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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第五十九章

第五部

第五十九章

邦妮滿四歲后,嬤嬤便開始嘮叨了,抱怨一個小姑娘不能騎著馬,「橫坐在她爸前面,衣裳被風撩得高高的。」瑞德對於這一批評頗為重視,因為嬤嬤提出的有關教育女孩子的意見,他一般都比較注意。結果他就買了一匹褐色的設特蘭小馬駒,它有光滑的長鬃和尾巴,連同一副小小的帶有銀飾的女鞍。從表面上看,這匹小馬駒是給三個孩子買的,而且還給韋德也買了一副鞍子,可是韋德更喜愛他的那條聖伯納德貓,而愛拉又害怕一切動物,因此這匹小馬駒實際上便成了邦妮一個人的,名字就叫「巴特勒先生。」邦妮的佔有慾得到了滿足,唯一遺憾的是她還沒有學會像她父親那樣跨騎在馬鞍上。不過經過瑞德向她解釋,說明側騎在女鞍上比跨騎還要困難得多,她便感到高興而且很快就學會了。瑞德對她騎馬的姿勢和靈巧的手腕是非常得意的。
「媚蘭小姐,今兒晚上你一定得跟我一起回去呀。」嬤嬤的口氣非常迫切。「說不定瑞德先生會聽你的呢。他一向是尊重你的意見的。」
「你真漂亮極了,我的寶貝!」
「不過——」
正當她探身向窗口望時,一種可怕的木杆折裂聲,瑞德的吼叫聲,以及一堆藍絲絨和飛奔的馬蹄猝然坍倒在地上的聲響,便同時傳來了。然後,「巴特勒先生」掙扎著爬起來,馱著一個空馬鞍迅速地跑開了。
一旦形勢緊迫,嬤嬤是可以像個16歲的活潑黑人那樣敏捷的,何況她很想到瑞德屋裡去看看,所以行動起來就更迅速了。不過,她的希望破滅了,因為媚蘭只把門開了一道縫,將盤子接過去又關了。於是,嬤嬤又側耳細聽了很久,但除了銀餐具碰著瓷器的聲音以及媚蘭那模模糊糊的輕柔語調調外,仍然什麼也聽不清楚。後來她聽見床架嘎吱一聲響,顯然有個沉重的身軀倒在床上,接著是靴子掉在地板上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媚蘭才出現在門口,但是嬤嬤無論怎樣努力也沒能越過她看見屋裡的情景。媚蘭顯得很疲倦,眼睫毛上還閃著瑩瑩的淚花,不過臉色已平靜了。
「我說思嘉小姐無論碰到什麼事都經得住,因為她經受得多了。可是瑞德先生呢,媚蘭小姐,他從沒經受過他不願經受的事,一次也沒有。就是為了他,我才來找你。」
「啊,」她驚恐地大叫一聲,在心裏把孩子緊緊抱住。她深深懂得瑞德的感情了。如果小博死了,她怎能把他拋開,讓他孤零零的淪落在黑暗中,任憑風吹雨打啊!
嬤嬤挺直了腰板。
嬤嬤又開始在流淚,不過這一次她索性不擦了。
邦妮死後第三個晚上,嬤嬤蹣跚著慢慢走上媚蘭家廚房的台階。她全身都是黑的,從一雙腳尖剪開了的大男鞋到她的黑色頭帕都是黑的。她那雙模糊的老眼裡布滿了血絲,眼圈也紅了,整個笨重的身軀幾乎每處都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她那張皺臉孔,像只惶惑不安的老猴似的,不過那下顎卻說明她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
瞧我這一下吧!
「快去告訴思嘉小姐,巴特勒船長很願意明天上午舉行邦妮的葬禮,」她低聲說。
「可是——」
「我在看著呢,親愛的,」思嘉微笑著說。
「媽!」邦妮抬起頭來朝思嘉的卧室尖叫著。「媽!快看呀!爹爹說我能跳啦!」
「啊,不!她不能這樣說!」
「不!」她大聲喊道,「不!唔,邦妮,你別跳了!」
「這時他氣沖沖地對我說:『把百葉窗打開,這裏太黑了。』我馬上打開窗子,發現他正瞧著我,而且,天哪,媚蘭小姐,他那模樣多古怪呀,嚇得我連膝頭都打顫了。接著他說:『拿燈來,多拿些燈來!把它們全都點上。不要關窗帘或百葉窗,難道你不知道邦妮小姐怕黑嗎?』」
「是的,小姐。接著他們談話的聲音低了些,我沒有全聽清楚,只聽見他又在說邦妮小姐怕黑,而墳墓里黑極了。過了一會兒,思嘉小姐說,『你倒好,把孩子害死了以後,為了表白自己,卻裝起好心來了。』他說:『你真的不能寬恕我嗎?』她說:『不能。而且你害死邦妮以後所乾的那些勾當我早就厭惡極了。全城的人都會唾罵你。你整天酗酒,並且,你要是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哪裡鬼混,那你就太愚蠢了。我知道你是到那個賤貨家去了,到貝爾·沃特琳那裡去了。read.99csw•com』」
「可是我有什麼辦法,嬤嬤?」
「你一定得去幫忙我們呀,媚蘭小姐。我已經盡了我的力了,可一點用處也沒有。」
「別這麼大聲說,他快要睡著了。還有,嬤嬤,告訴思嘉小姐,今晚我要整夜守在這裏。你再給我去拿些咖啡,拿到這裏來。」
嬤嬤繼續傷心地說下去。
她總像影子似的緊跟著他。早晨,他還不想起來時她就把他叫醒;吃飯時坐在他旁邊,輪換地吃著他和她自己碟子里的東西;騎馬出門時坐在他面前的鞍頭上;晚上睡覺時只讓瑞德給脫衣服,把她抱到他旁邊的小床上去。
「這像爸的眼睛,愛爾蘭人的藍眼睛,」思嘉心想,「而且她在無論哪個方面都像他呢。」
淚水突然從嬤嬤那張黑臉上滾滾而下,媚蘭坐到她身旁,輕輕拍著她的臂膀。一會兒,嬤嬤便撩起她的黑衣襟把眼睛拭乾了。
嬤嬤用手背擦了擦鼻子。
嬤嬤挺起胸來。
「媚蘭小姐,瑞德先生已經——已經瘋了。他不讓我們把小姑娘抬走呢。」
媚蘭站起來,真不知怎麼辦好,一想到要面對瑞德心裏就發怵。一想到要跟一個像嬤嬤描述的那樣悲痛得發瘋的男人去理論,她渾身都涼了。一想到要進入那間照得通亮、裏面躺著一個她多麼喜愛的小姑娘的房子,她的心就難過極了。她怎麼辦呢?她能向瑞德說些什麼才可以去緩解他的悲傷和恢復他的理智呢?她一時猶豫不定地站在那裡,忽然從關著的門裡傳來她的孩子的歡快笑聲,她猛地像一把刀子扎進心坎似的想起他要是死了呢?要是她的小博躺在樓上,小小的身軀涼了,僵了,他的笑聲突然停止了呢?
「他就是這樣說的。『邦妮小姐怕黑。』」
嬤嬤側著身子偷偷挪動到門旁一把椅子跟前,將自己那胖得不成樣子的身軀費勁地塞在裏面。她靜靜地坐著,默默地哭泣和祈禱著,不進撩起衣襟來擦眼淚。她竭力側耳細聽,但聽不清房裡的話,只聽到一些低低的斷斷續續的嗡嗡聲。
「但是為什麼——」
「媚蘭小姐是怎樣勝過我把事情辦成的呢?我看天使們都站在她那一邊了。我要告訴思嘉小姐明天辦葬禮的事,可我想最好把媚蘭小姐守著小小姐坐夜的事先瞞著。思嘉小姐根本不會喜歡她這樣做呢。」
「所以我才說他瘋了嘛。」
媚蘭領路走進那間四壁全是書籍的起居室,關好門,推著嬤嬤在沙發上坐下。
「過了一會,思嘉小姐從房裡出來,她的臉色煞白,但下顎咬得很緊。她看見我站在那裡,便說:『嬤嬤,葬禮明天舉行。』說罷就像個幽靈似的走了。那時我心裏怦怦亂跳,因為思嘉小姐是說到就做到的。可瑞德先生也是說一不二的呀,而且他說過她要是那樣干,他就要宰了她呢。我心裏亂極了,媚蘭小姐,因為我良心上一直壓著一樁事再也忍受不住了。媚蘭小姐,是我讓小小姐在黑暗中受了驚呢。」
「啊,他一定是瘋了!」
嬤嬤不由得哆嗦起來。
「我下樓來,一路想著他說的不要安葬,可思嘉小姐說明天上午舉行葬禮,他又說要斃了她。弄得家裡所有的人,還有左鄰右舍,都在談論這件事,嘁嘁喳喳像群雌珠雞似的。這樣我就想到了你。媚蘭小姐。你一定得去幫我們一把。」
她對迪爾茜輕輕說了幾句,迪爾茜親切地點點頭,彷彿她們之間那多年以來的爭鬥就這樣默默地休戰了。迪爾茜放下手中的晚餐盤碟,悄悄地穿過餐具室向飯廳走去。不一會兒,媚蘭來到了廚房裡,她手裡還拿著餐巾,滿臉焦急的神色。
「媚蘭小姐,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吧。我本來不該告訴任何人,不過,咱們是一家人,你又是我唯一能告訴的。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吧。你知道他非常疼愛那個孩子。我從沒見過一個人,無論黑人白人,是這樣疼愛孩子的。米德大夫一說她的脖子摔斷了,他就嚇得完全瘋了。他隨即拿起槍跑出去,把那可憐的小馬駒給斃了。老天爺,我還以為他要自殺呢!那時思嘉小姐暈過去了,我正忙著照顧她,鄰居們也都擠在屋裡屋外,可瑞德先生卻始終痴獃地緊抱著那孩子,甚至還不讓我去洗她那小臉的血污。後來思嘉小姐醒過來了,真謝天謝地,我才放心!我想,他們倆會互相安慰了吧。」
這個read•99csw•com安排遭到了最有關係的三方:即沃什、「巴特勒先生」和邦妮的反對。沃什是很怕馬的,因為貪圖高工錢才勉強答應教這隻倔強的小馬每天跳欄20次。「巴特勒先生」讓它的小女主人經常拉尾巴和看蹄子,總算還忍受得住,可是總覺得它那生來肥胖的身軀是越不過那根欄杆的。至於邦妮,她最不高興別人騎她的小馬,因此一看見「巴特勒先生」被活什麼騎著練習跳欄,便急得直頓腳。
「你到你六歲的時候吧,」瑞德說。「那時你能跳得更高了,我還要給你買匹大些的馬。『巴特勒先生』的腿不夠長呢。」
「我知道我用不著對你說這些,可我心裏實在憋得慌,也不知道哪些話該說不該說了。後為瑞德先生親自把孩子弄到了殯葬處,隨即又帶回來放在他房裡她自己的床上。等到思嘉小姐說最好裝殮起來停在客廳里時,我看瑞德先生簡直要揍她了。他立即說:『她應該留在我房裡。』同時他回過頭來吩咐我:「嬤嬤,你留在這裏看著她,等我回來。』接著他就騎馬出門了,直到傍晚時候才回來。他急急忙忙回到家裡時,我發現他喝得醉醺醺的,不過還像平常那樣勉強支持著。他一進門,對思嘉小姐和皮蒂小姐以及在場的太太們一句話也沒有,便趕緊直奔樓上去,打開他的房間,然後大聲叫我。我儘快跑到樓上,只見他正站在床邊,但因為屋裡太黑,百葉窗也關了,我幾乎看不清楚。」
「思嘉小姐不是——」
「媽,你瞧我這一下吧!」她大喊一聲,一面抽著鞭子。
「啊,可憐的,可憐的巴特勒船長啊!」她喊道。「我現在就去看他,馬上就去。」
思嘉正在梳頭,聽見女兒喊叫便走到窗口,微笑著俯視這個興奮的小傢伙,她穿著那件已沾滿了塵土的天藍色騎馬服,模樣可真怪。
「謝天謝地!」嬤嬤興奮地喊道。「你究竟是怎麼——」
「啊,」媚蘭傷心地喊了一聲。
「不過,寶貝!還是不要用這種藍絲絨吧!藍絲絨是我參加襯交活動時穿的呢,」思嘉笑著說。「小姑娘最好穿黑府綢的。」這時她看見那兩道小小的黑眉已經皺起來了,便趕緊說:「瑞德,看在上帝面上,你告訴她那種料子對她多麼不合適,而且還很容易臟呀!」
「唔,嬤嬤,可是這不要緊——現在不要緊了。」
「等著瞧吧,到她可以打獵了的時候,準保世界上哪個獵手也不如她呢,」瑞德誇口說。「那時我要帶她弗吉尼亞去,那裡才是真正打獵的地方。還有肯塔基,騎馬就得到那裡去。」
她帽子也沒戴,餐巾還拿在手裡,便走出家門,那迅疾的步子可叫嬤嬤的兩條老腿難以跟上了。一連進思嘉家裡前廳,她只向聚集在圖書室里的人,向驚慌的皮蒂小姐和莊嚴的巴特勒老夫人,以及威爾和蘇倫,匆匆地鞠躬致意,便徑直上樓,讓嬤嬤氣喘吁叮地在背後跟著。她在思嘉緊閉的卧室門口停留了一會,但嬤嬤輕聲說:「不,小姐,不要進去。」
「媽,你看!」
「媚蘭小姐,你和我一樣了解思嘉小姐嘛。那孩子到了該忍住的時候,上帝就給她力量叫她經受得起了。這件事傷透了她的心,可她經得住。我是為了瑞德先生才來的呀。」
「我準備吃過晚飯就馬上過來的,」她說。「既然巴特勒船長的母親已經來了,我想明天早晨就會下葬了吧。」
這樣,邦妮便有了一件藍絲絨騎馬服,衣襟下垂到小馬肋部;還配做了一頂黑色的帽子,上面插著根紅羽毛,那是受了媚蘭講的傑布·斯圖爾特故事的啟發。每當風和日麗,父女倆便騎馬在桃樹街上並轡而行,瑞德勒著韁繩讓他那匹大黑馬緩緩地配合那隻小馬的步伐啊啊。有時他們一直跑到城郊的僻靜道路上,把孩子們和雞呀、狗呀嚇得亂竄。邦妮用馬鞍抽打著她的「巴特勒先生,」滿頭糾纏著的鬈髮迎風飄舞,瑞德則緊緊地勒著他的馬,讓他覺得她的「巴特勒先生」會贏得這場賽跑。後來瑞德確信她的坐勢已經很穩當了,她的手腕已經很靈巧有力,而且她一點也不膽怯了,便決定讓她學習跳欄,當然那高度只能是小馬的腳長所能達到的。因此,他在後面場院里放置了一個欄架,還以每天25美分的工兒僱用彼得大叔的侄子沃什來教「巴特勒https://read.99csw.com先生」跳欄。它從離地兩英寸開始,逐漸跳到一英尺的高度。
門很快開了,嬤嬤畏縮著退到穿堂的陰影中,同時看見瑞德那襯托在明亮的燭光背景中的巨大黑影。他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裡,嬤嬤好像還聞到他呼吸中的威士忌酒氣。他低頭看了看媚蘭,挽起她的胳臂把她帶進屋裡,然後把門關上了。
「思嘉小姐——」
「啊,嬤嬤,不會的。」
「媚蘭小姐,我也說不明白。但我認為你是能幫上忙的。你可以跟瑞德先生談談,也許他會聽你的話。他一直很敬重你呢,媚蘭小姐。也許你不知道,但他的確這樣。我聽他說過不止一次兩次,說你是他所識的最偉大的女性呢。」
於是媚蘭放慢步子走過穿堂,來到瑞德的門前站住了。她猶豫不定,彷彿想逃走似的。然後,她鼓起勇氣,像個初次上陣的小兵,在門上敲了敲,並輕輕叫道:「請開門,巴特勒船長,我是威爾克斯太太。我要看看邦妮。」
誰心裏都清楚,邦妮·巴特勒越來越野了,真有必要嚴加管教她,然而她又是招人喜愛的寵兒,誰都不忍心去嚴格約束她。她是在跟父親一起旅行的那幾個月里開始放縱起來的。她和瑞德在新奧爾良和查爾斯頓時,就得到允許晚上高興玩到什麼時候都行,常常在劇院里,飯店裡或牌桌旁倒在父親懷裡睡覺。現在,只要你不加強制,她就決不跟聽話的愛拉同時上床去睡。她和瑞德在外時,瑞德總是讓她穿自己想穿的衣服,而且從那時候起,每加嬤嬤叫她穿細布長袍和圍裙,而不讓穿天藍色塔夫綢衣裳和花邊護肩時,她就要大發脾氣。
「唔!嬤嬤,我不能冒冒失失闖去呀!」
瑞德將孩子舉起來,讓她騎在小馬上,這時思嘉瞧著她那挺直的腰背和昂起的頭,頓時從心底湧起一股自豪感,不禁大聲喊道:
「唔,嬤嬤,到底是怎麼回事呀?你指的是什麼呢?」
過了一個星期,邦妮要求將欄杆升高些,升到離地一英尺半。
「不,你還得等等,」瑞德說,這回總算表現得堅定些。可是這堅定在她不停的懇求和怒吼下又漸漸消失了。
過了相當長一個時候,房門嘎的一聲開了,媚蘭那蒼白而緊張的臉探了出來。
「思嘉小姐倒是平靜了,跟平常一樣,」嬤嬤沮喪的說。「我本來不想打攪你吃晚飯,媚蘭小姐。可是我等不及了,要把我壓在心裏的話跟你說說呢。」
「請給我拿壺咖啡來,快一點,還要些三明治。」
「晚飯可以等一會兒再吃嘛,」媚蘭說。「迪爾茜,你去給別的人開飯吧。嬤嬤,跟我來。」
「瘋了?啊,嬤嬤,不會的!」
等到要給她做騎馬服時,照樣又得由她自己挑選顏色,而且她照例又挑上了天藍色的。
記憶在思嘉心靈的深處隱隱發出迴響。這句話里似乎有點不祥的意味。那是什麼呀?難道她記不起來了?她俯視著她的小女兒那麼輕盈地坐在飛奔的小馬上,這時一絲凄冷突然掠過她的胸坎。邦妮猛衝過來,她那波翻浪涌般的鬈髮在頭上掀動著,天藍色的眼睛閃閃發亮。
「要是你都不能,還有誰能呢?」
「送到這房裡來?」
「唔,好吧,」有天早晨他笑著說,同時把那根窄窄的白色橫杆挪高一些。「你要是掉下來,可別哭鼻子罵我呀!」
她一想起傑拉爾德,那正在苦苦搜索的記憶便像令人心悸的夏日閃電般霍然出現,立即把一整幅鄉村景色照得雪亮了。她聽得見一個愛爾蘭嗓音在歌唱,聽得見從塔拉草坡上疾馳而來的馬蹄聲,聽得見一個跟她的孩子很相像的魯莽的呼喊:「愛倫,瞧我這一下吧!」
「我給他拿來一打蠟燭,他說了一聲:『出去!』然後他把門倒鎖起來,坐在裏面陪著小小姐,連思嘉小姐來敲門叫他,他也不開。就這樣過了兩天。他根本不提下葬的事,只早晨鎖好門騎馬進城去,到傍晚才喝醉酒回來,又把自己關在房裡,不吃也不睡。現在他母親老巴特勒夫人從查爾斯頓趕到這裏參加葬禮來了,蘇倫小姐和威爾先生也從塔拉趕來,可是瑞德先生對她們都一聲不吭。唔,媚蘭小姐,這真可怕呀!而且越來越糟,別人也會說閑話呢!」
「別說了,嬤嬤!什麼也別說了。你真不該給我講這些事的!」媚蘭喊道。嬤嬤的話里描繪的那幅情景,叫read.99csw.com她害怕得心直發緊。
思嘉眼看自己的女兒用一又小手牢牢地控制著她的父親,心裏又高興又感動。有誰能像瑞德這樣一條漢子,做起父親來竟會如此嚴肅而認真呢?不過,有時候思嘉也心懷妒忌,痛苦不堪,因為邦妮剛剛四歲,卻比她更加了解瑞德,更能駕馭他。
「你也一樣呢,」邦妮慷慨地回贊她一句,一面用腳跟在「巴特勒先生」的肋上狠狠一蹬,便向涼亭那邊飛跑過去了。
「可是他不能——他不是——」
嬤嬤動身向穿堂那頭走去,笨重的身軀震憾著地板,但她的心裏輕鬆得唱起歌來了。她在思嘉門口沉思地站了一會,腦子裡又是感謝又是好奇,那一片紊亂已夠她受的了。
「我沒有撒謊,這是千真萬確的事。他不會讓我們埋葬那孩子。他剛才親口對我說了,還沒超過一個鐘頭呢。」
「後來——媚蘭小姐,你知道他怎麼了?他顯得很和氣,走過來把手放在我的臂膀上。這是他頭一次這樣做呢。他還說:『她真勇敢,你說是嗎?除了黑暗,她什麼也不怕。』這時我哭了起來,他便說:『好了,嬤嬤,』他用手拍著我。『好了,嬤嬤,別這樣哭了。我很高興你告訴了我。我知道你愛邦妮小姐,既然你愛她,就不要緊了。重要的是一個人的心啊。』好了,他既然這樣和氣,我就膽大了,就鼓起勇氣說:『瑞德先生,安葬的事怎麼樣呢?』那時他像個野蠻人瞪大眼睛望著我說:『我的天,我還以為要是別人都不懂,可你總會懂得吧!你以為既然我的孩子那麼害怕黑暗,我還會把她送到黑暗裡去嗎?現在我就聽得她平常在黑暗中醒來時那種大哭的聲音呢。我不會讓她受驚了。』媚蘭小姐,那時我就明白他是瘋了。他喝酒,他也需要睡覺和吃東西,可這不是一切。他真的瘋了。他就那樣把我推出門外,嘴裏嚷著:『給我滾吧!』」
她急忙回到飯廳,對艾希禮輕輕說了幾句,然後緊緊摟了孩子一下,激動地吻了吻他的金色鬈髮,這倒把孩子嚇了一跳。
「要緊著呢,小姐。麻煩都出在這裏呀。我想最好還是告訴瑞德先生,哪怕他把我殺了,因為我良心上過不去呀!所以我趁他還沒鎖門便趕快溜了進去,對他說:『瑞德先生,我有件事要向你承認。』他像個瘋子似的猛地轉過身來對我說:『出去!』天哪,我還從來沒這樣怕過呢!不過我還是說:『求求您了,瑞德先生,請允許我告訴您。我做的是該殺的事。是我叫小小姐在黑暗中受驚了呢。』說完,媚蘭小姐,我就把頭低下來,等著他來打了。可是他什麼也沒說。然後我又說:『我並不是存心的。不過,瑞德先生,那孩子很不小心,她什麼也不怕。她常常等別人睡著了溜下床來,光著腳在屋裡到處走動。這叫我很著急,生怕她害了自己,所以我對她說黑暗裡有鬼和妖怪呢。』」
「可當她醒過來后,到那房裡一看,發現他抱著邦妮坐在那裡,便說:『還我的女兒,她是你害死的!』」
「思嘉小姐病倒了嗎?」媚蘭焦急地問。「自從邦妮——以來,我就很少看見她呢。她整天關在房子里,而巴特勒船長卻出門去——」
「如果她不是這樣一個可愛的寶貝,她也就吃不開了,」思嘉鬱鬱不樂地想,也明白她的孩子原來和她自己一樣倔強。「她崇拜瑞德,要是他願意的話,是完全可以讓她變好的。」
「是呀,小姐,她就是那樣說的。她說:『是你害死了她。』我真替瑞德先生難過,我也哭了,因為他那模樣實在太可憐。我說:『把那孩子交給她嬤嬤吧。我不忍心讓小小姐再這樣下去呀。』我把孩子從他懷裡抱過來將她放到她自己房裡,給她洗臉,這時我聽見他們在說話,那些話叫我聽了血都涼了。思嘉小姐罵他是殺人犯,因為讓孩子去跳那麼高的欄給摔死了,而他說思嘉小姐從來不關心邦妮小姐和她的另外兩個孩子……」
「我真的得給她再另做一件了,』她心裏想。「天知道我怎樣才能說服她丟掉這件髒的啊。」
可是瑞德沒有表示要教育孩子學好的意思。她做什麼都是對的,她要月亮就給月亮,如果他能去摘下來的話。他對她的美貌,她的鬈髮,她的酒窩,她的優美的姿勢,無不感到驕傲。他愛她的淘氣,愛她的興高采烈,以及她用以表示九*九*藏*書愛他的那種奇特而美妙的樣子。儘管她有驕慣和任性的地方,但她畢竟是那樣可愛的一個孩子,他怎麼能忍心去約束她呢!他是她心目的上帝,是她小小世界的中心,這對他實在太寶貴了,他決不敢冒喪失這一地位的危險去訓斥她。
「是的,我答應了巴特勒船長,他要是睡覺,我就整夜坐在那孩子身邊。現在去告訴思嘉小姐吧。省得她再擔心了。」
她自己的生活是那麼愉快,那麼寧安,那麼為周圍的人所愛護,那麼充滿著相互間的真摯親切關懷,因此她對於嬤嬤所說的一切簡直難以理解,也無法相信,不過她心裏隱隱記得一樁事情,一幅她急於要排除就好比不願意想像別人裸體一樣的情景,那就是那天瑞德把頭伏在她膝上哭泣時談起貝爾·沃特琳。可是他是愛思嘉的。那天她不可能對此產生誤解。而且,思嘉也是愛他的。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齟齬呢?夫妻之間怎麼這有這樣毫不留情地相互殘殺呢?
媚蘭那雙驚恐的眼睛跟嬤嬤的眼睛互相看了看,嬤嬤不住地點點頭。
「這樣,到今天傍晚,」嬤嬤說著又停頓一下,用手擦了擦鼻子。「今天傍晚,他回來時,思嘉小姐在樓道里碰到了他,便跟他一起到房裡去,並對他說:『葬禮定在明天上午舉行。』他說:『你要敢這樣,我明天就宰了你。』」
「我每次到那裡,都很想見到他,可他要麼進城去了,要麼就鎖在自己房裡,跟——至於思嘉,她像個幽靈似的,一句話也不說——快告訴我,嬤嬤。你知道,只要我做得到,我是會幫忙的。」
「可這是真的,小姐。她就是這樣說的。並且,媚蘭小姐,這是事實。我黑人對許多事情知道得比白人要快。我也知道他是到那個地方去了,不過沒有說罷了。而且他也並不否認。他說:『是呀,太太我正是到那裡去了,你也用不著這樣傷心,因為你覺得這並不要緊嘛。走出這個地獄般的家,而那個下流地方便成了避難的天堂呢。何況貝爾是世界上心腸最好的女人。她決不指責我說我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呢。』」
「下葬嗎,正是這個問題呀,」嬤嬤說。「媚蘭小姐,我們都弄得沒有一點主意了,我就是來求你幫忙呢。這世止事事都叫人心煩,親愛的,事事都叫人心煩啊!」
直到瑞德最後認定小馬已訓練得很好,可以讓邦妮自己去試試了,這孩子才無比地興奮起來。她第一次試跳就欣然成功,便覺得跟父親一起騎馬外出沒有什麼意思了。思嘉看著這父女倆那麼興高采烈,禁好笑,她心想只要這新鮮勁兒過去,邦妮的興趣便會轉到別的玩意上,那時左鄰右舍就可以安靜些了。可是邦妮對這項遊戲毫不厭倦。後院里從最遠那頭的涼亭直到欄架,已出現一條踏得光光的跑道。從那裡整個上午都不斷傳來興奮的吶喊聲。這些吶喊,據一八四九年作過橫跨大陸旅行的梅里韋瑟爺爺說,跟一個阿帕切人成功地剝一次頭皮后的歡叫完全一樣。
一旦孩子離家外出,以及後來思嘉生病去了塔拉,便失去了對她的管教,好像現在就再也管不住她了。等到邦妮長大了些,思嘉又試著去約束她,想不讓她太任性、太驕慣,可是收效並不大。瑞德常常護著孩子,不管她的要求多麼荒唐,行為多麼乖僻。他鼓勵她隨意說話,把她當大人看待,顯然十分認真地傾聽她的意見,並且裝作很聽從似的。結果,邦妮常隨意干擾大人的事,動不動就反駁父親,使他下不了台。但是瑞德只不過笑笑而已,連思嘉要打她一下手心以示警戒,他也不允許。
「唔,就讓她做藍絲絨的。要是弄髒了,我們就給她再做一件,」瑞德輕鬆地說。
「夠長。我已經跳過媚蘭姑姑家的玫瑰叢了,那高得很呢!」
嬤嬤蹣跚著跟在她後面,走過穿堂,從飯廳門外經過,這時艾希禮已端坐在餐桌上首,小博在他旁邊,思嘉的兩個孩子坐在對面,他們正把湯匙弄得丁丁當當亂響。飯廳里充滿著韋德和愛拉的歡快的聲音。他們覺得能跟媚蘭姑姑在一起待這麼久,真像是吃野餐呢。媚蘭姑姑一向待他們和氣,現在更是這樣。小妹妹的死對他們沒好像沒有什麼影響。邦妮從她的小馬上摔下來后,母親哭了很久,媚蘭姑姑把她們帶到這裏來,跟小博一起在後院玩耍,想吃時便一起吃茶點餅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