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一直到死，死究竟是怎麼回事，誰也不清楚。」

「為什麼我會知道這種事情，是不是？這隻要側耳聆聽就會明白。

「有光明的地方就必然有陰影，有陰影的地方就必然有光明。不存在沒有陰影的光明，也不存在沒有光明的陰影。卡爾·榮格①在一本書里說過這樣的話：『陰影是邪惡的存在，與我們人類是積極的存在相仿。我們愈是努力成為善良、優秀而完美的人，陰影就愈加明顯地表現出陰暗、邪惡、破壞性十足的意志。當人試圖超越自身的容量變得完美，陰影就下了地獄變成魔鬼。因為在這個自然界里，人打算變得高於自己，與打算變得低於自己一樣，是罪孽深重的事。』「被叫作小小人的存在究竟是善是惡，我不知道。這，在某種意義上是超越了我們的理解和定義的事物。我們從遠古時代開始，就一直與他們生活在一起。早在善惡之類還不存在的時候，早在人類的意識還處於黎明期的時候。重要的是，不管他們是善還是惡，是光明還是陰影，每當他們的力量肆虐，就一定會有補償作用產生。這一次，我成了小小人的代理人，幾乎同時，我的女兒便成了類似反小小人作用的代理人的存在。就這樣，平衡得到了維持。」

「這麼說，你願意和我作交易？」

「就是說，我是由於天吾君講故事的能力，借用你的話說就是作為接受者的能力，被送到1Q84年這個另外的世界里來的？」

她很想放聲大笑，同時又想放聲大哭，但都做不到。她在這兩者間茫然呆立，無法將重心移向任何一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正是。你愛的人和我女兒合作，完成了這項工作。也就是說，你和天吾君在這個世界里，是所謂的接踵而至。」

「如果可能，很想讓你們這樣。」男人靜靜地說，「連我也這麼想。

青豆咬著嘴唇。

「究竟是為什麼？」話一出口，青豆便意識到這是一句廢話，是個不可能得到回答的問題。

青豆微微張開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能淺淺地喘氣。

「要解釋這個問題，就得搬出另一個比喻來。不妨說他們倆製作出了對抗病毒的抗體。如果把小小人的作用比作病毒，他們就是製作了相應的抗體，散布出去。當然這是站在一方的角度進行的類比，如果是站在小小人的角度去看，恰恰相反，他們倆就是病毒攜帶者了。

「問得好。不過，要識別這兩者極其困難。你瞧，老歌里不也是這麼唱嗎？Without your love，it's a honky-tonk parade.」男人輕聲哼著旋律，「如果沒有你的愛，那不過是廉價酒館的表演秀。知道這首歌嗎？」

①Carl Gustav Jung (1875-1961)，瑞士著名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家。

「天吾君會不會通過某種方式，得知我是為他而死？還是永遠都不會知道？」

「從你的觀點來看，也許是這樣。」

「所以你強|奸了自己的女兒？」

「《那只是個紙月亮》。」

「他們倆不是戀愛關係，也不是肉體關係。你不必擔心。我是說，假如你是在考慮這種事。繪裡子和誰都不會戀愛。她，是超越了這種情況的存在。」

「那好，我問一個別的問題。」青豆說，「這個人為什麼必須是我呢？」

青豆劇烈地扭歪了臉。「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淚水從青豆的眼中滴落下來。她為自己以前喪失的東西哭泣，還為自己即將喪失的東西哭泣。接著終於——究竟哭了多久？～—到了再也無淚可流的時刻。彷彿感情撞上了眼睛看不見的高牆，眼淚在那裡流盡了。

「可是阿翼的子宮確實被破壞了。」

「還有愛。完全正確。」男人像自言自語似的說，「我也有曾經愛過的人。來吧，讓我們做完各自的工作。青豆小姐，你大概是個才華出眾的人。我看得出來。」

青豆把他的話在腦中整理了一遍。男人等待著這套邏輯滲進青豆的大腦。

男人說：「信還是不信，是你的自由。不過你最好還是相信。因為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男人說：「在這個1Q84年裡，目前好像沒有可能同時解救你們兩人。選項只有兩個。一個恐怕是你死去，而天吾君https://read.99csw.com活下來。另一個恐怕是他死去，而你活下來。非此即彼。不是令人愉快的選項，我可是一開始就告訴過你。」

「但不存在別的選項。」

男人搖搖頭。「目前，只能從這兩個中選擇一個。」

青豆看看自己的手，手指被淚水潤濕了。

男人搖搖頭。「你看到的不過是觀念的形象．並非實體。」

「大概吧。」

她想假裝在笑，但沒有成功。

「那個世界已經不復存在。」這成了他說出的最後一句話。

「在三軒茶屋附近。」青豆說。

「至少我是如此推測的。」男人說。

「為什麼這種事情你……」

「你的意思，是某種意志要求我們做這樣的事？」

「我在聽。」她把針尖從後頸那一點移開，小心地朝向天空。現在得集中注意力，跟上對方的話。

如果你不相信那個世界，而且如果那裡沒有愛，那麼一切都是假的。

「如果沒有你的愛，那不過是廉價酒館的表演秀。」男人說，「和歌詞一樣。」

「你也是。」青豆答道。她的聲音里，有一種帶來死亡的不可思議的透明。「你恐怕也是個才華過人、出類拔萃的人。應該有個不必將你除去的世界。」

「沒關係。」

男人片刻沉默不語，然後說：「天吾君會活下去。你可以完全相信我的話。這毫無疑問，可以用來和我的生命交換。」

龐大的軀體橫卧在藍色瑜伽墊上，彷彿被潮水打上岸邊的巨鯨，男人深深地呼吸。

「就像有生命的影子。而且，這還牽扯到另外一個人物。我的一個老朋友，一個值得信賴的傢伙。我把女兒託付給了這個朋友。而就在不久前，你很熟悉的川奈天吾也被牽扯進來。天吾君和我的女兒被偶然拉到一起，結成了搭檔。」

「你不是也從沒打算尋找他的下落嗎？」

不久，沉默降臨在室內，連雷也停止了轟鳴。萬籟俱寂。

「為什麼必須是你，你好像還沒弄明白。」

男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天吾從來沒有忘記這件事。而且他一直在思念你，現在也仍然在思念你。你最好還是相信我的話。我知道各種各樣的事。比如說你現在自|慰時都是想著天吾的，在腦子裡浮現出他的形象。是吧？」

「我不是不能解釋那意義。但有些意義會在用語言進行解釋的一剎那，便消失無蹤。」

「當然可以這樣假設。」男人說，「但在1984年的世界里，你肯定連想都不會這麼想。就像這樣，原因和結果是以扭曲的形式結合。任你如何將兩個世界交疊，也不可能化解這種扭曲。」

「解釋這些不是我的職責。對不起。」

但是，它們越是運用這種力量，與之抗衡的力量越會自動增強。就這樣，世界保持著微妙的平衡。不論是在哪個世界，這個原理都不會改變。此刻這樣將我們包含在內的1Q84年的世界，可以說完全相同。

「好。」青豆說，「沒有確鑿的證據，什麼都沒有證明，細微之處無法理解。可是，看來我還是不得不接受你的建議。就照你要求的那樣，我讓你從這個世界消失，給你沒有痛苦的速死。為了讓天吾君能活下去。」

但具體的場所不成問題。說到底，在這裏時間才是問題。就是說，時間的軌道在那裡轉換，世界被改成了1Q84年。」

「小小人害怕失去我。」男人說，「因為他們現在還需要我。作為他們的代理人，我是很有用的。要找到取代我的人很不容易，而且目前還沒有找到繼承人。要成為他們的代理人，必須滿足各種困難的條件，我是罕見地能滿足這些條件的人。他們害怕會失去我。在此失去r我，就會產生暫時的空白。所以他們試圖妨礙你，不讓你奪走我的性命，想讓我再多活一段時間。外邊轟響的雷聲，就是他們憤怒的標誌。但是他們無法直接對你下手，只能向你發出憤怒的警告。出於相同的理由，大概是他們用了巧妙的方法，把你的朋友逼上了死路。如果置之不理，只怕他們還會用某種形式加害天吾君。」

雷聲轟鳴。與剛才相比，聲音遠遠要大。但沒有閃電，只聽見響聲。奇怪，青豆想，雷落在這樣近的地方，閃電卻不亮，也不下雨。

「完全正確。你們永遠不會有任何交集。思念著彼此，恐怕就htｔpｓ://reａd.９９csw•ｃｏｍ這麼孤獨地老去了。」

「我希望你這麼想。」男人說，「假如你在這裏殺了我，把我從這個世界除去了，小小人就沒有理由再加害天吾君了。因為我這條通道消失的話，任憑天吾君和我女兒如何干擾這條通道，對他們都不再是威脅了。小小人會不再理睬他們兩個，轉而尋找另外的通道。成分不同的通道。這將成為他們的當務之急。你明白吧？」

那個世界已經不復存在。

「他們倆共同完成的成果是什麼，說得具體點的話？」

「小小人是不是與此有關？」

「十分遺憾。說得非常保守，是沒那麼容易做到。說得坦率一點，就是大概沒有可能。你們要對付的，不管稱它為什麼，都是一股兇猛的勢力。」

然後慢慢做了幾次深呼吸，調整心髒的跳動，鎮定心神。必須讓腦中一片清澈。她暫時從中拂去對天吾的思念，將憎恨、憤懣、困惑和慈悲之心封存進別的場所。不許失敗。必須將注意力集中於死本身。就像把光線的焦點鮮明地聚於一處。

「照此下去，天吾君很可能會被除掉。他現在對小小人來說，成了首要的危險人物。而且這裏始終是個真實的世界，流淌的是真正的血，帶來的是真正的死。死當然是永恆的。」

可是很抱歉，這個選項不存在。無論是在1984年還是1Q84年，都不存在。在各不相同的意義上。」

「被回收？」青豆問。

「沒錯。」

「在無人的小學教室里，你曾經緊緊握過天吾君的手。十歲的時候。要那樣做，你肯定鼓足了渾身的勇氣。」

而聆聽就是我的工作。」

「有些東西只能拿命來換。」男人說。

「完全正確。浮著兩個月亮。這是軌道已經轉換的標誌。根據它，人們就能把兩個世界區別開來。不過，並不是這裏所有的人都能看見兩個月亮。恐怕絕大多數人都不注意這件事。換句話說，知道現在是1Q84年的人，為數有限。」

「誰讓軌道轉換的？這也是個難回答的問題。原因與結果式的理論方法，在這裡是蒼白無力的。」

「所以她被回收了。」

青豆點點頭。

男人繼續說：「他們兩人具有互補的資質。天吾君欠缺的，繪裡子身上有；而繪裡子欠缺的，天吾君身上有。他們相互補充，齊心協力完成了一項工作。而且其成果發揮了重大影響。我是說，在確立反小小人運動的語境里。」

「所有的痛苦，小小人，改頭換面的世界，形形色|色的假設……還有愛。」

青豆閉上眼睛，在剎那間回顧漫長的歲月。宛如爬上高岡，站在懸崖上俯瞰眼底的海峽。她感到了大海的氣息，聽到了幽深的風聲。

「什麼才是真正的世界，這是個極難回答的問題。」那個被稱作領袖的男人依舊臉朝下趴著，說，「這歸根結底是個形而上的命題。不過這裏就是真正的世界。千真萬確。在這個世界里體味的疼痛，就是真正的疼痛。這個世界帶來的死亡，是真正的死亡。流淌的是真正的血。這裏不是假冒的世界，也不是虛擬的世界，更不是形而上的世界。

「如果我殺了你，天吾君真的能活下去，是不是？」

男人靜靜地搖搖頭。「你必須通過嚴峻的考驗。當你順利過關，肯定就能看到事物應有的形態了。至於再多的信息，我也不能透露。

「恐怕是。」男人說。

「你是在害怕。就像從前梵蒂岡的人害怕接受地動說一樣。其實連他們也不是堅信天動說完美無缺，只是害怕接受地動說會帶來的新局面。確切地說，天主教會至今仍未公開認可地動說。你也一樣。你在害怕不得不脫去長久以來一直穿著的堅硬的鎧甲。」

青豆雙手掩面，幾度抽噎。其實她並不想這樣，但抑制不住自己。

「我沒辦法責怪你。」男人用不帶感情|色彩的聲音說。

青豆將肺里的空氣集中起來，緩緩呼出。

「看我自己。」青豆說，微微扭歪了臉，「什麼意思？」

「另一方面，如果我被殺，我締造的組織肯定不會放過你。要找到你可能得花些時間，因為你一定會改名換姓，變換住處，只怕還會整容。儘管這樣，他們也總有一天會把你逼上絕路，嚴厲懲處。我們建立了這樣一種嚴密、暴力、不會倒退的體系。這是一個選項。https://read.99csw.com」

「但是你說過，這並不是偶然。換句話說，我是在某種有形意志的引導下來到這個世界的。是這樣嗎？」

假定是小小人讓軌道轉換，把我送進了1Q84年。但是，如果我現在準備對你做的事是小小人不希望見到的，他們為什麼還特意把我送到這裏來？分明是把我除掉才符合他們的利益呀。」

男人微微顫動肩膀，笑了。「你好像是科幻小說讀得太多了。不，你錯了。這裏不是什麼平行世界。不是說那邊有一個1984年，這邊有個分支1Q84年，它們並肩平行向前。1984年已經不復存在了。對你，對我，事到如今，說到時間就只有這個1Q84年了。」

「從道理上來說的話。」青豆說。

「可是，他從來沒有尋找過我。」

「有件事，希望你能告訴我。」青豆說。

青豆雙手緊緊地互握。「說老實話，我本來是希望活著和天吾君結為一體。」

「不對，天吾君清楚地記得你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他在渴求著你。

「於是我就能擺脫所有加在身上的痛苦了。」

當小小人開始發揮強大的力量，便會自動生成反小小人的力量。也許是那個對抗的力矩把你拉進1Q84年來了。」

男人搖搖頭。「是的。根本沒有根據和證明。我僅僅是這麼說。

青豆久久地沉默不語。她感到額上滲出了薄薄的汗水，面孔似乎被覆上了一層眼睛看不見的薄膜。

「軌道已經被轉換了。」青豆說，「要是沒有轉換，我和你就不會在這裏相遇了，是不是？」

青豆拿起毛巾，把臉上的淚水仔細地擦乾，隨即拿起地板上的細冰錐，再次檢查那纖細的針尖有沒有缺損。用右手的指尖探尋剛才找到的後頸那致命的一點。她早已將那位置深深刻在了腦中，一下就找到了。青豆用指尖輕輕按住那兒，測試手感，又一次確認自己的直覺。

「繼續借用剛才那個軌道的比喻，可以這樣說：他們能讓軌道轉換，於是列車駛入了這邊這條線路。這條叫1Q84年的線路。但是，他們不可能逐個挑選坐在車裡的人。就是說，其中也許會坐著他們不希望的人。」

青豆將銳利的針尖對準後頸那微妙的一點，集中注意力調準角度，然後右手握拳舉向空中。她屏息凝神，等待著信號。什麼都不要思考，她想，我們完成各自的工作，僅此而已。沒有任何思考的必要，也沒有說明的必要。只需等待信號。那隻拳頭像岩石一般堅硬，缺乏感情。

「你非常善解人意。」男人依舊趴在墊子上，說，「完全正確。我的提議是與你和天吾君有關的選項。也許不令人愉快，但其中至少有選擇的餘地。」

「天吾君寫了一個故事，描述了小小人和他們的所作所為。是繪裡子提供了情節，天吾君將它轉換成有效的文章。這是他們兩人的協同作業。這個故事起到了抗體的作用，對抗小小人帶來的影響。這個故事成書出版，還成了暢銷書，所以，儘管是暫時的，小小人卻有許多可能性遭到了破壞，有些行動受到了限制。你大概聽說過《空氣蛹》這個書名吧？」

「分別以後，已經過去了二十年，難道他依然記著我嗎？我們甚至都沒有好好說過話。」

「不速之客。」青豆說。

男人思考了這個問題許久。「這得看你自己了。」

「這就是你說的補償行為？」

「完全正確。我們鑽進這裏面了。或者說時間性鑽進了我們的內心。而且據我理解，門是單向開的。沒有歸路。」

他在那裡，就是在有兩個月亮的世界里，發現了自己的故事。是繪裡子這個優秀的感知者，在他心裏催生了這個作為抗體的故事。天吾君作為接受者，好像具備出眾的能力。將你帶到這裏來的，換言之，讓你乘上那趟列車的，說不定也是他這種才能。」

時間似乎唐突地停止了。青豆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她身體僵硬，一動不動地等待時間重新啟動。

青豆想象著幾個小小人一起動手，扳動軌道轉換器的情形。深夜，在蒼白的月光下。

「可是在1Q84年，至少我可以知道自己是為他而死。」

青豆一時無言以對，然後她提了一個別的問題：「通過觀念性、多義性地侵犯自己的女兒，你成了小小人的代理人。同時作為補償，她離開了你read.99csw.com，成了與你敵對的存在。你要主張的就是這個？」

一切都在無聲中結束。野獸和精靈們深深地喘息著，解除了包圍，退回喪失了心靈的森林深處。

「實質上寫《空氣蛹》的是天吾。而且目前他在寫自己的故事。

「沒錯。對大多數人來說，這裡是毫無奇異之處、一如既往的世界。我說『這是真正的世界』，就是出於這個理由。」

「極其簡單。因為你和天吾君強烈地相互吸引。」

「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Yes，也是No。」

「你的女兒？」

「於是……」青豆聲音乾澀地說，清了清嗓子。她從慌亂中鎮定下來。現在還不是該哭的時候，她想。「於是，你提出了建議。我給你沒有痛苦的死，作為回報，你能向我提供某種東西。某種不同的選項。」

「1Q84年。」青豆說，「我現在生活的，是在一個被稱為1Q84的年份，這不是真正的1984年。是這樣嗎？」

「還有我的生命。」青豆說。

「你不必害怕。」男人說。

交談的速度過快，青豆跟不上了。她停頓了一下，調整呼吸，然後說：

「可是，這隻是你的說法。」她指出，「你有什麼根據或證明，能讓我非相信你不可嗎？」

「是誰讓軌道轉換的？」

男人一言不發，粗重地呼吸。

「子體？」青豆問。

青豆一時無言以對。其間，猛烈的雷聲間隔很短地轟鳴著。雨也終於落下來。碩大的雨點開始重重擊打賓館的玻璃窗。但這些聲響幾乎傳不進青豆的耳鼓。

青豆抬眼看了看矮櫥上的座鐘。錶針快指向九點了。座鐘的位置稍稍偏斜，朝向一個奇妙的角度。那是剛才浮上空中又掉落的緣故。

「在這種情況下，天吾君就會死去，而我將活下去。在這個1Q84年的世界里。」青豆對男人的話進行概括。

「那是怎樣的意志？怎樣的目的？」

「你們說來是被同一輛列車帶進這個世界了。」男人用平靜的聲音說，「天吾君通過和我的女兒結成搭檔，啟動了反小小人的作用力。

青豆在微弱的黑暗中嚴肅地皺起眉。她必須努力跟上話題的展開。

她說：「看來我們應該早點鼓足勇氣，相互尋找對方。這樣的話，我們本可以在原來那個世界里成為一體。」

「到此為止的內容，你聽懂了嗎？」

「首都高速公路？」

「不管是在哪兒都無所謂。」男人說，「對你來說，是三軒茶屋。

男人繼續說道：「反過來，假如你沒在這裏殺掉我，就這麼老老實實地回去了，而我活了下來，那麼小小人為了保護我這個代理人，就會竭盡全力除掉天吾君。他戴的護身符還不夠強大。他們肯定會找出弱點，想方設法毀滅他。因為他們不能容忍抗體繼續散布。但來自你的威脅不復存在，你受懲罰的理由也不復存在了。這是另一個選項。」

「阿翼的情況也一樣嗎？」

「是從首都高速公路的避難階梯下來時，發生了這種情況？」

青豆點點頭。「我在報紙上看到過這本書的報道，還有出版社的廣告。書還沒有讀過。」

「而且在1Q84年，天上是浮著兩個月亮吧？」她問。

「被回收並治愈。她在接受必要的治療。」

「為什麼你不能解釋？」

「在1984年，連我和天吾君走的路都沒有交叉的可能。是這個意思嗎？」

「讓我們把工作做完吧。」青豆平靜地說，「我必須把你從這個世界除掉。」

「最歡迎的解決方式，是你們倆在某處相遇，攜手一起離開這個世界。」男人並不回答她的問題，說，「不過，這事沒有那麼容易。」

「天吾君真的在渴求我嗎？你能斷言這是事實嗎？」青豆這樣問。

「因為你有愛？」

「是的。我願意。」

「相互地，非常強烈地。」

「這個世界中的很多人，都沒注意到時間性已經改換了嗎？」

男人繼續說道：「這沒有什麼好害羞的，人性使然。他也做同樣的事情，而那時他心裏想的是你。現在依然如此。」

「是的。因為你乘坐的列車的鐵軌被轉換了，你就被送到這個世界來了。」

「說得簡單點的話。」

「完全正確。你是在有形意志的引導下，帶著目的來到這個世界，來到這個1Q84年的世界。你和天吾君不管是以什麼形式在這裏產生聯繫，都絕不是偶然的產物。」

hｔｔｐs://reａｄ•９9ｃｓw.coｍ不管是在哪個世界里，不管是在怎樣的世界里，區分假設與事實的那條線，大多數情況下都不會映入眼帘。只有用心靈的眼才能看見。」

而且至今為止，除了你，他從來不曾愛過任何女人。」

「你說的，是嚴正的事實呢，還是僅僅是假設？」

青豆搖搖頭。「我無法理解你的話。你究竟是跟自己的女兒性|交了，還是沒有？」

這些我可以保證。但這裏不是你熟悉的1984年。」

「我不相信你的話。」青豆堅決地說。

青豆用力搖了幾下頭。「我不明白，根本不明白。」

不過我擁有的特殊能力，你剛才已經見到了。那架座鐘上可沒拴繩子，而且還很重。你可以過去看一下。我說的話，你要麼接受要麼不接受。

「對。1984年也好1Q84年也好，在原理上，構造都是相同的。

「我看到的阿翼不是實體？」

「加害他？」

「是像平行世界那樣的東西嗎？」

「誰也說不準。這是個概率的問題。不過大概如此吧。」

「是的。首先將小小人領來的人是我女兒。她那時十歲，現在應該卜七歲了。他們有一次從黑暗中現身，通過我的女兒來到這邊的世界，並將我當成了代理人。我的女兒是Perceiver，感知者，而我是Receiver，接收者。我們好像是偶然具備這樣的資質。總之，是他們找到了我們，而不是我們找到了他們。」

你則出於另外一種理由，要將我殺掉。換言之，你們各自在非常危險的場所，做著非常危險的事情。」

「一樣。從原理上來說。」

「相互吸引。」她說。

「只要是我能告訴的。」男人仍舊趴著，說。

青豆緊咬著嘴唇，在腦中想象這種情形。

沒有閃電的落雷在窗外更激烈地轟鳴。雨點噼噼啪啪地擊打著窗戶。此時他們處於太古的洞窟之中。陰暗潮濕、天頂低矮的洞窟。黑暗的野獸和精靈們包圍在洞口。在她的周圍，光明與陰影在極短的瞬問合二為一。無名的風瞬間吹過遠方的海峽。這就是信號。隨著這信號，青豆將拳頭短而準確地落下。

「完全正確。她因此拋棄了自己的子體。」男人說，「不過這麼說，你大概不明白吧？」

「沒那麼容易。」青豆無意識地重複對方的話。

青豆閉上眼睛。她想，我決不哭。還不是該哭的時候。

「你是說，觀念變成人的形象，抬腿逃了出來？」

一種類似憤怒的感情，毫無來由地湧上她的心頭，其中甚至有輕微的想嘔吐的預感。「這種話，我無法相信。他根本不可能記得我。」

一切事物都像兩面對照的鏡子。」

「不過在一個沒有天吾君的世界里，我也沒有活著的意義了。因為我們永遠失去了重逢的可能。」

「總之，我是被某種意志送進這個1Q84年的世界。」青豆說，「被某種並非我自身意志的東西。」

「我們鑽進了時間性里。」

「我很同情你。」男人說，「假如你待在1984年，肯定不必被迫做這樣的選擇。但同時，你大概也無法知道天吾君始終在思念你。正因為你被這樣帶到了1Q84年，別的先不管，你才可能知道這個事實：你們的心在某種意義上被聯結在一起。」

「結成搭檔？」

「你恐怕會死。」男人說，「你會被逼入絕境，受到懲罰。那懲罰也許會很殘酷。他們是一群瘋狂的信徒。」

「害怕？」

而且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沒有多少了。」

「直到今天，天吾君除了你之外，從來沒有真心愛過任何一個女人。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青豆咬著嘴唇，思考了一番，然後說：「我覺得你的話自相矛盾。

「交合。」他說，「這個表達方式更接近真相。而且我與之交合的，說到底是作為觀念的女兒。交合是一個多義詞。要點在於我們二人合為一體，作為感知者和接受者。」

「這不太容易解釋。」男人用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說，「不過你腦子轉得很快，我要說的話你大概能理解，哪怕是有點含糊。我前面說過，對我們生活的世界來說最重要的，是善與惡的比例維持平衡。稱作小小人的東西，或者說其中存在的某種意志，的確擁有強大的力量。

「這個世界里，有一種叫小小人的存在。至少在這個世界里他們被稱作小小人。但是，他們不一定一直有形狀、有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