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瑟看了過去，令他吃驚的是，那邊有個絲絨的、佩斯利花紋圖案的長靠背沙發床。他立刻感到極度的混亂，腦中頓時冒出無數個問號。
「我不知道，」福特說，「我就是覺得時機到了。會有事情發生的。我們已經在路上了。」
他直起身來，環顧這由原野和小山組成的世界。為了增強自己說話的分量，他把兔子骨頭掛在鬍子上。他極力張開雙臂。
「什麼？」
「你到底聽不聽？」他憤憤地說。
「嗨？是的？」阿瑟說。
「《指南》上說？」
「有一些……」他說，「由不確定性組成的集合……」他說，「它們處在整個架構里……」他說．
過了一會，福特覺得該告一段落了。於是他們爬到附近一塊突出的岩石頂上，縱覽四方景色。
他等了一會阿瑟的反應，但阿瑟比他想象的更理解這一切。
「那兒！」福特伸手一指，「那兒！沙發後面！」
他壓低聲音，如同耳語一般：
「很不錯，」福特說，就阿瑟的山洞發表評論，「你一定很討厭它。」
阿瑟一時反應不過來，下巴不知所措地張了張。
他們倆立在史前地球的這座小山坡上，定定地盯著對方。
「那些高爾加非洲人①怎麼樣了？」福特問。
「不是，」福特說，「有個正在移動的時空中的波瀾，一個漩子，一個不確定性的集合，就在我們附近。」
「這麼說，這是你的山洞，對吧？」福特說。
「我到現在還做得不太好。」他說著，伸出手來，「真的很高興再見到你，阿瑟。」他說。
「去哪兒？怎麼去？」阿瑟問。
「你這就叫又正常啦，是吧？」阿瑟說，「我只是諮詢一下罷了。」
「水流？」阿瑟說。
「啊。」阿瑟點頭道，「他呀。是他？」他把手插|進睡袍的衣袋裡，顯得很懂似的。
他們在草叢中全速前進，跳著、笑著，不時提醒對方注意前面的障礙物。陽光在搖搖晃晃的草叢中閃耀，有如夢幻一般。田野里的小動物被驚得四處逃散。
「是嗎？」
「hｔtｐs://ｒeaｄ.9９ｃｓw•com那麼這是他的沙發，對吧？」阿瑟問。他努力地站起來，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雖然他感到不那麼樂觀。
「是的。」福特肯定道，「我就不用那些細節來困擾你了，因為他們一定會的。」
「那兒怎麼樣？」
「我曾經樂於殘忍地對待動物，」他輕輕地說，「不過僅僅是，」他補充道，「一種愛好，」
「相信我告訴你的就對了。它們非常非常簡單。」
「我在聽啊，」阿瑟說，「不過不知道有沒有用。」
「為什麼……」他說，「野地里會有沙發？」
阿瑟懶得回答了。
福特把感應器緩緩地轉了半圈。突然，燈光閃爍起來。
他目視遠方，充滿沉思。
「我瘋過一段時間，」福特說，「也沒什麼好處。」
「啊，這樣。」阿瑟說。
空氣潔凈而芬芳，和風輕拂過山洞周圍茂盛的野草，小鳥嘰嘰喳喳地說話，蝴蝶翩翩起舞，大自然里的萬事萬物，不約而同地在這個時候顯得無比美好。
「周圍。」福特說，「周圍，到處。」他露出自己慣用的、常被認為很失禮的咧嘴一笑，「我只是自己放鬆了一下大腦而已。我想，如果這個世界真的很需要我的話，它會叫我回來的。它真的叫了。」
「國王？」福特猜道。
「我就告訴你。我正要提呢，《指南》上說……」
阿瑟傻乎乎地望著福特正拉住的睡袍邊緣。福特趕在阿瑟說出什麼傻話之前繼續講道：
「至少，」他說，「我認為它叫了。這個已經有點兒反應了。」他搖了搖感應器，「如果是個假信號的話，我會瘋的，」他說，「再次。」
「值得注意的是，你瞧，」福特說，「瘋狂地努力使自己不要瘋掉，這不值得。不如乾脆就放棄，還能保持正常呢。」
「沒。」阿瑟說。
他說著就忙不迭地爬下岩石，沖向那片野地。
阿瑟很快樂。今天的一切終於都在按照計劃進行，他感覺愉快無比。二十分鐘前，他還決定要瘋掉，現在他卻ｒeaｄ.9９ｃｓｗ.ｃｏｍ正在史前地球的野地里追逐一架長靠背沙發床。
「呃，是的。」阿瑟說，他覺得怪怪的。經過了四年的絕對的獨處，他是如此高興、如此寬心能看到福特出現。都快哭出來了。另一方面，福特，卻是一個能讓人迅速感到惱火的人。
沙發不斷地跳來跳去，一會兒像樹木一樣真實（當它繞過樹木的時候），一會兒又像夢境一樣虛無（當它幽靈一般穿過樹木的時候）。福特和阿瑟跟在後面亂撲亂抓一氣，可是那沙發似乎能按照自己複雜的地形學規律、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迂迴閃避。他們追，它就跳走，忽而掉轉方向，彷彿正要通過一條複雜的函數曲線的最高點（而他倆則正處在其最低點）。隨著一記猛力的魚躍和一聲大吼，兩人撲在了沙發上。太陽一閃就不見了。他們跌落在空蕩蕩的地面上，正惱火時，一抬頭，卻驚訝地發現，自己正身處位於倫敦聖瓊斯森林、羅德板球場的球道上②。這裏正在舉行一場比賽，是一九八某年澳大利亞系列錦標賽的最後一場比賽。英格蘭只要再取得２８跑就能贏了③。
阿瑟握了。一開始還有點緊張，彷彿它會變成一條魚。然後，阿瑟感到潮水般湧來的釋然，他用雙手緊緊抓住福特的手，搖了又搖。
一段短暫的沉默。
「它造的？」阿瑟說。他的目光堅定不移。
「啊，我不確定能相信這一點。」
「你去哪了？」阿瑟打斷道，現在他的腦子終於反應過來了。
他再次微微一笑，啃了一口晚飯吃剩下的兔腿。他愉快地嚼了一會，決定正式宣布一下自己的決定。
「這次談話的問題，」阿瑟臉上先是顯現出一種沉思般的表情，然後開口道，「就是它跟我以前的那些談話太不同了。以前那些，正如我剛才所說，大多是跟樹的談話。他們可不像這樣。除了有幾次，我和榆樹的談話有點不順暢以外。」
「阿瑟！」福特對他吼道，「沙發會在這的原因就是我剛才努力要使你這無敵退化的大腦明read.99csw.com白的那種時空不確定性！它被衝出了時空連續體，它是個時空投棄物！它是什麼不重要，總之我們得抓住他，這是我們唯一逃出去的辦法！」
「時間與空間的流動。」福特說。這時來了一小縷風，他便露出牙齒迎接風兒。
「我可以，」他接著說，帶著一種能讓一個正常人去撞樹的燦爛笑容，「想象它就是。」
阿瑟搖搖頭，坐下。他抬起頭。
「他們中很多人沒挨過三年前的冬天，」他說，「剩下少數撐到春天的，說他們需要休假，就坐上木筏子離開了。根據歷史他們應該活下來了……」
「是的，有一段時間。」福特說，「然後我決定當幾個星期的檸檬。跳進一杯杜松子酒加湯力水裡，再跳出來，這能讓我保持好心情。」
「阿瑟。」福特說。
「什麼？」
「哦，是的。」阿瑟小心翼翼地說。
他從一個嚴重破損的書包里掏出那個亞以太自動感應器。
【① 高爾加非洲人：第二部中出現的、一撥移民到史前地球的外星人。原文Golgafrinchans，單詞後半部分跟「非洲人」（african）很相似，疑似作者故意為之。——譯者注】
「找到一杯杜松子酒加湯力水？」福特愉快地說，「我找到了一個小湖，把它當成一杯杜松子酒加湯力水，然後跳進去，再跳出來。至少，我把它想成一杯杜松子酒加湯力水。」
「懂了？」福特說，
這個早晨——距上述事件已有兩年——是一個清新甜美的早晨。阿瑟正從被他稱為「家」的山洞里鑽出來——當然，除非他想出了更好的名字，或者找到一個更好的山洞。
他凝視遠方，目光炯炯有神，似乎希望能起一陣風，好把他的頭髮吹得戲劇化地向後飛舞。可惜，風正忙著跟不遠處幾片葉子胡鬧呢。
福特依然伸著手。阿瑟不解地看著這隻手。
「我已經發現了，水流里的波瀾。」
「好主意。」福特·長官一邊說著，一邊從他剛才坐的岩石上爬下來。
「對，」福特說，九九藏書「我又把它撈起來了。」
【③ 本書出版時間是１９８２年，寫作時間則更早，因此這裏寫的比賽是作者虛構的。板球系列錦標賽本身（比如它的獎盃名稱、舉行地點等）則是真實存在的。——譯者注】
福特抓著他睡袍的領邊，慢慢地、仔細地、耐心地告訴他，就像自己是電話公司收費員一樣。
「好吧。」阿瑟認了，「它說……？」
「不對，不對。」阿瑟說，「就是那種用來對著說話的。看在老天的份上，我們身邊可到處都是。我自己就造了上百個。他們都死了。還有樹！我還練習對著樹說話。那是幹什麼？」
「我們走，」他很興奮地說，帶著充滿活力的戰慄，
阿瑟聳聳肩。
「…也就是時間與空間的架構里。」他說。
「我告訴過你的！」福特跳著腳，「時空連續體里的漩子！」
「非洲很有趣，」福特說，「我在那兒搞過一些新玩法。」
「很好。」阿瑟道。
「振作點。」他冷靜地回答。
「在哪？」
「握手。」福特提醒他。
「我以為你一定是死了……」他坦白地說道。
「我要瘋了！」他宣布。
阿瑟清了清嗓子，接著又清了清嗓子。
「漩子，」福特說，「就是在時空連續體里的那種，」
「呵，」福特說，「好吧好吧。」他把手放在嘴邊，再次環視這個空蕩蕩的世界。突然之間，福特感覺到一種活力，一種目標感。
「什麼？」福特說。
福特拿出亞以太自動感應器。這個裝置正低沉地嗡嗡著，亮著微弱的一點光。
「我去了非洲。」福特說，
「我不想讓你再扔一次了。」
「就沒了？」阿瑟道。
「你沒告訴我。」
「對，這樣。」福特肯定道。
阿瑟並不是因為這種田園牧歌式的美好才那麼開心的。他的原因是，終於有了個好主意，能讓自己對付這可怕的孤單、噩夢、對園藝的失敗嘗試、以及完全無望的未來和在這個史前地球上無聊的生活。這個主意就是：他要瘋了。
阿瑟請他再重複一下剛才的話，他沒聽懂。福特https://read.99csw.com又重複了一遍。
「你，」他說，「在哪……？」
「是的。」
「抓住它？」阿瑟喃喃自語。由於看到那架沙發床而產生的木然表情掛在臉上。他的思緒蹦跳著、漂浮著飛過了草叢。
「沒電了？」阿瑟問。
兩人坐下來，以便理理自己的思路。
隨著一聲驚喜的大喊，阿瑟從岩石上手舞足蹈地跳了下來，和福特一起去追趕那個不合情理的傢具了。
「它，」福特補充道，「製造了不確定性的集合。」
儘管他的喉嚨因為之前驚恐的呼喊而隱隱作痛，他卻突然覺得心情很好。他把那件破睡袍緊緊裹在身上，面對明媚的晨光微微一笑。
「它造的。」福特以同樣沉靜的表情答道。
「困擾你。不過，你也許對這事更感興趣：關於你在Ｎ個世紀以後會認為是長頸鹿的那種動物，我以一己之力影響了它們的進化趨勢。還有，我在學習飛行。你相信嗎？」
「嗯，我記得把它扔進河裡了。」
福特惱火地看著他。
「我們說的是不是，」阿瑟謹慎地問，「一些沃貢人自助洗衣店，或者別的什麼？」
阿瑟點點頭，又清了清嗓子。
「明白嗎……」福特說，「……」
「呃，漩子，」阿瑟說，「又是誰？確切地說？」
阿瑟搖搖頭，一種強烈的、非常複雜的感覺向他襲來。「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一個人了。」他說，「一個都沒。我幾乎不記得怎麼說話。我不斷地忘掉單詞。你知道，我有在練習。我練習對著……對著……人們一般把瘋子對著說話的那些東西叫什麼？比如『喬治三世』？」
「說吧。」阿瑟說。
「《指南》。《銀河系漫遊指南》。記得嗎？」
「啊？」
【② 球道：板球場的中心地帶，是一塊長方形區域。又譯方球場或落球區。——譯者注】
「《指南》上說，飛行是有方法的，或者說有訣竅的。訣竅就在於，你得學會把自己朝地上拋去，然後不碰到地上。」他訕訕地笑了，指指自己的膝蓋，又舉起手臂給阿瑟看他的肘部。這些部位的衣服都磨得破破爛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