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說話。

「你弟弟的妻子呢？」

「他們也會殺了你。」

土司舉起手，說：「叫我說下去吧。你要不是那麼傻，你的哥哥不是那麼聰明，我不會這麼快又老又累又病的，你們的父親已經有好多個晚上睡不著覺了。」土司把頭垂得很低，一雙手捂住眼睛，話說得很快，好像一旦中斷就再也沒有力量重新開始了。

麥其土司想安慰一下他的小兒子，他說：「再說，麥其家的小兒子將來會成為茸貢土司。」

麥其土司無話可說。

這句話，是他下樓受刑時回頭說的。他後來還說了些什麼，但一股風刮來，把聲音刮跑了，我們都沒有聽到。哥哥也跟著他下樓，風過去后，樓上的人聽見哥哥對他說：「你也可以選擇死。」

這話，簡直是赤|裸裸的挑逗了。

在麥其家，好多事情都是在早餐時定下來的。今天，餐室里的氣氛卻相當壓抑，大家都不停地往口裡填充食物。大家像是在進行飯量比賽。

「讓他們殺我好了。」

土司太太張大了嘴巴望著書記官。

「我知道。」

「回來，坐在我跟前。」

他說，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也為了他自己的心裏的原因，他要遜位了，把土司的位子讓給他聰明的大兒子。土司一個人就在那裡說啊說啊，說著說著，低著的頭也抬起來了。其實，他的話大多都是說給自己聽的。準備讓位的土司說給不想讓位的土司聽。有時候，一個人的心會分成兩半，一半要這樣，另一半要那樣。一個人的腦子裡也會響起兩種聲音。土司正在用一個聲音壓過另一個聲音。最後，他說，選大兒子做繼承人絕對正確。因為他是大兒子，不是小兒子。因為他是聰明人，不是傻子。

「你現在就是麥其土司了？土司只說要遜位，但還沒有真正遜位。」

「土司太太？」

「我要出去，外面的天上有雲，我要看見它們。」

土司說：「那是大家都知道的。」

土司冷笑了：「你嘴裏又長出舌頭了？你又說話了？你會把剛長出來的舌頭丟掉的。」

土司宣布，他要遜位了！

「那時候她會知道誰更聰明。」

我從官寨里出來，廣場上一個人都沒有。平時，這裏總會有些人在的。眼下，卻像被一場大風吹過，什麼都被掃蕩得乾乾淨淨了。

我問塔娜要不要出去走走。她說：「你以為還有什麼好事情發生九九藏書嗎？對付我母親時，你很厲害嘛，現在怎麼了？」

哥哥說：「有時候，我是很好玩的。」

這話一出口，舌頭上的痛楚立即就消失了。

我倆說話時，行刑人已經等在樓下了。我不願看他再次受刑，就在樓上和他告別。他用大家都聽得見的聲音對我漂亮的妻子說：「太太，不要為你丈夫擔心，不要覺得沒有希望，自認聰明的人總會犯下錯誤的！」

他自己站穩了，嘆息一聲，說：「我本不想這樣做，要是我傳位給你，你哥哥肯定會發動戰爭。你做了比他聰明百倍的事情，但我不敢肯定你永遠聰明。我不敢肯定你不是傻子。」

他沒有滾，垂著爾依家的長手站在路旁，望著我用木棍拍打著路邊的樹叢和牛勞，慢慢走遠。

看樣子，他是要大大發作一通的，但他終於忍住了。他把捂在眼睛上的手鬆開，上上下下把我看了個夠，說：「說到底，你還是個傻子。」大概是為了不再用手去捂住眼睛吧。土司把一雙手放在了太太手裡。他看著土司太太的神情不像是丈夫望著妻子，倒像兒子望著自己的母親。他對太大說：「我叫書記官來？」

「你要好了。但我看到麥其家的基業就要因為你的愚蠢而動搖了。」

書記官進門時，幾大滴眼淚從母親眼裡落下來，叭叭嗒嗒落在了地上。土司太太對書記官說：「你記下土司的話。」

天上不知從什麼地方飄來一片烏雲把太陽遮住了，也就是這個時候，廣場上的人群他們齊齊地嘆息了一聲：「呵……！」叫人覺得整個官寨都在這聲音里搖晃了。

第二天早餐時，土司來得比所有人都晚。他見大家都在等他，便捂著一隻眼睛說：「你們別等我了，你們吃吧，我想我是病了。」

這時，我的心裏突然湧上來一個想法，舌頭也像有針刺一樣痛了起來。我知道書記官已經再次失去舌頭了，這種痛楚是從他那裡傳來的。於是，我說：「我也不想說話了。」

塔娜沒有見過專門的行刑人行刑，也沒有見過割人舌頭，起身下樓去了。土司太太開口了，她對土司說：「你還沒有見過另一個土司對人用刑，不去看看嗎？」

沒有人想到，昨天剛能說話的書記官突然開口了：「土司說得很對，大兒子該做土司。但土司也說得不對。沒有任何重要的事情證明小少爺是傻子https://read.99csw.com，也沒有任何重要的事情證明大少爺是聰明人。」

「回去？這裏不是他們的家嗎？當然，當然，我懂你的意思。」土司說，「但他該清楚，邊界上的地方並不能算是他們的地方。我的領地沒有一分為二，土司才是這塊土地上真正的王。」

「你恨我？」

老百姓一聲嘆息，好像大地都搖動了？他們瘋了一樣把你扛起來奔跑，踏平了麥地時，我就害怕了，我真的害怕了。連你母親都害怕了。就是那天，我才決定活著的時候把位子傳給你哥哥。

溫文爾雅的書記官第一次說了粗話：「媽的，我是有些害怕。」

塔娜冷冷一笑，對我哥哥說：「原來你所做的事情都是為了好玩？」

我遇到了老行刑人，我沒有對他說什麼，但他跪在我面前，說：「少爺，求你放過我兒子吧，不要叫他再跟著你了。將來他是你哥哥的行刑人，而不是你的。」我想一腳端在他的臉上。但沒有端便走開了。走不多遠，就遇到了他的兒子，我說：「你父親叫我不要使喚你了。」

只有我哥哥，用明亮的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我發現，他看得最多的還是土司父親和我漂亮的妻子。早餐就要散了，土司太太適時地打了一個隔：「呢… 」」土司就說：「有什麼話你就說吧，」土司太大把身子坐直了，說：「呢，傻子跟他妻子準備回去了。」

「你恨自己是個傻子吧？」

「誰告訴你我的眼睛有毛病？」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以上，就是那件事情后第一天里我所做的事情。

「我不傻！」

索郎澤郎睜大了眼睛，叫起來：「少爺！難道你除了是傻子，還是個怕死的人嗎？做不成土司就叫他們殺你好了！」

書記官打開我送他的本子，用舌頭舔舔筆尖，大家都把手裡的碗放下了，麥其土司很認真地把每個人都看了一眼，這才哼哼了一聲說：「我病了，老了，為麥其家的事操心這麼多年，累了，活不了幾年了。」

塔娜看看我的哥哥，想了想，說了兩個字：「隨便。」

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麼多人在行刑人手起刀落時大聲嘆息。我想，就是土司也沒有聽到過，他害怕了。我想，他是打算改變主意了。我往樓下走，他跟在我的身後要我老老實實地告訴他，我到底是個聰明人還是個傻子。我回過身九-九-藏-書來對他笑了一下。我很高興自己能回身對他笑上這麼一下。他應該非常珍視我給他的這個笑容。他又開口了，站在比他傻兒子高三級樓梯的地方，動情地說：「我知道你會懂得我的心的。剛才你聽見了！」

我沒有話說。

書記官說：「前些時候，你還叫我記下說傻子兒子不傻，他做的事情聰明人也難以想像。」

「你的弟弟？」

大家就吃起來。

我說：「倒下去吧，有了新土司你就沒有用處了。」

他說話時，不是對著我，而是衝著我妻子說：「你們到那地方去幹什麼？那地方特別好玩嗎？」

「要是你決定了就叫吧。」太太說。

書記官認真地看了看我哥哥的臉，又認真地看了看土司的臉，知道自己又要失去舌頭了。他還看了我一眼。但他沒有做出是因為我而失去舌頭的表情。書記官的臉變得比紙還白，對我說話時，聲音也嘶啞了：「少爺，你失去的更多還是我失去的更多？」

「你不過還剩下小半截舌頭。」馬上就要正式成為麥其土司的哥哥對書記官說：「我當了土司也要一個書記官，把我所做的事記下來，但你不該急著讓我知道嘴裏還有半截舌頭。現在，你要失去舌頭了。」

我端碗比大家稍慢了一點，他就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以為土司的眼睛出了毛病，但他眼裡的光芒又狠又亮，有毛病的眼睛是不會這樣的。他瞪我一眼，又把手捂了上去。他的意思是要使我害怕，但我並不害怕。我說：「父親的眼睛沒有毛病。」

我說：「你滾吧。」

土司太太並不理會這些，說：「你不去，我去，我還沒見過沒有正式當上土司的人行使土司職權。」說完，就下樓去了。

「你比我傻，他比你還傻！」

我想對他說，我已經像叫人殺了一刀一樣痛苦了。過去，我以為當不當土司是自己的事情，現在我才明白，土司也是為別人當的。可現在說什麼都已經晚了。我圍著官寨繞了個大圈子，又回到了廣場上。翁波意西又坐在核桃樹蔭涼下面了。他好像一點沒有受到昨天事情的影響，臉上的表情仍然非常豐富。我坐在他身邊，說：「大家都說我當不上土司了。」

「那我更要殺了他們。」

「不是你叫我當書記官嗎？書記官就是歷史，就是歷史！」

土司只好從屋裡跟出來，和我站在官寨好多層迴廊中的一層，看九九藏書了一會兒天上的流雲。外面廣場上，不像平時有人受刑時那樣人聲噪雜。強烈的陽光落在人群上，像是罩上了一隻光閃閃的金屬蓋子。蓋子下面的人群沉默著，不發出一點聲響。

「告訴我你想殺掉誰？我是你的書記官，老爺。」

「就像世界上不存在一個麥其家一樣。」

他說：「當然，你當上了也是因為聰明人的愚蠢。因為你哥哥的愚蠢。」

哥哥笑了，說：「媽的，真是個漂亮女人，比妖精還漂亮。昨晚我都夢見她了。」

我說：「我看不到天上的雲。」

「那你到底是不是我的父親？」

書記官在樓梯上站住了，回過身仰臉對站在上一級樓梯上那個得意忘形的傢伙說：「我不死，我要看你死在我面前。」

「但你看起來傻！」

土司大叫起來：「我們家的事關你什麼相干？！」

書記官漲紅了臉，衝著我大叫：「你知道什麼是歷史？歷史就要告訴人什麼是對，什麼是錯。這就是歷史！」

「你願意丟掉一個好土司，我也不可惜半截舌頭！」

「總之，一句話，」他說，「我要在活著的時候把土司的位置讓出來，讓給合法的繼承人，我的大兒子旦真貢布。」

「他是個不甘心做傻子的傢伙。」

「現在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想！」

他的聲音很低，但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太響亮了。

父親的身子開始搖晃，他說：「我頭暈，我要站不住了。」

我望著這兩個人的背影，心裏茫然。這時，一個人說出了我心裏的話：「我要殺了這個銀匠。」索郎澤郎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我身後。他說：「我要替你殺了這些人，殺了銀匠，我要把大少爺也殺了。」

「好吧，先取你的舌頭，我一當上土司，立即就殺掉你。」

「但他比聰明人更聰明！」

書記官笑了，說：「你這個聰明人要做的事，果然沒有一件能出人意料。」

父親看看我，但我沒有說什麼。土司便轉臉去問塔娜：「你也想離開這裏？」

他的語調里有很能打動人的東西，我想對他說點什麼，但又想不起來該怎麼說。

土司提高了聲音：「人人都說他是個傻子。」

「我不知道。」

看著他坐穩，也看著你在他手下平平安安。

大家就散了。

「是你，沒有人兩次成為啞巴。」

「你說吧，要是說話使你在受刑前好受一點。」

我說：「讓我替王掌管那裡的生意。ｈtｔｐｓ://ｒｅad.99ｃｓｗ.coｍ」

這也是我們聽到他留在這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

「我想當土司。」

「到時候，你要殺的可不止我一個吧？」

我去看桑吉卓瑪和他的銀匠。銀匠身上是火爐的味道，卓瑪身上又有洗鍋水的味道了。我把這個告訴了她。卓瑪眼淚汪汪地說：「我回來就對銀匠說了，跟上你，我們都有出頭之日，可是……，可是……，少爺呀！」她說不下去，一轉身跑開了。我聽見銀匠對他妻子說：「可你的少爺終歸是個傻子。」

「真靜啊。」土司說。

我說：「你不要說了，就把看到的記下來，不也是歷史嗎？」

我說：「是啊，現在怎麼了？」

「我知道。」

土司面對著傻瓜兒子，臉上做出更痛苦的表情。我心裏的痛苦超出他十倍百倍，但我木然的臉上卻什麼都看不出來。我又仰起臉來看天。天上有風，一朵又一朵的白雲很快就從窗框里的一方蔚藍里滑過去了。我不想跟就要下台的土司呆在一起，便轉身出門。我都把一隻腳邁出去了，父親突然在我身後說：「兒子啊，你不想和父親在一起呆一會兒嗎？」

「可是，我還能當上土司嗎？」

我說：「可是我已經當不上土司了。我當不上了。」

不一會兒功夫，整座樓房就空空蕩蕩了。

「天哪，你這個沒心肝的傢伙，到底是不是我的兒子？」

我的哥哥，麥其家王位的繼承人，麥其家的聰明人說話了。

土司就對太太說：「叫兩個孩子再留些日子吧。」

她冷冷一笑，說：「現在你完了。」

他說：「更沒有人人都認為的傻子，在人人都認為他要當上土司時，因為聰明父親的愚蠢而失去了機會。」

「大家都說你做不成土司了。」

「你的手，人病的時候，手放在哪裡，哪裡就有毛病。」

土司搖搖頭，一臉痛苦的神情。他是要人知道，做出遜位決定的人忍受著多麼偉大的痛苦。

我想，一個人怎麼會在一夜之間就變成這個樣子。我問：「父親怎麼一下就累了，老了，又病了？怎麼這幾樣東西一起來了？」

「他們也會殺我。他們會說是我叫你殺人的。」

「是的。」

塔娜問：「不配成為麥其土司的人就配當茸貢土司？」

「我要你的命。」

「我現在就把你處死。」

「我恨你。」

大家都還坐在那裡，沒有散去的意思。土司開始咳嗽，咳了一陣，抬起頭來，說：「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