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蜚蠊之夜

蜚蠊之夜

「我好羡慕你,我在你的年紀,那是個窮困的時代,我沒阿姨好吃,只吃我自己。我窮極了,唯一不窮的,是我大腦中的腦細胞。」
「我奇怪你這麼說,你才十七歲,已經走上了這條路,不是嗎?在我眼裡,你可是神童級的,並且橫跨到中文英文,還附帶拉丁文。你英文是從小學的嗎?」
「真的嗎?」我問,「你可能犯了教唆殺蜚蠊罪。被教唆的我也穿了袍子。」我低頭看了一下。「抱歉很不禮貌,你喊救命的時候,我從浴缸跳出來,所以一披就趕過來了。」
「你真會自我介紹,朱侖。我好奇,你跟Juliet的最大不同是什麼?」
「應該說,只有在你面前才有這種現象。我必須說:你是迷人的,雖然你太年輕了、雖然我不了解你。我了解的你,只是:一、徐太太的外甥女;二、台北美國學校的高中女生;三、我的鄰居。至多加個四、蜚蠊恐懼者。」
她沒有看我,只專心仔細洗著,無心回了我一句:「冰河更乾淨,怎麼會有蟑螂?」
「我的聯合國就在這裏,我吃我阿姨。」
「別忘了每秒鐘都有幾百萬細胞在死掉、別忘了同時有幾百萬細胞在出生,考慮得太久了,做朋友的我已經不是那個我了,怎麼辦?」
我笑了。「你只喊救命,我不知道要殺的是什麼。」
「我覺得,愛與美女神,你剛才提到的Aphrodite塑像,用Phryne做模特兒,太胖了。照我的前進的美學標準看,她這模子太肥了。我喜歡瘦的裸體。」
「我可以救你,不要怕。」我說。
「我忍不住要補充一下。」我說。「但這舊城為亞歷山大所毀,新城為Phryne重建的偉大提議,並沒被接受,她後來還吃了瀆神官司。她的律師Hyperides發現光靠辯護贏不了官司,所以當庭解開她的袍子,露出袍子里的裸體,她立刻被判無罪,不是嗎?」
「是國小六年紀到美國學的。該這麼說,像蜚蠊一樣到了美國。」
「和有這名字的人一樣漂亮。」
她引我到餐桌邊,請我坐下。轉身到廚房,從冰箱拿出一個小蛋糕,十七根小蠟燭插上去,點起來。
徐太太謹啟 九月六日午二時
「謝謝你救我。」
我好好奇她的答話。
「是的,它叫『美洲蜚蠊』P-e-r-i-p-l-a-n-e-t-a a-m-e-r-i-c-a-n-a,比德國的大。我用『蜚蠊』這一古典的稱呼,因為蟑螂太難聽了。」
「我先描寫它,你猜猜答案。這種動物,你在卡通『獅子王』(The Lion King)里見過它、見過它們,它們跟著那壞叔叔,助獅為虐,迫害Simba(辛巴)……」
「我剛洗過澡,就看到蜚蠊,就喊救命,來不及換衣服。」
「聽你講話,像寫一首詩。」
「謝了。」我說。「多麼前後錯亂,多荒謬!我在為你祝壽,竟不知道你的名字。」
「知道死在眼前,卻不知道身歸何處。」朱侖補充。
「悲觀的說,沒有了。有了隨時叫我。不論多麼晚。」
「三天的時間可以抹殺嗎?」
「要考慮幾秒鐘。」
「十七歲有十七歲的世界、新世界、brand-new世界。」
「所以,先帶藍波刀來再說?」
「你的世界呢?」
她興奮的跳下沙發。「我幫你洗手。」她抓住我手,為我洗著手,我努力抑制著興奮,享受著過程。但當她靠在我前面,背面碰到我,碰到勃起,那碰是偶然。但是,她會感到她碰到了偶然。
「可怕極了!」纖細的手捂在性感的嘴唇上。「在廚房送貨來的紙箱後面。」
「可惜我過去的情人們太沉默了。」
「如果突然沒有了浴袍,這世界會怎樣?」
「死在眼前是時間問題,身歸何處是空間問題,時間太緊迫了,逼它想到空間。」
「Julius這個字,最早到中國來,被翻作『儒略』,所以,陽曆的前身,Julius Caesar訂的曆法,The Julian calendar,中國翻成『儒略曆』。」
「可是不能老走秀呀,躺下來的時候就太大了、太長了。」
今天是二○○七年九月六日,搬到新居來第二十四天了。
「什麼?難道還有嗎?」她緊張起來。
門開得很緩慢,門開了,卻看不到開門的人。我輕輕的走進去。她在門背後。太神奇了,我看到的,竟是我家牆上油畫的女人!一張動人的小臉、一張沒有任何化妝的青春的小臉,清純的、美麗的、瘦削的、蒼白的、迷茫的、靈氣逼人的,怎麼可以這樣漂亮!我心裏想著。
The ephemera bursts from its hole,
說到這裏,我放開了她的手。那迷人的、性感的、細軟的手。
「不知道,不知道。好像飛進來一億年。哦,一億年是什麼?我又想到蜚蠊。它是世界上第一種會飛的,不是嗎?它會飛,至少比其他會飛的早一億年。剛才你行兇打死的是那麼老資格的動物。慶祝一下吧。」
「有一個願望,有點荒謬的,我願我變成一種動物。或者說,一種昆蟲。它的學名叫Magicicada septendechttps://read.99csw•comim,一般叫作seventeen-year locust,也被叫為seventeen-year cicada,『十七年蟬』,在美國東北部特別多,它生活在地下十七年,蛻變最後一層皮后,變為成蟲,再移居到樹上。同一地點,你見到它是十七年後,好像只此一次。奇怪吧,我今天滿十七歲,如果有願望,做個十七年蟬吧。」
「我的意思是美國擋不住我們。像美洲蜚蠊,它們根本不是美洲的土貨,它們跟最早的美國移民那條船Mayflower(五月花號)一起上岸的,美國幽默作家和演員Will Rogers(威廉·羅傑斯)說他祖先們沒坐Mayflower來,而是站在岸上歡迎Mayflower的,因為他有印地安血統,所以可以這樣奚落驕傲的Mayflower後代。Will Rogers一九三五年飛機出事死了,他若活到現在,你可以提醒他說:Will Rogers先生,你的祖先不但一六二○年歡迎了Mayflower,並且歡迎了蜚蠊。」
「你現在的情人們呢?」
「因為我是融化的冰河。」她靜靜的說。
有點勉強的,朱侖也站起來。「很高興你陪了我十七歲,感謝你今晚來搭救我。並且,很榮幸認識你這位大名鼎鼎的鄰居。今晚,如果沒有第二支蜚蠊出現,你可以安心睡覺了。」
「我不屬於很聰明那種,但我很用功,知道一些。但知道的不能跟神童比。神童是五公分長的美洲蜚蠊而已,小得多了。」
「你沒問蘇東坡?」
Would they but come and abide with me!
The wings of the ephemera,
朱侖笑起來。「外面的資訊,顯然不完整,他們太注意你的大頭腦了。」
「哈,你真有趣。我說的是Crocuta crocuta,是鬣狗的學名,可是拉丁文哪。」
「這麼有備無患,誰告訴你的?」
My heart is grieved;—
一陣皮拖鞋,蟑螂死了。不是死吧,該是殉職。它把陰錯陽差帶給人類,人類用抽水馬桶,裹以衛生紙,送它最後一程。
「我忍住嘔,你說說看。」
「鬣狗有三大特色,一、吃腐肉,二、前腳長、後腳短,三、女妝男裝,The female』s sexual organs externally resemble those of the male.以致大家見了面要互相察看,看誰是女的或誰是男的,有趣吧?」
「真沒想到我們第一次見面,竟同時穿著這種服裝。並且,身上又都單純的只有這一件,這一件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你的大理論,很動人,我可以同步口譯一下:One notable exception to this constant replacement is the brain. The moment Master was born he had his lifetime maximum number of brain cells. Wornout, damaged ones keep dying; they are never replaced. Yet Master』s initial surplus was so great he scarcely notices the loss.」
With a robes of hemp like snow.
「很多方法。比如說,提到『蜚蠊』,我就用接近同音的串連方法,想到希臘名妓Phryne(斐憐),當然我也想到她的故事。Of the many stories told about her, the most famous is that of her promise to rebuild at her own expense the city of Thebes on condition that it bear an inscription: 「Destroyed by Alexander; rebuilt by Phryne.」亞歷山大毀了的城,斐憐給重建起來。」
朱侖笑著。「沒想到你還有朝生暮死的動物朋友。」
「我生在一九九○年的這個月,也就是說,在這個月,我開始seventeen。」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
「我真驚訝你有這麼豐富的知識,你說得頭頭是道,我聽得聞所未聞。」
「飛進來多久了?」
「你大師真會說話。真聰明。」
在餐桌旁,我幫她移椅子,她真的坐過來了,貼過來了。我感覺到她的大腿碰上我的。把住她的手,她和我,一起寫下了——
「我不會為愛情自殺。」
「你真了不起,你用到動物學上的稱呼九_九_藏_書。你用到『蜚蠊』這種術語。你怎麼知道得這麼多?」
「不是人,是一隻蟑螂,可怕極了!」她在我耳邊輕輕說著,像一個線民在告密。神奇又來了,這線民竟穿著和我一樣的浴袍,天藍色的。我們像是蟑螂特攻隊,穿著同樣的制服。
她笑起來。「你大師運用起詞彙來,真是得心應手。」
「你站在沙發上等我,我來處理。」
「如果更清楚的算賬,其實每年有三天的誤差,被認定是可以忽略的。」
「今天送貨的紙箱里,只送來一隻嗎?」我故作驚奇。
臨時在香港有緊急業務,下午就要趕過去,預計三四天,家裡只有我外甥女(白天上午有傭人),不太放心,如有什麼事,我叫她找你。煩請照料。匆匆請託,務乞原諒(午前午後,一再電話到府上,沒人接,故留此信)。即請
時或聽聽音樂,聽古典、聽名家、也聽清音在茲的小品。偶爾也聽「問題音樂」。Janis Jan(珍妮絲·珍)的「華年十七」(AT SEVENTEEN)那首不怎麼好聽的,我也聽,詞勝於曲,點出的問題比唱破的多,結論只是一句:「十七歲是屬於漂亮高中女生的,不漂亮的,十七也白十七。」珍妮絲·珍說她十七歲得此真理(At seventeen, I learned the truth),她真聞道及時。
「喜歡動物嗎?最丑的動物,你喜歡那一種?」
「你叫Julian,這字是四世紀羅馬皇帝Julian the Apostate(背教者朱侖)的名字啊,它也是個形容詞啊。」
「Me too.」
Are robes, bright and splendid.
「世界這麼大,也許有一天,有人證明你的全面性偉大。」
我一直用右手寫散文,今夜,就在今夜,我用她洗過的右手,改寫了詩。甜蜜的十七歲!
「殺蟑螂,我是專家。」我低聲說。「但別讓蟑螂聽到。」
「在廚房。」她輕聲說,怕在廚房的聽見。
「藍波。」
「我還知道它在佛經里的名字。在『未曾有說因緣經』里,有一章叫『野干遇救品』,野干就是鬣狗。它被獅子追,掉進井裡,爬不出來,本來等死了,卻被佛祖救出來,還因信了佛法做了和尚,叫『野乾和尚』,但在外形上沒剃度、也沒穿袈裟,還是一臉狗樣子。所以呀,走在街上,如果你看到個和尚像狗,可別小看了他。」
發現一直抓著我的睡袍,她笑得好可愛。
「看來你變心變得倒很快。」
Would they but come and lodge with me!
「只是朋友嗎?讓我考慮一下吧。」
「有一個條件?」
靜止終於在我手上。終於,我盯住她的眼神,同時伸出了右手,輕輕摸上了她的。慢慢的,摸了五下,就放開了她。「晚安。sweet seventeen。」我輕輕說。再輕輕的,伸出指背,為她拭去了淚痕。
「你說得對。它是陽曆的前身。公元前四十六年,Julius Caesar決定採用的。每年平均三百六十五點二五天,四年一閏,閏年三百六十六天;年分十二月,大月即單月三十一天、小月即雙月三十天,只有二月平年二十九天、閏年三十天。他的接班人Augustus(奧古斯都)從二月減去一天加在八月,又把九月、十一月改為小月,十月、十二月改為大月。公元三二五年基督教會議決定以儒略曆為宗教日曆,並以三月二十一日為春分日。儒略曆歷年比回歸年長十一分十四秒,積累到十六世紀末,春分日由三月二十一日提早到三月十一日。十六世紀的教皇Gregorius XIII(格列高利十三世)於一五八二年命人修訂,於一五八二年十月四日命令以次日即原來的十月五日為十月十五日;為避免以後積累誤差,改以被四除盡的年為閏年,逢百之年只有被四百整除的才是閏年,閏年的二月增加一天。這就是今天的陽曆。」
「為什麼你立刻同意,說是?」
夜裡九點鐘,我正泡在浴缸里,電話響了。傳來急促的:「救我!大師!我是你的鄰居徐太太的外甥女,快來救我!我阿姨去香港了,快來救我!」「我兩分鐘內就過來,你開門。」我匆匆擦了擦身體,披上浴袍。不到兩分鐘,已站在鄰居的門口。
「我常常想,」朱侖說,「對中國活八百歲的彭祖說來,或對西方活九百六十九歲的Methuselah(瑪土撒拉)說來,人類的壽命,其實和蜉蝣相差不多。我想到蜉蝣,就想到十七歲的我。sweet seventeen,甜蜜的十七歲,正在它沒有成年而又離成年那麼近。像蜉蝣,多麼神奇,它在成年以前,可以成長三年,但一成年,它就在幾個小時內,交尾而後死亡,正所謂朝生暮死。如果我是蜉蝣而能選擇,我寧願永遠在成年邊緣做十七歲,像蘇東坡『寄蜉蝣于天地』一般的,『寄十七于天地』,我可以選擇嗎?」
「女的男性化,這倒很像有些新女性。」
「我來拿紙筆。」
「比如?」
「朱侖是你read.99csw•com第三類動物朋友嗎?」
「喜歡那種都一樣,都是醜類,就沒什麼好挑的。你替我選吧。」
「蜚蠊、蜚蠊。完全不同於希臘那位模特兒Phryne。」
她一邊說,一邊拿起潔白的毛巾,為我擦手。我放棄描寫她的手,它超越了任何辭彙。我失神的看著她的手,我渴望它為我手|淫……
「你這些話,太消極了,你會打擊了十七歲的人。」
「上帝說不必問他了。」
「鬣狗。」
「朱侖這名字不漂亮嗎?」
「我也有同樣的感覺。我也不要許願,也不要吹熄蠟燭,要看它蠟炬成灰,不要人工讓它熄滅。」
紙筆拿來了。我問:「你常寫中文嗎?」
「不能說,說了你會嘔。」
「我想你見到剛才被沖走的那一種。」
「變心沒關係,重要的是腦是原來的。比起每秒鐘死掉的細胞而言,腦細胞的新陳交替算是唯一例外。我一出世時,已經有了一生中數目最多的腦細胞,老去的和折損的部分,不停的死去,永遠得不到補充。不過,我原來的儲備腦細胞實在太多,多到我不覺得有此損失了。」
Are robes, variously adorned.
「是什麼?壞人?」我輕輕問。
「哦,我知道了,原來是那些壞東西。它叫Hyena,是不是,中文意思是——」
「對印地安人說來,恐怕歡迎的只是一種動物,因為白種人也是蜚蠊。」
「像服裝model那樣瘦?」
她笑起來了,可愛的她。
「爛」電視,我是不看的。偶爾看點「益智節目」,還是照我的定義,決定此智之益。我最喜歡看動物中的獵豹(cheetah)、印度豹,不是花豹(leopard)、金錢豹,花豹太肥了,獵豹就不會,獵豹跑起來美極了,它是速度最快的四足動物,時速一百一十公里,它懷胎三月,生小豹二、三隻,小豹那兩條深黑色的淚紋,起自眼睛,終至嘴角兩旁,可愛極了。這身高一公尺、身長二點二五公尺、體重五十到六十五公斤的「運動戰將」,它沒有任何哲學,有的只是我跑得過你、撞倒你、將你撕裂。但是,兇狠之中它也友善,它是可以「雅馴」的,只看你有沒有本領「雅馴」它。美國詩人惠特曼(Whitman)讚美動物,但他笨得不知道讚美獵豹,他真笨;但美國時尚雜誌里偶有模特兒手牽獵豹的畫面,倒頗可取。
「想不到你對蜉蝣如此詩意。特別詩意的一點是,交尾而後死亡。」
她捂住我嘴。性感而冰涼的手。「請小聲一點,它會聽到。」
「今晚的十七歲享受到被讚美的快樂。」
「你還有birthday suit(生日衣裳、裸體)。」
刻安
「你好像在考我,我就讓你考一下。這首詩題目就叫『蜉蝣』,是文言文寫出來的。要我背給你聽嗎?我來一邊默寫,一邊背給你聽吧。」
「要考慮多久呢?」
她笑了。「應該加上五、大師的崇拜者。」
「我的世界已經老去,並且,更清楚的是,我承認它已老去。現在,也不早了,我想我該回到你鄰居的家裡了,很高興看到你的生日蠟燭,一支不吹熄的蠟燭。」我站起來了。
「這是我的幸運。能夠在我的冬天還沒過完,就看到你的春天。我的問題是不能唱生日歌,因為怕歌聲嚇跑了你。並且,那首生日歌很俗氣。」我說。
「我的天,你什麼都知道。」
「但不要像服裝model那樣高。」
My heart is grieved;—
大師:
「我替你選,C-r-o-c-u-t-a c-r-o-u-t-a,Crocuta crocuta。」
「原來如此,你的動物定義,真的有夠寬大。」
「什麼Crocuta crocuta?你好像替我選了crocodile crocodile,選了兩條鱷魚。」我舉起兩指。
「你的意思是……」
「我看還是開大師精|子銀行好。至少我供應起來,比較方便。你的怪念頭,請鎖定我的腰部以下比較好。」
「多謝搭救,專家。」她低聲說。「但帶刀來殺蟑螂嗎?」
我反倒看中了光碟,因為可以挑選我要看的,不受制於電視台。對光碟,我倒非常獵豹呢。我花在這方面的時間不多,所以要選到一點不爛的。為了好奇,也會選錯。看到一部Edge of Seventeen(十七歲邊緣),原來是一部同志片,我討厭同性戀,這點和上帝一樣。上帝如果不討厭,一定造出Adam(亞當)和什麼John, John, John,怎麼不造男的反倒造出夏娃(Eve)?我看到十七歲的男女之戀,總覺得Edge of Seventeen的男的成熟不足,如今看到這部都是男的在「繾綣」,討厭死了,上帝也有同感吧?
「我也是。我剛出浴室到廚房,就碰到冰河期那鬼怪。謝謝你提醒了我,教唆殺蜚蠊,我可能有罪。也許我應該比照希臘的Phryne模式謝罪,並謝謝你救我……」
「也許,你會奇怪我幫你洗手。你的手,打死了世界上的活化石,不是嗎?你打死了三億五千萬年的過客。它曾親九-九-藏-書眼看到恐龍出世,一億年後,又親眼把恐龍送走。它親眼看到阿爾卑斯山脈從地面隆起、也曾親眼看到連結英倫三島的歐洲,也就是說,John Donne(約翰·敦)筆下的歐洲變小,只是詩人的虛擬,而你打死的蟑螂啊,卻是活生生的見證……所以啊,Pilate(彼拉多)要洗他的手,表示罪不在他。你幫我打死蟑螂,我幫你清洗現場,是不是?」
「你要放開我。」
「你謝我的方式有一百種,當然,Phryne式是最好的,只是你太年輕了。你才seventeen吧?還沒成年?」
「在廚房紙箱,送貨來的。」
「因為蜉蝣要我這樣答覆你。」
「我的動物朋友有兩類,一類朝生暮死,像蜉蝣;另一類偷生怕死,像蜚蠊,剛才被我殺了。它們都有漂亮的名字。」
「多巧啊,更巧的是,我們的浴袍是用同樣顏色同樣ELLE牌子的。」
躺在熱水浴里,每天不止一次。白色恐怖時代,我關在牢里,年復一年,不能洗澡。出獄以後,我在補償、我在補償。躺在浴缸里,或小睡、或尋思、或開卷、或卧洗,隨我高興。重要的是,躺下來就不是坐起來,所以,要加熱水,是用腳打開龍頭的。什麼是舒服?用腳帶來熱水就是。躺下來,用腳來操盤生活,就是幸福。
「你真的只有快樂,沒有願望嗎?」
我笑了起來,把藍波刀放在牆角,順手拿起皮拖鞋。我赤了腳,同時看了她赤|裸的白|嫩的腳。
我點點頭,還忍不住笑。
「是。」我立刻同意。
「什麼?」
晚餐以後是室內散步,在有限的空間內來回走,一再向後轉再前進,走半小時以上到一小時,這是我坐牢帶來的習慣。邊走邊想,有時所想的要寫下來,就乾脆坐在書桌旁了。
她藏身在我背後,推我到廚房,對我是廚房,對她是前線。
「不要怕,在那裡?」
「你說得真好。」我答道。「你了解蟑螂度過冰河期。」
我鼓了掌。「你真了不起,『儒略』小姐,你不愧是The Julian calendar的同一形容詞的一票人,你談起曆法來清楚得像7-ELEVEn櫃檯小姐在算賬。」
「那我們一起來寫,你拿筆,我握住你的手,一起來寫,讓中文在我們手裡。來,你坐在我左邊。」
「上帝說可以,只要我死在十七歲。這樣就避免一十八歲就朝生暮死了。」
「沒錯。」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
「是呀。她可是model、模特兒呢,She was said to have been the model for Praxiteles』 Cnidian statue of Aphrodite. She was charged with impiety and defended by Hyperides, one of her lovers, who secured her acquittal by exhibiting her in the nude.唉,古典的法庭多麼有情趣啊,模特兒一脫|光,什麼罪都脫掉了。」她笑起來,點點頭。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袍子。「我也穿了袍子,可是我沒罪。」
多美的詩啊!我想你大師級的人物,一定看過中文那首原詩,不是嗎?」
「你的學問真夠好。你知道這一現代醜八怪的古代名字。」她讚美我。
「謝謝你讚美我。」
「你大師級的審美標準,自然與眾不同。」
「聽你講Hyena這種動物,從卡通『獅子王』,一路講到佛經『野乾和尚』,太淵博了、太有趣了,你大師顯示出來的,一是博學、二是融會貫通這些博學,再用有趣的方式表達出來。多麼令人羡慕,人類求知的出神入化,正該這樣。只可惜這是你大師的絕活,一般人學不到。」
Would they but come and rest with me!
「那要看對誰來說。」
「你譯得又快又好,你可以到聯合國吃他們。」
太不可思議了!為什麼一模一樣?畫里的女人是西方洋人神似中國女人,在我眼前的是中國女人神似西方洋人。她穿的是件垂身的長袖睡袍,只露出手和腳、白白的腳。她的漂亮是整體的,整體的逼人而來的讚歎。
The wings of the ephemera,
「不高在走秀時顯不出來。」
「你的腦細胞,一定有特異功能,幫你形成了大頭腦。外面都讚美你有大頭腦。我有一個怪念頭,有精|子銀行,難道不該有腦細胞銀行嗎?如果能開發出你大師腦細胞銀行成品,大量生產,科學植入,該多麼有趣!你以為呢?」
「那我就跟那個你做朋友。」
「挂鉤?用什麼方法?」我好奇。
「You too, Me too.」
「恐怕你要問上帝,或者蘇東坡。」
「比如蜉蝣,mayfly,一般說來,它朝生暮死,只有一天的壽命,所以三天的一天,對它就不可以抹殺。也許蜉蝣自己不在乎,因為三天對它都太長了。你大概奇怪,我會背一首英文翻譯出來的https://read.99csw•com中國『詩經』里的詩,就是描寫蜉蝣的,我好喜歡。那是十九世紀James Legge(理雅各)翻譯的。我背給你聽聽:
她送我到門口,門開的時候,突然間,她的浴袍帶子脫開了,袍子兩邊垂直下來,一整條赤|裸的、自然的、原始的、沒有閃躲也全不閃躲的,顯露在我眼前。人間意外狀態的發生,是可以想像的,但發生后,讓狀態靜止在那裡,靜止、靜止在那一意外里,是難以想像的。難以想像不是單方的,它是感應的、默化的、天啟的、相對的,我顯露出來的表情,是沒有任何表情。靜靜的、靜止的,我凝視著那一整條赤|裸,從幾秒到十幾秒,目光全部集中在她上面,嚴肅而獃滯。最後,我看著她在看著我,靜靜的、靜止的,任我凝視、任我可怕的凝視。她美麗的眼睛,流下淚水。
我拿出我的第二代藍波刀。
「你好像在唱衰新女性。」
晚上,依照慣例,我一個人吃了稱不上餐的晚餐。食物簡單得只是一杯半脂的奶品、一片或兩片吐司、半個或一個蘋果、幾粒乾果、一塊純度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巧克力、一枚祖國產品「貢棗」(ROYAL JUJUBE),所吃種類不少,但是量極少,並且全不考究。唯一考究的,應該是蘋果,「爛」蘋果是不吃的,「爛」的定義,由我來定,不由水果商來定。
My heart is grieved;—
「驚喜吧?想不到今天正是我生日,十七歲。本來阿姨要同我慶生,可是公司出了突發事件,下午趕去了香港。我正準備一個人過我的十七歲,不料發生了蜚蠊事件,一切就都變了。有點抱歉,你的問題不是做了鄰居,而是要被捲入蜚蠊事件,又被捲入祝壽事件。」她說得有點凄涼,十七支燭焰在輕輕閃動。
「廚房這麼乾淨,怎麼會有蟑螂?」我彷彿不得不說一些話,引開我的「淫念」。
「從大師標準看來,你是最現代的Phryne。」
「我叫朱侖,昆崙山的侖,我的英文名字叫Julian。你在字典找Romeo(羅密歐)的Juliet(茱麗葉)的時候,你會先找到我。」
下午回家時,發現門下留了一封信。
十七歲眨眨眼,有點無辜。「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反正我就知道了、記住了。很多知識好像飛進我的大腦里。」
「你了解冰河期的蟑螂,你好像親眼看到。為什麼?」我還是得找話打亂我自己。
「我喜歡十七年時候美國學校女生那一種。」我話里玄機。
「上帝說得也未嘗不對。如果一成年那天就朝生暮死,倒不如死在頭一天。死得年輕、死得漂亮、死得還有一點悲愴,因為『傷逝』總是用在早亡時候。」
「我們也來自冰河期,不是嗎?」她彷彿自言自語。「誰知道那時我是什麼?就說我是冰河吧,所以我在很早的年代就見過這可怕的蟑螂。」
「過分向上看,這是我恨人類的原因之一。」我笑著補充。
「這世界會突然出現一個減肥成功的Phryne,和一個讚美眼前這個裸體Phryne的ELLE供應商。」
「朱侖啊,你真是幽默。這點像美國人。」
「Me too.」
「自己還常寫,可是字寫得太像美國人寫中國字。」
「這方面,我沒有了,我的人生已朝向不同的境界,此中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年齡。年齡沒使我『不能』,卻使我『不想』,我尚有能力做什麼,但是不想再做了。」
「我喜歡動物。你喜歡動物嗎?最漂亮的動物,你喜歡那一種?」
「你說得對,很少人知道它只是個形容詞,表示Julius Caesar(凱撒的)。」
「有人翻成土狼,翻錯了,土狼是aardwolf。Hyena有斑點鬣狗、有條紋鬣狗等等,真是丑得可以,你喜歡的是那一種?」她又展現了她的博學。
「該說happy birthday!你這十七歲,最令我奇怪的,共有三點:第一、你怎麼這麼怕蜚蠊。第二、怎麼這麼漂亮。第三、你知道得怎麼這麼多。並且,不止於多,簡直是淵博。怎麼可能?怎麼回事?你什麼時候學到的?你才十七歲。」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於我歸說。
「那一個衰字?衰字左邊加上犬字旁,就是『猿』,那可就是中文古字里的這種動物,你的Crocuta crocuta就是那個『猿』,我唱衰了『猿』。」
「我可穿著浴袍的。」
「全詩寫的都是漂亮的蜉蝣,漂亮而憂傷,因為它不知身歸何處。尤其第三段,說『蜉蝣掘閱』,掘閱就是掘穴,就是小蜉蝣掘穴而出,化為成年的白色羽翼,像麻織的白衣,白得像雪,但是,它一出來,便一片憂傷,因為,它四顧茫然,不知身歸何處。」
「我不是專指蜉蝣。但蜉蝣成年以後的生命,正是中國莊子『方生方死』的哲學,比喻隨生隨滅,死生無常,而對蜉蝣說來,全部過程,一天了事。這種乾脆,不能不說有哲理在,說有詩意,也隨人高興。何況蜉蝣還進了中國最早的詩集呢。證明了一定詩意十足,不是嗎?」
她笑了一下。「我也不太清楚。只覺得我在腦中不斷串連可以掛上鉤的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