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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三章

第二部

第十三章

「啊,你不能這樣!我寧死也得要它!啊,求求你,瑞德,別這樣小氣!給了我吧!」
「唔,瑞德,這帽子是誰的?我想買。我願意把手頭所有的錢都拿出來。」
「我要——我要給你那50美元——」
「就是你的呀,」他說。「還有誰配戴這種綠色呀?你不覺得我把你這眼睛的顏色記得十分精確嗎?」
「她的話講得怎麼樣?她想要幹什麼?」
有樁一直在暗中流傳的謠言如今已公開談論起來,說是瑞德·巴特勒不僅經營自己的四艘船隻,以前所未聞的高價賣出一船船貨物,而且買下別人船上的東西囤積居奇。據說他還是某個組織的頭領,這個組織擁有百萬美元的資金,總部設在威爾明頓,專門在碼頭上收購那些通過封鎖線去進的物資。據說他們在那個城市和里士滿有好幾十家貨棧,裏面堆滿了食品、布匹,等著高價出售。如今軍人和老百姓都同樣感到生活緊張了,因此反對他及其同夥的怨聲也一天天強烈起來。
「當然嘍,你可以對皮蒂小姐說,你給了我一個塔夫綢和綠水綢的樣品,並畫了張圖,而後我向你勒索了五十美元。」
「唔,」她滿懷憤怒地想,「假如我不是個上等女人,我還有什麼不能對這個壞蛋說的呢!」
「我是在用好東西引誘你,把你那些女孩子氣的空想磨掉,然後服從我的支配,」他說。「『從男人那裡只能接受糖果和鮮花呀,親愛的!』」他取笑似的模仿著,她也格格地笑了。
「要是你真的這麼想,你就會把帽子丟在地上踩起來。哎喲喲,看你急成那個樣子,不過這也是恰到好處的,你大慨很清楚,來,思嘉,把帽子踩在腳下,好讓我看看你對我和我的禮物是怎麼想的吧。」
她要將這條手帕摔到他臉上去,並指著門口叫他滾出去,而且從此永遠永遠也不再理他了。可是不,她當然不能那樣做。她永遠永遠不能讓他知道她已經明白有那樣一個女人存在,更不要說已經明白他去看過她這件事。一個上等女人是決不能這樣做的。
「如果你這樣,我就把它扔了。或者,還不如花錢為你的靈魂作作彌撒。我相信,你的靈魂是需要作幾次彌撒的。」
亞特蘭大人讀著這封信,知道檄文已經發布,於是他們這些忠誠的南部聯盟擁護者趕快起來攆走巴特勒。
她飛也似的跑到鏡子跟前,把帽子噗的一下戴到頭上,把頭髮往後推推,露出那對耳墜子來,然後系好帶子。
「我懷疑這一點,」他說這話時臉色突然顯得平靜而陰沉了。「你應當仍然是查爾斯·漢密爾頓的傷心的遺孀,同時帶些鮮花送給那些正在康復的軍官。」
「噢,對了,哪怕要付出最大的代價,總得有人伴著跳舞。那麼,我要佩服你這種自我克制的精神,不過我覺得我自己辦不到。我不能披上羅曼蒂克的愛國的偽裝,無論那樣會多麼方便。那種愚蠢的愛國者已經夠多的了,他們把手裡的每分錢都押在封鎖線上,到頭來,等到這場戰爭一結束,只落得一個窮光蛋。他們不需要我去加入他們的隊伍,無論是為愛國主義史冊添一分光彩還是給窮光蛋名單加上一個名字。讓他們去戴這些榮耀的光環吧。他們有資格戴的——這一次我總算誠懇了——此外,再過一年左右,那些要戴光環的人也全都會戴上的。」
所有在一八六二年秋天接待過巴特勒的人家中,幾乎惟獨皮蒂姑媽家到一八六三年還容許他進入。而且,如果沒有媚蘭,他很可能在那裡也無人接待。只要他在城裡,皮蒂姑媽就有暈倒的危險,如果她允許他來拜訪,她很清楚,她的那些朋友會說出些什麼話來。可是她沒有勇氣聲明他在這裏不受歡迎,每次他一到亞特蘭大,她便下決心並對兩位姑娘說,她在門外迎著他並禁止他進屋裡來。可是每次他來時,手裡總拿著小包,嘴裏是一片稱讚她又美麗又迷人的恭維話,她也就畏縮了。
於是,她把那條手帕揉成一團捏在手裡,隨即下樓到廚房裡去尋找彼得大叔,她從火爐旁走過時,隨手把手帕丟到火里,憋著一肚子無可奈何的怒氣看著它燃燒。
「她說她一直在看經過那裡到醫院去的女人,覺得我——我的面貌很和氣,所以就攔住了我。她有些錢要給我,還不要告訴任何人錢是從哪裡來的,讓我用在醫院的事上,她說埃爾辛太太一定要她說明那是什麼樣的錢才同意作使用。什麼樣的錢呀!說到這點我真要暈倒了呢!那時我感到很不好辦,急於要離開她,只得隨口應著『唔,是的,當真,你多好』,或者旁的傻話,可她卻微笑著說:『你才真是個基督徒呢,』並把這條臟手帕塞到我手裡。喏,你聞聞這香味!」
他的兩隻眼睛在嘲笑她,即使同時在稱讚她的美貌。
這樣看來,瑞德在同沃特琳那個賤貨來往並給她錢了。這就是那筆給醫院的捐款的由來了。原來是從封鎖線撈到的金幣呀。想想看,瑞德居然有膽量在跟那個賤貨廝混過以後,再來同一位正經婦女會面呢!想想看,她幾乎相信他愛上她呢。這證明他是決不會的了。
「我答應你,我不會改它。就給了我吧。」
她撅著嘴,抬著注視著他的眼睛,看見那黑黝黝的眼珠子里飽含著樂趣,便噗哧一聲笑了。她想這傢伙也太愛戲弄人,太叫人惱火了!如果他並不想跟她結婚,甚至不想吻她,那他要怎樣呢?如果他並沒有愛上她,那為什麼來得這樣勤並送給她禮物呢?
皮蒂姑媽對於男人啥也不懂,無論他們是發怒了還是怎麼的,她只能搖著那雙小小的胖手表示奈何不得。至於思嘉,她很久以來就對媚蘭那種專門從好九九藏書的方面看人的習慣不存希望了。媚蘭是個傻瓜,在這一點上誰都對她沒有辦法。
她正在跟自己那把又密又頑固的頭髮鬥爭,額頭上冒出了許多汗珠,這時忽然聽到樓下穿堂里響起輕快的腳步聲,便知道是媚蘭從醫院回來了。接著,她聽見媚蘭兩步並作一步飛快地跑上樓來,便不禁拿著髮夾愣住了,心想一定是出了什麼事,因為媚蘭像個貴夫人那樣一貫是從容緩步的。她走到門口,把門打開,媚蘭隨即跑進來,滿臉的興奮和驚慌,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似的。
「唔,思嘉,你真像個孩子,可把我的心都揪痛了,」他說。「我要吻你的,看來你正盼著呢。」說著他隨隨便便俯下身來將髭鬚在她臉上擦了擦。「現在,你是不是覺得該打我一個耳光來維持你的體面呀?」
「啊,思嘉!」她邊喊邊把門關好,隨即在床上坐下。「姑媽回來了嗎?還沒有?啊,謝天謝地!思嘉,我差點給羞死了!我都快要暈過去了,你看,彼得大叔正在那裡威脅說要告訴姑媽呢!」
「你真的是替我選配的嗎?」
「要是皮蒂姑媽發現,我就活不成了!你知道她會到處嚷嚷告訴城裡每個人的,這樣我就沒臉見人了,」媚蘭抽泣著說。「可這不是我的過錯。我——我不能硬從她面前跑開呀,那樣太不禮貌了。思嘉,我——我很替她感到難過,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想太不應該了呢?」
「看在上帝面上,媚蘭,誰管你壞不壞的?她還說了些什麼呢?」
「南部聯盟海軍服務公司的封鎖科中有許多勇敢愛國的人,」米德大夫的信中最後寫道,「他們公正無私,冒著犧牲性命和所有財產的危險在保護南部聯盟。他們受到全體忠誠的南方人民的衷心愛戴,人民無不樂意捐獻自己的一點點金錢來報答他們所作出的犧牲,他們是些無私的上等人,我們尊敬他們。關於這些人我沒有什麼好說的。
「難道你看不出來?自從我在義賣會上遇到你那一天起,你的行為就很叫人吃驚了,其中大部分應當歸咎於我。是誰慫勇你跳舞的呢?是誰強迫你承認了你認為我們的主義既不光榮也不神聖的呢?是誰促使你承認你覺得那些為響亮的信條而犧牲的人便是傻瓜呢?誰幫助你給了那些老太太許多閑談的資料呢?誰正在勸說你提前幾年便匆匆地將喪服脫掉呢?最後,又是誰引誘你接受一件要想繼續當上等女人就不能接受的禮物呢?」
那條縐紗頭巾使她活像只烏鴉,瑞德坦率地說,而那身黑衣服則使她顯得老了十歲。這種不雅的說法逼得她趕快跑到鏡子前去照照,究竟自己是不是像個二十八歲的人了。
第二天,思嘉手裡拿著一把梳子,站在鏡前,嘴裏塞滿了髮夾,正在試著做一種新的髮型。這種髮型是梅貝爾最近在里士滿探望丈夫時學到的,名叫「老貓老鼠小耗子」,據說是時下京都最風行的,不過很不容易做呢。這要把頭髮從當中分開,每一邊又分成逐漸減少的三綹,最大的一綹緊靠中分線,算作「老貓」。「老貓」和「老鼠」很容易就安頓好了,可「小耗子」總是想從髮夾中溜出來,惱火得很。不過,她下決心一定要把它弄好,因為瑞德今天要來吃晚飯,而他很注意衣服和頭髮的式樣,並且是最評頭品足的。
米德大夫的信是後來在南方普遍展開的一個聲討投機家、牟取暴利者和政府合同商的高潮的先聲。在查爾斯頓港被北方炮艇嚴密封鎖以後,威爾明頓成了封鎖線貿易的主要港口,而那裡的情況早已臭名昭著了。投機家們雲集在威爾明頓,他們用手裡的現款買下一船船貨物囤積起來,待價而沽,高價是隨時會來的,因為生活必需品愈來愈緊缺,物價月月上漲。老百姓要麼不買,要買就得按投機商的價格付錢,這使得一般窮人和境況不佳的居民日子一天天不好過了。物價上漲的同時,南部聯盟政府和紙幣不斷貶值,紙幣越貶值人們就越發渴望看到奢侈品。跑封鎖線的商人原來是受命進口必需品,同時被允許以經營奢侈品為副業,可現在的情況是船上塞滿了高價的奢侈品,而南部聯盟地區迫切需要的東西倒給擠掉了。人們用今天手中的貨幣瘋狂搶購奢侈品,因為生怕明天的價格更高而貨幣更不值錢。
「好,我去,不過,讓我們先瞧瞧這裡有多少錢。還沉著呢。」
「即使你有這些想法也罷,又何必說出來呢?」她這樣責備他。「要是你但憑自己的高興愛想什麼就想什麼,可就是閉著嘴毫不聲張,那一切都會好得多了。」
幾星期後,一個晴朗的夏日早晨,他拿著一隻裝滿漂亮的帽匣子來了,這時他發現思嘉一個人在屋裡,便把匣子打開。裏面用一層薄絹包著一頂非常精緻的帽子,思嘉一見便驚叫起來:「阿,這寶貝兒!」很久很久沒看見新衣裳了,更不用說親手去摸了。何況這樣一頂她從沒見過的最可愛的帽子呢!這是用暗綠色塔夫綢做成的,裏面襯著淡綠色水紋綢。而且,這件絕妙精製品的帽檐周圍還裝飾著洋洋得意似的舵鳥毛呢。
「她正在說『謝謝你』,並表示以後每星期都給我帶點錢的時候,得,彼得大叔趕著車迎面跑來看見我了!」說到這裏,媚蘭又淚流滿面,把頭倒在枕頭上哭了起來。「當他看清楚是誰跟我在一起時,他——思嘉你看,他竟對我吆喝起來了!我這一輩子還從沒見人吆喝過我呢。他還說,『你就在這裏趕快給俺上車吧!』當我上了車,他便一路上沒完沒了地罵我,也不讓我解釋一句,還說他要去告訴皮蒂姑媽。思嘉,請下去求求他不要去告九-九-藏-書我了,好嗎?說不定他會聽你的。你知道,姑媽只要聽我曾經面對面見過那女人,她也會給活活嚇死的呀!思嘉,你願意去跟彼得大叔說說嗎?」
「怎麼,思嘉!你準是看過報紙了!我真替你吃驚。可再不要這樣了,那會把女人的腦子弄壞的。不到一個月以前,我還在英國。關於你的消息,我要告訴你,英國決不會幫助南部聯盟。英國決不會把賭注押在一條落水狗身上,這便是英國之所以成為英國。此外,目前坐在寶座上的那位荷蘭胖女人是敬畏上帝的,她不贊成奴隸制。即使英國棉紡廠的工人由於得不到我們的棉花而餓肚子,它也決不會為奴隸制而鬥爭的。至於法國,正在墨西哥忙於建設法國區,;這個拿破崙的孱弱模仿者,根本不可能為我們操心了。事實上,因為這會牽制我們而不能去趕走在墨西哥的法國軍隊,他們歡迎這場戰爭,……不,思嘉,國外援助這個概念只不過是報紙發明出來用以維持南方士氣的一個法寶而已。南部聯盟的命運已經註定了。它現在像一匹駱駝,靠它的駝峰維持生命,可是連最大的駝峰也有消耗乾淨的一天呢。我給自己打了個在封鎖線再跑六個月的算盤,以後就完了。再下去就太冒風險了。那時我要把船隻賣給一個自以為還能幹下去的英國人。但是不管怎樣,這不會叫我為難的。我已經賺了夠多的錢,都存在英國的銀行里,而且全是金幣。這不值錢的紙幣已與我毫不相干了。」
「我不要錢,」他說。「這是禮物。」
「你說過這是我的呀!你這是幹什麼?」
「瑞德·巴特勒,你這個又狡詐又黑心的壞蛋,而且你明明知道這帽子太漂亮了,誰還會拒絕呢。」
她並沒有意識到瑞德說的那最後幾句話是真實的。她沒有看出他已經設法打開她那寡婦生活的牢門,把她釋放出來,使她在作為一個美人本來早已是昨日黃花的時候,又能像女王一般凌駕于那些未婚姑娘之上。她也沒有看出自己在他的影響下已經遠遠背離了母親的教誨。變化是慢慢發生的,從蔑視一種小小的習俗到蔑視另一種習俗,中間似乎沒有什麼聯繫,至於瑞德在其中起的作用就更不明顯了。她還不明白,正是由於他的鼓勵,她才否定了母親關於婦道的許多嚴格禁條,忘記了作為一個上等女人時很難遵守的那些教訓。
「你這話很象是個牧師在發表招兵演說了。要是我不想挽救自己又怎麼樣?我要眼看著它被徹底粉碎才高興呢。我幹嗎要去拚命維護那個把我拋棄了的制度呀?」
「沒聽說過?可你自己就是屬於它的一分子,跟我一樣,而且我敢肯定你也像我這樣,並不喜歡它。再說,我為什麼成了巴特勒家族中的不肖子呢?原因不是別的,就在這裏——我跟查爾斯頓不一致,也沒法跟它一致。而查爾斯頓可以代表南方,只不過更加厲害而已。我想你大概還不明白那是個多麼討厭的地方吧?有許多事情僅僅因為人們一直在做,你也就不得不做。另有許多事情是完全沒有壞處的,可是為了同樣的原因你就決不能去做。還有許多事情是由於毫無意思而使我膩煩透了。就說我沒有娶那位你大約聽說過的年輕女人吧,那僅僅是問題爆發的最後一個方面罷了。我為什麼要娶一個討厭的傻瓜,僅僅因為受到某種意外事故的干擾未能把她在天黑之前送到家裡嗎?又為什麼要讓她那個凶暴的兄弟在我能夠打得更準的情況下來開槍打死我呢?當然,假如我是個上等人,我就會讓他把我打死,這樣就可以洗刷巴特勒家教上的污點了。可是——我要活呀!我就是這樣活了下來,並且活得很舒服呢。……每當我想起我的兄弟,他生活在查爾斯頓的神聖牛群里,對他們很尊敬;我記起他那個粗笨的老婆和他的聖塞西利亞舞會,以及他那些令人厭倦的稻田——想到這些,我就認識了與那個制度決裂所得到的報償。思嘉,我們南方的生活方式是跟中世紀封建制度一樣陳舊的。令人驚奇的是它居然持續了這麼久。它早就該消失,並且正在消失。不過,你還希望我去聽像米德大夫這樣的演說家告訴我,說我們的主義是公正而神聖的嗎?要我在隆隆的鼓聲中變得那樣激動,以致會抓起槍杆子衝到弗吉尼亞去為羅伯特老闆流血嗎?你認為我是一個什麼樣的傻瓜呢?給人家鞭打了一頓還去吻他的鞭子,這可不是屬於我乾的那個行業。如今南方和我是兩清了,誰也不欠誰的了。南方曾經把我拋棄,讓我餓死。我沒有餓死,倒是從南方的瀕死掙扎中撈到了足夠的金錢來賠償我所喪失的與生俱來的權力了。」
「告訴她什麼呀?」
「你喜歡它嗎?」
「我就是不知道怎麼辦好,」她訴苦說。「只消他看著我,我就——我就嚇得沒命了,不知我一說了他會幹出什麼事來。他的名聲已壞到了這個地步。你看,他會不會打我——或者——或者——啊,要是查理還活著就好了。思嘉,好聲好氣地告訴他,但一定得告訴他不要再來了。啊,我看你是在鼓勵他,所以全城都在議論呢,而且要是你母親發現了,她對我會怎麼說呀?媚蘭,你不要對他那麼好了。要冷淡疏遠一些,那樣他就會明白的。哦,媚蘭,你是不是覺得我最好給亨利寫個條子去,讓他跟巴特勒船長談談?」
在梅里韋瑟太太的慫勇下,米德大夫果斷行動起來了。他給報社寫了封信,其中雖然沒有點瑞德的名,但意思是很明顯的。編輯感覺了這封信的社會戲劇性,便把它發表在報紙的第二版,這本身就是一個驚人之舉,因為報紙頭兩版九九藏書經常專登廣告,而這些廣告又不外是出售奴隸、騾子、犁頭、棺材、房屋、性病葯、墮胎藥和春|葯之類。
「惟利是圖?不,我只是有遠見罷了。儘管這也許不過是惟利是圖的一個同義詞。至少,那些和我一樣有遠見的人會這樣說。只要他1861年手頭有一百美元的現金,任何一個忠於南部聯盟的人,都會像我這樣乾的,可是,真正惟利是圖能夠利用他們的機會的人又多麼少啊!舉例說,在薩姆特要塞剛剛陷落而封鎖線還沒有建成的時候,我以濫賤的價格買進了幾千包棉花,並把它們運往英國。它們至今還存放在利物浦貨棧里,一直沒有出售。我要保持到英國棉紡廠極需棉花並願意按我的要價購買時才放手。到時候,即使賣一美元一磅,也是不足為奇的。」
「真的!」她吃驚地叫了一聲,同時斷定他就要放肆了。「我連吻也不想吻你呢。」
他的黑眼睛在她臉上搜索,移到了她的嘴唇上,思嘉垂下眼來,渾身激動。現在,就像愛倫說的那樣。他準備要放肆了,他要吻她,或者試圖吻她,可是她心慌意亂打不定主意,不知怎麼辦才好。要是她拒絕呢,他就可能一把將帽子從她頭上摘下來,拿去給別的女人。反之,要是允許他規規矩矩親一下呢,他就可能再給她帶些可愛的禮物來,希望再一次吻她。男人總是非常重視親吻的,其中的緣故只有天知道。往往有這樣的情況,吻過一次就不再給吻了的話,他就會大出洋相,顯得十分有趣。要是瑞德·巴特勒愛上了她,並且自己承認了,求她接一個吻或笑一笑,那才帶勁呢。是的,她願意讓他吻。
「按南部聯盟的錢算,這大約值兩千美元左右。」
「把它戴上,」瑞德微笑著說。
「啊!」她向鏡子里瞥了一眼,發現自己的紅嘴唇的確是個準備接吻的姿勢,氣得連連頓腳。不禁又嚷了一聲,「你是我所見過的最可怕的人了,我真的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啊,我的天——好吧,就算我現在給你50,以後,等我有了——」
「唔,這不是好玩的。別笑嘛,看來這位小姐,這個女人,是想替醫院做點什麼——你能想象出來嗎?她提出要每天上午來當看護呢!當然,埃爾辛太太一聽這想法必定是給嚇壞了,於是就命令她離開醫院。接著她說,『我也想作點事情呢。難道我不也像你們那樣是個擁護南部聯盟的人嗎?』這樣,思嘉,我真的給她那要求幫助的模樣感動了。你知道,她要是想為主義效勞,就不能說全是個壞人了,你覺得我這樣也很壞嗎?」
更糟糕的是,從威爾明頓到里士滿只有一條鐵路,成千上萬桶的麵粉和成千上萬箱的鹹肉由於運不出去堆在車站路旁,眼看著發霉、腐爛,而投機商的酒類、絲綢、咖啡,等等,卻往往在威爾明頓上岸以後兩天,就能運往裡士滿銷售去了。
「我看你這個人很卑鄙,惟利是圖,」思嘉說,不過口氣是機械的。他所說的話大多從她耳邊滑過去了,就像每次與已無關的談話一樣。不過其中的一部分她能理解,她也覺得上等人的生活中的確有許多愚蠢的事情。譬如說,不得不假裝自己的心已進入墳墓,而實際上並沒有。而且,她在那次義賣會上跳舞時人人都大為震驚呢。又比方,她每次做了或說了些什麼稍稍與別的年輕女人所說所做不同的事,人家就會氣得把眉毛都豎起來了。不過,她聽到他攻擊那個她自己也最厭惡的傳統時,還是覺得刺耳的。因為一般人在聽到別人說出他們自己的心思時,總是委婉地掩飾著並不驚慌的感覺,而她在這些人中生活是太久了,怎能不受影響呢?
「她真的管她叫母孔雀嗎?」思嘉樂呵呵地笑了。
「真的?不,請你不要再談這件事了,」思嘉說,她不高興瑞德老是叫她想起查爾斯。這時瑞德正準備動身到威爾明頓去,從那裡再到國外去跑一趟,所以他沒有多說,咧嘴一笑便離開了。
「看你敢把這頂帽子碰一下,」她邊說邊抓住帽帶慢慢往後退。他跟上去,笑嘻嘻地把她的手握住了。
「是這樣嗎?」
「我的綠眼睛偽君子,那是你的辦法,是不是?思嘉,思嘉!我希望你拿出更多的勇氣來。我認為愛爾蘭人是想什麼說什麼的,只有魔鬼才躲躲閃閃,請老實告訴我,難道你閉著嘴不說話時不覺得心裏憋得要爆炸嗎?」
「不,我不覺得,」媚蘭說。「而且我也決不會對他無禮。我想人們對於巴特勒船長都像一群失了魂的小雞似的瞎嚷嚷。他不會囤積糧食讓人們挨餓,噢,我相信他不象米德大夫和梅里韋瑟太太說的那麼壞。他還給了我一百美元的孤兒救濟金呢。我相信他跟我們每個人一樣是忠誠和愛國的,只不過他過於驕傲不屑出來為自己辯護罷了。你知道男人們一旦激怒了會變得多麼固執的。」
他即刻站到了她身邊,用熟練的手指把她下巴底下的結帶解開。不一會兒帽子就放回到盒子里了。
「這就好了,」他說。「思嘉,我是會教你幹壞事的,所以你一旦覺察出來就會讓我滾蛋——如果你辦得到的話,我這人可是很難擺脫掉的啊。不過我對你只有壞處。」
思嘉知道瑞德並不愛國,而且,儘管她寧死也不承認,她對此毫不在乎。倒是他從納索給她帶來的那些小禮品,一個女人可以正正噹噹接受的小玩意,她卻十分重視。在物價如此昂貴的情況下,如果還禁止他進門,她到哪裡弄到針線、糖果和髮夾呀?不,還是把責任推到皮蒂姑媽身上更順當些,她畢竟是一家之主,是監護人和道德仲裁人嘛。愚蠢知道全城都在議論巴特勒的https://read•99csw.com來訪,也在議論她;可是她還知道,在亞特蘭大人眼中媚蘭·威爾克斷斷是不會幹錯事的,那麼既然媚蘭還在護著巴特勒,他的來訪也就不至於太不體面了。
「你究竟要對我怎麼樣呢?」
「唔,是的,」思嘉不大情願地承認。「當人們從早晨到中午直到晚上盡談什麼主義時,我就覺得厭煩死了。可是我的天,瑞德·巴特勒,如果我承認了這一點,就誰都不跟我說話,哪個男孩子也不會跟我跳舞了!」
「把它改成跟你旁的帽子一樣的醜八怪?不行。」
「那得等著瞧了。」
「唔,她的語法糟透了,不過我看得出她在極力想學得文雅些,可憐的人兒!我從醫院里出來,發現彼得大叔和馬車沒有在門口等我,我就想步行回家了。我經過埃默生家的大院時,她正躲在籬笆後面呢!啊,謝天謝地,埃默生一家都到梅肯去了。這時,她說,『威爾克斯小姐,你跟我說一會兒話好嗎?』我不明白她是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我想我應當儘快走開,可是——可是思嘉,她顯得那麼可憐——是的,好像是在哀求我。她穿著一身黑衣裳,戴著黑帽子,也沒有塗脂抹粉,要不是那頭紅頭髮就真正像個規矩人了。她沒有等我開口又接著說:『我知道,我是不應當跟你說話的,不過當我跑去對那隻年老的母孔雀埃爾辛太太說時,她竟把我從醫院里攆出來了!』」
但是思嘉並不關心這件事在道德是否應該。像大多數有教養和天真爛漫的年輕女人那樣,她對妓|女懷著一份十分強烈的好奇心。
「巴特勒船長,你這是在恭維你自己。我根本沒有干過這樣可恥的事,而且,沒有你的幫助我也會做你提到的那些事呢。」
「等到大象在樹林里做窩時,你就可以賣一美元一磅了!」
「我覺得你應當把自己看重些,不要去學梅里韋瑟太太那樣,」他挪揄地說。「趣味要高尚一點,不要用那條紗巾來表現自己實際上從來沒有過的悲哀。我敢跟你打賭,這是假的。我真希望在兩個月內就叫你把這帽子和紗巾摘掉,戴上一頂巴黎式的。」
「怎麼,媚蘭!」思嘉嚷著,眼睛都嚇得發直了。
「這要多少錢?」她突然沉下臉來問。「我手頭只有50美元,不過下個月——」
凡是壞女人,以及那些跟他們有關連的人,對她來說都是些神秘而討厭的傢伙。她知道有些男人懷著某種目的去光顧這些女人,那種目的是正經女人所不齒的——或者,她要是提及的話,也只能用耳語或暗示,或一種委婉的說法。她常常想,只有低級而粗俗的男人才會去看這樣的女人。在這以前,她從來沒有想到過,正經男人——就是說,她在體面人家遇見過並一起跳舞的那些男人——也可能做這樣的事情。眼前這件事給她的思想打開了一個嶄新的天地,一個令人十分恐怖的天地。說不定所有的男人都這樣呢!他們強迫自己的妻子忍受這種不道德的行為就夠壞的了,還要去找下等女人併為這種尋歡作樂付給她們金錢呢?啊,男人都壞透了,瑞德·巴特勒更是他們中最下流的一個!
「真的?可是,只要我認為能增加你的魅力,只要我覺得喜歡,我還要繼續帶些禮物來。我要給你帶些暗綠色水紋綢來做一件長袍。好跟這頂帽子相配。不過我要警告你,我這人並不慷慨。我是在用帽子和鐲子引誘你,引你上鉤。請經常記住,我每做一件事都有自己的動機,從來不做那種沒有報酬的傻事。我總是要得到報償的。」
但是他沒有來吻她,她從眼睫毛底下瞟了他一眼,並用挑逗的口氣低聲說:「你總是要得到報償的,是這樣嗎?那麼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呢?」
她勉強笑笑,可是一瞥見鏡子里那綠帽檐底下的笑影便立即下決心了。
思嘉的一張嘴張開不響了。在接受男人的禮物方面,界線可畫得又嚴密又謹慎呢。
「那你為什麼把嘴撮成那麼個可笑的模樣呀?」
但是思嘉並沒有聽這些,她在注視那條臟手帕,心裏充滿著羞辱和憤怒。原來手帕角上有個圖案,其中包含著RKB三個字母。她那放珍貴物品的抽屜里也有一塊跟這一模一樣的手帕,那是瑞德·巴特勒昨天借給她用來包那束他們采折的鮮花的。她正準備今晚他來吃飯時還給他呢。
她抓住盒子不放。要把這個使她變得如此年輕而嫵媚的寶貝給別的女孩子?啊,休想!她也曾暫時想起皮蒂和媚蘭的驚慌模樣,她想起母親和她可能要說的話。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可是,虛榮心畢竟更有力量。
「糖果和鮮花,親愛的,」愛倫曾經屢次說,「也許一本詩集,或者一個像片本,一小瓶香水,只有這些,男人送給你時可以接受。凡是貴重禮物,哪怕是你的未婚夫送的,都千萬不能接受。千萬不要接受首飾和穿戴的東西,連手套和手絹也不能要。你如果收了這樣的禮物,男人們就會認為你不是個上等女人,就會對你放肆了。」
「唔,這簡直是像個夢,不過——唔,我恨自己不得不用黑紗罩住這可愛的綠色並把羽毛染成黑色的。」
「真的。你看盒子上還有『和平路』幾個法文字呢。如果你覺得這多麼能說明問題的話。」
「我覺得你這人真是太卑鄙了,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你明明知道英國和法國很快就會來幫助我們,而且——」
「我非常欣賞好的忠告,」思嘉用儘可能強烈的諷刺口吻說。「不過我不需要你的忠告,你認為我爸是個窮光蛋嗎?他可有足夠的錢供我花呢,而且我還有查爾斯的財產。」
貝爾·沃特琳就是她到亞特蘭大的當天在街上看見的那個紅頭髮女人,現在她九*九*藏*書可能是城裡名聲最臭的女人了,有許多妓|女跟隨著大兵湧進了亞特蘭大,而貝爾憑著她那火紅的頭髮和俗麗而過分時髦的衣著成了她們中的佼佼者。人們在桃樹街大街上和附近的體面人家很少看到她,但只要她一出現,有身份的婦女便急忙走開,避免同她接近。可是媚蘭跟她說話了。難怪彼得大叔大發脾氣呢。
媚蘭拿出一條男人用的手帕來,又臟又帶著強烈香味,裡面包著一些硬幣。
思嘉每次參加社會活動,瑞德總是指出這同她身穿黑色喪服是不協調的。他喜歡鮮艷的顏色,因此思嘉身上的喪服和那條從帽子一直拖到腳跟的縐紗頭巾使他感到既好玩又不舒服,可是她堅持穿戴這些服喪的深色衣物,因為知道如果不再等幾年就改穿漂亮的顏色,全城的人就會比現在更加竊竊私語地議論起來。何況,她又怎樣向母親解釋呢?
「說我跟那個——跟那位小姐還是太太說話了——」媚蘭用手絹使勁扇著自己那張火燙的臉。「那個紅頭髮的叫貝爾·沃特琳的女人呀!」
「你這是在恭維自己了,太太,我是不準備結婚的。我並不想娶你或任何別的女人。」
「不,我要說是一百美元,她聽了會告訴城裡的每一個人,然後人人都會對我眼紅,議論我多麼奢侈。不過,瑞德,你以後不要再給我帶這樣貴重的東西好嗎?你這已經是太慷慨了,我實在不能接受別的了。」
「可它並不是給你改做喪帽的。我會找到另一位綠眼睛的漂亮太太,她會欣賞我的選擇的。」
她帽子掛在頭頂上,臉上滿是淚珠,裙圈急急地擺盪著。她手裡抓著個什麼東西,周圍散發著一股廉價香水的強烈香味。
他把盒子給她,臉上流露著微帶嘲諷的笑容,望著她把帽子再一次戴上並端詳自己的容貌。
「不過另外有些敗類,他們披著封鎖線商人的偽裝牟一己之私利,他們在人民因沒有奎寧而瀕於死亡時卻運進綢緞和花邊,在我們的英雄由於缺乏嗎啡而忍痛掙扎時卻用船隻去裝載茶葉和酒。因此,我要呼籲這個奮勇抵抗和為一種最公正的主義而戰鬥的民族,對這些人類中的兀鷹大張公憤,同聲討伐。我咀咒這些吸血鬼,他們吸吮著那些跟隨羅伯特·李將軍的勇士們的鮮血,他們使封鎖線商人這個名字在愛國人士面前早已臭不可聞了。當我們的小夥子光著腳走上戰場時,他們怎能容忍那些嗜屍鬼穿著錚亮的皮靴在我們當中大搖大擺呢?當我們的士兵在渾身哆嗦地圍著營火啃霉爛的鹹肉時,我們怎能容忍他們捧著珍饈美酒在後方作樂呢?我呼籲每個忠誠的南部聯盟擁護者起來把他們攆走!」
她並不覺得這有什麼意思,只一味朝鏡子里的影像微笑。在這個時刻,除了她兩年以來頭一次戴上了這麼漂亮的帽了並顯得分外地迷人之外,任何事情都無所謂了。有了這頂帽子,她還有什麼事辦不到呀!可是隨即她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好看嗎?」她邊嚷邊旋轉著讓他看最美的姿勢,同時晃著腦袋叫那些羽毛跳個不停。不過,她用不著看他那讚賞的眼光就知道自己顯得有多美了。她的確顯得又嫵媚又俏皮,而那淡綠色襯裡更把她的眼睛輝映成深悲翠一般閃閃發亮了。
「我可從來沒聽說過什麼制度。」她很不以為然地說。
「我認為米德大夫寫的有關你的那些話都是對的,巴特勒船長。惟一挽救的辦法是你把船賣掉之後立即去參軍。你是西點軍校出身的,而且——」
「唔,要是你覺得我為了償付那頂帽子便會嫁給你,那是不會的,」她大胆地說,同時俏皮地把頭晃了晃,讓帽子上的羽毛抖動起來。
他那雪亮的牙齒在一小撮髭鬚下微微一露,彷彿要笑似的。
「啊,乖乖!」思嘉心想,先看了看鏡子里自己的形相,然後看著瑞德那張神秘莫測的臉。「這太可愛了。我簡直沒法告訴他我不能接受。我寧願——我幾乎寧願讓他放肆一下,如果只有個小動作的話。」這時她不禁對自己也覺得驚恐,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呢,於是臉紅了。
她僅僅看到那頂帽子是她歷來有過的最合適的一頂,而且它沒有花她一文錢;瑞德也一定是愛上她了,不管他承認與否。她無疑是要想出一個辦法來使他承認的。
「有五十美元呢!還有金幣!思嘉!」媚蘭驚叫著,數了數那些亮晶晶的硬幣,顯然給嚇住了。「你說,你覺得在小夥子們身上使用這種——噢,這種錢——這樣賺來的錢,恰當嗎?你不覺得或許上帝會理解她是想幫助,所以就不管錢是否骯髒了呢?我一想到醫院需要那麼多的東西時——」
他還是像往常那樣,話說得似乎很有道理。別人可能說他的話是叛國言論,但思嘉聽來卻是真實的,合乎情理的。她知道這可能完全錯了,她應當感到震驚和憤怒才是。實際上她既不震驚也不憤怒,不過她可以裝成那樣,那會使她顯得可敬一些,更像個上等人家的閨秀。
她解開手帕,一大把金幣滾了出來,撒落在床上。
「現在棉花已漲到72美分一磅。我相信會賣到這個價的。思嘉,這場戰爭結束時我會成為一個富翁,因為我有遠見——唔,對不起,是惟利是圖。我曾經告訴過你,有兩個時期是可以賺大錢的,一是在建設一個國家的時候,一是在一個國家被毀壞的時候。建設時賺錢慢,崩潰時賺錢快,記住我的話吧。也許有一天你是用得上的。」
不過,如果瑞德放棄他的那套異端邪說,生活就會愜意得多。那樣,她同他在桃樹街散步時就用不著因人們公然不理睬他而覺得尷尬了。
「我能想象到,法國貴族直到爬進囚車那一刻,也一直是這樣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