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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三十八章

第四部

第三十八章

她的臉一沉,又發起脾氣來了。
但是有幾個夜晚,甚至連白蘭地也無法鎮住她的心頭的痛苦,這種痛苦甚至比害怕失去木廠還強烈,那是因渴望見到塔拉而引起的。亞特蘭大的嘈雜,它的新建築物,那一張張陌生的面孔,那擠滿了騾馬、貨車和熙熙攘攘的人群的狹窄的街道,有時幾乎使她感到窒息,受不了了。她是愛亞特蘭大的,但是——啊,它又怎麼比得上塔拉那種親切的安寧和田園幽靜,那些紅土地,以及它周圍那片蒼蒼的松林啊!哦,回到塔拉去,哪怕生活再艱難些!去按近艾希禮,只要看得見他,聽得到他說話,知道他還愛自己,這就足夠了。媚蘭每次來信都說他們很好,威爾寄來的每一封短箋都彙報棉花的種植和生長情況,這使她的思鄉之情愈加深切了。
「我正想見你呢,肯尼迪太太,」一個緬因州來的瘦高個女人說。「我想從你那裡了解一點關於這個愚昧城市的情況。」
「我連看都不要看,怎麼還能相信他們呢,至於讓他們帶我的孩子……」
到底什麼東西迷住了她的心竅,什麼東西使她變得瘋狂,看起來誰也弄不明白。實際上那是一種強烈慾望的表現,她要在自己不得不閉門隱居之前趕快將她的事情安排好,趕快儘可能多賺些錢以防萬一,趕快建立一個堅實的金錢堤壩來防禦北方佬日益高漲的仇恨浪潮。這些日子正是金錢迷住了她的心竅。要說有時她也想到孩子,那只是對孩子來得不是時候而莫名其妙地生氣。
「啊,媚蘭!」她忽然想起,但緊接著就悲嘆道:「只有媚蘭是唯一贊成我的女人,不過可以肯定也不是我的什麼光榮,因為她壓根兒連一隻母雞的見識都沒有。要是她真有點見識——」她有點發窘,沒有說下去了。
「看那個老黑鬼,像只癩癩蛤蟆似的,氣得鼓鼓的,」她格格地笑著。
「你的要求倒不算高呢。不過照你出的工錢,你是找不到這樣的人的。你說的那種人,除非是完全殘廢的,現在全都找到了工作。他們也許不適宜幹當前的活,不過他們畢竟全都在乾著呢。」
「這話聽起來倒滿甜,很有點女性味道呢,肯尼迪太太。這可不像你平時那種專橫的空調呢。看來,只要對付得當,是可以將你變成一個乖乖地依靠男人的婦女的。」
「他很愚蠢,」思嘉心想。「他對做生意差不多是一竅不通,我敢打賭他連二加二等於多少都不會。而且我懷疑他也學不會了。不過,他至少是個老實人,不會欺騙我。」
瑞德不耐煩地聳了聳肩膀。
「我還是責備她們了呀!」思嘉說,顯然被這種指責刺痛了。「我不是告訴她們你是我們家自己人嗎?」
「我的保姆布里奇特回北方去了。她說她在這些她稱為『黑魔』的人當中再也無法待下去了。孩子們現在成天纏得我心煩意亂,請告訴我,怎樣才能再找到一個保姆。我不知道到哪裡去找呀。」
弗蘭克、皮蒂和僕人們對於她那種隨時隨地都可能爆發的無名火都極為體貼地容忍著,將她的壞脾氣歸咎於懷孕,從沒意識到真正的原因。弗蘭克知道對於懷孕的婦女就得遷就,所以他壓抑著強烈的自尊心,聽憑她繼續經管木廠,聽憑她在目前這種任何女人都不應該再出去拋頭露面的時候繼續在城裡到處亂跑,絕口不提任何意見。她的行為不斷使他感到難堪,不過他預想再忍耐一段時間就差不多了。只要孩子一下地,思嘉又會成為當年他追求過的那個富於女性美的可愛姑娘了。但是不管他如何姑息遷就,她還是不停地發脾氣,因此他感到她真像是鬼迷心竅了。
思嘉想這倒也是真的,並突然感到驚異起來。他的確好像非常願意跟韋德玩兒,並且經常給他送禮物呢。
總得要待到六月呀!思嘉知道到了六月她就得在皮蒂姑媽家待著休息,直到孩子生下來為止。人家已經在議論她,這種情況下竟然還敢在外面拋頭露面。沒有哪個女人懷了孕還在公開場合出現的。弗蘭克和皮蒂早就央求她不要再露面,不要給她自己——以及她們——丟醜,而她也答應他們到六月不再工作了。
這番話對於思嘉當前的處境可真是概括得好極了,以致她陷入一種十分憤怒的沉默中。是的,征服者們確實都對她表示讚許,但她的家人和鄰居卻不這樣。她知道全城的人都在紛紛議論她。現在連彼得都對她那樣反感,甚至不願跟她一起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中了。這真是一個致命的打擊了。
就這樣,春天的幾個月過去了,四月的冷雨天結束,溫潤芳菲的五月天氣隨之而來。這幾個星期思嘉一直被一大堆工作和憂慮所包圍。肚子愈來愈大,行動愈來愈不方便,老朋友們愈來愈冷淡,家裡人則愈來愈體貼,愈來愈覺得焦急,愈來愈摸不著頭腦,不知到底是什麼在驅使她這樣干。在這些焦慮不安和奮力掙扎的日子里,她眼中只有一個人是可以依賴和能夠理解她的,那就是瑞德·巴特勒。說也奇怪,在這方面居然所有的人中間偏偏是他,因為他這個人像水銀一樣飄忽不定,像一個剛從地獄出來的魔鬼一樣邪惡倔強呢。但是他同情她,而這一點是她從任何別的人身上都得不到而且也從沒指望得到的。
「就因為你所乾的與別的女人所乾的不同,而且你又取得一點小小的成就。正像以前告訴過你的,這就是在任何一個社會都不能寬恕的一種罪惡。只要你跟別人不一樣,你就該死!思嘉,就因為你的木廠辦得成功,這對於每一個沒有成功的男人來說,便是一種恥辱。你要記住,一個有教養的女性應該待在家裡,應該對災個復姑而殘酷的世界一無所知才好。」
「我恐怕你在亞特蘭大是找不到愛爾蘭僕人的了,」思嘉冷冷地回答說。「我自己就從未見過一個白種僕人,我家也想要,而且,」她忍不住在話里略帶譏設的聲調,「我可以向你保證,黑人並不會吃人,倒是很值得依賴的。」
「我才不要提包黨人。提包黨人無論什麼東西,只要不是燒得通紅的或者釘得牢牢的,都會給你偷走。如今他們很得意,只會待在原地不動,決不會屈尊到這裏來撿我們的骨頭。我要的是一個好人,一個好人家出身的人,又精明能幹又忠礙老實,還要——」
「我敢說只要那樣能弄到錢,他就會讓人矇著眼走船板的。總之,他弄到好多錢,後來留給父親一大筆遺產。不過家裡人總是小心地稱他為『船長』。在我出生之前很久,他在一家酒館跟人吵架時被打死了。不用說,他的死對於子女倒是一大解脫,因為這位老先生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酒一落肚便忘記自己是個退休的船長,一味訴說過去的經歷,把他的兒女們都嚇壞了。不過我很佩服他,而且儘力想更多地模仿他而不是我自己的父親,因為我父親是位和藹可親的紳士,有許多體面的習慣和虔誠的格言——所以你看事情就是這樣。我保證你的孩子們也不會贊成你。思嘉,就像梅里韋瑟太太和埃爾辛太太現在不贊成你這樣。你的孩子們也許會是些吃不了苦,缺乏男子漢氣慨的人,因為一般吃過苦的人的子女往往是這樣。而且對他們更糟的是,你像所有的母親一樣,大概已下定決心不讓他們去經歷你所經歷過的苦難了。這可大錯特錯了。吃苦要麼使人成材,要麼把人毀掉。所以你就得等待你的孫子輩來贊同你了。」
「我怎麼會知道呢?我是個叛徒,變節者,流氓。難道我會知道嗎?不過我確實知道那些被北方佬懷疑過的人以及他們發動的一次冒失行動,那些人幾乎都被絞死了。雖然我知道你對鄰居們上絞架不會感到悲痛,但我相信你肯定會因為失去你的木廠而傷心的。我從你臉上的固執勁兒看到,你肯定不相信我,因此我的話也就等於白說了。所以我唯一能說的是請你經常把那支手槍帶在身邊——而且,只要我在城裡,我會盡量出來替你趕車的。」
「一個老寶貝呢!」彼得嘟噥著說。「我想皮蒂小姐聽了這種話決不會再讓我給你趕車了。肯定不會,小姐!」
「難道你不覺得有個孩子值得自豪嗎?」
「就是你幹了嘛,思嘉小姐,」彼得說著,嘴唇往外伸得更長了。「得要的是你和我都沒有理由去跟北方佬打交道,讓他們有機會侮辱我。要是你不跟她們來往,她們就不會有機會把我比做騾子或非洲人了。而且,你也沒替我責備她們呀。」
梅里韋瑟太太和許多別的南方人也在同剛來這裏的北方佬做生意,但不同的是他們並不情願,而且公開地表示不喜歡。可思嘉卻是喜歡,或者說,似乎喜歡,那一樣是夠糟的了。她確實在北方佬軍官家裡同他們的妻子喝過茶呢!實際上她什麼事都干過,只差沒邀請他們到她自己家裡來了,而且全城的人都在猜想,要是沒有皮蒂姑媽和弗蘭克,她準會請他們去的。
瑞德經常出城,神秘地去新奧爾良,可從來不解釋去幹什麼,只是思嘉總帶點醋意,覺得肯定同某個女人——或者一些女人有關。但自從彼得大叔拒絕替她趕車之後,瑞德留在亞特蘭大的時間便愈來愈長了。
「啊,你這該死的記憶力和臭德行!」
「我才不會幹這種事情,」他平靜地回答。「等你還沒到家天就要黑了,這裏又來了一幫新的黑人,就住在泉水附近的帳篷和棚屋裡,聽說都是些下流的黑鬼。我看你又何必給那些容易感情中動的三K黨人製造一個理由,讓他們今天夜裡穿上睡袍出去奔跑呢。」
「那麼我們就不一樣了,我喜歡孩子。」
當思嘉作為一個女人開始經營木廠時,亞特蘭大普遍感到震驚。經后隨著時光的流逝,大家更斷定她這個人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她做生意使用的殘酷手段令人駭異,何況她可憐的母親還是羅畢拉德家的小姐呢。並且,當誰都知道她懷了孕的時候,她卻照樣在大街上到處奔跑,這就更加令人難以接受了。無論哪個正派的白女或黑人婦女,只要一杯疑自己有了身孕,便幾乎都不再邁出家門,因此梅里韋瑟太太憤怒地說,從思嘉的所作所為來看,她大概是想把孩子生在大待上了!
「他們當著我的面說這種話,好像我是頭騾子,聽不懂她們的話——好像我是個非洲人,一點也聽不懂她們說些什麼,」彼得說著,用鼻子響亮地哼了一聲。「她們還叫read.99csw.com我黑鬼,可從來也沒有哪個白人這樣叫過我。她們說我是老寶貝,說黑鬼一個也不能依賴!我不能依賴嗎?老上校臨死的時候跟我說,『你,彼得,請你照看我的孩子們吧。好好照顧你那年輕的皮蒂帕特小姐,』他說,『因為她像個螞炸一樣沒有頭腦。』這些年來我就一直好好照顧她——」
我六月份回家去。六月以後我在這裏就什麼事也幹不成了。我可以回家舒舒服服住上兩個月。她想著想著情緒便好起來了。果然,她六月回到家裡,但不是如她所盼望的那樣,而是六月初威爾來信說她父親傑拉爾德去世了。
在此之前,她對人家的議論是壓根兒不在乎的,不但不在乎,而且有點瞧不起。但彼得的話在她心中點了憤恨的怒火,迫使她採取守勢,使她突然對鄰居如同對北方佬一樣厭惡起來。
在城裡,他大部分時間是在一家名叫「時代少女」的酒館樓上賭博,或者在貝爾·沃特琳的酒吧間里與那幫比較有錢的北方佬和提包黨人親切交談賺錢的計劃,這種城裡人對他比對他那班密友更加憎惡。他現在不到皮蒂家拜訪了,這也許是為了尊重弗蘭克和皮蒂的感情,因為思嘉現在的處境很微妙,男人去拜訪會使弗蘭克和皮蒂受不了。不過她幾乎每天都會偶然碰見地。當她趕車經過桃樹街和迪凱特街那段偏僻的路到木廠去時,他屢次騎馬追上她。他總是勒住韁繩跟她談一會兒話,有時將馬拴在她的馬車背後,替她趕著車在兩個木廠之間巡視一番,這些天來,她儘管不想承認但實際上是比過去更容易疲勞了,因此也願意讓他這樣做,心裏還暗暗感激他。他每次都在他們回到城裡之前便離開她,可是城裡人還是都知道了他們相會的事情,因此這又給人們提供了一些新的議論資料,在思嘉觸犯禮儀的那一長列條目中也添上了新一條。
所以,正因為她長得又美麗又迷人,而且有時又顯得很孤弱無助,他們便都樂意光顧她的木材廠以及弗蘭克的店鋪,覺得他們應該幫助這位有膽識但顯然只有一個無能的丈夫在養活她的小婦人。思嘉注視著她事業的進展,覺得不但目前她要靠著北方佬的錢,而且將來還得靠這幫人庇護呢。
思嘉給惹得哈哈大笑起來。
「但是我賺點錢,他們憑什麼要管呢?」
「不過——嗯,休沒有多大魄力,要不然他的柴火生意是會成功的。」
彼得突然朝馬背上狠抽一鞭,把馬嚇得往前一跳,馬車便顛簸著離開了。思嘉聽見那個緬因州女人用一種困惑不解的語氣說:「她家裡有?不見得是她的親戚吧?他黑得很厲害呢。」
那三個女人氣得大聲叫喊起來。
思嘉冷酷地想道:「她甚至也贊成殺人呢。」接著便輕蔑地笑起來。
「你忘了威爾克斯太太了吧,」瑞德的眼睛惡意地閃亮了一下。「她總是完全贊成你的嘛。我敢說,除了殺人,無論你幹什麼她都會贊成的。」
這幾個月以來,思嘉已經知道了白蘭地的用處。每天傍晚回家,被雨水淋得濕透了,而且由於長時間在車上顛簸,渾身覺得酸痛,這時她除了想起背著嬤嬤那雙賊亮的眼睛藏在衣櫥頂層抽屜里的那個瓶酒之外,便沒有任何東西能支撐得住了。米德大夫沒有想到要警告她,女人在懷孕期間不該喝酒,因為他從未想到一個正派女人也會喝比葡萄酒更烈性的酒呢。當然,在婚禮上喝杯香檳,或者感冒很厲害時上床睡覺前喝杯熱棕櫚酒,也還是可以的。雖然,也有些不幸的女人喝酒,因而使全家的人一輩子丟臉的,正像有些發瘋或離了婚的女人,或者像蘇珊、安東妮小姐那樣相信婦女應該有選舉權的女人,也常常喝酒。但是,儘管米德大夫對思嘉有許多地方看不順眼,可他還從沒懷疑她居然會喝酒呢。
她當然並不是唯一知道做木材生意好賺錢的人,但是她不懼怕競爭者。她對自己的精明頗為自豪,深信跟別人不相上下。她是傑拉爾德的親生女兒,父親遺傳給她的那種狡猾的經商本能現在由於需要而磨練得爐火純青了。
總得要到六月呀!在六月以前,她一定得使木廠穩穩地站住腳跟,這才能夠放心離開。在六月以前,她必須賺足夠的錢,對可能發生的不幸作一點點防備。還有那麼多事情要做,而時間這麼短促。她希望一天能更長些,並且爭分奪秒地拚命賺錢,賺更多的錢。
「是的,我愛錢勝過世界上任何別的東西。」
「我喜歡小毛頭,也喜歡小孩子,要等到他們開始長大,養成大人的思維習慣和大人撒謊騙人的本領並變得下流之後,才不喜歡了。這對你也不應該是什麼新聞,因為你知道我非常喜歡韋德,儘管他還不是個很理想的孩子。」
一天下午,她與彼得大叔趕車回家,經過一家住著三家北方佬軍官的房子,這些軍官正在用思嘉的木料蓋自己的住宅。她驅車經過時,三個軍官的妻子正好都站在門口,她們向她招手,請她把車停下來。她們出來,跑到她的馬車旁邊同她招呼,那口音又一次使她覺得,對於北方佬,除了他們那種聲調之外,似乎什麼都可以原諒了。
「不過你沒有看到問題的實質,我的寶貝兒。她們的事業都不得意,所以沒有觸犯那些南方男人強烈的自尊心。這些男人還會說:『可憐而又可愛的傻娘們,她們幹得很難呀!不過那也好,就讓她們去覺得自己是在幫忙吧。』再說,你提到的那些太太可並沒覺得幹活是一種享受。她們總讓大家知道,她們現在幹活是不得已的,一旦有個男人來解放她們,讓她們擺脫這種不適合女人的勞動,她們就不幹了。因此大家都為她們感到難過。可是你呢,你明顯地是喜歡幹活的,而且顯然不想讓任何男人來管你的事,所以也就沒有人會為你感到難過了。就為這一點,亞特蘭大人也決不會原諒你。因為替別人感到難過是一樁非常令人高興的事呀。」
他的兩眼惡作劇地閃爍著。
「但是,是他們解放了你們呢,」思嘉大聲對彼得說。
「死亡,納稅,生孩子!這三件事,那一件也沒有合適的時間容你選擇的!」
她抬起頭來看了看他那張目無表情但溫和的面孔,突然她的火氣煙消雲散了,正如他就她的懷孕作了那番談話之後她的羞怯反而消失了一樣。剛才,當她還巴不得自己死了的時候,他卻那樣神奇地讓她平靜下來,心安理得了。現在他變得更加好心,連對她的馬都想得非常周到,這不免引起她一陣感激之情,心想為什麼他要是始終都這樣多好呢?
思嘉親眼目睹這種情景,白天身臨其境,夜間又帶著它們上床睡覺,時時憂慮以後還會發生什麼事情。她知道由於托尼的事,她和弗蘭克已列入了北方佬的黑名冊,隨時都可能大難臨頭。但是,尤其是現在,她可承受不起前功盡棄的損失——現在一個嬰兒即將出世,木廠正開始賺錢,塔拉還要她繼續維持,直到秋天收了棉花為止。啊,要是她會失去一切怎麼辦!或許她還得用那孱弱的武器,面對這瘋狂的世界,一切從頭開始呢!還得用她的朱唇、碧眼和狡猾而浮淺的腦子,同北方佬以及他們的一切主張作鬥爭啊。她實在憂慮重重,負荷不了啦,覺得與其重新開始還不發自殺算了。
她對未來的種種設想感到很有樂趣,儘管她心裏明白自己並沒有真正想要變得慷慨無私或和藹可親,但總也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她所希圖的只是具有這些品德的好名聲。不過她那副腦筋動得太粗了,根本辨不出這類細微和差別來。只要有那麼一天,她有了錢,人人都讚許她,就足夠了。
北方佬婦女認為《湯姆叔叔的小屋》這本書的啟示僅次於《聖經》,所以她們全都問起南方人家養的用來追逐逃跑奴隸的那種獵狗。而且她們根本不相信她所說的她有生以來只見過一隻獵狗,而且是一隻溫和的小狗,並非色惡寵大的猛犬。他們還想看看農場主用來在奴隸臉上列印記的那種可怕的烙鐵和用來打死奴隸的有九根皮條的鞭子。思嘉覺得她們對於納奴隸為妾的問題表現出來的極大興趣,實在十分庸俗和沒有教養。尤其當她看到北方佬軍隊在亞特蘭大定居以後黑白混血嬰兒大量增加時,更是十分憎恨。
思嘉早就覺得彼得大叔在急促喘氣了,他坐得筆挺,兩眼緊緊盯著馬耳朵。這時那個緬因州的女人偏偏突然大笑起來,指著彼得大步給她的同樣看,這促使思嘉更加註意彼得的神情了。
在1866年春天那一片破壞和混亂之中,思嘉將全部精力放在木廠上,一心一意要讓它賺錢,在亞特蘭大,錢有的是。蓋新房的浪潮正在給她急需的機會,她曉得只要她不蹲監獄就准能發財。她不斷告誡自己,處世要溫和些,謹慎些,受到侮辱得忍受,碰到不公平的事要讓步,不要冒犯任何可能傷害她的人,無論是白人還是黑人。她同別人一樣,非常憎恨那些傲慢無禮的自由黑人,每次聽到他們的辱罵或高聲大笑時都要氣得炸了肺。但是她從來連一個輕蔑的眼色也不敢向他們表示。她憎恨提包黨人以及那些參加了共和黨的南方白人,恨他們那樣容易便發家致富,而她卻要艱難地掙扎著過日子,但是她從來不說一句指責他們的話。在亞特蘭大,沒有人比她更仇恨北方佬的了,只要看到那身藍軍服便氣得要命,但另一方面即使在家裡她也從不談起他們。
「放肆,」思嘉冷冷地說,因為她聽不出托米的話時有多少幽默。「當然我父母養育了我,可不是叫我來開木廠的。」
她每月掙的錢,一半寄到塔拉交給了威爾,一部分還瑞德的債,其餘的便自己存起來。沒有哪個守財奴比她數錢數得更勤,也沒有哪個守財奴比她更害怕失去這些錢。她不肯把錢存到銀行里去,因為怕銀行倒閉,或者北方佬可能要沒收。所以她把錢盡量帶在自己身邊,塞在自己的緊身衣內,將一小疊一小疊的鈔票藏在屋子周圍放在壁爐的磚縫裡,放在廢物袋內,夾在《聖經》的書頁中。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過去,她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因為多省下一塊錢,到了災難臨頭時,就會多丟掉一塊錢啊。
這話使她沉默了片刻。這倒是真的。她靜下來想想,的確是有點寂寞——因為缺乏女伴感到的寂寞。在戰爭年代,她情緒九九藏書低落時可以去找愛倫。自從愛倫去世之後,一直總還有媚蘭和她作伴,當然她和媚蘭除了在塔拉一起干苦活以外沒有什麼共同之處。可現在一個女伴也沒有了,因為皮蒂姑媽除了她自己那小小的閑談圈子之外,對人生是沒有什麼想法的。
兩個男人有點勉強地大笑起來,但思嘉似乎覺得他們作為男性在聯合起來反對她。她想想托米的話是對的,這時他腦海中掠過一些她已經找過和打算去找的男人。他們全都很忙,忙著干某些事情,幹得很辛苦,比戰前他們可能想像得到的要辛苦得多。也許他們乾的並不是自己所願干、最容易干,或者曾被培養要乾的事。可是他們畢竟是在幹了。對於男人來說,這個世界的確太艱難,不能有什麼選擇。要是他們在為失去希望而悲傷,在渴望過去的生活方式,那除了他們自己誰也不清楚。他們正在打一場新的戰爭,一場比上次更加艱難的戰爭。他們現在又關心起生活來了,以那種在戰爭將他們的生活切成兩段之前激勵過他們的同樣的急切感和強烈意識關心著。
「瑞德,為什麼這個城裡的人都這樣卑鄙下流,都這樣非議我呢?」就在彼得大叔發出最後通牒之後不久她煩躁地這樣問他。「他們說得最糟糕的人,到底是我還是提包黨人,都很難說了!其實我只不過於我自己的事,又沒幹過什麼壞事,而且——」
「你替我滾下車去,你這個下流坯,」她聲音顫抖地說。
「不、小姐!他們沒有解放我。我也不要讓這幫廢物來解放,」彼得生氣地說,「我還是屬於皮蒂小姐。要是我死了,她也得把我埋在漢密爾頓家的墳地里,因為我是屬於這裏的呀……我要是告訴皮蒂小姐,你怎樣讓北方佬女人侮辱了我,她準會十分生氣的。」
「瑞德,你真的——難道你真的是為了保護我,你才——」
不相信黑人!思嘉信任他們遠遠超過大多數白人,肯定比對北方佬要信任得多。黑人身上有種忠誠、耐勞和仁愛的品德,這些是任何嚴峻的情勢也無法使之破裂,金錢也無法買到的。她想起面對北方佬入侵時仍然留在塔拉的那幾個忠心耿耿的黑人。他們可以逃走,或者參加軍隊去過閒蕩的生活,可是他們卻留下來了。她記起迪爾茜怎樣在棉花地里挨著她干苦活,記起波克怎樣冒著生命危險去鄰居雞窩裡偷雞給全家吃,想起嬤嬤怎樣陪伴她到亞特蘭大來,阻止她做錯事。她還想記起一些鄰居家的僕人,他們怎樣保護那些男人到前線去了的女主人,怎樣護送她們逃過戰爭的恐怖,怎樣看護受傷的人,掩埋死者,安慰生者,幹活,行乞,偷竅,為了讓餐桌上有吃的便什麼都干,而且哪怕現在,「自由人局」向他們許了各種各樣驚人的諾言,可他們還是緊緊跟著他們的白人主子而且比過去當奴隸時幹得更加辛苦。但是,所有這些事情北方佬都不理解,而且永遠也不會理解。
思嘉第一次這樣撒謊時還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事後也不無內疚——不好意思是因為謊言居然可以如此輕鬆地脫口而出,內疚是由於她突然想起母親會怎麼說呢?
思嘉想起嬤嬤那雙親切而粗糙的手,那雙由於伺候愛倫、她自己和韋德而變得難看的手。這幫陌生人對於黑人的手能知道什麼,她們哪裡會明白黑人的手多麼可貴,多麼令人鼓舞,多麼準確無誤地懂得怎樣去撫慰人、體貼人和溫暖人,她想到這裏輕輕地笑了笑。
聽到這類帶有偏見的無知言論,亞特蘭大無論哪一個女人都會氣得要命,但思嘉卻設法忍受,她所以忍得住,是因為她們在她內心引起的鄙視多於憤怒。他們畢竟是北方佬,誰也不會指望北方佬干出什麼好事,說出什麼好話來。因此,他們所表現的對於她的國家和人民及其倫理道德的種種輕率的侮辱,都始終未能深深地觸動她,只不過從她心上輕輕擦過,引起一種很好地掩藏起來的輕視和譏笑,直到發生了一件叫做怒不可遏的事情為止。這件事向她表明,如果她需要什麼表明的話,那就是南北之間的鴻溝有多麼寬闊,而且要想跨越這道鴻溝是完全不可能的。
「我不知道我們的孫子輩會是什麼樣子的呢!」
「我可沒有幹這種事呀!」思嘉吃驚地大叫。
要是!要是!要是!生活中居然有那麼多的「要是」,什麼事也沒有把握,一點安全感也沒有,總在憂慮會失去一切,重新受凍挨餓。當然,現在弗蘭克賺的是多了一點,不過弗蘭克總愛感冒生病,經常一連幾天得在床上躺著。說不定他會成為一個廢人。不,她不能指望依靠弗蘭克。除了她自己,誰也不能依靠。而現在她能掙到的錢似乎太少了。哦,要是北方佬跑來將她的東西全部拿走,她該怎麼辦呢!要是!要是!要是!
但是西蒙斯家的小夥子們正在開辦一個磚窯,凱爾斯·惠廷在賣一種藥劑,是從他母親廚房裡製作出來的,那是可以使黑人最捲縮的頭髮塗上六次就能平直的靈丹,他們居然都彬彬有禮地朝思嘉微微一笑,婉言謝絕了她的僱用,這叫她大吃一驚。她又試了試許多別的人,結果都一樣。實在無法了,她決定提高工資,但還是遭到了拒絕。梅里韋瑟太太有個侄子甚至傲慢地對她說,雖然他並不特別喜歡趕大車,但大車畢竟是他自己的,他寧願自食其力使事業有所發展,也不願到思嘉那裡去。
「彼得大叔是我們自己家裡人,」她的聲音有點發抖。「再見,咱們走吧,彼得。」
「思嘉,」托米難為情地說,「我剛才對你無禮了,實不願意求你幫忙,不過我還是得求你。或許這對你也有好處。我的內弟,休·埃爾辛在賣柴火,幹得不太順利,因為除了北方佬,現在誰都自己出來撿柴火了。我知道埃爾辛一家的日子過得非常艱辛,我儘力幫忙,但你知道我還得養范妮,還有母親和兩個寡婦在斯巴達要我照顧。休這個人很好,你要的正是一個好人,而且你知道的,他又是好人家出身,人很忠厚老實。」
這些日子思嘉並不怎麼需要老實,不過她越是不看重自己的老實,便越發看重別人的老實了。
「但如果我一直待在自己家裡,我就會沒有什麼好乾的了。」
「既然我們已經把這個可怕的話題談開了,而且你承認不久的將來你就要有個孩子,那麼我現在就把幾個星期以來我一直想跟你說的話說出來吧。有兩件事情。第一,你獨自趕車是很危險的。你明白這一點,而且大家也跟你說夠了。哪怕你個人並不在乎你是否會被人強|奸,你也得考慮考慮後果呀。因為你的固執,你可能給自己惹出事來,那時本城一些正義的男人便不得不去弔死幾個黑人替你報仇。這就會招致北方佬對他們進行懲罰,有些人也許會被絞死。你有沒有想到過,那些上等女人之所以不喜歡你,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怕你的行為會給她們的兒子丈夫惹出大禍來?再說,要是三K黨人把黑人處理得多了,北方佬便會對亞特蘭大採取更為嚴厲的措施,結果讓人們覺得連謝爾曼也好像是天使了。我這樣說是有依據的,因為我一直跟北方佬關係很好。說起來也難為情,他們待我就像自己人一樣,所以我聽見他們公開這樣說過。他們要徹底消滅三K黨,為此不惜再次燒毀整個這座城市,並且把十歲以上的男人全都絞死。這全傷害到你的,思嘉。你的錢恐怕也保不住了。誰也說不準一旦大火燒起來會燒到哪裡為止。沒收財產,提高稅金,對可疑的女人課以罰款——這些辦法我都聽他們提出過。三K黨人——」
從此,在做生意方面她就徹底忘掉了愛倫,也再沒有對自己搶別人買賣的手段內疚過了。她知道用謊言去損害人家,對她自己來說是絕對安全的。南方的騎士制度保護了她。南方的上等女人可以用謊言去損害一位紳士,而南方的紳士卻無法用謊言來損害一個上等人女人,更不能說這個上等女人是撒謊者。其他做木村生意的人只能在暗裡發火,跟家人一起時激動地聲稱,但願上帝保佑能讓肯尼迪太太變成男人,哪怕五分鐘也好。
思嘉發現晚餐之前喝一杯純白蘭地大有好處,只要事後嚼點咖啡,或者用香水漱漱口,是不會讓人聞出酒味的。為什麼人們竟那樣可笑,不準婦女喝酒,而男人卻可以隨心所欲地喝得酩酊大醉呢?有時弗蘭克躺在她身邊直打呼嚕,她又睡不著覺,當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為擔心受窮、害怕北方佬、懷念塔拉和惦記艾希禮而受盡折磨時,要不是那個白蘭地酒瓶,她早就發瘋了,只要那股愉快而熟悉的暖流悄悄流過她的血管,她的種種苦惱便消失殆盡。三杯酒落肚之後,她便會自言自語地說:「這些事情等我明天更能承受得住以後再去想吧。」
有一天!但不是現在。現在不行,不管人家怎麼說她。現在還不是成為一個偉大女性的時候。
「那麼這就是你唯一的選擇。不過這一選擇,就像你所需要的大部分東西那樣,附帶著一種懲罰,這就是寂寞。」
「自尊心!我看自尊心的味道好得很,尤其在外皮容易剝落時放點蛋白糖霜,味道就更好了,」思嘉尖刻地說。
「雷內,你看,為什麼你不到我的木廠幹活?經營一家木廠可比趕一輛餡餅車要體面呢。我想你大概覺得不太好意思呢?」
「有時我真的希望你能嚴肅一點。」
她發現,同北方佬軍官做朋友就像射擊地上的鳥一樣容易。他們在一個敵對的地方成了寂寞的流亡者,其中許多人渴望與女性有禮貌地交往,因為在這個城市裡。正派女人從他們跟前經過時常常掉頭不理,好像要啐他們一口才解氣似的。只有妓|女和黑人婦女才跟他們說話和氣。但是思嘉顯然是個等女人,一個有門第的上等女人,儘管目前在幹活,因此只要她嫣然一笑,那又碧綠的眼睛滴溜一轉,他們就渾身激動了。
一旦木廠到了手,就遇到一個傷腦筋的問題——到哪裡去找一個值得依賴的人來經管呢?她不需要另一個像約翰遜那樣的人。她明白儘管自己嚴加防範,他還是背著她在賣她的木材。不過她想,找個合適的人應該還是容易的。不是現在大家都窮得要命嗎?不是現在大街上到處都是閒蕩沒有工作的人嗎?他們中間有些人過去很富裕,可現在失業了。沒有哪一天弗蘭克不給一些飢餓的九_九_藏_書退伍兵以施捨,皮蒂和她的廚娘不包些吃的給那些骨瘦如柴的乞丐。
「你這個『我們是不是暗示我和你會有共同的孫子輩呀?去你的吧,肯尼迪太太!」
「是的,姑娘,謝謝你的好意。這些事情我知道,你知道,但他們這些北方佬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們憑什麼跑來管我們的事呢,思嘉小姐?他們根本就不了解咱們這些支持南部聯盟的人。」
經常,思嘉坐在車裡對他們說話,向他們擺弄兩個酒窩,這時她實際上對他們厭惡極了,恨不得破口大罵他們一頓。不過她還是克制住自己,而且發現隨意玩弄玩弄北方佬,一點也不比跟南方男人這樣調逗要難多少,只不過這不是逗樂而是一樁可恨的交易罷了。她所扮演的角色是一位在患難中的文雅溫柔的南方貴婦人。她具有端莊而嫻雅的風度,可以使她的受騙者與她保持適當的距離,不過她那和藹的態度仍叫北方佬軍官一想起肯尼迪太太便心裏暖洋洋的。
「你認識三K黨人嗎?像托米·韋爾伯恩,休,或者——」
是的,他很粗魯,又很狡猾,他不是一個你能放心跟他打交道的人。你永遠也說不准你放在他手裡的那把鈍刀子,什麼時候稍不防備就會變成最鋒利的武器。但是,儘管這樣,他畢竟很有刺|激性,就像——是的,就像偷偷他喝上一杯白蘭地!
「可惜的是約翰尼·加勒格爾正同托米·韋爾伯恩合夥在蓋房子,」她想。「他才是我想要的那種人,硬像釘子,滑得像蛇,要是給他的報酬合適,他也會老老實實的。我了解他,他也了解我,我們可以很好地共事。也許等那家旅館蓋好之後,我就可以把他弄過來了。在這之前,我只好讓休和約翰遜先生將就對付著。要是我讓休負責新廠,讓約翰遜留在老廠里,我自己就可待在城裡管推銷,鋸木和運輸的事由他們去辦。不過,要是我總留在城裡,那麼在請到約翰尼之前,還得冒約翰遜先生偷木料的風險。他要不是個賊就好了!我想將查爾斯留給我的那塊地分一半蓋個木料堆置場。只要弗蘭克不在我面前那麼大聲叫嚷,我還想用另一半地建一個酒館呢!不管他怎樣抗議,只要拿到了足夠的錢,我馬上就要建酒館的。要是弗蘭克的麵皮不那麼嫩就好了。啊,天哪,要不是我偏偏在這個時候要生孩子,那多好呀!很快我的肚子就要大得不能出門了。哦,天哪,我怎麼就要生孩子了呢?而且,天哪,要是那些該死的北方佬不來管我,要是——」
思嘉在全城遊說遍了沒有成功,而許多想乾的提包黨人卻跑來糾纏不休。但都被她拒絕了。最後她終於決定接受託米的建議,讓休·埃爾辛來干。休在戰爭時期是位幹勁很大、足智多謀的軍官,但是打了四年仗,受過兩次傷,他的全部智謀好像已經乾涸,如今面對和平時期這一嚴峻的現實,像個孩子般糊塗起來了。近來他挑著柴火到處叫賣時,眼睛里流露出一種喪家犬的神色,看來壓根兒不是思嘉所希望僱到的那種人。
思嘉懷著理所當然的鄙視吞下了這種對亞特蘭大的侮辱,勉強裝出一副笑容。
「我可不願受窮,」她馬上說。「不過,這是正確的選擇吧,你說呢?」
「自豪!」思嘉壓低嗓門喊道。「自豪——呸!」
他爬下車來,從車背後解開他那匹馬,然後站在黃昏的馬路上向她挑逗地咧嘴一笑,這時思嘉也不由得朝他咧咧嘴,才趕著馬了。
「只要你了解底細,就會發現很多男人是沒有多少頭腦的,難道不是嗎?」
「如果你最需要的是錢。」
「你滾吧!」她喊中著,使勁去奪他手裡的韁繩,可突然感到一陣噁心向她襲來。瑞德馬上勒住馬,遞給她兩條幹凈的手帕,又相當熟練地把她那個歪在馬車邊上的腦袋托起來。黃昏的太陽從一片剛剛長出嫩葉的樹林中斜照過來,暫時織成一個令人頭暈目眩的金黃碧綠的漩渦。當這陣頭暈作嘔過去之後,她便雙手捂住臉,不勝羞愧地哭起來。她不但在一個男人面前嘔吐——這件事本身令人十分尷尬,足以把一個女人嚇壞了——而且這樣一,她懷孕這一丟臉的事也就昭然若揭了。她覺得自己再也沒有勇氣面對他了。這件事偏偏發生在他面前,在這個從來不尊重婦女的瑞德面前呀!她一邊哭,一邊準備聽他說出一些叫她一輩子也忘不了的粗魯打趣的話來。
「你指——恨弗蘭克的孩子?」「不——不管誰的孩子都恨。」
「所以你非常敬佩她,儘管你還是盡量想學你的母親!我有個祖父,是巴特勒家族的,他是個海盜。」
「彼得,」她把手放在他那瘦削的肩膀上,聲音在發抖。「你要哭,我可替你難為情了。你別把她們放在眼裡,她們只不過是些該死的北方佬罷了!」
她有時猜想,他們的這些相遇難道完全是偶然的嗎?幾個星期過去了,隨著城裡黑人門事的緊張氣氛不斷加劇,他們相遇的次數也愈來愈多了。不過為什麼他偏偏在現在她的模樣最難看的時候來找她呢?要是說從前他對她有過什麼不良企圖的話,那麼現在他肯定沒有,而且連以前到底有沒有,她現在在也開始懷疑了。他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譏諷地提到他們在北方佬監獄中那令人忿怒的場面了。他再也沒有提起艾希禮以及她愛他的事,更沒有說什麼他「垂涎她」那類沒教養的粗話。她想最好還是別沒事找岔,不必去要求解釋為什麼他們會經常相遇。最後她認定,瑞德是因為除了賭博沒有什麼別的可干,而且在亞特蘭大又很少有知己,因此打她無非就是為了找個說話的人而已。
她以十分驚恐的語氣「啊」了一聲,然後用兩手緊緊捂住緋紅的面孔。「懷孕」這個字本身就把她嚇壞了。弗蘭克每次提到她懷孕時總是不好意思地用「你那狀況」來表示。她父親傑拉爾德在不得不提起這類事情時也往往微妙地用「坐房」這樣的字眼,而女人們則體面地把懷孕說成「在困境中」。
「你看事情的眼光可真夠厲害的了,思嘉,」他說。「但是,你可以再考慮一下休。事情做過頭了反而會更糟的。我想,他的忠厚老實和心甘情願會彌補他的魄力不足,而綽綽有餘呢。」
思嘉立即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臉漲得通紅。叫她難為情的不光是他那句開玩笑的話,因為她突然想到了自己這愈來愈粗的腰身。他倆以往誰也沒有提到她懷孕的事,因為她跟瑞德在一起時總是把膝毯一直蓋到腑窩底下,即使天氣很暖和也是這樣;她總以女人的習慣安慰自己,以為這樣一蓋別人就看不出來。現在發現他已經知道,便突然惱羞成怒,受不了了。
我決不做多嘴多舌的傻瓜,她冷靜地想道。讓別人為從前的日子和那些永不復生的人傷心去吧。讓別人對北方佬的統治和喪失投票權而憤怒去吧。讓那些說了實話的人去蹲監獄,或者參加了三K黨的人去受絞刑吧。(三K黨這個名字多麼可怕,對於思嘉來說。幾乎就同黑人一樣呢。)讓別的女人為她們的丈夫參加了三K黨而感到自豪吧。謝天謝地,弗蘭克總算沒有混到裏面去!讓別人去為那些他們無法辦到的事情煩惱、生氣和出謀劃策吧。過去,同緊張的現在以及沒有把握的未來相比,又算得了什麼?當麵包、住房和爭取不蹲監獄成了最現實的問題時,投票選舉又算得了什麼?請上帝保佑,讓我平安地過到六月,不要出什麼事呀!
且不管瑞德的理由是什麼,反正思嘉發現他這個伴還是最受歡迎的。他總是全神貫注地聽她發牢騷,說她怎樣失去了顧客,怎樣放了呆帳,約翰遜先生如何欺騙她,以及休多麼無能,等等。他聽說她賺錢了,便鼓掌喝采,而弗蘭克聽了只會溺愛地微微一笑,皮蒂更是茫然,只能「哎呀」一聲完事。她明白瑞德一定經常在幫她攬生意,因為他很熟悉或認識所有闊綽的北方佬和提包黨人。但是,他卻始終否認自己幫了什麼忙。她了解他的為人,而且從來也沒信任過他,但是只要看見他騎著那匹大黑馬沿林蔭路轉彎過來,她便會高興得打起精神,有點情不自禁了。等到他跳進她的馬車,從她手裡接過韁繩,對她說幾句俏皮話,她便覺得自己既年輕又快活,又嬌媚動人,雖然滿懷憂慮,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也全不在意了。她對他差不多可以無話不談,不用費盡心兒隱瞞自己的動機和自己的真實想法,也從未有過覺得無話可說的情況,像跟弗蘭克在一起的時候那樣——甚至,如果她坦白點的話,可以說像跟艾希禮在一起似的。不過,當然,她同艾希禮的談話中有那麼多東西由於面子關係是不好說出來的,因此也就不好多加評論了。總之,有一個像瑞德這樣的朋友,使她感到很欣慰,何況目前由於某種無法解釋的原因,他又決定對她規規矩矩。這非常令人寬慰,因為近來她的朋友實在太少了。
「我希望你對這匹馬想點辦法。這匹馬脾氣太倔,它的嘴像伯一樣硬了,你趕起它來一定很累吧,對嗎?嗨,要是它想脫韁逃跑,你根本無法制止它。而且如果你被翻到陰溝里,那可能使你和孩子都活不成了。你應該給它戴上一副最重的馬嚼子,要不然就讓我牽去給你換一匹口頭比較嫩、比較馴服的馬來。」
迪凱特街上住著一位開木廠的窮白人,他用思嘉的那套武器對付她,公開說她是個專愛說謊的人和詐騙犯。但這絲毫沒有用,反而害了他自己,因為大家都感到吃驚,怎麼一個窮白人居然能對一個出身名門的上等女人說這種壞話呢,即使這個上等女人的行為多麼不合婦道。思嘉聽到那個窮白人的責難時,先是不失身分地默默忍著,後來便漸漸將注意力轉向這個人和他的顧客了。她殘酷無情地以比他更低的售介來搶奪對方的生意,而且暗暗心疼地拋出一批優質木材來證明自己的誠實,結果那個人很快就破產了。於是她便自己出價將對方的木廠高高興興地買了過來,使和弗蘭克也震驚不已。
「啊,天哪,決不!——我恨孩子!」
彼得的批評,比起弗蘭克和皮蒂姑媽或者鄰居們的話來,更使她覺得難過。她感到那樣惱火,恨不得使勁搖晃這個老黑奴,直到他那兩片沒牙的牙床碰得嘎嘎響為止。彼得說的倒全是真話,不過她深恨這些話出自一個黑人來說簡直是最丟臉的九*九*藏*書事。
霎時間她對自己的再次漏嘴感到喪氣,但他還是輕鬆地繼續談著,好像壓根兒沒有注意到似的。
彼得的話果真說對了。皮蒂姑媽真的激動起來,彼得的背也一夜之間痛到確實無法再趕車了。從此思嘉只好自己一個人趕車,她手心上的繭子又重新磨起來了。
她朝彼得瞧了一眼,看見有顆淚珠正從他鼻樑上淌下來。頃刻間一種因他受侮辱而引起的悲傷與憐惜的感情壓倒了她,使她的眼睛也酸痛了,就好像看見有人毫無理智地虐待了一個孩子一樣。這些女人傷害了彼得大叔——這個同老漢密爾頓上校一起參加過墨西哥戰爭的彼得,他曾經將瀕死的主人抱在自己懷裡,後來把媚蘭和查爾斯撫養成人,接著又伺候不中用而愚蠢的皮蒂帕特小姐,逃難時保護她,投降之後又弄了一匹馬越過戰後的一片廢墟,將她從梅肯帶回家來——就是這樣一位彼得呀!而她們竟然說她們決不依賴黑鬼!
「你喜歡?」她抬起頭來喊道,對他的話感到非常吃驚,竟忘了自己的窘境。「你多會撒謊呀!」
「我並沒有放肆的意思。不過你是在開木廠呀,不管你父母養你時是不是就要你幹這一行。事實上你幹得很好。得了,依我看,我們中間誰都不是在干原先打算乾的那一行,不過我想我們照樣都還幹得不錯呢。如果生活不能完全如意便坐下來哭鼻子,那才是可憐蟲,才是一個可憐的民族。思嘉,你幹嗎不去找個有魄力的提包黨人來替你幹活呀?上帝知道,樹林里有的是!」
「那麼你的父母準是把你養大來經營木廠的吧,」托米插嘴說,嘴角抽搐了一下。「是的,我正看見那個小小的思嘉在母親膝頭上,咬著舌頭在背課文:『要是次木料能賣好價錢,可千萬別賣好木料呀。』」
一天下午,思嘉的馬車追上了雷內·皮卡德的餡餅車,看見瘸子托米·韋爾伯恩因搭便車回家也坐在雷內的車上,於是她就跟他倆打招呼。
「是的,寶貝兒,是我那大肆宣揚的騎士精神在促使我保護你。」他那雙黑眼睛里的譏諷神色開始閃爍,臉上那副一本正經的表情無影無蹤了。「還為什麼呢?還因為我深深地愛著你;肯尼迪太太。是的,我一直在默默地如饑似渴地想佔有你,站得遠遠地崇拜你;不過我很艾希禮先生一樣,也是個高尚的人,我把這一切向你隱瞞了下來。因為,唉,你是弗蘭克的妻子,為了名譽,我不能把這些告訴你。但是,就連威爾克斯先生那樣講究名譽的人,有時也免不了要露餡兒,所以現在我也在露餡,把自己的秘密情感向你透露,還有我那——」
「有時候你真能悟出個真理來!我的外祖母羅畢拉德就是這樣。以前我只要一淘氣,嬤嬤就拿她來警戒我。外祖母像冰一樣冷酷,對自己和別人的舉止都很嚴格,但是她嫁了三次人,引得那些情敵為她決鬥過無數次,她抹胭脂,穿領口低得嚇人的衣服,而且沒有——嗯——不怎麼喜歡穿內衣。」
思嘉沒說話,因為她那股在北方佬女人面前沒有發泄出來的怒火仍然在心裏燃燒。兩人默默地趕車回家,彼得不再用鼻子吸氣,他的下嘴唇開始慢慢突出來,直到長長地伸出來嚇死人了。現在最初的傷痛正在平息,他卻越加忿怒起來。
「這不算責備,只是事實罷了,」彼得說。「思嘉小姐,你沒有必要跟這些北方佬打交道。沒有哪家的小姐像你這樣。你決不會看見皮蒂小姐理睬那幫廢物的。要是她聽見她們說我的那番話,她準會生氣的。」
托米聳了聳肩膀。
「這並不難,」思嘉說著,笑起來。「如果你能找到一個剛從農村來的還沒有被『自由人局』寵壞的黑人,你就會有一個最好的僕人了。你就站在這裏,站在你家門口,詢問每一個經過這裏的黑女人,我保證——」
同北方佬軍官的關係保持在她想保持的水平上,這比她所料想的要容易些,因為他們人全都懼怕南方的上等女人,不過思嘉也很快便發現這些軍官的妻子引起了一個她沒有料到的問題。同北方佬婦女聯繫並不是她所樂意的。她很想避開她們,可是辦不到,因為這些軍官的妻子一心想見她。她們對南方和南方婦女懷有一種強烈的好奇心,而且思嘉最先給了她們滿足這一願望的機會。亞特蘭大的其他婦女壓根兒不與她們發生任何聯繫,甚至在教堂里也拒絕向她們點頭,因此每當思嘉為了生意到她們家裡去時,那就似乎是她們日夜祈求的事情實現了。經常,思嘉在一家北方佬門前坐在自己車裡同這家的男人談論木料和屋頂板時,這個男人的妻子就會跑出來搭訕,並堅持要她進屋喝杯茶。思嘉儘管心裏很不情願,但很少拒絕,因為她總希望有個機會自然地建議她們去光顧弗蘭克的店鋪。不過她的自我克制能力多次受到嚴峻考驗,因為她們經常提出種種涉及私人的問題,而且對南方的一切都表現出一種洋洋自得和好意屈就的態度。
啊,總有那麼一天的!等到她的生活又有了保障的那一天,她就可以交抱著兩臂舒坦地休息,成為像母親愛倫那樣的貴婦人了。她會像貴婦人那樣嬌弱,躲在家裡,那樣一來,人人都會誇獎她了。啊,如果她又有了錢,她會變得多麼了不起啊!到那個時候,她會讓自己變得像愛倫那樣和藹可親,處處為別人著想,處處都注意禮儀了。她不會再一天到晚地擔驚受怕,因為生活會變得平靜而悠閑呢。她將有時間跟她的孩子們一起玩耍,聽他們念課文。遇到冗長而暖和的下午,那些上等女人會來拜訪她,在一片塔夫綢裙的啊啊聲和棕櫚扇刺耳而有節奏的噼啪聲中,她會叫僕人給她們送上茶水和可口的三明治,以及蛋糕,等等,與她們悠閑地聊天,消磨時光。對於那些遭遇不幸的人,她會非常地對待他們,給窮人送去一籃籃的食物,給病人送去羹湯和果凍,同時在華麗的馬車裡向那些不如她得意的人「裝腔作勢」一番她會像她母親過去那樣成為一個真正南方式的上等女人。到那時候,大家都會像愛倫那樣愛她。會讚揚她多麼無私,會稱她為「慷慨的夫人」。
該死的傢伙!她們真該死。等到我有很多錢了,我一定要往她們臉上啐唾沫。我一定要——
不過,連思嘉自己也不明白,她不能要一個這樣的人。「我不能要那些過了整整一年還沒打到事情乾的人,」她想。「要是他們還不能適應和平時期,他們也就無法適應我。而且他們看上去全都那麼畏畏縮縮,像挨了揍似的。我可不要挨揍的人。我要的是精明能幹,像雷尼或托米·韋爾伯恩或凱爾斯·惠廷那樣的,或者像西蒙斯家的一個小夥子,或者——或者任何一個屬於這一類的人。他們沒有士兵們一投降便什麼事也不管的那種神氣。他們看上去像是十分關心許多事情呢。」
「嘿,胡說八道!你就瞧瞧梅里韋瑟太太吧。她在賣餡餅給北方佬,這可比開木廠更糟呢。埃爾辛太太在給人家縫縫補補,招些房客。至於范妮,她是在瓷器上畫些誰也不要看的丑東西,可是為了幫助她誰都去買,而且——」
「我想我的背快出毛病了,」彼得陰鬱地警告說。「我的背現在就痛得要命,幾乎直不起來了。只要我的背一痛,小姐就不會讓我再趕車了……思嘉小姐,要是咱自家人都不贊同你的做法,就算那些北方佬和白人渣滓都捧你,那對你也不會有什麼好處呢。」
「啊,看在上帝面上,請你閉嘴吧!」思嘉打斷他的訴說,因為生當他把她弄得像個自高自大的傻瓜時,她總是十分氣惱,而且也不願意把艾希禮和他的名譽作為他們的話題繼續談下去了。於是她說:「你要告訴我的另一件事又是什麼呀?」
「要我告訴你些什麼呢?」
「對於你這種不公平的粗魯勁兒,我理應不予理睬,現在就算了吧,讓我們還是說正經的吧。我看你得自己打定主意。要是你與眾不同,你就應該與世隔絕,不僅與你的同齡人,而且還得與你的父輩那一代,以及你子女那一代,全都隔絕。他們決不會理解你,無論你幹什麼,他們都會表示忿怒。不過你祖父母也許會為你感到自豪,或許會說:『這個女兒跟她父親一模一樣了,』同時你的孫子輩也會羡慕地讚歎:『我們的老祖母一定是個十分潑辣的人物呢!』他們都想學你。」
「這匹馬確實很難趕,」她溫柔地表示同意說。「因為不斷地使勁拉它,我的胳臂整夜痛得不行。你說怎樣對付它最好,就照你的辦吧,瑞德。」
這種暖意是非常有利的——也正是思嘉想要得到的。許多駐防的軍官由於不知道自己在亞特蘭大要待多久,把妻子和家眷都接過來了。由於旅館和公寓早已客滿,他們便正在自己蓋房子,並且很願意從這位和氣的肯尼迪太太那裡買木料,因為她待他們比城裡任何別的人都更有禮貌。那些提包黨人和無賴也正在用他們新撈到的世款建築豪華住宅、店鋪和旅館,他們也發現與她做生意比與原先聯盟軍的大兵們打交道要愉快一些。那些大兵雖然也很客氣,但這種客氣只不過比直言不諱的憎恨更加合法和冷酷而已。
「你以為我會放心將我的孩子交給一個黑鬼嗎?」緬因州的女人喊道。「我是要一個愛爾蘭的好姑娘呀。」
「要是她真有點見識,她會發現有些事情她是無法贊同的,」瑞德替她把話說完。「好了,你當然對於這些比我更清楚。」
不過以前人們對她的行為所作的種種批評,同現在城裡人的對她的流言蜚語比較起來,就根本算不了什麼了。思嘉不僅同北方佬做買賣,而且處處顯出她就是喜歡這樣做呢!
「你是否聽到過這樣一句東方的格言:『儘管狗在狂吠,大篷車繼續前進。』讓他們叫去吧,思嘉。我想什麼東西也無法阻擋你這輛大逢車的。」
「這次你非給我滾下車不可,要不我就用馬鞭抽你了。我真不明白為什麼我就能容忍你——為什麼總盡量對你那麼好。你一點禮貌也沒有。一點道德不講,簡直就是個——算了,你滾吧。我就是這個意思。」
「總的說來,就是你應該高雅而自豪去餓肚子。」
「我嗎,我看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雷內咧嘴笑笑說。「什麼算體面呢?我倒一向是體面的,直到這場戰爭將我像黑人一樣解放了。我再也不必像過去那麼高貴和閑read.99csw.com得無聊了。我自由得像只小鳥了。我喜歡我的餡餅車。我喜歡我的騾子。我喜歡親愛的北方佬,他們好心地買我岳母的餡餅。不,我的思嘉,我決心要成為餡餅大王。這是我命中注定了的!就像拿破崙一樣,我聽天由命。」他高興地揮舞起他的鞭子。
「天哪,這怎麼行!我家裡可不能用黑人。怎麼能這樣想呀!」
「他們管我幹什麼呢?」她想道。「他們准以為我喜歡跟北方佬交往,喜歡像干農活的黑奴一樣賣苦力吧。他們這樣做,只不過給我難上加難罷了。但是,不管他們怎樣想,我才不管它呢,而且目前我也管不起。不過有一天——有一天——」
彼得倒抽了一口氣,眉頭皺得更緊了,但兩眼仍直勾勾地朝前看。他這一生還沒有被一個白人叫過「黑鬼。」其他黑人倒是這樣叫過他,可從來沒有白人這樣叫過。至於被看做「難以信任」和稱為「老寶貝,」對於他這個漢密爾頓家多年來的莊嚴樁石更是從來沒有過的。
「我敢斷定他就是你家的一個老寶貝吧,是嗎,你們南方人壓根兒不懂得怎樣對待黑鬼。你們把他們都寵壞了。」
每天她花費一些時間在木廠里,盯著每一件事情,儘力制止她確信在發生的盜竊事件。但大部分時間她卻坐著車在城裡轉悠,同那些建築師、承包商和木匠周旋。甚至去拜訪一些聽說將來可能要蓋房的陌生人,誘騙他們答應買她的木才,而且只買她一家的木樹。
「怎麼,當我正在最露一顆熱愛著、但卻被撕碎了心時,你卻想改變話題了?好吧,另一件事是這樣的。」他眼裡的嘲諷神氣又消失了,臉變得陰鬱而平靜。
思嘉儘管沒有看見但卻感覺得到,由於自尊心受到傷害的那個黑下巴開始在顫動,她不禁怒火滿腔。這些女人貶低過南方的軍隊,濫過戴維斯總統,並且誣陷南方人虐待和殘殺他們的奴隸,這些思嘉都帶著默默的輕蔑聽過去了。只要對她有利,她還能忍受對她個人品德和誠實的種種侮辱。但是聽到他們用愚蠢的話語傷害這個忠實的老黑奴,她就象一包火藥被點著了似的。她朝彼得腰帶上掛著的那支大馬槍瞧了一眼,兩隻手痒痒地想去摸它。她們這些人真該殺,這些傲慢無知、氣焰囂張的征服者真該殺啊!但是她咬緊牙關,直到兩頰的肌肉都鼓出來了,仍然不斷提醒自己時機尚未來到,到時候她要告訴北方佬們她究竟是怎樣看他們的。是的,總有一天。天哪,一定!不過現在還沒到時候呢。
「天哪,可不是我呀,親愛的,」緬因州女人笑著說。「上個月我來南方之前,還從沒見過一個黑人呢,而且也不想再見另外一個了。他們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我可不能信任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
「不是真的吧!是讓俘虜矇著眼走船板的那種海盜?」
「也許這樣,不過他們還是很有自尊心的,」托米冷靜地說。
等到有一天,她非常富裕了,而且把她的錢藏到了北方佬無法找到的地方,到那時她便可以告訴他們她對他們的真實看法,告訴他們她憎恨他們,厭惡他們,瞧不起他們。那會多令人高興呀!但是在那個時刻到來之前,她不得裝著與他們融洽相處,這是再簡單明了不過的事。要說這是虛偽,就讓亞特蘭大人儘管利用這種虛偽吧。
「除了大天使加百列,誰也不會比你更能安慰體貼人了,」思嘉安慰他說。「沒有你,我們簡直就無法活呢。」
「別傻了,」他心平氣和地說。「你要是感到難為情而哭,那才傻呢。來吧,思嘉,別耍小孩脾氣了。你早就該知道,我又不是瞎子,早就看出你懷孕了。」
思嘉知道全城人都在議論她,但她並不在乎,也顧不上去計較。她對北方佬的恨還是同當年他們想燒掉塔拉時那樣厲害,不過她能夠把這種仇恨掩蓋起來。她明白,如果她打算賺錢,便只能從北方佬那裡去撈,而且她也明白,用微笑和好言好語去巴結他們,准能把他們的生意拉到她的木廠來。
「我沒想到你還這樣容易激動,思嘉。我還以為你是個有理智的人,可現在失望了。難道你心中還有羞怯之感?我恐怕自己向你提起這件事情就不能算是上等人了。其實,我也知道我不是上等人,就憑我在孕婦面前竟不覺得發窘這一點來看,也可以說明我認為可以把她們當做正常人看待——為什麼能看天看地或看任何別的地方,就不能看她們的腰圍,然後卻偷偷向那裡瞥一兩眼——我以為這才是最不無禮的呢!我幹嗎要來這一套呀?這完全是正常的情況嘛。歐洲人就比我們明智多了。他們是要給那些快要做母親的人道喜的。儘管我不想主張我們也要像他們那樣做,不過那確實比我們這種設法迴避的態度畢竟要明智些。這是一種正常情況,女人應該為此感到自豪,而不需要躲在閨房裡好像犯了罪似的。」
「你要是以為我不知道,你可真是個小孩子了,儘管你總用膝毯把自己捂得嚴嚴的。當然我早知道了。要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老是——」
很快她就成了亞特蘭大大街上一個時常能見到的人物。她坐在一輛輕便馬車裡,旁邊是一位神情嚴肅、但不以為然的老黑人車夫。她把那條膝毯拉得高高地圍著她的肚皮,那雙戴手套的小手緊緊抱住膝蓋。皮蒂姑媽給她做了一件漂亮的綠色短斗篷,可以遮住她的體形,還做了一頂綠色的扁平帽,和她的眼睛正好相配。她總是穿著這些得體服裝出去做生意,並在雙頰上抹上淡淡一點胭脂,再輕輕灑一點科隆香水,這使她看上去十分迷人,只要不從車裡下來露出自己的體形就行了。實際上也很少需要也下車的事,因為她一微笑打個招呼,人們就會趕快跑過來,而且是光著腦袋冒雨站在車旁同她談生意經。
「真奇怪,你們怎麼會這樣想呢。不正是你們大家把他們解放了嗎?」
「我想——我想,」她開始猶豫地說,「就跟女人的關係而言,我始終是寂寞的。但亞特蘭大的女人之所以討厭我,也不僅僅是由於我在工作。反正她們就是不喜歡我。除了我母親,沒有哪個女人真正喜歡過我,就連那些妹妹也是這樣。我真不知道究竟為什麼,不過就是在戰前,甚至在我跟查理結婚之前,女人們對我所做的一切就似乎都不贊成——」
由於她喋喋不休責罵膽小的弗蘭克,那店總算現在有了點起色,連一些老帳他也收了,但是思嘉還是把希望寄托在那家木廠上。如今的亞特蘭大就像一棵被砍倒在地的大樹,正在重新長出更茁壯的幼芽,更稠密的葉子,更繁茂的枝條。對建築材料的可供應數量遠遠跟不上需求。木材、磚瓦和石頭的價格在猛漲,思嘉經營的那家木廠從天一亮直到黃昏掌燈時分,始終忙得不亦樂乎。
愛倫對於一個撒謊和損人利己的女兒會怎樣教訓,那是很顯而易見的。她會大吃一驚,難以置信,然後說些刺人但又不失文雅的話,教導應該如何對待名譽、誠實、真理和幫助自己的鄰居,等等,思嘉一想像母親臉上的神情,便禁不住畏縮起來。但是很快這個形象便變得模糊不清,被一種冷酷無情、不講道德的貪婪的的衝動所抹煞,這種衝動產生於塔拉那些貧困的日子,如今又在目前不安定的生活中大大加強了。這樣,她就跨過了這個裡程碑,就像跨過以前那些阻止她行動的規範一樣——她嘆息自己已經不是愛倫所希望她做的那種人了,同時聳了聳肩,重複一遍她那句萬應靈丹式的口訣:「我以後再去想這些吧。」
思嘉想:北方佬是些怎樣該死的怪人啊!這些女人似乎覺得既然彼得是黑人,他就沒能耳朵能聽,就沒有像她們那種脆弱的感情,會受到傷害了。她們不知道待這些黑人應該親切一些,把他們當作孩子,教導他們,誇獎他們,疼愛他們,責罵他們。她們根本不了解這些黑人,不了解這些黑人和他們原先的主人之間的關係。但是他們居然發動一場戰爭來解放他們。既然解放了黑人,他們又不願和黑人打交道,只一味利用他們來恐嚇南方人。他們並不喜歡黑人,不信賴他們,也不了解他們,然而他們卻還不斷地在大喊大叫,說南方人根本不知道如何同黑人相處下去。
雷內一聽大笑起來,他那雙小猴眼高興地飛舞起來,他用力捶了一下托米的駝背。
剛開始,別的生意人都嘲笑她,女流之輩哪會做生意呢,因此嘲笑中還帶點和善的輕視。但現在他們不再嘲笑了。一看見她驅車過來,他們便狠狠詛咒。事實上正因為她是女流之輩,事情反而對她有利,因為有時她裝出一副毫無辦法和懇求的樣子,人們一看心就軟了。在無論什麼情況下,她可以毫不費力地無需用言語表達,就能給人一種她是個勇敢而又怯懦的上等女人的印象,只是被嚴峻的環境所迫才落到了如此不守婦道的地步的印象;這樣一個孤弱嬌小的女子,要是顧客不買她的木材,她說不定會餓死呢。不過,一旦她那貴婦人式的風度沒取得應有的效果時,她轉瞬變得像個冷酷無情的生意人,為了招徠一個新顧客而不惜虧本,用比競爭者更低的價格出賣,而且毫無顧忌地濫罵其他做木材生意的人。她就做出一副不太情願揭露事實真相的樣子,嘆著氣告訴一位可能與她成交的顧客,說她的競爭者們的木材價格實在太高,而且都是些爛木頭,到處是節孔,總之,質量糟透了。
「要說你沒幹過什麼壞事,那只是因為你沒有碰到機會罷了,而且也許他們模模糊糊地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突然打住不說了,於是兩個都沉默起來。他提起韁繩,朝馬吆喝了一聲,然後繼續心平氣和地說下去。隨著他那慢條斯理的聲調溫和地在她耳邊迴響,她面孔上的紅暈也逐漸消退了。
「皮蒂姑媽還會讓你照樣給我趕車的,」她厲聲說。「所以,咱們別再提這事了。」
「思嘉,你可不能樣樣都想要呀!你要麼像現在這樣不守婦道只管賺錢,同時到處受人家的冷笑,要麼就自命清高,受凍挨餓,贏得許多朋友。可是你已經作出自己的選擇了。」
「唔,請你嚴肅一點吧!他們都把我氣瘋了。我所乾的也不過是想弄點錢嘛,而且——」
「但是你父母把你養大,決不是讓你來賣餡餅的,就像把托米養大不是來對付那幫粗野的愛爾蘭泥瓦匠一樣。而我那裡的工作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