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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22、英國夫人

第五章

22、英國夫人

父親哼了一聲,還是叫人搬了台收音機給她。叔叔都沒想到她居然從那麼遠的地方帶了電池來。不一會兒,她的房間里就傳出怪裡怪氣的刺耳的聲音。她把收音機旋鈕擰來擰去,都是這種聲音。叔叔說:「你省省吧,從來沒有電台向這個地方發射節目。」
我說:「他以前喜歡我,現在不了。」
姐姐就要永遠離開了我們,離開家鄉了。倒是父親還在擔心女兒的未來,他問叔叔:「銀子到了英國那邊,也是值錢的東西,也是錢嗎?」
叔叔從印度加爾各答。姐姐從英國。
父親問叔叔說:「怎麼,她在英國的日子不好過嗎?」
他們並不是專門回來看我們的。
她說,「我怎麼出生在這個野蠻地方!」
「我不喜歡她。」
「等你當上土司再說吧。」
土司憤怒了,對女兒喊道:「你不是回來要嫁妝的嗎?拿了嫁妝滾回你的英國去吧!」
姐姐他們走後,哥哥又開始對我好了。他說,等他當了土司,要常常送姑娘給我。
母親說:「反正麥其土司種了幾年鴉片,覺得自己比天下所有人都富有了。」
夫人賞我嶄新的外國票子。都是她從英國回來,一路經過的那些國家的票子。我想,她怎麼不給我一個兩個金幣,不是說英國那裡有很漂亮的金幣嗎?我想,她其實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過去我想見到她。那是因為常常看到她的照片。看照片時,周圍的氣味是從麥其家的領地,麥其家的官寨的院子里升起來的。但現在,她坐在那裡,身上是完全不同的味道。我們常常說,漢人身上沒有什麼氣味,如果有,也只是水的味道,這就等於說還是沒有味道。英國來的人就有味道了,其中跟我們相像的是羊的味道。身上有這種味道而不掩飾的是野蠻人,比如我們。有這種味道而要用別的味道鎮壓的就是文明人,比如英國人,比如從英國回來的姐姐。她把票子給了我,又用嘴碰碰我的額九_九_藏_書頭,一種混合氣味從她身上十分強烈地散發出來。弄得我都差點嘔吐了。看看那個英國把我們的女人變成什麼樣子了。
第四,他帶侄女回來是要一份嫁妝。父親說:「我把她給你了,你沒有給她一份嫁妝嗎?」
姐姐回來一趟,父親給了她整整兩馱銀子,還有一些寶石。
他們離開前,姐姐和哥哥出去散步,我和叔叔出去散步。
「你也不回來了嗎?」
哥哥說:「那是真的,我坐過。」
姐姐說:「不,男人離開女人久了,會有變故的,即使他是一個英國紳士。」
姐姐說:「聽說中國人害怕英國人,我有英國護照。」
他問我:「哥哥呢。」
未來的土司繼承人說:「那個漢族女人教他裝傻。」
叔叔說:「我擔心的不是這個,我擔心路上有土匪。」
「我怎麼看不出來?」
叔叔說:「是錢,到了英國也是錢。」
我不耐煩了,說:「我親愛的哥哥,要是你能當上土司的話。」
哥哥聞訊從北方邊境趕回來了。說來奇怪,全家上下,只有他很欣賞姐姐,在我們面前做出這個英國夫人才是他真正親人的樣子。可親愛的姐姐對他說:「聽說你總去勾引那些村姑,一個貴族那樣做很不體面。你該和土司們的女兒多多往來。」哥哥聽了,哭笑不得。好像她不知土司的女兒們都在好多天騾馬的路程之外。並不是有月亮的晚上一想起,拾腿就可以走到的。
「回到倫敦我就沒有新鮮話題了。」
叔叔說:「要是你願意就坐。」
姐姐得到了金子后,就說:「我想上路了,我想我該回去了。」
土司說:「天哪,你不是傻子,還有誰是傻子?」
姐姐一直在跟叔叔談論一路將經過些什麼樣的地方。我聽到她一次又一次問:「我們真會坐中國人的轎子嗎?」
我傻乎乎地笑了。
姐姐已經嫁給英國一個什麼爵爺了。所以,她不是我姐姐,而是太太,是夫人read.99csw.com了。
第三,在邊境上建立市場是再好沒有的想法,他說,將來的麥其要是還能存在,說不定就要靠邊境貿易來獲得財富了;
土司嘆息一聲,低聲說:「有一個傻子弟弟還不夠,他哥哥也快變成傻子了嗎?」
父親說:「看你把她教成什麼樣子了。」
「我要叫你嘗嘗真正女人的味道。」
他們不太多,數起來連一隻手上的指頭都用不完。他們是麥其土司,黃特派員,沒有舌頭的書記官,再就是這個叔叔了。看,才用了四根指頭,還剩下一根,無論如何都扳不下去了。我只好讓那很小指頭豎在那裡,顯出很固執的樣子。
她送給父親一頂呢絨帽子,高高的硬硬的,像是一隻倒扣著的水桶。母親得到了一些光亮、多彩的玻璃珠子。土司太大知道這種東西一錢不值。她就是脫下手上一個最小的戒指,也可以換到成百串這種珠子。
他恨恨地對我說:「麥其家儘是些奇怪的人!」
「等你真當上土司了吧。」
他說,第一,從爭鬥的游渦里退出來,不要再種鴉片了;
「我不相信黑衣服的漢人會把一座小房子抬在肩頭上走路。」
父親伸出手來,撫摸我腦袋。我心裏很深的地方,很厲害地動了一下。那個很深很黑暗的地方,給一束光照耀一下,等我想仔細看看裏面的情景時,那光就熄滅了。
「特別?!」
她不放心放在別的地方,叫人全部從地下倉房裡搬到了四樓她的房間里。
父親對母親說:「天哪,我不喜歡她,但她小時候還是討人喜歡的,我還是再給她些金子吧。」
她還對父親說:「叫人給我搬台收音機來。」
哥哥低下頭,急匆匆走開了。土司臉上漫起了烏雲,還是我說了許多傻話,才使他臉上又有了一點笑容。他說:「我倒寧願你不是傻子,但你確實是個傻子嘛。」
我問:「夫人是英國話里姐姐的意思嗎?」
他拍拍我的腦袋:「只要你九九藏書聽我的話。看看你那個塔娜,沒有屁股,也沒有胸脯。我要送給你大奶|子大屁股的女人。」
「我不知道,他們都說我是個傻子。」
父親說:「還沒到時候嘛。」
「你滾開,你不是傻子。」
土司太大說:「夫人不再住些時候?」
姐姐先到了叔叔的印度,再和他經西藏回到了家鄉。他們下馬,上樓,洗去塵土,吃了東西,我都沒有輪上跟他們說一句話。只是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們。叔叔那張臉叫我喜歡。他的臉有點像父親,但更圓,更有肉,更多笑意。照我的理解,他不是什麼都要贏的那種人。不想凡事都贏的人是聰明人,說老實話,雖然我自己傻,但喜歡聰明人。說說我認為的聰明人有哪些吧。
叔叔說:「要嫁妝時,她巴不得再有兩三個有錢的老子。」
叔叔說:「我會變成一個英國人嗎?我會變成一個印度人嗎?不,我要回來,至少是死的時候,我想在這片天空下合上雙眼。」
姐姐的表現叫一家人都不喜歡。她要住在自己原來的房間,管家告訴她,這房間天天有人打掃,跟她沒有離開時一模一樣。但她卻皺著鼻子,里裡外外噴了好多香水。
叔叔說:「你們不要心痛,我給她的東西比你們給她的東西多得多。」
我說:「我不喜歡姐姐。」
說話時,他們已經到了山口上,我們在這裏停下來,目送他們下山。姐姐連頭都沒回一下,叔叔不斷回頭對我們揮動帽子。
我又一次問他:「我真是個傻子嗎?」
叔叔說:「她的日子好得你們不能想像。」叔叔說,「她知道自己不會再回來了,所以,才要這麼多銀子,她就是想一輩子過你們想都不能想的好日子才那麼看重那些東西。」
土司說:「她實在長得像她母親。」
「你不能說我不是傻子。」
第二,他說,麥其家已經前所未有地強大,不要顯得過於強大。他說,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土司不會再存在多久了。總有九-九-藏-書一天,西部雪域要倒向英國,東邊的土司們嘛,自然要歸順於漢人的國家;
這時,姐姐也對我說話了,她說:「你過來。」
「夫人就是太太。」
第二天,他們就上路走了。叔叔不斷回頭。姐姐換了一身英國人的白衣服,帽子前面還垂下一片黑紗。告別的時候,她也沒有把那片黑紗撩起來一下。
叔叔說:「不要為這事費腦子了,她不會再回來了」
我的叔叔和姐姐回來了!
叔叔笑笑,沒有說話。
叔叔後來才把禮品送到各人房間里。除了戴到我手上的戒指,他給我的正式禮物是一把鑲著寶石的印度寶劍。他說:「你要原諒我,所有人里,你得到最少的禮物。小少爺的命運都是這樣的。」他還問我,「孩子,喜歡自己有個叔叔嗎?」
「那樣的女人才是女人,我要送給你真正的女人。」
這時,土司出現了,他問兩個兒子在爭什麼。我說:「哥哥說我不是傻子。」
「就是說,你和好多人很不相同。」
瞧,我們也暫時有了一點洋人的習慣。哥哥有些舉動越來越好笑了。大家都不喜歡的人,他偏偏要做出十分喜歡的樣子。他們兩個在一起時,說些什麼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我和叔叔散步卻十分愉快。他對我說:「我會想你的。」
母親說:「禮重了,叔叔的禮重了,這孩子會把寶物當成石頭扔掉的。」
他的臉立即變了顏色,不再往下說了,但我卻問:「你要送給我幾個女人?」
叔叔對我說話了,他說:「小傢伙玩指頭呢。」他招招手,叫我過去,把一個寶石戒指套在了那根豎著的手指上。
我想附和他的意見,但想到他把我也包括在內就算了。
他們回來時,漢地的國民政府和共產黨都跟日本人打起來了。那時的中央政府已不在我們祖先去過的北京,而在我們不熟悉的南京。班禪活佛也去了那裡;所以,我們認為國民政府是好政府。藏族人的偉大活佛不會去沒有功德的地九*九*藏*書方。我的叔叔做從印度到西藏的生意時常到日喀則,偉大班撣的札什倫布寺就在那裡。因為這個原因,他的生意也跟著做到了南京。叔叔還捐了一架飛機給國民政府,在天上和日本人打仗。後來,國民政府失去南京。叔叔出錢的飛機和一個俄國飛行員落到了一條天下最大的河裡。叔叔是這麼說的:「我的飛機和蘇聯小夥子一起落在天下最大的河裡了。」班禪活佛想回西藏,叔叔帶上資財前去迎接,順便回來看看家鄉。我看得出來,這時,就是父親讓位給他,他也不會當這個麥其土司了。當然,他對家裡的事還是發表了一些看法。
我沒有馬上聽懂她的話,想是又到犯傻的時候了。其實,這不是我犯傻,而是她說自己母語時,舌頭轉不圓了。她完全知道那句話該怎麼說,可舌頭就是轉不過來。她貪糊不清地說:「你過來。」我沒有聽清她要說什麼。但看到她對我伸出手來,是叫我到她那邊去的意思。在此之前,她給我們寫的信口吻都十分親密。就比如說我吧,她在信里總是說:「我沒見過面的弟弟怎麼樣,他可愛吧。」再就是說,「不要騙我說他是個傻子,當然,如果是也沒有什麼關係,英國的神精大夫會治好他。」母親說,小姐是好人,她要接你去英國。現在,這個好人姐姐回來了,說了句含糊不清的話,然後對我伸出手。我走到姐姐面前,她卻不像叔叔一樣拉住我的手,而是用手和冷冰冰的眼光把我擋住了。屋子裡很暖和,可她還戴著白白的手套。還是叔叔懂她的意思,叫我用嘴碰了下她的手背。姐姐笑笑,從皮夾里拿出些花花綠綠的票子,理開成一個扇面,遞到我手上。叔叔教我說:「謝謝夫人。」
叔叔看了我半晌,說:「你是個很特別的孩子。」
叔叔笑笑:「寶石也是石頭,扔掉就算了。」他又俯下頭問我:「你不會把我的禮物扔掉吧?」
土司太太說:「金子到手后,她最好早點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