那省的文武大小官員,但有不守官箴,不惜民瘼的,一併准他一體奏參。這樁事,但凡記得些老年舊事兒的,想都深知,須不是燕北閑人扯謊。
列公想,世間的人說話要都照這麼個說法兒,對面兒那個聽話的聽著,心裏有個不受用的嗎?這怎麼會得罪得了人?
這位大員便是當日安老爺要到河南以前那位卜德成卜三爺來給公子提親的那個隆府上。他家這個姑爺,便是上次御門放了閣學那個乾清門侍衛。彼時聖人見內廷近臣這等不知大體,龍顏大怒,登時把他翁婿兩個逐出內廷,又開了許多緊要管項,仍將兩個人交部嚴加議處。這事只在烏大人保奏安公子的前兩天。隔了沒兩日,部議上去,朝廷便把那位大員降了個頭等轄,放了烏里雅蘇台的參贊;他家那位姑爺革去閣學,賞了個藍翎侍衛,在大門上行走。又一道旨意,便把這閣學缺放了安驥,就放他山東學政兼觀風整俗使,一體欽加了副都御史銜。
閱后乞付丙丁。
太太因滿臉陪笑望著老爺說:「難道老爺就不賞人家點兒甚麼嗎?」老爺說:「有,在這裏。吾夫子有雲:『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他這一跟出玉格去,進了衙門,須要存些體統,卻不便只管這等長姐兒、長姐兒的叫他了。我如今看他素日這穩重上,賞他個名字,就叫他作『烏珍』。烏珍者,便是滿洲話的個『重』字。」因合他說道:「你從此益發該處處曉得自重才是。」太太聽了,更加歡喜。便吩咐大家此後都稱他作「珍姑娘。」這句話一傳下去,那些男女大小家人便都湊齊了上來給老爺、太太、爺、奶奶叩喜。叩完了喜,並說:「請見見珍姑娘。」
安老爺見了公子,先露著望之儼然的一臉嚴霜凜凜,不提別話,第一句便問他道:「你可知子事父母合婦事舅姑這樁事是不得相提並論的?」公子聽了,一時摸不著這話從那裡說起,只得含糊答應了個「是」。這才聽他父親說道:「兩個媳婦遇了喜,read•99csw.com他自己自然不好合我說;怎的這等宗祧所關的一樁大事,你也不曉得預先稟我一句?這也罷了,只是他兩個此刻既不便遠行,你這番出去倒得……」說到這句,又頓住了。安太太大家聽這話頭兒,底下這一轉,自然就要轉到長姐兒身上了,都靜靜的聽著,要聽老爺怎麼個說法。誰知老爺從這句話一岔,就喇喇合他說了一套滿洲話。
且自擱起老生常談,切莫耽誤人家好事。卻說安太太見老爺立刻就要叫了兒子媳婦來吩咐方才的話,一時慮到兒子已經算個死心眼兒的了,他那個丫鬟又是個一衝的性兒,倘然老爺合他一說,他依然說出「刀擱在脖子上也不離開太太」那句話來,卻怎麼好?便暗地裡叫人去請舅太太來,預備作個合事人。恰好舅太太正在東院里合金、玉姊妹說話,聽得來請,便合他姊妹說道:「莫不是是那事兒發作了?」他娘兒三個便一同過來。
大家沒見他以前,只說主兒素來待他的那個分兒,今日又是大爺的姨奶奶了,這一見不知他要大到甚麼分兒上去呢!那知不然。人家照舊是嬸子長、大娘短、姐姐親、妹子熱的不離口,並且比向來倒格外加了些親香和氣。到了兩個嬤嬤跟前,前兩天還不過一例兒的叫聲戴嬸子、華太太,今日這一見,甚至立刻自己就矬了一輩子,改了字兒,一口一個嬤嬤奶奶、嬤嬤老老了。
珍姑娘這一見,除了那幾個陳些的家人只嘴裏說聲「姑娘大喜」之外,其餘如平日趕著他叫姑姑的那些丫頭小廝不用講了,還有等雖不叫他姑姑,卻又不敢合他公然敘姐妹,更不敢官稱兒叫聲大姑娘,只指著孩子們也叫聲姑姑的那班小媳婦子、老婆兒們,一個個都立刻上前跪倒請安。內中便有幾個有點分兒不須如此的,不禁不由的也要搭訕著蹲蹲腿兒。
這裏安太太隔著玻璃望著他的后影兒,早不覺滴下淚來。
公子是向來有甚麼事從不敢瞞老師、師母的,見老師這等關切,便說:「門生父母也慮到門生此去沒人,賞了個丫頭叫帶了去。」烏大人合安老爺是個通家,他家那班侍婢一個個都見過的,便問:「是那一個?」公子只得答說:「就是那個名字叫長姐兒的。」烏大人聽了,心下暗想:「這一個白的白似雪,一個黑的黑似鐵,卻怎生鬧得到一家子?」因是個師生,一時不好合他戲言,只說了句:「也倒罷了。」
老爺是個走方步的人,從不曾見過這等鬼鬼祟祟藏頭露尾的頑意兒,只問道:「這是甚麼人給你的信,怎麼這等個體裁?」說著,這才把那封信抽出來看。先見那信的蓋面一篇,只一個梅紅名帖,名帖上印著個名字,是「陸學機」三個字。
話休饒舌。卻說安太太見他給舅太太磕過頭,便叫他給公子磕頭。他答應了一聲,早花飛蝶舞一般過去,朝著公子插燭也似的磕下頭去。公子此時心裏一來不安,二來有些發訕,三來也未免動了點兒「賢賢易」,只滿臉周身鬧了個難的神情兒,共總沒得甚麼話。那長姐兒早磕完了頭站起來,他此時也用不著老爺、太太再說了,便忙過去給二位大奶奶磕頭。他姊妹兩個受完了,一個人拉著他一隻手,說道:「這可是老爺、太太的恩典,你往後可得好好兒幫著我們孝順老爺、太太。這一出去,再好好兒的服侍大爺,老爺、太太就更喜歡了。」
正亂著,外頭報喜的也來了。接著便是烏大人差人送那道恩旨來,給安老爺、安太太道喜,並說:「請大爺即刻到園子里去。」這個當兒,太太還要忙著叫人搭箱子,找二品文補子,說是有當日老太爺帶過的現成兒的。倒是公子看看不早了,說:「這件東西到了園子總借得出來的。」便在上屋外間匆匆的換了長襟兒衣裳,赴園子去了不提。
這燕北閑人守著一盞殘燈,拈了一枝禿筆,不知為這部書出了幾身臭汗,好不冤枉!
話雖這等說,假使安公子果的從此上了烏里雅蘇台,滿了北路再調南路,滿了南路再調西路,三年不回便是六年,六年不回便是九年,弄得他家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無論安水心先生那等的德門,安龍媒那樣的天性,斷斷不得遭此孽障。便算夢幻無常,請教這部天理人情《兒女英雄傳》,後手該怎的個歸著?因此,天理人情上早已暗中給他安排了一個烏克齋在那裡。
此刻旨意尚未述下,先祈密之。此啟。余不多及。
公子被舅母這一拉,心裏暗想:「這要再苦苦的一打墜咕碌兒,可就不是話了。」只得跪下謝了老爺。老爺這才有了些笑容兒,說道:「這便才是。」公子站起來又給太太磕了頭。老爺又道:「難道舅母跟前還不值得拜他一拜么?」太太也說:「這可是該的,底下仗著舅母的地方兒多著的呢!」公子此時見人還沒收成,且先滿地這一路拜四方,一直的拜到舅母家去了,好不為難。只是迫於嚴命,不敢不遵,只得又給舅母磕了個頭。便聽老爺拿著條沉顛顛的正宮調嗓子,叫了聲:「長姐兒呢?」外間早有許多丫頭女人們接聲兒答應說:「叫去。」按下這裏不表。
如今見他這一著行衣,就未免覺得離緒滿懷。安太太望著他,先自有些難過。老爺因他次日還要預備召見,便催說:「你就去罷,有甚麼話都等陛辭下來再說不遲。」公子也明白他老人家這番意思,只得答應一聲,無精打彩告辭而去。
噫嘻!原來他這副眼淚不是委屈出來的,正是感激出來的。你道感激怎的倒會感激的哭起來?在位的如果不信,只看在朝的那班大臣,偶然遇著朝廷施恩,放個好缺,那謝恩摺子里必要用「感激涕零」這四個字。這長姐兒心裏想這個缺,想了也不是一天半天兒了,苦的是想不到手;待說仗著上頭平日待的那點分兒,藉著告奮勇求個恩典,說「奴才情願巴結這個缺」,其實不是個甚麼巴結得的缺,一時又求不出口。不想正在個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當兒,夢也夢不到老爺忽然出其不意的當著闔家大眾冠冕堂皇這麼一破格施恩,恰恰的放的這個缺正是他平日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那個好缺。人誰沒個天良?這有個不感激到二十四分的嗎!「感激」的過了頭兒了,那「涕零」自然也就過了頭兒了,所以他就「嗚兒嗚兒嗚兒」的放聲大哭起來了。這正是個天理人情。人家心裏正在那裡一團的天理人情,感激還感激不過來呢,旁邊兒的人只一個勁兒的問他說有甚麼委屈,這句話卻叫他怎的個答應法?所以只急得他心裏好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時越著急越沒話,越沒話越要哭。
安老爺百忙裡也不及招呼張親家老爺,只一面伸手接信,一面問道:「又是甚麼信?」安太太聽了,只覷著雙眼皺著個眉,夾在裡頭說道:「噯喲佛爺!怎麼又上山東呢?你瞧瞧,這到底都是些甚麼事情呀!」說著便站起來,跟著舅太太、張太太也站起來。連金、玉姊妹合珍姑娘以至他家那班有些頭臉的婆兒媳婦合幾個大些的女孩子,一時上上下下亂亂轟轟擠了一屋子人,里三層外三層,把老爺合公子圍了個風雨不透,都擠著要聽聽這到底是怎麼一樁事。這一擠,擠得張親家老爺沒地方兒站,沒法兒,一個人兒溜出去了。
且住!照這段書聽起來,這位安老孺人不是竟在那裡玩弄他家老爺呢么?這還講得是那家性情?不然也。世間的婦女要諸事都肯照安太太這樣玩弄他家老爺,那就算那個老爺修積著了!這話卻不專在給兒子納妾一端上講。此正所謂「情之偽,性之真」也。
長姐兒更不想到此時水長船高,不曾吃盡苦中苦,早得修成人上人,一時好不興緻,連忙又給太太磕了個頭。
公子此時夢也夢不到老人家叫了來吩咐這麼一段話,躊躇了會子,也翻著滿洲話回了一套。一邊向著老爺說,卻又一邊望著太太臉上,看那神情,好像說得是這個人他母親使著得力,如今自己不能在家侍奉,怎的倒把母親一個得力的人帶去服侍自己呢?彷彿是在那裡心裡不安,口裡苦辭的話。
那時自設立了這個觀風整俗使之後,一向如浙江、甘肅、湖南幾省都放得有人,止有山東這省因前任學政不曾任滿,尚在不曾放人。恰好一日山東巡撫奏報該省學政因病出缺,聖意正因山東地方連年盜賊出沒,騷擾地方,想要用一個輕年壯志的旗員去振作一番,卻又一時不得其人。因烏大人是個掌院大臣,便命他在翰詹班裡說幾個人來。
正在為難,便聽舅太太笑道:「這麼著罷,叫他先跟了我去罷。連沐浴帶更衣,連裝扮帶開臉,這些零碎事兒索興都交給我,不用姑太太管了。你們那天要人,那天現成。」因指著何小姐笑道:「不信,瞧我們那麼大的件事,走馬成親,一天也辦完了。這算了事了?」說著,就把煙袋遞給長姐兒,站起來望著他道:「走哇,跟了我去。」長姐兒一瞧這光景,心下大喜,暗說:「再不想方才我誤打誤撞的錯磕了一個頭,果然就『行下了秋風望下了雨九*九*藏*書』,真是人家說的:『有棗兒也得一竿子,沒棗兒也得一竿子。』這話再不錯!」他心裏只顧這等想著,也不曾聽得太太怎樣吩咐,只趁接煙袋這機會,搭訕著伸手攙上舅太太,就跟過西院去了不提。
公子早跑進屋裡來,一時忙得連話都不及回,只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呈給老爺,說:「請父親看這封信就明白了。」
烏大人太太便道:「這個女孩兒我也見過,可倒大大方方兒的。只是你這個歲數兒,倆奶奶都遇了喜了,老師、師母可又忙著給你放個人作甚麼呢?」說著便把嘴向烏大人一努,合公子道:「你諸事都跟你老師學,使得,獨這條兒可別跟他學。你瞧,這不是嗎?新近又弄了倆小的兒了。前前後後這倒有了八個,夠一桌了。是說是為沒兒子起見,也得他們有那個造化生長阿!我也不懂得怎麼叫個『糙糠之妻不下堂』,又怎麼叫個『寡慾多男子』。你們爺兒們的書也不知都念到那兒去了!」說完了,還「嘖嘖嘖」的在那裡咂嘴兒。
康熙佛爺在位之日,也曾降了煌煌聖諭,告天下兵民。後來佛爺神馭賓天,雍正皇帝龍飛在位。這代聖人正是唐虞再見,聖聖相傳。因此一登大寶,便親制聖諭廣訓十六條,頒發各省學宮,責成那班學官按著朔望傳齊大眾明白講解。無如積重難返,不惟地方上不見些起色,久而久之,連那些地方官也就視為具文。那時如湖南便弄成彌天重犯那等大案,浙江便弄成名教罪人那等大案,甘肅便有兵變的案,山東便有搶糧的案。朝廷也曾屢次差了廉明公正大臣出去查辦,爭奈「法無三日嚴,草是年年長」。
大家聽了,這才一時都滿臉堆笑來。安太太先念了一聲佛,他此刻且顧不得別的,立刻就叫金、玉姊妹兩個到佛堂去上香許願,許的是下月初一先在家堂佛前上滿堂香供,等看了好日子,還要在菩薩廟裡裝金掛袍,懸幡獻供。金、玉姊妹兩個答應一聲,忙著去凈了手,便到佛堂去燒香許願。一回來回婆婆話,並說:「媳婦們也隨著婆婆在佛前許了個願心,願綉一軸觀音大士像,寫一百部《心經》,答謝菩薩的慈悲,並祝公婆的百年康健。」太太說:「很好,這才是你們的孝順功德呢。」張太太便說:「噯!瞧著你們娘兒們,這才叫那『公修公得,婆修婆得』,各人修得各人得,阿彌陀佛!」
金、玉姊妹接過來一看,只見一盤兒里托著是一雙大紅緞子平金釘花線兒A字錦地扣「百蝠流雲」三寸半底兒的滿幫著旗裝雙臉兒鞋,合一雙魚白標布襪子,並一個大紅氈子堆「瓜瓞綿綿」花樣的大底兒煙荷包;那一盤兒里是一雙大紅緞子掐金拉雙線鎖子如意錦地加「四季長春」過橋高底兒的漢裝小鞋兒,合一副月白緞子鑲沿褲腿兒,並一個絳色滿填帶子「龍獻壽」花樣天蓋地起牆兒的檳榔盒兒,只這件話計,大約是他特為東屋裡大奶奶不會吃煙想空了心才憋出來的個西洋法子。此外還有一對挑胡椒眼兒上加喜相逢的扣花兒雞心包,卻是一對兒,分在兩盤兒擺著。
老爺又叫道:「你回來,你那枝翎子只管不要了,那個翎管兒還不摘下來嗎?愛當轄呀,相公!」
嗯!你瞧,人家原來是為捨不得太太所以如此!至於那層兒,敢則是不勞老爺費心,他心裏早打算「這一跟出去」上頭了!只是這句話,人心隔肚皮,旁人怎猜得透!倒累老爺發了這場大怒,太太枉著了會子乾急。好在他老夫妻二位的性情都吃這個。老爺聽了這話,立刻怒氣全消,倒點了頭,望著太太說道:「照這等看起來,他這副眼淚竟自是從天性中來的,倒也難得。」太太這個當兒是聽他說了句「捨不得太太」,早已眼淚汪汪的那兒從袖口兒里掏小手巾擦眼淚,一面又要手紙擤鼻子。聽老爺這等說,便勉強笑道:「甚麼天性啊,竟是他娘的在這兒糊塗蠻纏騷攪呢!」因又望著他說:「這一來,不是才如了你的願,一輩子不離開我了嗎?可還哭起是他娘的甚麼呢!」
列公,你道他這一哭,可不哭得來沒些情理么?卻不道其中竟自有些情理。豈不聞語云:「人各有志,不可相強。」便是婦人女子的志向,也有個不同。有的講究個女貌郎才,不辭非鴉非鳳;就有講究個穿衣吃飯,只圖一馬一鞍的。何況這長姐兒還是從前因為他媽給他擇婿決意不嫁,說過這一輩子刀擱在脖子上也休想他離開太太,甚至太太日後歸西他還要跟了去當女童兒的個人呢!要據他這番志向而論,莫講是安老爺吩咐要把公子安龍媒給他作乘龍婿,便是佛旨綸音要把他送到龍宮去作個龍女,也許萬兩黃金買不動他那個「不」字兒!話雖這等說,但是他果然要不鼻子底下帶著嘴,此時正不妨大庭廣眾侃侃而談,請老爺看看他這個心是何等的白日青天,聽聽他這段話是何等的光風霽月,便是老爺又其奈他何?怎的就委屈到一個字兒沒有,只不住聲的哭起來?這個情理又在那裡呢?
如今剪斷殘言,言歸正傳。卻說安公子這日離了莊園,早到海淀。一時到了烏大人園子門首,門上一時回進去,裏面連忙道:「請。」烏大人見了公子,給他道了喜,便說:「我的爺,可夠了我的了!幸而天從人願,不然叫我怎麼見老師、師母!」公子見說:「實在是老師栽培。」說著,一路進了書房,便拜下去。烏大人忙道:「使不得!你還沒謝恩呢,這豈不叫作『受爵公庭,拜恩私室』了么!」因一面還了個半禮,一面拉起他來,說道:「這究竟是出自天恩,也是老師的蔭庇,你的官運。所謂『天也,非人力之所能為』也。」坐下,便把上項事詳細合他說了一遍。不消說,謝恩摺子又是老師給辦妥當了。
烏大人想了想,自己素日深知的幾個裡頭,不是年紀過大,便是人地不宜,一念便想到由國子監祭酒新放烏里雅蘇台參贊大臣的這個安驥身上。當下便把這話奏明,還聲說了一句,說:「這安驥已有成命,放了他烏里雅蘇台參贊了,只恐更改不便,請旨定奪。」他奏了這句,靜聽旨意。卻見聖人默然不語,只降旨道:「再說罷。」烏大人只道這話奏的不合聖意,倒著實有些害怕。那知天下事無巧不成話,只這個彎兒里,當下就套出個彎兒來。
只是替這位珍姑娘算算,他的「紅鸞星」才動了沒兩天兒,這幾件活計他是甚麼工夫作的?便說他平日好用個心兒,會行個事兒,早就作下預備著的;請教,連影兒都沒夢見的事,他心裏是從甚麼時候、怎麼一下子就曾送到這上頭了?其理卻不可解。這要律以《春秋》之筆,此中就大費推敲。只是不過幾句閑人夢話,何須這等推敲他去。
大爺身邊一時無人伺候,你二位大奶奶在我跟前討你去給大爺作個身邊人。我因平日看你也還穩重,再又是自幼兒伺候過大爺的,如今就給你開了臉,叫你服侍了他去。此後你卻要知你二位奶奶的恩典,聽你二位奶奶的教訓,刻刻知足自愛。不然,你可知道子妾合兒媳不同,我是有家法的。」安太太一旁聽了這話,又怕決撒了事情,又怕委屈了丫頭,正要把老爺方才這話從頭兒款款兒的說一遍給他聽。只見他也不說長,也不問短,也不磕頭,也不禮拜,只把身子一扭搭,靠在一扇隔扇跟前,拿絹子捂了臉,就「嗚兒嗚兒嗚兒」的放聲大哭起來了。
一片話,把公子唬得一聲兒不敢響,只望著老師。老師此時也覺不是勁兒,只得皮著個臉兒向公子說道:「我因為今年是你師母個正壽,所以又弄了倆人,合上個『八仙慶壽』的意思。你師母還只說我不寡慾,卻不道九個人里只有你師母遇了喜了,可不算得個『雖在不存焉者,寡矣』!」這裏只管說話,公子卻見那一帶碧紗櫥後面有許多釵光鬢影粉膩脂香的在那裡的窺探。心裏暗道:「看這光景,我走後管保又有場吵翻。」便不敢多言,談了幾句閑話,起身告辭。
老爺這才明白了,說:「這不是那個軍機章京陸露峰么?」公子答道:「正是他。方才將要上車,他專人送到的。」老爺把那名帖揭過去,見底下那篇信是張「虛白齋」寸箋,上面寫著絕小的蠅頭行楷。老爺從頭至尾看了一遍,便一手摘下眼鏡兒來,那隻手還拿了那篇子信,獃著個臉兒問著公子道:「這話又從何說起?」安太太在旁是急於要知道信上說些甚麼,見老爺這等安詳說法,道:「噯喲!真真的,我們這位老爺可怎麼好呢!老爺只瞧瞧,這一地人圍著,都是要聽聽這個信兒的。老爺看明了,到底也這麼念出來叫大家知道知道是怎麼件事啊!怎麼一個人兒肚子里明白了就算了呢?」老爺這才又重新戴上眼鏡兒,一字一板的念道:
當下就把他姊妹兩個樂得,笑吟吟的說道:「你瞧,你何必還費這個事呢!」因又一樣一樣拿起來細看。何小姐便合張姑娘笑道:「活計兒是不用說了。我納悶了,他跟著婆婆,一天到晚不得個閑空兒,還甚麼工夫給你我作這些針線?」他聽了,便笑https://read.99csw.com嘻嘻的說道:「這點兒糙活計實在不算得個甚麼。奴才想著二位奶奶待奴才這番恩典,奴才有多大造化,怎麼配?所以才親手兒作了兩雙鞋,二位奶奶穿著,就算踹著奴才呢,也省得奴才自己折了福去。」
安老爺一時念完,太太合大家聽了會子,又不大懂得那信里的文法兒,急得說道:「這到底說的都是些甚麼呀?只這麼之乎者也、使啊使的呀!」何小姐插嘴道:「聽著像是放了山東學台了。」安太太道:「這麼著罷,老爺剪直的拿白話說說是怎麼件事罷。」安老爺此時是一天愁早已撇在九霄雲外去了,聽太太這等說,便滿臉精神,先拈著幾根鬍子望著太太說道:「太太,信乎世事如蒼狗白雲之變幻無定也!這樁事,才叫作『天外飛來,夢想不到』!」
說話間,舅太太也過來了。恰好這日張親家太太眼睛好了,也出來了。都給安老夫妻道過喜,大家歸坐。金、玉姊妹便叫人鋪下紅氈子,帶新人給老爺、太太行禮。太太先說:「孩兒阿,我今兒個可只好先受你個空頭兒了。我有些東西要給你,現在忙叨叨的,等有了起身的日子再說罷,如今先把這個活的兒給你。」說著便叫:「喜兒呢?」只見那小丫頭子也擦了一臉怪粉,戴著一腦袋通草花兒,又換了件新紅布襖,笑嘻嘻的跑過來。太太便望著長姐兒道:「我想著你這一過去,手下得個人兒撥弄著使,你招護了他一場,就叫他跟了你罷。」
卻又聽不出他說的果是這麼段話不是。
卻說安公子好端端的一個翰苑清班,忽然改換頭銜要到邊庭遠戍,他這番不得意,且無論頭上那個花紅頂兒解不動他的牢騷,就眼前這個墨玉人兒也提不起他的興緻。只是無論他怎的不得意,也卻不掉他那些老師同年以至至戚相好的話別餞行。這班人自從他見面賞下假來那日,早已紛紛具帖來請。這其中也有在戲莊上公餞的,也有在家裡單約的。安公子也只得強整精神,一一的應酬周到。偶然在家空閑兩日,又得分撥家事,整理行囊。再加上人來客往,道乏辭行,轉眼間早已假期將滿。安老爺便叫他看個吉日,先請安陛辭。
如今剪斷殘言,言歸正傳。卻說金、玉姊妹當晚便在自己屋裡給公子備了一席小酌。公子本在個「染指點金金滴液,投懷倚玉玉生香」的溫柔鄉中,忽然眼前又添了這個一個俏丫鬟,雖說不得「白人之白」,也猶「白馬之『馬』」;恰是他個髫年伴侶,也算一段閨房佳話。只是他此時一心的怕上烏里雅蘇台,那有閑情到此?因此酒在肚裏,事在心裏,不肯多飲,只吃了幾杯便叫收拾過了。當下金、玉姊妹便一個扶著敷粉郎君,一個攜了堆鴉俏婢,送他二人雙雙就寢。
飛啟者:頃閣下已蒙恩升授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簡放山左督學使者,並特旨欽加右副都御史銜,作為觀風整俗使。凡此皆不足為公榮,所喜免此萬里長征,洵為眼前一大快事!此中斡旋,皆克翁力也。
他正待要往下說,旁邊早又慪急了一位比安太太還性急的,便是那位舅太太。他被安老爺這半日累贅得不耐煩,早不容分說,一把手從老爺手裡把那篇子信搶過去,說:「算了罷!我的叔叔,你饒了我罷!要這麼慪會子人,只怕明白不了那信上是甚麼使,還叫你把人的屎慪出來呢!」說著,便把信遞給公子,說:「好阿哥,你說說罷!你可千萬別像你們老人家那麼慪人!」公子也不覺好笑,便同他母親並望著他舅母、岳母合金、玉姊妹說道:「我受恩典升了閣學,放了山東學台,作為觀風整俗使的欽差,又加了右副都御史銜。如今是不上烏里雅蘇台了。」安太太又問他說:「那信里還有句甚麼『空』啊『空』啊的,那是甚麼話呀?」公子再想他家令堂百忙裡又把「克翁」兩個字給串到韻學里的反切上去了,因笑道:「那便提的是我那位烏克齋老師。看這樁事,我老師頗有個儘力的地方在裡頭。」
金、玉姊妹又叫他見見老爺、太太再走。他這一見,卻不由的一陣心酸,早望著太太含了兩胞眼淚。只這兩胞眼淚,卻真是捨不得太太了,不可埋沒了人家的眼淚。當下二位大婦前行,一個小星隨後,後面還圍著一大群僕婦丫鬟,簇擁著他往東院而去。
分派已定,看看行期將近,公子著實在他父母膝前親近了幾天。這其間不必講,安太太合兒子自然有一番的絮話,金、玉姊妹合夫婿自然有無限離情;公子依依堂上,眷眷閨中,自然更有一番說不出來的別懷離緒。便是舅太太、珍姑娘合安太太並金、玉姊妹,骨肉主婢之間,也有許多的難分難捨。但是他家前番經了那番要上烏里雅蘇台的那場離別,如今再經這場離別,彼此也就排遣,了了許多。
原來那個當兒,正有一位內廷行走的勛舊近信大臣,因合他家東床一時口角,翁婿兩個竟弄到彼此上摺子對參起來。
你看他真積伶,去了沒一刻的工夫,早都打點齊了。一手托著衣裳,一手拿著數珠兒袱子,胳膊上還搭著兩條荷包手巾。一進門兒,便笑嘻嘻的向二位奶奶說道:「奴才才還想起件事來,既穿長襟兒衣裳,這個月小建,明兒就是初一,還是個穿補子的日子呢。這褂子上釘的可是獅子補子,這不是武二品嗎,爺這一轉文,按著文官的二品補子,別該是錦雞……」舅太太聽到這裏,連忙就說:「是錦雞,不錯的。好孩子,你可千萬別商量了。」不想舅太太只管這等橫攔豎擋的說著,他一積伶,到底把底下那個字兒商量出來了。及至說出口來,他才「喲」了一聲,把小臉兒漲了個漆紫,登時連公子的臉都照得通紅的了。惹得滿屋子的人無不大笑,只有安老爺合張親家太太綳的連一絲兒笑容兒也沒有。在張親家太太的不笑,真聽不出不是怎麼句話來;安老爺卻分明聽出來了,覺得自己又是公公,又是家主,這如何笑得?隻眼觀鼻鼻觀心的滿臉一團正氣。大家看他那臉上,一陣陣紅的竟比公子臉上紅的還紅,紫的竟比珍姑娘臉上紫的還紫。這個當兒,幸得張親家太太問了珍姑娘一句話,說:「姑爺他明兒個這一上殿見皇上,只穿補褂,不用把那滾龍袍也給他帶上喂?」
這段書交代到這裏,要按小說部中,正不知該有多少甚麼「如膠似漆,似水如魚」的討厭話講出來。這部《兒女英雄傳》卻從來不著這等污穢筆墨,只替他兩個點躥刪改了前人兩聯舊句:安公子這邊是「除卻金丹不羡仙,曾經玉液難為水」;珍姑娘那邊便是「但能容妾消魂日,便算逢郎未娶時」,如斯而已。這話且自按了不表。
只見老爺沉著臉說了句:「阿那他喇博珠窩[阿那他喇博珠窩:滿語,不可推諉的意思]。」公子聽了,仍在絮叨。老爺早有些怒意了,只「喂」了一聲,就把漢話急出來了,說:「你這話好不糊塗!我倒問你,怎的叫個『長者賜,少者賤者不敢辭』?」太太這才明白,果然是他父子在那裡對鑿起四方眼兒來了,便說道:「玉格這孩子,真箇的,怎麼這麼擰啊!你父親既這麼吩咐,心裏自然有個道理,你就遵著你父親的話就是了,且先鬧這些累贅!」公子見母親也這麼說,只急得滿臉為難,說:「兒子怎麼敢擰?其如兒子心裏過不去何!」安老爺聽了,益發不然起來,便厲聲道:「這話更謬!然則『以父母之心為心』的這句朱注是怎的個講法?不信你這參贊大臣連心都比聖賢高一層!」
話休饒舌。卻說一時到了東院,安公子夫妻歸坐受禮,他三個自然各有一番教導勉勵的正經話,都不須煩瑣。一時珍姑娘磕完了頭起來,見公子那頭摘帽子,他便過去接帽子、撣帽子、架帽子、蓋帽子,又張羅給二位奶奶裝煙倒茶,打發換衣裳,服侍洗手。一進門兒,把眼前的這點兒差使地陀羅兒似的當了個風雨不透,還帶著當的沒比那麼擱當兒、得樣兒、是勁兒。二位奶奶此時看著,已是心滿意足了,那知人家還有過節兒的:只見他來到外間兒,在他那隨身包袱里拿出個小紅包兒來,打開鼓搗了,又向花鈴兒、柳條兒兩個叫了聲:「好姑娘,你給我找倆托盤兒來呢。」那兩個答應著,就忙給他拿了倆匣屜兒來。他便把那分東西擺好了,兩手托著進來,走到二位奶奶跟前跪下,說:「這是奴才給二位奶奶預備了點兒糙活計。」
到了長行之日,公子便拜別家祠,叩辭父母,帶了一行人等先行赴任。過了兩日,催齊了船,便是家眷起行。內里跟去的是晉陞女人,隨緣兒、四喜兒的兩個媳婦,並跟舅太太的人、跟珍姑娘的喜兒。何小姐還道珍姑娘沒個貼己的人照應,那知他不知甚麼空兒早認了戴嬤嬤作乾媽了,何小姐又添派了戴嬤嬤跟了他去。其餘的便是兩個粗使的老婆兒、小丫頭子。舅太太合珍姑娘這一走,安太太合金、玉姊妹自然也有一番託付交代,不待煩言。至於這班人走後,安老夫妻在家自有金、玉姊妹婦代子職侍奉,家事自然依舊還是他兩個掌管,這些事也不消煩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