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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二十二章

第三部

第二十二章

這樣思嘉只好打發普里茜下樓去熱點玉米粥喂他。至於她自己,她覺得從下午起她就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了。
「是的,太太,不過——」
北方佬就要來了!她把這件事忘記了呢。她的喉嚨突然發緊,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那人影走開,同別的影子混淆在一起,雜沓的腳步也在黑暗中漸漸消失。
「反正我快死了。你走不走都一樣,」接著她又呻|吟起來。
她聽到普里茜啪噠啪噠小跑的腳步聲,隨即聲音在柔軟的泥土路上漸漸消失了。
「是的,太太,」普里茜用自以為重大和得意的口氣說。「車夫塔爾博特告訴俺的。他給打中了——」
「思嘉小姐,俺要是上一家酒吧間或婊子家去了,俺媽會拿棉花稈抽俺呢。」
起初,媚蘭疼得厲害時總是要把握住思嘉的手,但是她抓得那麼緊,幾乎要把骨頭都捏碎了。一個鐘頭以後,思嘉的手就青腫起來,快要不能動彈了。她只得拿兩條毛巾扎在一起,系在床腿上,然後讓媚蘭的兩隻手拉住打結的那一頭。媚蘭拉著它就像拉著自己的生命線似的,時而緊張地拽住,時而放鬆一下,隨意地撒扯著。整個下午,她的聲音像落在陷井裡垂死的野獸一般在嗥叫。她偶爾放下毛巾,無力地搓著雙手,瞪著兩隻痛得鼓鼓的眼睛仰望著思嘉。
到了後來,就由不得媚蘭自己要不要逞強,她終於呻|吟起來,有時也大聲叫了。她一叫,思嘉便雙手捧著頭,捂著耳朵,轉過身去,巴不得自己死了。做什麼都好,就是不要眼睜睜地看著這種痛苦的情景而毫無辦法啊。要守在這裏,花這麼長時間等一個孩子落地,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倒霉的事了。何況這樣等著等著的時候,她很清楚北方佬實際上已經到五點鎮了。
「我並不害怕。別傻了。你知道我是不會離開你的。」
「你只要快跑就能趕上剛才那些人,他們是不會讓北方佬逮住你的。快走吧!」
「唔,請等一等!」
「北方佬就要來了!北方佬就要來了!」這便是他們的腳步聲的節奏所說的那句話,這便是思嘉那顆突突急跳的心一下子捶擊的聲音。北方佬就要來了啊!「北方佬就要來了!」普里茜大聲嚷著,縮著身子向思嘉緊靠過來。「唔,思嘉小姐九九藏書,他們會讓咱們全死光的;他們會用刺刀捅進咱們的肚皮!他們會——」
她回頭面對普里茜,十分急迫地吩咐她。
「好吧,我就揍你了,你要不去。你可以站在外面大街上叫他嘛,難道這樣還不行?或者問問旁人他在不在裏面。快走吧!」
壁爐上的鍾已經停擺,她已沒法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只有等到房裡的熱氣漸消和那一點一點亮光暗淡下去時,她才把窗帘拉開,猛地發現原來快傍晚了,太陽像個猩紅的火球已遠遠斜掛在西天。不知為什麼,她原以為永遠是酷熱的中午呢。
她突然想起瑞德·巴特勒,便覺得得神思鎮定,不再惶恐了。她怎麼整個上午像只沒頭的小雞到處亂竄卻沒有想起他來呢?他至今還在城裡。她固然恨他,可他是強壯而能幹的,又不怕北方佬。的確,他上次在這裏時她曾經對他大發脾氣,他也說了一些令人難以饒恕的話,不過在目前這種時候,她是不會去計較那些事的。他還有一匹馬和輛馬車呢。啊,她怎麼沒有早想起他啊!他可以把他們全都帶走,離開這個鬼城市,不受北方佬糟蹋,到別的什麼地方去,到任何地方去都行。
「別去管這些了。」
那人影似乎摘下了帽子,黑暗中傳來平靜的聲音。
「那就打聽他在哪裡。難道你就連這點勇氣也沒有?要是他不在飯店,你就到迪凱特街的酒吧間去找他。到貝爾·沃特琳住的地方去。到處去找。你沒看見,你這笨蛋,要是你不趕緊去找到他,北方佬就會把我們全部逮住的。」
「請說說話吧,對我說說話吧,」她低聲說,這時思嘉便隨意閑聊一陣,直到媚蘭又抓住那個毛巾結開始扭擺起來。
「是的,太太。俺就是這樣。」普里茜急忙表示同意。
「啊,別嚷了!」這種事用不著聽見別人用顫抖的聲音說出來,光在自己心裏想想就夠你害怕的了。於是她心裏又掀起一陣恐慌。她怎樣才能逃走?她怎麼辦?她到哪裡去尋求幫助呢?所有的朋友都對她毫無用處了。
她緊張地猜想現在商業區已經變成什麼樣子。是不是軍隊已經全部撤出去了?北方佬進來了沒有?聯盟軍會不經過戰鬥就開走嗎?於是,她不由得十分遺憾和沮read•99csw•com喪地想起,聯盟軍為數那麼少,而謝爾曼的部隊又多又強壯,謝爾曼啊!連撒旦本人也不會像他這樣叫人害怕呢!可現在已沒有時間來想這些了,因為媚蘭在喊著要水,要一塊濕毛巾敷在她頭上,要人給她打扇,要人驅趕她臉上的蒼蠅。
房間里又暗又熱,充滿了痛苦的喊叫和嗡嗡的蒼蠅,可是時間過得慢極了,思嘉連早晨的事也有點記不起來了。她覺得彷彿自己在這個悶熱、陰沉和汗濕的地方已待了一輩子似的。每當媚蘭喊叫時她也很想喊叫,只是由於狠命地死咬著嘴唇不放才沒有喊叫出來,並終於把內心的狂亂遏制下去了。
她直著腰背坐起來,推了普里茜一把,叫她快跑。
房間里半明半暗,因為思嘉把窗帘拉下來擋熱氣和陽光了,只有一小點一小點的亮光從帘子的小孔里和邊緣上透進來。房間里熱得像個烤爐,思嘉身上的衣服濕了,始終沒有干過,而且汗水愈來愈多,也粘得愈來愈難受。普里茜蹲在一個角落裡,也在出汗,渾身酸臭。要不是怕這孩子一背著她就會一溜煙跑掉,思嘉簡直想把她趕出去。媚蘭躺在床上,床單早已給汗漬弄髒,又因為思嘉有時濺上的水,斑斑點點地濕了。她不停地打滾,翻來覆去,時而向左時而向右滾個不停。
思嘉聽了這些毫無用處的話,氣得又捧她了,可是媚蘭睜著那雙鼓脹的眼睛低聲說:「親愛的,北方佬來了嗎?」
思嘉睜大眼睛從黑暗中望著普里茜,因為太累才沒有呵斥,沒有責罵,沒有數落普里茜的過錯——她對自己並沒有的那種經驗的吹噓,她的恐懼,她那笨手笨腳的忙亂樣兒,她到緊急關頭的手足無措:不是拿錯了剪刀,就是把水盆里的水濺得滿床都是,甚至還失手把新生嬰兒跌落過呢。可現在她倒是吹起牛來,說自己幹得多麼好了。
「不,」思嘉堅決地說。「普里茜就會撒謊。」
「你們把我們丟下不管了?你們要走了?」
她聽見她自己的呼吸聲從均勻響亮轉為痙攣性的抽泣,但她的眼睛是乾枯而火辣辣的,彷彿它們再也不會流淚了。她緩慢而吃力地抬起身來,將沉重的裙裾拉到大腿以上。她同時感到又冷又熱又模模糊糊,而微微的夜風https://read.99csw.com吹在四肢上卻爽快得很。她模糊地感到,如果皮蒂姑媽看見她斜躺在這前廊上,裙子撩得那麼高,連內褲都露了出來,不知要怎麼說呢。不過她不管它。她什麼也不管了。時間已停滯不前。現在可能剛過黃昏不久,也可能已經半夜了。她不清楚,也不去管它。
一切都過去了。媚蘭並沒有死。那個像小貓似的哇哇叫的小崽正在普里茜手裡接受頭一次洗浴。媚蘭這時睡著了。以經歷了這樣一場夢魘般的劇痛和對接生程序一無所知,以致害多利少之後,她怎麼還睡得著呢?她怎麼沒有死呢?思嘉知道,如果是她自己經受了這樣一番折磨,那一定死了。可是事情一過,儘管她已虛弱得奄奄一息,媚蘭居然還能聲說:「謝謝你了。」思嘉是俯身側耳才聽見的。後來她就睡著了。她怎能睡得著呢?思嘉忘記了自己生完韋德之後睡著過。她什麼都記不起來了。她的腦子已成了真空;世界已成了真空;在這漫無盡頭的一天之前不曾有過生活,在這以後也不會有——只有——酷熱難熬的夜晚,只有她那粗嘎疲倦的呼吸聲,只有從腋窩到腰、從臂部到膝蓋淋漓不息的,模糊冰冷的汗水。
「俺害怕呀!要是巴特勒船長不在飯店裡呢?」
「大夫整天不在家。說不定他跟那些大兵一起走了。費爾已經完了!思嘉小姐,」
「韋德餓了!」思嘉聽了起身往門外走去,這時媚蘭低聲說,「求求你。別離開我。你不在我就忍不住了。」
「俺沒看見米德太太。廚娘說米德太太在給費爾洗身子,要趕在北方佬到這裏之前把他安葬好,廚娘說媚蘭小姐要是痛得不行了,只消在她床底下放把刀子,就會把陣痛劈成兩半的。」
但是,在這位女主人堅決而無情的推搡之下,普里茜只得走下了台階。前面的大門嘎嘎響了,思嘉又高聲喊道:「快跑,你這小笨蛋!」
她真後悔自己以前沒有多注意聽聽那些主婦們談生孩子的事。要是平時注意到就好了!要是平時多關心這種事情,她現在就會知道媚蘭是不是要很久才能生下來。她隱約記得皮蒂姑媽講過,她的一個朋友生孩子整整整生了兩天,結果沒生出來自己就死了。說不定媚蘭也得生兩天呢!可是媚蘭身體九*九*藏*書這樣嬌弱,她一定經不起兩天的折磨。她很快就會死的。要是孩子不早些下來,如果艾希禮還活著,她怎麼有臉去告訴他媚蘭已經死了——她曾經答應過要照顧她呀!
可是,北方佬還要解放黑人呀!不錯,北方佬是受他們歡迎的。
「你得給我馬上走,要不我就賣了你,叫你以後永遠也見不到你媽和其他任何一個熟人,我還要把你賣出去當大田的勞工。趕快走吧!」
「唔,上帝,思嘉小姐——」
一個人影離開隊伍來到大門口。
思嘉站起身來。
其實媚蘭說的也就是思嘉一直想著的事,可是思嘉聽見她說出來反而惱羞成怒了,彷彿她內心的怯懦已明明白白地流露在臉上,被媚蘭看透了似的。
「你知道巴特勒船長住在哪裡吧——在亞特蘭大飯店?」
「難道你們——難道軍隊真的在撤退?」
以後永遠也不會有這麼長的一個下午了。也不會那麼炎熱,不會有這麼多懶洋洋的蒼蠅。這些蒼蠅,不管思嘉怎樣不停地揮扇子,仍然成群地落在媚蘭身上。她用力揮著那把大棕櫚扇,胳臂都酸痛了。但是她好像簡直在白費力氣,因為她剛把它們從媚蘭汗濕的臉上趕開,它們即刻又在她那濕冷的雙腳和腿上爬了,媚蘭不時無力地抖動著想擺脫它們,並低聲喊道:「請扇扇吧,我的腳上!」
有一次,韋德踮著腳尖跑上樓來,站在門外哭泣。
普里茜還在那裡磨磨蹭蹭,又是用腳擦地,又是撅著嘴嘟囔。思嘉又用力推了她一下,她差一點從台階上栽下去。
有時她掙扎著想坐起來,但向後一靠又躺倒了,於是又打起滾來。最初她還強忍著不叫不嚷,狠狠咬著嘴唇,直咬得皮都破了。這時思嘉的神經也快要綳裂了,才粗聲嘎氣地說:「媚蘭,看在上帝份上,別逞強了吧。除了我們沒有別人能聽見呢。想叫就叫吧。」
「是的,太太。正是這樣,我們是最後一批從防禦工事中撤出來的,從北邊大約一英里的地方。」
「要是大夫不在,就問問米德太太或他們家的廚娘有什麼辦法,求她們趕快來一下!」
普里茜啪噠啪噠走了,思嘉望著她在大街上匆匆忙忙地奔跑,她從來沒有想到這小東西會跑得這麼快。過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她獨自一人回來了。
「我https://read.99csw.com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歇了一會兒又說:「啊,思嘉,你得帶著韋德一起離開。你別待在這裏了。」
思嘉像個老太婆似的扶著欄杆慢慢從黑暗的樓梯上摸著走下來,生怕不小心跌倒了。她的兩條腿像鉛一般沉重,她又疲勞又緊張,一路直哆嗦,同時因為渾身是汗而在不斷地打冷戰。她十分吃力地摸到前邊走廊里,在頂上一級台階頹然坐下。她背靠著一根廊柱斜倚在那裡,用顫抖的手解開胸衣當中的扣子,讓胸衣半敞著。夜色黑沉沉,溫暖而柔和,她側身凝望著它,遲鈍得像頭耕牛。
暮色降臨時,普里茜像具黑幽靈似的急急忙忙點起燈,媚蘭顯得更虛弱了。她開始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艾希禮,好像神經昏迷了。這種單調可厭的呼喚聲使思嘉恨不得拿一隻枕頭把她的嘴捂住。也許大夫最終會來的吧。這時希望又開始抬頭,但願他快點來!她轉身打普里茜的主意,吩咐她趕快到米德家去,看看大夫或者他太太在不在家。
「死了?」
她又靜靜地靠著柱子斜躺下去,普里茜也明白她的心情,便躡手躡腳躲進黑暗中去了。過了好一會兒,思嘉的呼吸已漸漸緩和下來,心跳也平穩了,她才隱約聽見前面路上從北邊來的雜亂的腳步聲。士兵!她慢慢坐起來,把裙子往下拉拉,儘管知道在黑暗處誰也不會看見。他們眼看來到了屋前,綿延不斷的一支隊伍像些影子一個個過去,這時她向他們喊起來。
「啊,上帝,思嘉小姐!俺可不敢一個人在黑夜裡亂跑呀!要是北方佬把俺給逮住了呢?」
「那好,現在你儘快跑到那裡去告訴他,我要他來一下。我要他儘快趕著他的馬和馬車來,或者來一輛救護車,如果找得到的話。把媚蘭小姐生了娃娃的事也告訴他。就說我要他來得我們離開這裏。好,趕快!馬上就去。」
「他們快來了,」媚蘭低聲說,她沒有受騙,便將臉埋在枕頭裡,但聲音是捂不住的。
她正要闔眼並感到睡意漸濃時,忽然聽見樓上走動的腳步聲,心想「這可能是該死的普里茜吧」。在黑暗中過了不知多久,普里茜來到她身邊,得意地嘮叨起來。「思嘉小姐咱們幹得不錯呢。俺說俺媽也不會比這再好了。」
「是的,太太。你看,北方佬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