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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八

魯迅八

1927年,魯迅去了有「革命策源地」之稱的廣州。他到黃埔軍校演講,強調槍杆子的重要性:一首詩嚇不倒孫傳芳,一個炮彈卻能將他轟走。
魯迅中年得子愛憐有加,有人卻拿這個說事兒了,嘲諷他。魯迅付之一笑,寫詩云:「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
「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無情最是江南雨,又為斯民哭健兒。」
薩特拒絕諾貝爾文學獎,理由是:拒絕一切來自官方的榮譽。加繆並不拒絕這個獎項,卻同樣討厭社交。
中山大學他是唯一的正教授,兼文學系主任,月薪三百大洋,可能相當於現在的兩三萬塊錢。他住在東堤的白雲樓。許廣平當他的助教。她是廣東人。
創造社、太陽社在上海很活躍。茅盾、郭沫若分別從武漢和香港來到上海。魯迅與茅盾、郁達夫、馮雪峰等一見如故。後來與翟秋白更是平生至交。他不喜歡梁實秋。討厭幫閑文人……
他在墳前照了一張相,並寄給北京的朋友。
三十年代的魯迅,寫長篇巨作幾乎不可能。炮火威脅他的寓所,使他幾度出走。
多少英才被無謂的應酬纏死。猶如水下雜草纏死浪里白條。
三十年代初的上海,也是血雨腥風的上海。
魯迅在廣州,曾秘密會見當時的中共廣東區黨委書記陳延年。
魯迅後來在《三閑集》中形容廈大的孤寂的生活:這寂靜「濃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後窗外面骨立的亂山中許多白點,是墳冢;一粒深黃色的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燈。前面則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簡直似乎要撲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欄遠眺,聽得自己的心音,四遠彷彿有無量悲哀,苦惱,零落,死滅,都雜入這寂靜中,使它變成藥酒,加九-九-藏-書色,加味,加香。」
編古籍,伴隨著孤寂。
魯迅的舊體詩,現代罕有企及。
而兩千多年前的儒學聖人將死亡與知性相連,表明思之力已抵達「墳」前。可惜聖人止步了。
他事必躬親,連寄給朋友的書都包得整整齊齊,稜角像刀切過。青年給他的稿件,幾萬字的,幾十萬字的,他一個字一個字地看著。字跡太潦草的,也使他生氣。但生完了氣還是埋頭細看,抽著劣質煙,咬嗽著。
先住閘北景雲里,許廣平先生有文章《景雲深處是吾家》,每個字都飽含親切。后遷北四川路大陸新村九號,房子寬敞而整潔,陳設漂亮。魯迅從不排斥物質生活。
翟秋白的文集《海上述林》,耗去他多少體力。編輯,校對,一遍又一遍看清樣,酷暑嚴冬放不下,還拖著病軀。秋白泉下若有知,當仰天慨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真理一詞在德語中含爭辯之意。中國人,太多的是折中麵糰,太少的是唇槍舌劍。
他整理《漢畫像考》、《古小說鉤沉》,並將這兩本書付印。此前的《中國小說史略》已在北京出版。以及雜文集《熱風》
他注視著上海的日常生活,寫「上海的少女」、「上海的兒童」、「我們怎樣做父親」、「三月的租界」、「上海文藝之一瞥」……
血呀,血呀,同志的血;同胞的血……
孔子曰:「不知生焉知死?」
大雨滂沱送楊銓…
寂靜喧囂著。
教學的頭緒很多。累了一天,獨自上三樓,有時自己做飯吃,自斟自飲。學校的教員多玩家,且排外,魯迅和他們格格不入。
難怪他後來感慨:浪費別人的時間,無異於圖財害命。
魯迅與宋慶齡、蔡元培、楊銓等人組建中國民權九*九*藏*書保障同盟。1933年六月,副會長楊銓被執政當局派出的特務暗殺。魯迅也被列入暗殺名單。他去參加楊銓的追悼會,出門不帶鑰匙,赴死之心已決。
肖紅這樣寫:
魯迅到廈門大學任教,任文學系教授兼國學研究院教授。這所大學背山靠海,魯迅幾乎獨住一棟臨時安頓他的生物學院的三層樓,夜裡聽呼呼的風聲,白天看茫茫的大海。
兩個追問,在魯迅身上合而為一。
魯迅形容說:兩個中國人見面,通常互問台甫,拱手,假笑,然後是「今天天氣哈哈哈」……中國人哼哼哈哈的本領倒是稱冠于全球。
時間多寶貴。而總有一些人活著就為了互相糾纏。廢話滋生廢話,時間消耗時間。周旋作揖打拱,每張臉上都暗藏幾張臉,鬼頭鬼腦層出不窮……
魯迅以堅實的個體,很容易識種類繁多的群體式的伎倆。
魯迅寫楊貴妃的念頭則起於二十年代,1924年他去過西安。他眼中的盛唐時代和楊玉環這樣的悲劇佳人會是怎樣的呢?他多次講,決不相信女人禍國的。
魯迅寫楊貴妃的衝動,是否包涵了瞄準他自己身上的某些盲區?
在廣州,魯迅陸續編定了《野草》《朝花夕拾》《唐宋傳奇集》。在那樣的環境中,腳踏實地的文化工作未曾中斷。
「九一八」事變,日本人向中華民族揮舞著屠刀。日軍迅速佔領東三省。
可是所有這些,只剩下深深的遺憾:民族的遺憾,歷史的遺憾,文化的遺憾。
對死亡的敏感,對孤寂的親近,幾乎是一切天才思想家的先天素質。曆數西哲或詩人藝術家,誰不敏感著死亡呢?以布勒東、阿拉貢為代表的超現實主義者宣稱:死亡乃是唯一的主題。有個巴黎詩人布置他九-九-藏-書的房間,牆上貼滿了「死亡通知書」。死亡是人生的極限,是無底的深淵,是短暫者返身打量一切生存的最佳的熾熱地帶。
他工作,工作,工作……
西哲雲:「不知死焉知生?」
雜文一本接一本。《偽自由書》《准風月談》《花邊文學》……論戰激烈。短兵相接。魯迅對他的論敵毫不留情,撕開他們的各式面具。這倒不是說,魯迅全對。沒人全對。有一些爭論的對手後來明白魯迅是對的,公開向他認錯,赤子之心如魯迅。比如聞一多。
寂靜與墳冢,于魯迅彷彿有某種親和力。
偉大的思想家小說家寫盛唐及盛唐之衰,將是何等景象?
薩特曾形容這類飯局:不是人吃東西,倒是東西吃人。
一年幾千塊大洋,不稀罕。
別人喝著咖啡,魯迅工作著。
通宵達旦是尋常。肖紅說:「魯迅先生在椅子上躺一躺,翻翻閑書,就是休息了。」
墨寫的文字,偕美麗而勇敢的死難者長存。
思想者豈是一句空言!
十月,啟程去了上海。
魯迅也到沙灘上撿貝殼。
常來看望魯迅的柔石,和殷夫等其他四位青年作家被反動派殺害,魯迅憤而寫下《為了忘卻的記念》,痛感「中國失掉了很好的青年。」他深夜揮詩筆:「慣於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這是我讀過的關於寂靜的最出色的文字。寂靜之色香味撲面而來。這是海洋般的寂靜與喧囂。
魯迅太熟悉寂靜、孤獨、死亡與黑暗了。思想的原發地帶,此四者為常態。
上海發生「四一二」政變,國民黨在廣州也大搞白色恐怖。中山大學的進步學生被抓捕,魯迅冒雨參加緊急集會,憤而辭去九_九_藏_書大學里擔任的所有職務。
魯迅的生命受到了威脅,北京一時盛傳:當局要抓他。
糾纏花樣之多,幾本厚書寫不盡。
他關懷著中國新興的美術運動。也自己動手設計書籍的封面。
「一九三六年三月魯迅先生病了,靠在二樓的躺椅上,心臟跳得比平日厲害,臉色略微灰了一點。
三十年代的初期和中期,正是工農紅軍屢遭圍剿極艱難的時刻,魯迅明明白白地表達了他對共產黨人的敬意。紅軍到達陝北后,他拍賀電,託人給紅軍送去火腿。他細聽陳賡、馮雪峰講長征的故事。這人類歷史上的壯舉,在魯迅傑出的大腦中長時間再現著醞釀著……
魯迅專心著述,翻譯大量的外國文學作品及理論著作。他很少出去演講了,雖然各大學紛紛邀請他。
他抽煙,抽煙,抽煙,時常每天多達五十支煙。魯迅先生,太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了。多少愛著他的人勸他少抽,或抽點好煙。朋友送他好煙,他卻給朋友們備下,自己還是抽劣煙。
魯迅想寫紅軍長征的小說,想寫盛唐楊貴妃的長篇小說,併為此作了很多準備,卻未能如願。這非常可惜。
三十年代的上海,聚集著中國的文化精英。
魯迅先生病了,病情時好時壞。
1931年的9月25日,上海文化界新聞界祝賀他的五十壽辰。
鼎鼎大名的魯迅,自然被視為社會名流。各式請柬雪片般飛來,名人請名人,要員請名人,其中有孔祥熙、戴季陶、陳公博這樣的顯赫人物。而那些自以為是個人物的人也請魯迅吃飯,真是五花八門。魯迅不吃這種飯,拒絕十分徹底:門上貼出四個字「概不赴宴」。吃一回就會有十回……魯迅之所以能夠發現各式「捧殺」,與他拒絕成為名流、拒絕插上各式身read.99csw•com份標籤有關。赴許多飯局,說無窮套話、廢話,對一個思想者來說是不可想象的。
許廣平生了孩子,取名周海嬰。魯迅對她體貼入微,在她的房間裡布置鮮花,讓她出院回家驚喜不已。
現實的層面,則是無聲中聽有聲,聽驚雷;黑暗中尋光明。
魯迅先生工作之餘的樂趣,是和朋友們談天,坐汽車看電影。未曾逛過一個公園。
上海十年。
魯迅曾長期寄希望于青年,現在希望趨於破滅,《答有恆先生》說:「我至今為止,時時有一種樂觀,以為壓迫,殺戮青年的,大概是老人。這種老人漸漸死去,中國總可比較地有生氣。現在我知道不然了,殺戮青年的,似乎倒大概是青年,而且對於別個的不能再造的生命和青春,更無顧惜。」
《而已集》題辭:「這半年我又看見了許多血和淚,然而我只有『雜感』而已。」
肖紅寫過魯迅先生走夜路將「鬼魂」踢成活人的故事。
《語絲》從北京搬到了上海。
《且介亭雜文》,厚厚的,厚重的。
北京是待不下去了。魯迅和許廣平去了上海。又分手,相約過兩年再見面。師生情侶頻繁通信。《兩地書》是二十世紀的經典情書。
…魯迅先生必得休息的,須藤老醫生是這樣說的。可是魯迅先生從此不但沒有休息,並且腦子裡所想的更多了,要做的事情都象非立刻就做不可,校《海上述林》校樣,印珂勒惠支的畫,翻譯《死魂靈》下部;剛好了,這些就都一起開始了。
魯迅不是專治史學的,可他的歷史感、他的歷史性眼光強於任何歷史學家。歷史學離開了歷史性,勢必變成一堆嘮叨。歷史性,乃是哲學意義上的價值判斷。
可惜魯迅在墳前留影,並給一本雜文定名為《墳》,學者們似乎鮮有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