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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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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張家堡子到縣城得走八十里路,我們要去的縣城歸陝西管,從狗娃山走,只有五十里,路比較近,也比較好走,我們去得多一些,所以我們就認為我們歸它管,平常我們說「我們縣」指的就是它。它也是清剿我們的保安團所在的縣城,紅鼻子就是這個縣保安團的團長。從張家堡子走就比較遠了,一路都是山道,正是初夏草木繁茂的季節,我跟奶奶行走在蜿蜒起伏的山道上,山道幾乎被兩邊的黃楊、茴菜、槲木、刺槐還有野山梨、野山杏、酸棗刺種種草本、木本植物的綠蔭遮蔽得不透陽光,也不通風,走了一陣子就覺得十分氣悶,草叢、樹木的枝葉間不時有唧唧啾啾的鳥叫,還有哄哄鬧鬧嚷成一片的蟬鳴,更加讓人覺得燥熱難當。來到山樑上,迎面吹來一陣清風,頓時讓人覺得清爽舒暢到了極點,朝山下望去,滿目蒼翠,氳靄縹緲,恍若仙境。近處的山巒巍read.99csw.com峨聳立,遠處的山巒波濤起伏,讓人頓時心曠神怡起來。
奶奶從隨身帶的筐筐里掏出乾糧,我們帶的乾糧是石頭饃饃。石頭饃饃並不是石頭做的,而是雜糧跟白面和在一起,裏面摻上花椒葉跟鹽,擀成薄餅,然後把石頭蛋燒燙,用滾燙的石頭蛋把餅烤熟。由於是用石頭蛋烤熟的餅,這種餅就坑坑窪窪、硬邦邦的,非常耐放,除了有點硬但非常好吃。家裡條件好一些的農民,外出帶乾糧的時候一般都帶這種石頭饃饃,如果是財東,帶的石頭饃饃就是白面的。我跟奶奶一人捏了一塊石頭饃饃啃了起來,奶奶拿出隨身帶的葫蘆,裏面裝的是清水,如果我們噎住了,就喝兩口水把饃饃衝下去,這種饃饃太幹了。
奶奶吃好了,抹抹沾著饃饃渣子的嘴,對我許諾:「狗娃子,進了城奶奶領你下館子吃臊子面去,再給你要上半斤豬頭肉九*九*藏*書。」
我說:「那你為啥不趕在受傷之前先生娃娃呢?」
奶奶從驢上翻滾下來,在路邊找了一塊石頭坐下,招呼我也歇歇。奶奶裝成了一個農村老婦,按照當地農民的習慣,把從花花她奶奶那兒借來的頭巾包在腦袋上,臉上不知道抹了什麼東西,黃蠟蠟地顯得年齡大了許多。身上是農村她這個年齡的女人常穿的黑布大襟褂子,衣襟上還補了一塊補丁,褲子是大襠褲,腳脖子上纏著綁腿,褲腿活像一個倒放著紮上了嘴的面口袋。我裝成了她的孫子,腦袋瓜子剃成禿瓢,後腦勺上留了一撮氣死毛,身上是我平常穿的衣裳,跟農村娃娃也沒什麼區別。好在我叫她奶奶已經叫順了口,不用擔心說話漏了嘴。最可笑的是我們那條驢,那條驢是搶郝五斤老爺子的,我跟花花就把它叫郝五斤,它竟然已經習慣了,知道那就是它的名字,每次我們一叫「郝五斤」read.99csw.com它就跑過來用驢腦袋蹭我們。山裡的苜蓿草把它養得又肥又壯,奶奶說當時倒沒有看出來,這是一條好走驢。
我問她子宮是啥?她說子宮就是女人懷娃娃的地方,子就是娃娃,宮就是房子,子宮就是裝娃娃的房子。我又問她子宮在啥地方,她就撩起衣裳露出肚皮指給我看:「就在這呢。」我沒看到子宮,我看到的只是她的肚皮,白生生的,上面有巴掌大的一塊疤痕,看上去挺麻人的,奶奶說這就是槍傷以後留下來的紀念。
吃飽喝足了,人腿跟驢腿都休息過了,我就跟奶奶繼續趕路。奶奶騎在驢上,我步行還得給她趕驢。八十里路按照我們的速度得走到天黑,好在干我們這行的從來不怕天黑,就怕天不黑。我跟奶奶走得無聊,就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話,奶奶問我想不想大掌柜,我說當然想了,大掌柜對我好著哩。奶奶就嘆息著說大掌柜活著的時候其實把九九藏書你當他的兒子呢。我就問她:「奶奶,你咋不給大掌柜生個娃兒呢?」
奶奶又嘆息了:「那一年我肚子上挨了槍子,把子宮打爛了,就不能生娃娃了。」
我頓時激動起來,臊子面是用紅蘿蔔、綠蘿蔔、豆腐丁、肉臊子、黃花、木耳等炒成「臊子」,再用臊子燴成湯,把擀得薄薄的、切得細細的麵條用這香味撲鼻的臊子湯泡到碗里,湯里再撒上青翠的香菜、綠油油的蔥末兒,拌上油潑辣子,不用吃,光是看看這面這湯的顏色,聞聞這面這湯的味道,就能把人香得忘記了自己姓啥。臊子面雖然稀罕,可是終究偶爾還能吃到,一般農戶家裡只要想吃,攢足了勁也能做上一碗解解饞。豬頭肉可就不同了,那東西可是難得吃上的稀罕物,一頭豬只有一個頭,哪有那麼多的豬頭讓人吃?記得上一次品嘗豬頭肉還是跟大掌柜滅了吃人賊以後,途經縣城的時候大掌柜給跟隨的夥計們每人要了九*九*藏*書一大碗豬頭肉,每人一大碗燒酒,那天我吃了許多豬頭肉,大掌柜光喝酒,沒吃多少,他那一份也讓我吃了。吃過那一回豬頭肉,多少天我都捨不得擦嘴洗臉,有事沒事總愛伸出舌頭在嘴唇上舔一舔。後來這個毛病讓奶奶給治了,她說那是狗才做的動作,人沒事哪能把舌頭往外頭伸呢。我頂撞她:「你吃了飯還伸著舌頭舔碗呢。」她說那不一樣,舔碗是為了不浪費,舔嘴就是窮鬼毛病。我一伸舌頭她就掐我的嘴,我怕她掐我,再說經過這麼多日子舌頭再舔也舔不出豬頭肉的味道了,於是就把那個毛病改掉了。
「那一回我跟大掌柜到山西太原做活,誰知道人家早有防備,大掌柜剛剛進去就讓人家捉了。我們是一起去的,不能把他撇下我自己回來,我就闖進去搶人,人搶出來了,肚子上就挨了一槍,到太原大醫院里把子彈跟子宮一起取了出來,養了三個多月才好,大夫說我再不能生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