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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二十五章

第三部

第二十五章

「車子都開走了。有六部在北方的卡波雷多。你熟悉卡波雷多吧?」
「再會。他們說奧軍要發動進攻,我可不相信。我希望不至於是事實吧。不管來攻不來攻,不會打這兒攻進來的。吉諾會告訴你一切的。電話現在通了。」
「我的意思是說,她的實際功夫怎麼樣?」
「我來鬧鬧吧,」雷那蒂說。
「我還是要說。你會明白,我是個非常慎重婉轉的人。她可——?」
「不。我們從來不會有任何別的。我們生下來有什麼就是什麼,從來學不會別的。我們從來不吸收任何新的東西。我們一生下來就是這個樣子。你不是拉丁人,真應當高興哩。」
勤務兵把甜點和咖啡端了進來。甜點是一種黑麵包布丁,上邊澆了一層厚厚的甜醬。油燈在冒煙;黑煙在燈罩內差一點冒到頂。
「帶來了。」
我拿著杯子再要一些白蘭地。外邊現在天黑了。我手裡拿著一杯白蘭地,走過去打開窗子。雨已經停了。外邊寒冷一點,樹木間有霧。「別把白蘭地倒到窗外去,」雷那蒂說。「你喝不了就倒給我吧。」「見你的鬼,」我說。又看到雷那蒂,我心中很高興。他兩年來時常笑我逗我,我也無所謂。我們彼此很了解。
「哪裡有什麼拉丁人。那只是『拉丁』式的思想。你對於你的缺點太得意揚揚了,」我說。雷那蒂抬起頭來大笑。
①安德魯·馬韋爾(1621—1678)為英國詩人,上面這兩行引自他的膾炙人口的愛情詩《致我的靦腆的情人》。
「整個夏季和秋季我都在動手術。我時時都在工作。人家的事我都拿來做。他們把難的手術都留給我。天主啊,乖乖,我變成一個很討人喜愛的外科醫生了。」
我拉開披肩,讓他看那兩條勛表。「你還收到用匣子裝的勳章嗎?」
「沒有。」
「你的思想不要太深刻,人就好一點,」我說。
「你還會有別的興趣的。」
「但是你還是可以過比較好的日子的。你就是後悔,也還可以過好一點的日子。」
「這我看得出,乖乖。這方面我比你知道得多。」他站起身,坐在床沿上。「膝蓋本身的手術很不錯。」膝蓋他已經看好了。「把一切都告訴我。」
「你撒謊。今天是星期五。你在吃我們的主的身體。那是天主的肉。我知道。那是戰死的奧國鬼子的肉。你在吃的就是這東西。」「白肉①是軍官的肉,」我說,湊著把那老笑話講完。雷那蒂大笑。他倒了一杯酒。
「是的。」
「他現在在哪兒?」
「喝一點酒吧,教士,」雷那蒂說。「為了你的胃口,稍微用一點酒。
「不,你不會的。」
「好的,」我說。」這該死的一切都見鬼去。」
「我是那條蛇。我是那條理智的蛇。」
「是的。」
「要是你願意的話,你可以上培恩西柴去接管那四部救護車。吉諾在那兒好久了。你沒上那兒去過吧?」
「全心全意。我只用這方子。喝下去,乖乖,等著生病好啦。」
少校笑笑。我們正在吃燉肉。
「你要我做什麼呢?」
「哦,明白了。我一輩子碰到許多神聖禁忌的事。你身上倒是很少有的。現在大概連你也有神聖不可侵犯的事了。」他望著地板。「你自己一個禁忌都沒有嗎?」
「這才像話啦。」
「晚安,教士。」
「我要把你灌醉,挖出你的肝,換上一隻義大利人的好肝,叫你再像個男子漢。」
「老乖乖,」他說。「讓我看看你的膝頭。」
「不管你瓶子里是水是酒,」我說。「也不管你說喝的目的是為什麼。」
「好,」我說。「近來https://read•99csw•com情況怎麼樣?」
「戰友們什麼時候吃飯?」我問。
「像聖保羅那樣。」
「晚安,少校長官。」
我也去找個英國姑娘。事實上你那姑娘,我認識她比你還早,只是對我來說,她長得太高了。長得高大的女郎就做個妹妹,」他引用了一個典故。②
「晚安,教士,」雷那蒂說,教士這兩字是用英語說的。從前有個專門逗教士的上尉,會講一點英語,他們就學他的。「晚安,雷那蒂,」教士說。
「他也跑到教士那邊去了,」雷那蒂說。「從前那些專門逗教士的能手哪兒去了?卡伐堪蒂呢?勃隆恩蒂呢?西撒萊呢?難道全沒幫手,非叫我一個人單獨來逗他?」
「哈羅,」他說。「你好?」他樣子蒼老了一點,乾癟了一點。「我很好,」我說。「這裏情況怎麼樣?」
「當然好。」
① 姐妹在這裡是雙關語,西方習俗稱護士為姐妹。
「在杯子里倒點科涅克白蘭地。」
「山裡邊有兩部,四部還在培恩西柴高原。其餘兩個救護車隊在卡索高原,跟第三軍在一起。」
「對。你知道得多。」
「回頭見,」我說。「早點回來。」他做了個鬼臉,走出門去了。少校和我們還一起站著。「他很疲乏,工作又過度,」他說。「他自以為也得了梅毒。我不相信,但是可能他果真得了也不一定。他現在自己在治。晚安。你天亮以前就走吧,恩里科?」
我洗了臉,梳了頭,同他一起下樓。雷那蒂有點醉了。到我們吃飯的屋子裡時,飯還沒燒好。
「在307 陣地,」少校說。他正忙著喝湯。他揩揩嘴,小心地揩揩他那上翹的灰色小鬍子。「他大概會來的吧。我打過電話,叫人家傳話給他,說你回來了。」
「關於她,我決不再說一句髒話。」
「對啊。」
「好的。」
「你結了婚吧?」他坐在床上問。我正靠著窗邊的牆壁站著。「還沒有。」
少校又對教士搖頭。雷那蒂眼睜睜地望著教士。
「我們就住口吧,乖乖。想得太多,我累了。」他進房間時就看上去很疲乏了。「快到吃飯的時間了。你回來我心中歡喜。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和戰友。」
「哦,是這樣的。這是真話。我已經只在工作時才感到快樂。」他又瞅著地板。
「這戰爭可把我折磨死了,」雷那蒂說,「我給它弄得鬱鬱不樂。」他雙手抱著他的膝蓋。
① 關於保羅皈依基督教的事迹,詳見《聖經·使徒行傳》第9 章第1 到9 節。
「是的,現在安靜了,」少校說。
「我知道,你是個又好又規矩的盎格魯-撒克遜小夥子。我知道。你是個悔過的小夥子。我等著看你用牙刷把妓|女刷掉吧。」
勤務兵端湯給他,但是他說,就先吃實心面好了。
「雷那蒂在哪兒?」
「你見鬼去,」雷那蒂說。「他們想攆走我。每天夜晚他們都想攆走我。
「你好?」他問我。
「或許我進步了,乖乖。你哪裡知道。但是我現在只有這兩件事和我的工作。」
「喝點酒吧,恩里科,」少校說。他給我的杯子倒滿了酒。義大利實心面端進來了,大家都忙著吃。大家快吃完面時,教士才來。他還是那老樣子,身材瘦小,皮膚黃褐色,看上去很結實。我站起身來,我們握手。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我從來不思想。天主啊,我不思想;我只是開刀。」
「明年情況還要糟,」少校說。「也許他們現在就要進攻。他們說是要進攻,我倒不相信。現在季節已經太遲了。你來時看見河水九九藏書嗎?」「看見啦。已經漲高了。」
「可不是嗎?所以他們叫我最最純潔的雷那蒂。」
「他們正在訓練一支一千萬的大軍。」
「隨你的便,」教士說。「你不喜歡,不休假也行。」
① 關於瞎想這一段,詳見本書第7 章。加富爾是米蘭最高貴的旅館之一,不招待普通尉級軍官。
「好。」
「沒有。我什麼地方都沒有去。我一直在這兒動手術。你瞧,乖乖,這就是你從前的漱口杯。我一直保存了下來,使我想起你。」「恐怕還是使你不忘記刷牙的吧。」
「就是那個英國姑娘?」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講別的。你有沒有結了婚的朋友?」「有,」我說。
「他在這兒醫院里。他忙了整個夏天和秋天。」
「你也上那邊去過嗎?」
「他工作過分緊張,人太累了,」少校對我說。他吃完了肉,用一片麵包蘸著肉汁吃。
「沒有。」
「我知道我是幸運的。」
「再會,少校長官。」
「你有顆純潔可愛的心,」我說。
「你搞錯了。蘋果才是理智。①」「不,是那條蛇。」他愉快一點了。
「受了。我穩穩妥妥收到了。非常感謝你。」
「太多了,」我說,拿起玻璃杯,對著飯桌上的燈照照。
現在到了秋天,葉落樹空,道路泥濘。我從烏迪內乘軍用卡車上哥里察。我們沿途遇到旁的軍用卡車,我望望鄉間景色。桑樹已禿,田野一片褐色。路邊一排排光禿的樹木,路上布滿著濕的落葉,有人在修路,正從路邊樹木間堆積的碎石堆里,搬石頭來填補車轍。我們看見哥里察城罩著霧,那霧把高山峻岭也遮斷了。我們渡河的時候,我發覺河水在高漲。這是因為高山間下雨的緣故。我們進了城,經過一些工廠,接著便是房屋和別墅,我看到又有許多房屋中了炮彈。我們在一條狹窄的街上駛過一部英國紅十字會救護車。那司機戴著帽子,臉孔瘦削,曬得黑黑的。我不認得他。我在大廣場上鎮長的屋前下了卡車,司機把背包遞給我,我背在身上,再加上兩隻野戰背包,就朝我們的別墅走去。沒有回到家的感覺。我在潮濕的沙礫車路上走,從樹木縫隙間望望別墅。所有的窗子都關閉著,只有大門開著。我走進去,發現少校坐在桌子邊,房中孑然無物,牆上掛著地圖和打字機打的布告。
「那麼再會啦,」他說。「祝你運氣好。柏圖齊會來喊醒你,陪你一起去的。」
少校連忙對著教士搖頭。雷那蒂瞅著教士。
「拿兩支蠟燭來,把燈端走,」少校說。勤務兵點了兩支蠟燭放在兩個碟子上端進來,把燈拿出去吹滅了。雷那蒂現在安靜下來了。看他樣子還好。我們談著話,喝了咖啡后,大家走到門廊上。
「回頭見,弗雷迪,」雷那蒂說。
① 《聖經·創世記》第12 章第10 到20 節寫亞伯拉罕因飢荒避難埃及,怕埃及人垂涎他的美貌妻子撒萊,因而殺他,便謊稱她是他的妹妹。如果他的確是引用這個典故,那麼「高大」或可譯為「碩美」。
「他是個好教士,」雷那蒂說。「但是教士還是教士。我想恢復以前飯堂的熱鬧。我要費德里科心裏高興。見鬼去吧,教士!」
「匣子以後會來的。得費一點時間。」
「我希望他們調派一部分到這邊來。但是法國人一定會把他們搶個光的。我們一個人都分不到。好吧。你今天夜裡在這兒睡,明天開那部小汽車出去,調吉諾回來。我打發個認得路的人陪你一起去。吉諾會把一切告訴你的。他們近來還有一點炮轟,不過戰鬥已經九九藏書過去了。你看見培恩西柴高原一定會喜歡的。」
「沒有什麼可說的,」我說。「我過得安安靜靜。」
「啊,乖乖,」他說。我在床上坐起身。他跑過來,坐下,伸出一臂抱住我。「好乖乖。」他用力拍拍我的背,我抱住他的雙臂。
「這樣子就送你回來,真罪過。他們應該等到關節聯接完全恢復。」「這比以前好多了。本來硬得像木板一樣。」
「他們不喜歡我。」
「敬你的愛人,」雷那蒂說。他擎起杯子來。
「沒關係,雷那蒂,」教士說。「沒關係。」
「你們不必認真,」他說。「我只是有點兒瘋罷了。」
「不應當有。我看得出你日子過得很好。告訴我。」
「你這樣子可像是個結了婚的人,」他說。「你怎麼啦?」「沒什麼,」
「我害過黃疸,」我說。「不可以喝醉。」
「走吧,乖乖,趁我心思還純潔的時候,我們就下去吃飯吧。」
我說。「你怎麼啦?」
① 保羅是早期基督教最重要的使徒之一,曾到猶太國以外的諸外邦去傳教。這裏引的話見《聖經·提摩太前書》第5 章第23 節:「因你胃口不清,屢次患病,再不要照常喝水,可以稍微用點酒。」
「但是現在,乖乖,工作都完了。我現在不開刀了,就悶得慌。這戰爭太可怕了,乖乖。你相信我,我這是真話。現在你來了,叫我高興了。唱片帶來了沒有?」
唱片用紙包著,裝在我背包中一隻紙板匣里。我太累了,懶得去拿。「難道你自己不好受嗎,乖乖?」
「沒有。」
「有時還要少得多吧。」
「你推薦這方子。」
「你再過一陣子就不這樣想了。」
「是的。」
「我聽說過了。」
教士搖搖頭。勤務兵把盛肉的大盤子端走。
「是的,我知道,」教士有禮貌地說。雷那蒂倒了一杯酒。
「是奧國貨,」他說。「七星白蘭地。他們在聖迦伯烈山繳獲的就是這些酒。」
「沒事了,」他說。「你把行李放下來,坐一坐。」我把背包和兩隻野戰包擱在地板上,我的帽子擺在背包上。我從牆邊拉過另外一張椅子來,在他桌邊坐下。
我說。「你應當多做幾次機械治療,」雷那蒂說。
「我一聽說你來了就趕回來,」他說。
「你搞錯了。那原是講酒和胃。因為你胃口的關係,可以稍微用點酒。①」
「今年夏天很不好,」少校說。「你現在身體健壯了吧?」
「為什麼?」
「馬上就吃。我們再喝一杯,為了你那隻肝。」
「不,我有自己的漱口杯。我保存這杯子,為的是提醒我你怎樣在早晨想用牙刷刷掉『玫瑰別墅』的氣味,一面咒罵,一面吞服阿司匹靈,詛咒那些妓|女。我每次看到那隻杯子,便想起你怎樣用牙刷來刷清你的良心。」他走到床邊來。「親我一次,告訴我你並不是真的一本正經。」「我從來不親你。你是頭人猿。」
「聖保羅那傢伙,」雷那蒂說。「弄出這一切麻煩來的都是他。」教士望望我,笑笑。我看得出這樣逗他,現在他也無所謂了。
「健壯了。」
「怎麼啦?難道我連人的衝動都不應當有嗎?」
「聖保羅那傢伙,」雷那蒂說。「他本是個一再犯罪的壞蛋,是個迫害教會的人,後來沒有勁頭了,就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①他搞完了才制定了許多清規戒律,限制我們這些勁頭正足的人。這話可不是真的,費德里科?」
「只有我們這幾個人嗎?」他問。勤務兵把盛湯的大碗放下,他就舀了一盤子湯。
少校走進來,向我們點點頭,坐下。坐在飯桌邊,他顯得個子很小九*九*藏*書
「比以前是好一點。」
「今天是禮拜四,」教士說。
我們碰杯喝酒。雷那蒂對我大笑起來。
「不,不,」雷那蒂說。「你不行。你不行。我說你不行。你因為又氣悶又空虛,才會這樣子,沒有旁的意思。我告訴你,沒有旁的意思。一點都沒有。我知道,我一停止工作就會這樣子。」
②指亞當和夏娃受蛇(撒旦)的引誘,吃了蘋果(分別善惡的果子)而失樂園的故事。詳見《聖經·創世記》第3 章。這裏的理智或可譯為智慧。
雷那蒂把它再往下彎。我注視著他的雙手。他有一雙外科醫師的好手。
「可憐的乖乖。她待你好嗎?」
「天黑以後,我照例不談論聖徒,」我說。吃燉肉的教士抬起頭來對我笑笑。
「不要過於勉強。」
我把他們打退了。我就是得了那個,又算什麼。人人都得的。全世界都得了。起初,」他改用演講者的口氣說,「是一顆小小的膿皰。隨後我們注意到兩個肩膀間發出皮疹。這以後癥狀都沒有了。我們只相信用水銀來治療。」「或者用灑爾佛散①,」少校安靜地補上一句。「一種汞製劑,」雷那蒂說。現在他的談吐趾高氣揚。「我還知道一種葯,比那個要好上兩倍。好教士啊,」他說。「你永遠不會染上的。乖乖都會染上。這病是一種工業事故。只是一種工業事故罷了。」
「這戰爭太可怕了,」雷那蒂說。「來吧。我們倆都來喝個醉,鼓起興緻來。然後找什麼來解解悶,人就會好過了。」
「我真愛你,乖乖,」他說。「等我當了義大利的偉大思想家,你再來拆穿我吧。但是我知道許多事情,我還說不出來。我知道得比你多。」
「我相信是忙的。」
「我可沒有,」雷那蒂說。「除非是人家夫婦彼此不相愛的。」「為什麼?」
「糟到這個地步嗎?」
他把科涅克白蘭地喝光。「我是純潔的,」他說。「我像你一樣,乖乖。
「那我得脫下褲子。」
「關於我的工作,你有什麼吩咐?」
「哦,」我說。
「閉嘴。」
「你可曾受勛了?」
「雷寧,」我說。「請你閉住嘴。要是你想做我朋友的話,就閉嘴吧。」「我倒不想做你的朋友,乖乖。我正是你的朋友啊。」
「沒有。單收到了證書。」
「一天天自我毀滅,」雷那蒂說。「酒傷害你的胃,叫你的手顫抖。這對外科醫生再好也沒有了。」
「你見鬼去,」雷那蒂說。「這該死的一切都見鬼去。」他往後靠在椅背上。
「照你想,我應該休假一下?」
「夏天的戰鬥很不好。我們損失了三部車子。」
「哦,乖乖,你回來竟然變成這樣一個人。你一回來就一本正經,還有肝病。我告訴你吧,這戰爭是件壞東西。我們究竟為什麼要戰爭呢?」「我們喝它一杯吧。我不想喝醉,不過我們可以來一杯。」雷那蒂走到房間的另一頭的洗臉架前,拿回來兩隻玻璃杯和一瓶科涅克白蘭地。
「我去把酒瓶拿來,」雷那蒂說。他上樓去了。我坐在飯桌邊,他拿了酒瓶回來,給我們每人倒了半杯科涅克白蘭地。
「坐下吧,」少校說。「你遲到了。」
「你為什麼吃肉?」雷那蒂轉對教士說。「你豈不知道今天是星期五嗎?①」
「不會的。工作以外我只喜歡兩件事:一件事對我的工作有妨礙,另一件一做就完,或是半小時,或是一刻鐘。有時時間還要少一點。」
「熟悉,」我說。我記得那是一座白色的小城鎮,在一個山谷里,城裡有一座鐘樓。倒是個乾乾淨淨的小城,廣場上有個出色的噴水池。「他們以那https://read.99csw.com地方做根據地。現在有好多病員。戰鬥倒是結束了。」「其餘的車子在哪兒?」
「你的關節聯接只到這個地步嗎?」
「我會經常打電話來。」
我注意到少校在盯著他,發覺他已醉了。他的瘦臉很蒼白。襯著他那蒼白的前額,他的頭髮顯得黑黑的。
「你應該休假一下,」教士說。
「就請你經常打來吧。晚安。別讓雷那蒂喝那麼多白蘭地。」「我想法子不讓他喝那麼多。」
「還是那老超人的本色,」我說。
「現在雨季一開始,我不相信他們還會進攻。這兒不久就要下雨了。貴國同胞怎麼樣?除了你以外,還有旁的美國人要來嗎?」
「那麼就閉嘴吧。」
「空肚子不算多。酒是件奇妙的東西。會把你的胃全部燒壞。這對你再有害沒有了。」
「一個都沒有?」
「我感覺糟透了。」
「你鬧戀愛吧?」
「夏天的情況很不好,」少校說。「糟得你不會相信。我常常在想,你那次中彈還算是你運氣好。」
「或許是我妒忌吧,」他說。
「最最骯髒的雷那蒂。」
「我們來看一看。」
「飯堂可惜不像從前那麼熱鬧了,」我說。
我走到床邊去,在他身邊坐下。他手裡拿著杯子,眼睛望著地板。「你明白嗎,雷寧?」
「難得有這機會。少校長官,能夠回來再和你在一起,我心裏高興。」他笑了一笑。「虧你說得這麼好。我對於這場戰爭已經很厭倦了。要是我離開這裏的話,我是不想回來的。」
「是的。」
① 天主教徒星期五守齋
「你要跟教士談話。我得進城去,」雷那蒂說。「晚安,教士。」「晚安,雷那蒂,」教士說。
我喝了半杯。我聽得見勤務兵在走廊上喊道:「湯!湯好了!」
「人是到齊了,」雷那蒂說。「除非教士也來。他要是知道費德里科在這兒的話,一定會來。」
「那就脫好了,乖乖。我們這裏都是熟人。我想看看他們的治療功夫。」我站起身,解下褲子,拉開護膝。雷那蒂坐在地板上,把我的膝頭輕輕來回彎動。他用手指沿著傷疤摸下去;用他雙手的拇指一齊按在膝蓋骨上,用其餘的手指輕輕地搖搖膝蓋。
「該死,我才無所謂哪,」雷那蒂對著桌邊的眾人說。「這一切都見鬼去。」他狠狠地瞪著全桌上的人,眼神獃滯,臉色蒼白。
「是這麼糟。實在還要更糟。你去洗一洗,找你的朋友雷那蒂去吧。」我走出來,把背包背上樓。雷那蒂不在房間里,他的東西可都在。我便在床上坐下,解開綁腿,脫掉右腳的鞋子。隨後我躺倒在床上,我身子疲乏,右腳又疼。不過這樣子只脫一隻鞋子躺在床上,未免滑稽,於是我坐起來,解開另一隻鞋子的鞋帶,讓鞋子掉在地上,身子又往毯子上一倒。因為關著窗子,房裡悶不透氣,但是我太疲乏了,不願意再起來開窗。我看見我的東西堆在一個角落裡。外面天漸漸黑了。我躺在床上想凱瑟琳,等著雷那蒂回來。我本想,除了夜裡臨睡以前,再也不去想她。無奈我現在很累,沒事可做,只好躺著想想她。我還在想她的時候,雷那蒂進來了。他還是老樣子。也許稍為瘦一點。
「他是個好教士,」少校說。
他到他的辦公室去了。
「不見得吧。」
「對啦,雷那蒂給你寫過信。」
這是聖保羅的教導,你知道。」
我看他的頭頂,頭髮光亮,頭路挑得分明。他把膝頭彎得太下了。「噯喲!」
「我可以隨便亂說你母親或你的姐妹嗎?」
「這才對啦。」
「還可以亂說你那位『姐妹』①啊,」雷那蒂搶著說。我們兩人都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