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陸遊七

陸遊七

想想俄國的托爾斯泰,英國的羅素……
六十二歲他刪詩。四十二歲前所作的一萬八千首詩,刪下來只有九百首。可見他對藝術是如何的苛刻。
家中萬卷藏書,不乏醫書。
陸遊很少去紹興城了。並非走不動。
然而,放出問題了。
這平淡,卻凸顯了詩人所有的慷慨激昂——陸放翁的這一生啊,多少光榮與夢想、狂放與落寞、歡樂與辛酸。最後,時間收盡一切:跌宕起伏的一生,化為稚子秋末牧雞豚。
今日中醫西醫,應向東坡、陸遊的醫德看齊。
所有這些愛與恨,鑄造了我們的偉大詩人。
侵略者的大刀能毀滅城池,卻無力削平文化的峰巒。
五首《山村經行因施藥》,其一雲:「驢肩每帶葯囊行,村巷歡欣夾道迎。共說向來曾活我,生兒多以陸為名。」陸遊寫此詩,剛好八十歲。看來他救活的人不少,鄉親們讓新生兒跟著他姓陸。
孝宗退位,光宗登台。這人竟然是懼內的典範:老婆原是太尉的女兒,父女兇悍,光宗被嚇成了精神分裂……
楊萬里擅長山水詩,體察自然界非常細膩,以至姜夔對他開玩笑說:「處處山川怕見君。」姜夔自己,則善於寫幽思,狀落寞,抒羈旅情愁,練字及音韻功夫影響當時、帶動後世。蘇州人范成大,做著高官而詩語清新。他帥蜀時,還為陸遊營造了很好的創作環境。
北方的人民,仍在侵略者的鐵蹄之下,日夜盼著王師北伐:「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
陸遊領點退休金,收點田租,經濟狀況比托翁差遠了。
著名的《金錯刀行》作於此時。
今人讀書講短期實用,四川話叫吹糠見米,書面語稱立竿見影。這功利心態不大好吧?若長此以往,國民素質將難以收拾。陸遊之為陸遊,是八十多年一步一個腳印。生存不避艱辛,方有深沉的快樂前來照面。而一味的急功近利東張西望,嚴格對應動物似的淺表性生存。
陸遊撰寫《南唐書》,史學價值世所公認。接著續寫《老學庵筆記》,記錄七十年所read•99csw.com見所聞所思……
他已經五十幾歲了,孝宗處分他、放他兩年之後又重用他,讓他提舉福建常平茶鹽公事。經濟工作他並不陌生。舉家向南,離開陸遊心目中的第二故鄉。出三峽,過荊襄,他潑墨寫詩:「無窮江水與天接,不斷海風吹月來。」
詩作於1195年,陸遊七十歲。首句發感慨:老啦老啦,尚有何言?一輩子說過那麼多,想過那麼多……此間沉默。要麼呆在書巢里,要麼扛了鋤頭向田園。後面幾聯詩語平談,深得淵明韻致。
唐琬。沈園。
黃庭堅這段話,意味深長。臨大節而不可奪,方為不俗之人。國破文化在,詩心不可摧。
眼下是十月中旬小陽春,我看電視新聞,看見「軟實力」這樣的列入治國方略的關鍵詞,真是感到由衷的欣慰。咱們的民族,多麼需要這樣的智慧啊。
陸遊下地干農活,一點不勉強。
但是,果真如此么?誰知陸遊的內心痛苦?
老人放下農具歇息時,有個習慣性的動作:向北凝望。
陸遊留給我們的,是懷念戀人的千古絕唱。
從南鄭的雄壯到成都的頹放,這中間有內在聯繫的。
這事對陸遊打擊不小。他寫詩說:「罪大初聞收郡印,恩寬俄許領家山。」
刀槍殺不死詩歌。
「歷盡危機歌盡狂,殘年唯有付耕桑。春秋天氣朝朝變,蠶月人家處處忙。」
按宋制,提舉某道觀,等於領干俸。台州他不用去的。
他十七歲那一年,岳飛死;二十九歲,臨安殿試被秦檜黜落。
兩個陸遊合而為一:眷戀唐琬的陸遊,懷念北國的陸遊。
這是鐵律。
老人每天手不釋卷。有朋友描述他的「書巢」: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紹興這地方,頗為奇特,謝安、王羲之、陸遊、徐渭、魯迅、蔡元培、「鑒湖女俠」秋瑾,都是紹興人。周恩來的祖居也在紹興。今日紹興文物古迹之多,全國的地級市中高居第一。山光水色,煙柳畫橋,文氣俠氣,同九九藏書時滋養著紹興兒女。陸遊待在紹興長達半個世紀,將文採風流與俠骨柔腸推向巔峰。
這些年吶,老人在鄉下硬朗著呢。他栽桑,養蠶,種菜,種藥材,種胡麻,釀酒,做醬……年年樂此不疲。騎驢背藥箱走村串戶,看病不收錢,吃頓飯而已。當年那位老東坡,貶黃州貶惠州,不也是這麼乾的嗎?陸遊說:「活人豈吾能?要有此意存。」尋常話語,擲地有聲。
此後若干年,輾轉福建、江西、湖南做官。孝宗不止一次單獨召見他,聽他談軍事,談內政。調他到中央工作,官至禮部郎中,朝廷四品大員。范成大、周必大先後做丞相,他們都是陸遊的老朋友。當然,朝延向來複雜,陸遊亦沮喪,亦沉浮。唯一不變的,是收拾舊山河的岳飛式的雄心。朝廷稍有北伐的動靜,他就激動不已,徹夜捧讀兵書。
以此反觀備受今日學者們責備的「江西詩派」,當能增幾分敬意吧?國難當頭,但詩人們該幹啥還幹啥,潛心探索藝術規律。江西派的老祖宗黃庭堅有「祖訓」:余嘗為諸弟子言,士生於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也。或問不俗之狀,余曰:難言也。視其平居無以異於俗人,臨大節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
北宋是中國文化的全盛時代。皇室的百年倡導,印刷術的流行,士子們的文化自覺,使諸子百家、漢晉唐詩文書畫,均「顯現」于北宋,並催生若干大師級人物。這樣的國家,卻敗給只知騎射的女真氏族。人民受難,文化受辱。陸家世代讀書人,藏書之豐稱于士林,文化記憶豐厚而清晰。陸遊的失國之痛,必定含有文明敗給野蠻的奇恥大辱。晚年撰寫《南唐書》,其逼近李煜的蒼涼心境可知。這種「文化的疼痛」,不獨表現在陸遊身上,南宋其他士子亦然。
范成大陞官去了臨安。陸遊在四川又待了兩年,漫遊川東川西川南,卜居的念頭猶在。成都,嘉州,眉州,皆在考慮的範圍之內。頹放如故。「老夫五十猶豪縱,錦城一覺繁華夢九-九-藏-書。」
相與大笑挺好。要保持笑的能力!一生幽默。
其實還有個細節:陸遊在書巢中邊看書邊吃松粉。
唐琬才叫美人呢。六十年亭亭玉立。八百年婉轉動人。
筆者於三月的細雨中徘徊沈園時,對這偉人、巨人輩出的地方想了很久。
陸遊過了七十壽辰,朝著八十慢慢走了。
一般人到這境地,會消磨意志,慢慢地、不知不覺地趨於肉體化。陸遊卻不。無物能夠消磨他。入蜀一晃七八年,內心絲毫不變。這「不變」是值得研究的。
他醫術本不錯,醫德更高尚。
《臨安春雨初霽》:「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陸遊早年受江西詩派的嚴格訓練,「親從夜半得玄機」,對他日後成長為大詩人,干係非小。
中國傳統文化,柔性的力量源遠流長。
陸遊的七律相當出色,我們再來欣賞兩首名篇。
一紙詔令下,陸遊別四川。
陸遊的書齋叫「老學庵」。
讀陸遊,當能醫治眼下司空見慣的嘻皮笑臉吧?
眼看要去嘉州做正式的「市長」,卻突然接到朝廷的處分通知:陸遊「燕飲頹放」,不得出任嘉州知州,改任「提舉台州桐柏崇道觀」。
且看陸遊是如何頭腦清醒的:丈夫不虛生世間,本意滅虜收河山。豈知蹭蹬不稱意,八年梁益凋朱顏…
《宋史.陸遊傳》雲:「陸遊與范成大以文字交,不拘禮法。」可見陸遊在成都的放浪,燕飲無度,攜青春少女招搖過市,和頂頭上司范成大的縱容分不開。兩個大詩人,陸遊名頭更響,連宋孝宗都稱他「小李白」。小李白在成都這樣的繁華地,不放浪行嗎?
中國歷史,中國文學史,陸遊的身影格外清晰,為什麼?因為他愛國。從漢朝起,漢民族遭異族侵略的悲劇就一再重演,民族英雄受推崇,陸遊的身影在其中。他的詩篇,對後世有巨大而持久的精神感召力。頭號愛國詩人,非陸遊莫屬。而九_九_藏_書我們已經知道,陸遊的愛國情懷很純粹,並無一絲造作的成分。童年的經歷非常關鍵,他家裡穿梭著那麼多捶胸頓足的仁人志士,愛國,深入了他的骨髓。南宋其他大詩人,如曾幾、楊萬里、范成大,也愛國、恨侵略者,卻不似陸遊如此的投入。愛恨交織成就了陸遊。兩種恨:恨敵人,恨奸臣。
家在鑒湖北岸。西山村又在望了。
疼痛催人奮進。南宋文化再起高峰,映照北宋。
繁華蜀地的陸遊,有個慣常動作:展開他小心保存的大散關軍事地圖,直看得銳眼昏花、雄雞唱曉。睡里夢裡,陸將軍橫掃金兵如卷席……
「小園煙草接鄰家,桑柘陰陰一徑斜。卧讀陶詩未終卷,又乘微雨去鋤瓜。」
鑒湖波光粼粼,閃爍著陸遊清瘦剛勁的身影。
沈家園裡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陸遊在任何狀態下,愛國的意志堅不可摧。
他活得認真。這才叫劍膽琴心。如此深切地眷戀著故國與亡妻,不是偶然的。他是點點滴滴走完了漫長的人生旅程,堪稱「深度生存」的典範。
從此自號陸放翁。別人也這麼叫他。
憑藉這個思路,我們或能理解:為什麼南宋的文化會呈現出洋洋大觀的局面。
田野上村落間,淵明、東坡、岑參的身影時隱時現。
有個問號凌空擲下:陸遊對北宋的懷念,是否因「文化記憶」而得到強化?
他曾捲入一場為權傾天下的韓侂胄寫《南園記》的輿論風波,甚至有人指責他趨炎附勢晚節不保。這議論顯然偏頗。當時就有許多人為陸遊申辯。韓是主戰派,陸遊一直和他關係不錯。韓立新園,請陸遊作記,陸遊一揮而就,事情就這麼簡單。即使陸遊暮年為一大堆兒孫做點人事鋪墊,何嘗不在情理中?
去哪兒都帶著鮮花般的少女楊氏。兩鬢斑白與青春容貌儼然絕配。夫人對他實行「不干預政策」。囊中也不算羞澀,官場朋友多,饋贈是常事。當年李白就是這樣。
陸遊從六十五歲到八十五歲,長居紹興二十年。
北宋南九_九_藏_書宋,文脈貫通。
宋高宗趙構死在了德壽宮,陸遊堅定地沉默著,不寫一個字。後來孝宗駕崩,他寫下三首悼念的詞作。
他與北宋柳永成了同路人。一個是「奉旨填詞柳三變」,一個是「拜賜頭銜號放翁」。
「人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望告乃翁。」
陸務觀作書巢以自處,飲食起居,疾痾呻|吟,未嘗不與書俱。每至欲起,書環圍左右,至不得行。引客觀之,客不能入;既入不能出。相與大笑…
《種蔬》:「老去老去尚何言,除卻翻書即灌園。處處移蔬乘小雨,時時拾礫繞頹園。江鄉地暖根常茂,旱歲蟲生葉未繁。四壁愈空冬祭近,更催稚子牧雞豚。」
貴族究竟是貴族,看人才直接了當,目光清澈。
這可敬的老人啊,活得多麼較真!
何以如此?文化是最大的支撐。
這些細微處,見證了陸遊的大品行。
2007.11.5.二稿于眉山之忘言齋
放浪形骸之時,頭腦始終清醒。
南宋詩人滿腔憤怒,卻不寫口號詩。詩歌,詩意,自足而又自尊。
臨終絕筆,揮向他的中原。《示兒》:
黃金錯刀白玉裝,夜穿窗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獨立顧八荒。京華結交盡奇士,意氣相期共生死。千年史冊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爾來從軍天漢濱,南山曉雪玉嶙峋。嗚呼,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
還有一種大恨:唐琬因他的《釵頭鳳》而香消玉殞。
詩作於1186年,陸遊六十一歲,尚騎馬獨往杭州,復返回紹興,過了清明節,再奔仕途,赴嚴州任。這首詩,帶出他為官三十年、足行十萬里的身影。
南宋小朝廷,離北方故土是越來越遙遠了。
偉大的托爾斯泰,不是在他的農莊里連月割秋草、從早晨割到黃昏嗎?
筆底豪氣,不是枉稱小李白吧?
有個重要細節:辛棄疾做浙東宣撫使,兼知紹興府,多次探望陸遊,相談甚洽。辛棄疾不忍見老人居所簡陋破舊,幾次提出為老人重修宅院。陸遊拒絕了。陋室如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