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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第四十一章

第五部

第四十一章

「這次不算什麼,」凱瑟琳說。她笑笑。「我太痴愛麻藥了。它真奇妙。」
「不知道。」
「再拿一筒來,」我對護士說。
「當然。我始終不會走開的。」
「我本想寫封信留給你,以防萬一,可是沒有寫。」
「順著街走下去,廣場上有家咖啡店,」她說。「現在總該開門了吧。」
終於另一位醫師來了,帶來了兩名護士,把凱瑟琳抬上一個有車輪的擔架,我們就順著走廊上走去。擔架迅速地在走廊上前進,被推進一部電梯,人人都得緊貼著牆,才能容納這擔架;電梯往上開,接著打開一道門,出了電梯,這橡皮車輪的擔架順著走廊往手術間。醫生戴上了帽子和口罩,我幾乎認不得了。此外還有一位醫生和一些護士。
「我有睡衣,」凱瑟琳說。
但是我趕了她們出去,關了門,滅了燈,也沒有什麼好處。那簡直像是在跟石像告別。過了一會兒,我走出去,離開醫院,在雨中走回旅館。
「怎麼樣?」
「是的。」
外邊天在亮了。我順著空空的街道走到咖啡店。店窗上有燈光。我走進去,站在白鐵的酒吧前,有個老頭兒給了我一杯白葡萄酒和一隻奶油蛋卷。蛋卷是昨天剩下來的。我拿它泡在酒里吃,過後又喝了一杯咖啡。「你這麼早做什麼?」老頭兒問。
「我剛打電話到旅館去找你,」她說。我心裏好像有樣什麼東西沉了下去。
「接生間在什麼地方?」
「手術後會有什麼後遺症嗎?」
「我不知道,」我說。「你還是回去陪夫人吧。」
他神情疲憊。
「哈羅,親愛的,」凱瑟琳說。
「我不害怕。不過我倒希望汽車早一點來。」
可憐又可憐的好凱特啊。這就是你同人家睡覺的代價。這就是陷阱的盡頭。這就是人們彼此相愛的結果。謝謝上帝,總算有麻藥。在有麻藥之前,不曉得還該怎麼苦。產痛一開始,女人就投入了運轉水車的流水中。凱瑟琳懷孕的時期倒很順利。沒什麼不好過的。簡直很少嘔吐。她到了最後才感到十分不舒服。到末了她還是逃不了懲罰。世界上沒有什麼僥倖的事。絕對沒有!我們就是結婚五十次,結果還會是一樣。倘若她死去怎麼辦?她不會死的。現在女人分娩不會死的。所有的丈夫都是這樣想的。是的,可倘若她死去呢?她不會死的。她只是難受一陣子罷了。生頭胎通常是拖得很久的。她不過是難受一陣子罷了。事後我們談起來,說當時多麼苦,凱瑟琳就會說並不真的那麼苦。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她不能死。是的,不過倘若她死去呢?她不能死,我告訴你。不要傻裡傻氣。只是受一陣子罪罷了。只是「自然」在使她活受罪罷了。只是因為是頭胎,生頭胎差不多總是拖得很久的。是的,不過倘若她死去呢?她不能死。她為什麼要死?她有什麼理由要死?只是一個孩子要生出來,那是米蘭夜夜歡娛的副產品。孩子引起麻煩,生了下來,然後你撫養他,說不定還會喜歡他。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她不會死的。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她不會死的。她沒事。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她不能死。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嗨,那怎麼辦呢?倘若她死去呢?
我找張椅子坐下,椅前有張桌子,護士們的報告用大夾子夾好掛在桌子的一邊。我望望窗外。什麼也看不見,只有一片黑暗,只見到窗內|射出的燈光中的雨絲。原來是這麼一個結局。孩子死了。所以醫生的樣子非常疲倦。但是在那房間里,醫生和護士又何必那麼對付那嬰孩呢?他們大概以為孩子會醒過來,開始呼吸。我沒有宗教信仰,但是我知道那孩子應當受洗禮。但是倘若他根本從未呼吸過呢?他沒有呼吸過。他根本沒有活過。只有在凱瑟琳肚子里才是活的。我時常感覺到他在裡邊踢著。最近一星期來可沒感覺到他在動。可能早悶死了。可憐的小孩子。我真希望自己也這樣早悶死算了。不,我沒有這麼希望過。不過,早悶死了倒也爽快,免得現在要經歷這長期的死的折磨。現在凱瑟琳要死了。這是你造成的。你死啦。你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你連學習的時間也沒有。他們把你扔進棒球場去,告訴你一些規則,人家乘你一不在壘上就抓住你,即刻殺死你。①或者無緣無故地殺死你,就像艾莫死去那樣。或者使你患上梅毒,像雷那蒂那樣。但是到末了總歸會殺死你的。這一點是絕對靠得住的。你等著吧,他們遲早也會殺死你的。
她哭起來。「哦,我多麼渴望生下這個孩子,不要招麻煩,現在我可完了,完全垮了,而它不靈了。哦,親愛的,它完全不靈了。我只要止痛,死也不顧了。哦,親愛的,請止住我的痛。又來了。哦哦哦!」她在面罩下嗚嗚咽咽地呼吸著。「不靈了。不靈了。不靈了。你不要在意,親愛的。請你別哭。不要在意。我不過是完全垮了。你這可憐的寶貝。我多麼愛你,我要努力。這次我要熬一下。他們不可以再給我點什麼嗎?但願他們再給我個什麼。」
「一小杯淡的。」
「你這麼想嗎?」
我看見那張小黑臉和一隻小黑手,但是沒見到他動或聽到他哭。醫生又在給孩子做些什麼。看醫生樣子有點不安九_九_藏_書
「但是倘若我死呢?」
「我知道,」凱瑟琳說。「但是你用不著說出來。」過後又是「快給我,快給我」。她抓住面罩,喘吁吁地吸氣,又短促又深入,弄得面罩答答響。接著她一聲長嘆,醫生伸出左手拿走面罩。
我就是這麼坐在走廊上,等待聽凱瑟琳的消息。護士並沒有出來,所以過了一會兒我便走到門邊去,悄悄地開了門,探進頭去。起初我什麼也看不見,因為走廊上燈光明亮,房間里一片黑暗。隨後我看清護士坐在床邊,凱瑟琳的頭靠在枕頭上,她那被單下的身體全部平平的。護士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然後站起身走到門邊來。
「那可不是這小寶貝的錯。你不是要個男孩嗎?」
「你這話什麼意思?」
他拿起酒瓶來倒,溢出了一些酒,淌到白鐵面上去了。我喝完這杯酒,付了賬,跨出店去。沿街家家門口擺著個垃圾桶,等著倒垃圾的來。有一條狗正衝著一隻垃圾桶在嗅。
我關掉麻藥,拎起面罩。她慢慢蘇醒過來,好像從遙遠的地方迴轉來似的。
「是的,」我說。
「我很好。別講話了。」
「我記得你中午也喝了一杯淡的,」他說。
「我上隔壁房間端個托盤吃東西,」醫生說。「你可以隨時喊我。」時間就這麼過去了,我看著醫生吃飯,過了一會兒,看見他躺下來抽根煙。凱瑟琳已經非常疲乏了。
「那麼應當上醫院去了,」醫生說。「我穿上衣服,馬上就去。」我掛斷了,另打個電話給車站附近的汽車行,叫一部出租汽車。好久沒人來接電話。最後,總算有個人答應即刻開部車子來。凱瑟琳正在穿衣服。她的拎包已經收拾好,裡邊放著她住院的用品和嬰孩的東西。我到外邊走廊上去按電鈴喊電梯。沒有迴音。我走下樓去。樓下一個人都沒有,只有一個夜班警衛員。我只好自己開電梯上去,把凱瑟琳的拎包放進去,她走進電梯,我們便朝下開。警衛給我們開了門,我們走出去,坐在通車道的台階旁的石板上,等汽車來。夜空無雲,滿天星星。凱瑟琳很興奮。「我真高興,這可開始了,」她說。「過一會兒,一切就會過去的。」「你是個勇敢的好姑娘。」
「一小時內就都解決了。」
「不要,」我說。醫生正在忙著對付他。他倒提起他的雙腳,拍打他。
「他們沒法子叫他開始呼吸。大概是臍帶纏住了脖子還不知怎麼的。」
「我再呆一會兒。」
「就是這房間,」那女人說。「請你脫衣服上床吧?這裡有件睡衣給你換。」
又一名護士走進來了。她也在匆匆趕來。
「因為我不想丟下你死去,只是我給弄得累死了,而且我覺得就要死了。」
她領我走到走廊的盡頭。那房間的門半開著。我看見凱瑟琳躺在一張檯子上,蓋著一條被單。護士站在檯子的一邊,另一邊站著醫生,醫生的旁邊有些圓筒。醫生手裡拿著一個一頭通一根管子的橡皮面罩。「我給你件白大褂,你可以進去,」護士說。「請上這兒來。」她給我披上一件白大褂,在脖子後邊用只別針扣住。
「我中午已經吃過酸泡菜了,」我說。
「不,謝謝你。」
「是不是有規則的陣痛?」
「方才真痛得厲害。護士,你能不能再把你的手放在我背上?」「只要對你有幫助,」護士說。
① 歐契是洛桑城南的一個村子,在日內瓦湖湖濱,所謂齒輪車,其實就是用鐵索升降的纜車。
「別碰我,」她說。我放開她的手。她笑笑。「可憐的寶貝。你要碰就碰吧。」
「我不要她們。」
「請出去吃點東西吧,」凱瑟琳說。「我真的很好。」
「出了什麼事?」
「他沒活下來。」
「你得出去了,」護士說。「亨利夫人不應當講話。」
「原來他死啦。」
過了一會兒,他們把有輪的擔架推出來,迅速推下走廊,進了電梯。我也跟了進去。凱瑟琳在哼叫。到了樓下,她們把她放在她那房間的床上。我坐在床腳邊一把椅子上。房間里有名護士。我站起來站在床邊。房間里很暗。凱瑟琳伸出手來。「哈羅,親愛的,」她說。她的聲音細弱疲乏。「哈羅,親愛的。」
「你講得太多了,」醫生說。「亨利先生應當出去了。他可以等一會兒再來。你不會死的。別傻了。」
「他死了嗎?」
「是剖腹手術啊,」一個說。「他們要做剖腹手術了。」
「你的意思怎麼樣?」
「我現在要了,」凱瑟琳說。醫生把橡皮面罩往她臉上一罩,轉動一隻刻度盤上的指針,我看著凱瑟琳在急促地深呼吸。她隨即把面罩推開。醫生關掉小龍頭。
「你就是亨利先生嗎?」醫生問。
「好的,」凱瑟琳說。「我會夜夜來陪你的,」她說。她講話非常吃力。
「有什麼東西可以吃呢?」
「哈羅,親愛的,」凱瑟琳用一種勉強的聲調說。「我沒有什麼進展。」
「她沒事,」護士回答。「你該去吃晚飯,飯後你要來再來吧。」我走下長廊,下了樓梯,出了醫院的門,走上雨中的黑暗街頭,找那咖啡店。咖啡店裡燈光明亮,一張張桌子邊有很多客人。我看不見可以坐的地方,一名侍者走過來,接過淋濕的外衣https://read.99csw.com和帽子,給我在一個老頭兒的對座找到了一個位子。老頭兒正在喝啤酒,看晚報。我坐下了,問侍者今天晚上的客菜是什麼。
「你陪著我吧?」
「好的,」凱瑟琳說。
「出去搞點東西吃。」
他順著走廊走去。我走到房門口。
「你親自動手術嗎?」
醫生走進房來。
「如果你願意的話,」醫生說。「你撥到二字上。」
「哦,對。我不願死。我不會死。死太傻了。又來了。快給我。」過了一會兒,醫生說:「亨利先生,你出去一會兒,我要檢查一下。」「他要看看我究竟怎麼樣,」凱瑟琳說。「你等一會兒回來,親愛的,可以嗎,醫生?」
「你現在可以進來了,」那女人站在門口說。凱瑟琳躺在一張窄床上,穿著一件方領的樸素的睡衣,看上去好像是粗布被單改成的。她對我笑笑。「我現在在好好的疼痛了,」她說。那女人抓著她的手腕,看著表計算陣痛的時間。
「沒有,不過失去了知覺。」
我們上醫院是早上三時左右。到了中午,凱瑟琳還在接生間里。產痛又消退了。看她樣子非常疲乏,但是情緒還是好的。
「有什麼進展,醫生?」
「他們得給我一點什麼,」凱瑟琳說。「他們得給我一點什麼。哦,醫生,求求你,多給我一點,叫它有效!」
我走進接生間。護士陪著凱瑟琳。凱瑟琳正躺在檯子上,被單下肚子高突出來,人很蒼白疲憊。
「不。我就在外邊等。」我吻吻凱瑟琳。她人很灰白,很衰弱,很疲乏。
「你得吃點東西,醫生,」凱瑟琳說。「真對不起,我拖得這麼久。可不可以叫我丈夫給我上麻藥。」
我以為凱瑟琳已經死了。她那樣子像個死人。她的臉孔,就我看得到的那部分而言,是灰色的。在下面的燈光下,醫生正在縫合那道又大又長、被鉗子擴張的、邊沿厚厚的切口。另有一位醫生,罩著面罩,在上麻藥。兩名戴面罩的護士在傳遞用具。這簡直像張「宗教裁判」②的圖畫。我現在看著,知道我剛才能把全部手術都看到,不過還是沒看的好。人家起初怎麼動刀,我想我是看不下去的,但是我現在看著他們把那切口縫合成一條高高隆起的線,手法迅速熟練,好像鞋匠在上線,看得我心裏高興。切口縫好后,我又回到外面走廊上去踱來踱去,過了一會兒,醫生出來了。「她人怎麼樣?」
「亨利夫人剛出過血。」
「現在來得相當勤了。」她的臉扭成一團。過後她笑笑。
「不過,我還是要你接近女人。」
「他正躺著睡覺。用得著他時他就會來的。」
「有兩個辦法。一種是用產鉗,但是會撕裂皮肉,相當危險,況且對嬰孩可能不利,還有一種就是剖腹手術。」
「請你出去吧,」醫生說。「你不可以講話。」凱瑟琳對我眨眨眼,她臉色灰白。「我就在門外邊,」我說。
「有點痛,親愛的。」
「什麼都沒有啊,狗,」我說。狗走過街去了。到了醫院,我由樓梯走到凱瑟琳躺著的那一層,順著長廊走到她的房門口。我敲敲門。沒有迴音。我推開門;房間里空無一人,只有凱瑟琳的拎包還擱在一張椅子上,她的睡衣掛在牆上的一隻鉤子上。我走出房去,順著走廊找人。我找到了一名護士。
「是的。疤痕會不會平下來?」
當時我很困,就又睡著了。過了一會兒,我又醒過來。
「你可以從那道門進去,坐在上邊看,」一名護士對我說。手術間的上邊擺著幾條長凳,用欄杆隔開。俯瞰著白色的手術台和那些燈。我望望凱瑟琳。面罩罩在她臉上,現在她很安靜。他們把擔架往前推。我轉身走上走廊。有兩名護士正往看台的人口處匆匆趕來。
「你待我真好。又來了,給我。多給我一些。它不靈了!」我把指針撥到三字,然後撥到四字。我希望醫生早點回來。撥過了二字,我心裏就慌張。
「不會。我包管你不會。」
午後二時,我出去吃中飯。咖啡店裡有幾個人坐著喝咖啡,桌上還放著一杯杯櫻桃白蘭地或者蘋果白蘭地。我揀了一張桌子坐下。「有東西吃嗎?」我問侍者。
「小杯還是大杯?」
「是的。我大約要用一小時作準備,請幾個人來幫忙。或許不到一小時。」
「多少時間痛一次,凱特?」
侍者端來一盤酸泡菜,上邊放有一片火腿,另有一根臘腸埋在這燙熱的酒浸的捲心菜里。我邊吃菜邊喝啤酒。我肚子很餓。我看看咖啡店裡的人,有張桌邊有人在打牌。我旁邊那張桌子有兩個男人在抽煙談話。咖啡店裡煙霧騰騰。我吃早飯的那個白鐵面的酒吧的後面,現在有三個人了:那老頭兒,一個穿黑衣服的胖女人,坐在一個櫃檯後邊計算客人的酒菜點心,還有一個圍著一條圍裙的孩子。我不曉得那女人生過多少孩子,生的時候又怎麼樣。
「不,還不可以。醫生在裡邊。」
「危險性不比用產鉗那麼大。」
「你有很充分的時間吃早點,」護士說。
「目前你還不可以進來。」
「原來這樣。祝你運氣好。」
「那麼趁早動手術吧,」我說。
「你當然不會的。」
「倘若不動任何手術呢?」
「噓——別講話,read.99csw.com」護士說。
「我不讓你死。」
「又來了,」凱瑟琳急促地說。醫生轉動刻度盤,看著他的表。「現在每次相隔多久?」
「我又要了,」凱瑟琳說。她抓住橡皮面罩緊緊地按在臉上,急促地呼吸著。我聽見她微微呻|吟著。接著,她把面罩推開,微笑起來。「這次可痛得厲害,」她說。「這次痛得真厲害。你別擔心,親愛的,你去吧。去再吃一頓早飯。」
產痛相當經常了,接著緩解了。凱瑟琳很興奮。痛得厲害的時候,她說痛得好。痛一減輕她就覺得失望,怪不好意思的。
「哦,親愛的,我有個最奇妙的醫生,」凱瑟琳用一種很怪的聲音說。「他講給我聽最奇妙的故事,當我痛得太難過時,他便叫我完全失去知覺。他好極了。你好極了,醫生。」
「趕快給我。給我!」
「你看應當怎麼辦?」
「你去吧,親愛的,」凱瑟琳說。「到外邊去吃點什麼吧。護士說我還要拖好久哩。」
「他沒事吧?」
「這好極了,親愛的。哦,你待我太好了。」
「你不會的。你不可以。」
「會不會有感染?」
「我非常疲乏,」凱瑟琳說。「而且方才痛得要命。你好吧,親愛的?」
「你出去,」我說。「那位也出去。」
「沒有進展,」他說。
「我可以進去嗎?」
看來她是一次接連一次地出血。他們沒法子止血。我走進房去,陪著凱瑟琳,直到她死去。她始終昏迷不醒,沒拖多久就死了。
「我的意思是你別走開。」
「我就要死了,」她說;等了一會兒,又說,「我憎恨死。」我抓住她的手。
「你待我真好。哦,親愛的,我方才可痛極了。他長得怎麼樣?」「像只剝了皮的兔子,蹙起臉來的老頭兒。」
「你要吃中飯吧?」
「一分鐘左右。」
「到末了還是得想個辦法。亨利夫人的精力已經大大消耗了。越趁早動手術就越安全。」
「哦,會的。」
「火腿蛋吧,」我說,「還有啤酒。」
「當然。」
「她沒事。你看了沒有?」
頂上禿了,旁邊有些頭髮遮在上面。他的臉很和氣。
「我真是傻瓜啊,親愛的,」凱瑟琳說。「但是那東西再也不靈了。」
「就是這個意思。我檢查過了——」他把檢查的結果詳盡地講給我聽。「從那時候起我就等著看。但是沒有進展。」
「你們沒有什麼常備的菜嗎?」
「我不看手術。」
「我去吩咐作準備。」
「這筒就是新的。」
「我要呆在這裏,」我說。
「當然生得出來的。」
「我明白,」我說。刻度盤上有個指針,可以用個把手轉動。「我現在要了,」凱瑟琳說。她抓住面罩,緊緊罩在臉上。我把指針撥到二字上,等凱瑟琳一放下面罩,我就關掉。醫生讓我做點事真好。「是你輸放的嗎,親愛的?」凱瑟琳問。她撫摸我的手腕。
「你吃什麼呢?火腿蛋還是乾酪雞蛋?」
「我看你縫好的。切開的口子看來很長。」
「再會,」凱瑟琳說,「同時也替我吃一頓好好的早點。」
「嬰孩是男是女?」
「這次並不痛得厲害。方才有一次痛得很厲害。醫生使我完全失去了知覺,可不是嗎,醫生?」她的聲調很怪。說到「醫生」這兩字時調門特別高。醫生笑笑。
「紅燒小牛肉——可是賣光了。」
「你醉了,」我說。
「但是這太可怕了。疼痛來個不停,直到使你垮掉為止。」
「往醫院開,」我說。
「情況很好,」醫生說。「我們上這兒來,為了上麻|醉|葯,減輕產痛,比較方便。」
「深呼吸。」
「可憐的寶貝,」凱瑟琳悄悄地說。她臉色灰白。
「晚安,」他說。「我不能送你回旅館嗎?」
「別擔心,親愛的,」凱瑟琳說。「我一點也不害怕。人生只是一場卑鄙的騙局。」
了,但是藉著窗內的燈光,我看得出外面在下雨。我走進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看看一隻玻璃櫃里那些瓶子上的籤條。接著我又走出來,站在沒有人的走廊上,望著手術間的門。
「她怎麼樣?」我問。
「是的。情況怎麼樣,醫生?」
「這兒子你不覺得驕傲嗎?」護士問。他們在洗他,用什麼東西包著他。
「永遠不會。」
「剖腹手術有什麼危險?」倘若她死去呢!
「將來我們家裡也裝它一個吧,」我說。
② 協約國指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與德奧土保四國對抗的英法俄,後來也包括義大利、美國等。
「你有什麼事要我做的,凱特?有沒有什麼要我給你拿來的?」凱瑟琳笑笑,「沒有。」過了一會兒,又說,「我們做的事你不至於再和別的女人做吧?不會把我們的話又重複一遍的吧?」
「是的。說來太可惜了。這麼大的一個好孩子。我本以為你知道了。」
「你告訴他可以動手術吧?」她問。
過後她又說:「我不會死的。我不願讓自己死去。」
「我在外邊等吧,」我說。
「我等一會就去吃,」他說。
到了醫院,我們走進去,我提著拎包。有個女人坐在一張桌子邊,她在一本簿子上寫下凱瑟琳的姓名、年齡、地址、親屬、宗教信仰等等。她說她沒有宗教信仰,那女人就在那個詞後邊的空白處打了一條杠子。她報的姓名是凱瑟琳·亨九*九*藏*書利。
「再給我一杯酒。」
「嬰孩怎麼啦?」我問。
「我一定使它靈。我把它全開到頭。」
我看見護士奇怪地望著我。
「我很想送你回旅館去。」
「你這親愛、勇敢而可愛的人兒。」
「你沒事吧,凱特,」我說。「你會好起來的。」
「大概是一刻鐘一次吧。」
「我妻子在醫院里生孩子。」
我走出去,坐在走廊上一張椅子上。
「我呆在外邊。」
「你直接進去吧。進去吧,」她說。
「你勇敢一點,因為我不能老是這麼做。這會要你命的。」
「他好極啦。該有五公斤重。」
「這多好啊。這樣一小時內就全能解決了。我快垮了,親愛的。我不行了。請給我那個。不靈了。唉,不靈了!」
「瞎說。人人都有這種感覺的。」
「你現在可以進去了,」她說。我走進去。
我對他沒有感情。他跟我好像沒有什麼關係似的。我沒有當父親的感覺。
「這豈不是太好嗎?親愛的,我不會死吧?」
在房外走廊上,我對醫生說,「今天夜裡,有什麼事要我做嗎?」「沒什麼。沒什麼可做的。我能送你回旅館吧?」
「是個男孩。又長又寬又黑。」
「我可以同你講句話嗎?」我對護士說。她陪我到外邊走廊上。我朝走廊另一端走了幾步。
「你當然不會做這種傻事情,」醫生說。「你不會丟下你的先生就走的。」
「你看這孩子可生得出來嗎?」她問。
另外一個笑起來。「我們剛剛趕上。豈不是好運道?」她們走進通看台的門去。
「我是在深呼吸。唉,再也不靈了。不靈了!」
「我一點也不中用,親愛的,」她說。「很對不起。我本以為很便當的。現在—─又來了——」她伸手抓住面罩,捂在臉上。醫生轉動刻度盤,注視著她。過一會兒,疼痛過去了。
有一位醫生拿個面罩罩住她的臉,我從門口望進去,看見手術間附有梯形座位的小看台,燈光明亮。
「不,我可以的,」我說。
「出去吧,親愛的,」她說,「你在這兒,反而叫我不自在。」她的臉扭曲起來。「來了。這次好一點。我很想做個好妻子,好端端地生下這孩子。
「她死了?」
「你多麼可愛。」她吸了麻藥,有點醉了。
「剛才痛得好厲害,」凱瑟琳說。從她臉上我看得出疼痛的程度。「醫生呢?」我問那女人。
「有時候我知道我就要死了。」
「就拿酸泡菜和啤酒來好了。」
「你還是穿這一件吧,」那女人說。
我並不等著看結局。我走到走廊上。現在我可以進去看看了。我進了通看台的門,從看台上朝下走了幾步。護士們坐在底下欄杆邊,招手叫我下去。我搖搖頭。我那地方也看得夠清楚的了。
吃完了酸泡菜,我回醫院去。現在街上已經打掃乾淨了。放在門口的垃圾桶都拿掉了。天陰多雲,但是太陽還是想衝出來。我乘電梯上樓,跨出電梯,順著走廊往凱瑟琳的房間走,因為我的白大褂放在那裡。我穿上大褂,在脖子後邊扣好。我照照鏡子,覺得自己很像一個留鬍子的冒牌醫生。我順著走廊往接生間走。接生間的門關著,我敲敲。沒有迴音,我便轉動門把手走進去。醫生坐在凱瑟琳的旁邊。護士在房間的盡頭做些什麼。
「這兒什麼地方可以吃早點?」我問護士。
「午飯時間過了。」
「你先生回來了,」醫生說。
「對啦,」他說。「對啦。中午你吃了酸泡菜。」他是個中年人,頭
「有位夫人剛進接生間去。」
我在外邊走廊上等待。我等了好久。護士出門來,向我走來。「恐怕亨利夫人很嚴重了,」她說。「我替她害怕。」
「我再也不是勇敢的了,親愛的。我全垮了。人家已經把我打垮了。這我現在知道了。」
「不,」我回答。「他差一點兒要了他媽的命。」
「很危險。」護士走進房去,把門關上。我坐在外邊走廊上。我心裏萬念俱灰。我不思想。我不能想。我知道她就要死了,我祈禱要她別死。別讓她死。哦,上帝啊,求求你別讓她死。只求你別讓她死,我什麼都答應。親愛的上帝,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別讓她死。親愛的上帝,別讓她死。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別讓她死。上帝啊,求你叫她別死。只要你別讓她死,你說什麼我都做。嬰孩你已經拿走了,但是別讓她死。孩子沒有關係,但是別讓她死。求求你,求求你,親愛的上帝,別讓她死。
我把指針轉到了頭,她用力作深呼吸,抓在面罩上的那隻手放鬆下來。
「有你在就夠了,」她說。過了一會兒,又說,「我不害怕。我只是憎恨死。」
她趕緊進去了。我在走廊上踱來踱去。我怕進去。我望望窗外。天已黑
「我指給你看。」
護士開了門,用手指示意叫我進去。我跟她進入房間,我進去時,凱瑟琳並沒有抬眼來望。我走到床邊。醫生站在床的另一邊。凱瑟琳望著我,笑了一下。我俯伏在床上哭起來。
「不必說了,」我說。「沒有什麼可說的。」
「你現在不可以進來,」護士中的一個說。
「我帶你到你的房間去,」她說。我們乘電梯上去。那女人停了電梯,領著我們走下一條走廊。凱瑟琳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臂。
「你最好https://read.99csw•com還是打電話給醫生吧,」凱瑟琳說。「我想這次也許是真的了。」
「我知道沒有什麼話可以說。我沒辦法對你說——」
請你出去吃些早點,親愛的,然後回來。我沒你也行。這位護士待我很好。」
「我不會的。但我已經不怕它了。我不會死的,親愛的。」
「他沒事吧?」
我們出了車道,開始上山。
「手術是唯一的辦法,」他說。「手術證明——」
「有危險嗎?」
「不,不太有規則。」「要是有規則的話,我們上醫院去。」
我有一次野營,加一根木柴在火上,這木柴上爬滿了螞蟻。木柴一燒起來,螞蟻成群地擁向前,起先往中央著火的地方爬,隨即掉頭向木柴的尾端爬。螞蟻在木柴尾端聚集得夠多了,就掉到火里去。有幾隻逃了出來,身體燒得又焦又扁,不曉得該爬到什麼地方去。但是大多數還是朝火里跑,接著又往尾端爬去,擠在那還沒著火的尾端上,到末了還是全部跌在火中。我記得當時曾想,這就是世界的末日,我大有機會做個救世主,從火中抽出木柴,丟到一個螞蟻可以爬到地面上的地方。但是我並沒有做什麼,只是把白鐵杯子里的水倒在木柴上,因為那杯子我要拿來盛威士忌。然後再摻水在內。那杯水澆在燃燒的木柴上無非使螞蟻蒸死吧。
「要不要找個教士或者什麼人來看看你?」
「一小杯淡的?」
「我主張剖腹手術。要是這是我自己的妻子,我也採用這種手術。」
有一天早晨,我三點鐘左右醒來,聽見凱瑟琳在床上翻來覆去。「你好嗎,凱特?」
「亨利太太在哪兒?」
「那我就走吧。再會,親愛的。」
「危險性並不比普通的分娩大一點。」
「可以,」醫生說。「他可以回來的時候我就叫人請他進來。」我走出門,順著走廊走到凱瑟琳產後要呆的房間。我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看房間四下。我上衣口袋裡有份報,是我出去吃中飯時買來的,現在就拿出來翻看。外邊天開始黑下來。我開了電燈看報。過了一會兒,我不看了,便熄了燈,看著外邊黑下來。不曉得為什麼醫生不叫人來喊我。也許我不在場好一點吧。他也許要我走開一會兒。我看看表。十分鐘內他再不來喊我,我自己看看去。
「你會沒事的,凱特。我知道你會沒事的。」
我打電話找醫生。「每次疼痛相隔多少時間?」醫生問。
「火腿蛋,乾酪雞蛋,或者酸泡萊。」
「我拚命想生。我把孩子往下擠,但是它溜開了。又來了。給我上麻藥啊。」
「不,謝謝你。我想在這裏再呆一會兒。」
「這次可真痛得厲害,」凱瑟琳說。她的聲音非常怪。「我現在不會死了,親愛的,我已經過了死的關口。你不高興嗎?」
「人人都是這樣的。」
「你可別再往那兒闖。」
「現在給我吧。」
「你要找什麼?」我問,看看垃圾桶里有什麼東西可以拉出來給它吃;垃圾桶的上面只有些咖啡渣、塵埃和幾朵凋謝了的花朵。
「你可以吃酸泡菜。」
「你話別講得太多,」醫生說。
一位醫生出來了,後面跟著一名護士。醫生雙手捧著一件什麼東西,好像是只剛剛剝了皮的兔子,跨過走廊,走進另外一道門。我走到他剛走進去的門前,發現他們正在房間里對付一個新生的嬰孩。醫生提起孩子來給我看。他一手提著孩子的腳後跟,一手拍他。
到了樓上,我碰見護士正在走廊上走過來。
「我現在得給夫人做件事,」護士說。「請你再出去一趟好不好?」我到走廊上去。廊上空無一物,有兩個窗戶,長廊上所有的門都關閉著。這兒有醫院的氣味。我坐在椅子上,眼睛望著地板,為凱瑟琳禱告。「你可以進來了,」護士說。我就進去。
「沒事,」我說。「他很好。」
「難道你不知道?」
我們聽見車子在街上開來,看見車前燈的燈光。車子轉入車道,我扶凱瑟琳上了車,司機把拎包放在前面的座位上。
我吃火腿蛋,喝啤酒。火腿蛋盛在一個圓盤子里——火腿在下,雞蛋在上。菜很燙,我吃了一口,趕緊喝些啤酒,涼涼嘴巴。我肚子餓,叫侍者再端一客來。我喝了好幾杯啤酒。我什麼都不想,只是看對座客人的報。報上說英軍陣地給突破了。那人一發覺我在讀他那份報紙的反面,就把報紙折了起來。我本想叫侍者去拿份報紙,可是思想不能集中。咖啡店裡很熱,空氣渾濁。桌子邊的客人,大多彼此認識。有幾桌在打紙牌。侍者忙著從酒吧那邊端酒到桌上來。兩個客人走進來,找不到位子坐。他們就站在我那張桌子的對面。我又叫了一杯啤酒。我還不想走哩。回醫院太早。我努力什麼都不想,保持十分鎮靜。那兩個人站了一會,看不見有人要走,只好走了出去。我又喝了一杯啤酒。我的面前已經堆積了不少碟子。我對座那人脫下眼鏡,把它放進眼鏡盒子,然後把報紙折好,放進口袋,現在雙手捧著酒杯,望著店裡的人們。忽然間我知道我得回去了。我叫侍者來付了賬,穿上外衣,戴上帽子,就往門外走。我在雨中趕回醫院。
「我不想談這件事,」我說。
「初次分娩通常是拖得很長的,」護士說。
「沒有。只有開刀的刀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