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五章 天吾 不允許談論它

第十五章 天吾 不允許談論它

「算吧。」小松說。
「不是擔心,作為我,只是想知道事情是怎麼發展的。」
可是天吾將深繪理那份形象直接的聲明,就那麼接受下來了。她說【我們在被人看著】,恐怕實際上我們就是被人看著。她感覺到【必須離開】,就是她從這裏離開的時候。總之先當做一個概括的事實接受下來。這件事的背景和細節還有根據,只能之後自己去發現,去推測。或者那樣的想法一開始就該放棄。
小松搖頭。「不,深繪理應該沒有說出你的名字。就是那樣的性格嘛。對方是警察還是陸軍憲兵隊還是革命評議會還是特雷莎修女,一旦下決心不說就不會開口。所以不必擔心。」
到達和小松約定的店是七點前五分。小松還沒來。天吾似乎是開門后的第一個客人。吧台上大大的花瓶里鮮花繁茂盛開。飄蕩著根莖上新切口的氣味。天吾在裏面的卡座坐下,點了生啤酒。從上衣的口袋裡掏出文庫本看起來。
深繪理應該基本沒有出過公寓的房間。她能感覺到那個視線,意味著他的公寓被人盯著。可是究竟是在哪裡監視呢。都會裡魚龍混雜的區域里,天吾住著的三層房間不可思議就在落不進實現的為止。這也是天吾喜歡那個房間長期住著的原因之一。他那個年長的女朋友對此也做了很高的評價。「外表姑且不論,」她經常說到。「這個房間不可思議的安穩。和住著的人一樣。」
越是分析著邏輯,天吾的腦袋就越是混亂。只能認定他們想要的不是深繪理。也許他們在那時想要的不是深繪理,而將別的對象置換成了行動目標。雖然和深繪理有關,卻並不是深繪理的誰。因為某些理由,深繪理本人也許對【先驅】已經不再構成威脅。可是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們現在為什麼還要特地監視天吾的公寓不可呢?
回到房間整理食物后,走到床邊打開窗帘,審視著外面的風景。隔著道路的對面是三棟很老的住家。都是在狹小的用地上建的兩層住宅。房子主人都上了年紀,典型的老資格住戶。表情嚴肅的人,討厭一切變化。不管怎樣也自可能歡迎沒見過的陌生人進入自家房子的二樓。而且再怎麼努力從那裡探身出去,應該也只能看見天吾房間天花板的一部分。
「總之天吾君是被牽扯進來的。也是因為我強行說服你。可是即使現在我們停下,態勢也不會恢復。現在必須丟掉多餘的行李,儘可能的簡單。我們現在身在何處,接下來做些什麼好,有必要好好的弄明白。」
天吾點點頭。「是那樣的。大概三個月里都在我這裏。」
「啊啊,或許早一些比較好。」
「可是不久之前,她在你的公寓里生活。」小松說。「我聽到了這樣的事。」
時鐘的針指向二點,再向小松的公司打去電話。
小松的嘴唇向一邊彎曲著。「誰知道呢。那邊的事我也不太明白。我只是受先生拜託而已。你和深繪理之間有沒有肉體關係,能不能替他直接見面確認。所以我才這麼問了你。然後得到的回答是NO。」
天吾從【麥頭】出來,一邊思考一邊漫無目的的在街上走著。然後下決心,邁向小小的兒童公園。那是最初發現天空浮著兩個月亮的場所。像那時那樣爬上滑梯,再一次仰望夜空。也許那裡還能看見月亮。也許會告訴他什麼。
天吾從車站回到公寓的路上,順道去超市買東西。買了蔬菜雞蛋牛奶和魚。然後抱著紙袋在公寓的玄關前停下,以防萬一滴溜溜的四處張望。沒有可以的地方。一成不變的風景。如同黑暗的內臟一般從上面垂下的電線,狹窄的前庭枯萎的草坪,生滿銹的郵箱。也試著聽了聽。但是除了都市特有的展翅一般的一刻不停的噪音之外,什麼也沒聽到。
深繪理在信里這樣寫著。可是回來時這個房間不知被誰監視著。不知道是誰在哪裡看著。或者是房間里設置了隱藏相機也說不定。天吾在意起來。旮旮旯旯都搜尋了一遍。可是沒有發現什麼相機和竊聽器。又舊又小的房間。有那樣的東西也會馬上發現的。
天吾岔開話題。「好像是說過,有不得不和我說的事吧。之前這麼說過。很久之前。」
為什麼呢?
「沒那麼難辦。父親只是深深的睡過去了。我只是在那裡,看著他睡打發時間。然後在旅館寫小說。」
「你和深繪理之間有性的關係嗎?她寄住在你那裡的時候,是這麼回事。回答YES或NO就行。」
「我不知道有這樣的事。」天吾驚訝的說。深繪理確實說過誰也不會告訴自己在哪兒。不過現在怎麼都無所謂了。「可是我不理解呢。戎野先生事實上是她的監護人和保護https://read•99csw•com著。也許某種程度上也會注意這樣的事。可是這是不明不白的狀況。深繪理是不是平安的得到了保護,是否身在安全的環境,這才是最重要的問題吧。她的性純潔性也到了先生的擔心清單上,有點想不通呢。」
真是疑心生暗鬼,天吾想。雖然必須提高警惕,還是太過神經質也不好。天吾快速走向車站。不時迅速回頭,確認沒有人跟著。如果有尾隨的人,天吾這樣也一定不會看漏的。他生來就比別人視野廣闊。視力也好。三次回頭看過身後之後,確信了自己沒被尾隨。
「小船被沖被沖向了急流的中心。」小松認同道。「可是呢,我不是在找借口。一開始只是個單純樸素的計劃。由你來改寫深繪理寫的《空氣蛹》然後奪取文藝志的新人獎。印成書火熱銷售。我們也能從世間得到些什麼。多少弄點錢。不管怎樣對半分,利益對半。這是目標。但是深繪理的保護著戎野先生加進來之後,情況就突然變得複雜起來。水面下幾道暗流錯綜在一起,水流也漸漸加快。天吾君的改寫,也遠遠比我預想的要優秀。多虧這個書的評價也好,賣的火熱。結果,我們坐著的小船被沖向了沒有想到的場所。多少有些危險的地方。」
「七點沒問題。」天吾說。
「也許也能這麼說。」
天吾直視著小松的眼鏡。「不是在猶豫。只是稍稍感到不可思議。深繪理和我之間有或沒有性的關係,為什麼會這麼在意呢。小松先生本來就不是對別人的私生活探頭探腦的性格。毋寧說是對這樣的事很避諱的。」
天吾能想到的【極其普通的生活】的圖像,只有缺乏深度和色彩的類型。夫婦,大概還有兩個小孩。母親系著圍裙,熱氣騰騰的鍋,餐桌邊上的對話——天吾的想象力遭遇瓶頸。普通的家庭在餐桌上究竟會說些什麼呢?就他自己而言,沒有和父親在餐桌上說話的記憶。二人各自在合適的時間里,沉默地塞進持物。從內容來看很難找到吃飯以外的代名詞。
深繪理的信密封著躺在抽屜里。重重密封內容卻很短小。報告用紙的一半,用藍色的圓珠筆,寫著神簽一半的楔形文字。比起報告用紙更適合粘土板一般的文字。天吾知道寫這樣的字體非常的消耗時間。
之前去那個公園是什麼時候的事來著,天吾邊走邊想,想不起來了。時間的流動變得不均一,距離感也不安定。但是大概是在初秋。記得還穿著長袖的T恤。而現在是十二月。
「也許這麼說也可以。」
「是那樣的。我在千倉的時候,留下信離開了房間。之後的事不知道。」
「你這邊,具體指的是誰呢?」天吾問。
那個雷雨夜裡自己和深繪理髮生的事,即使怎麼樣都不能說出口。天吾的直覺這麼判斷。那是不能暴露的秘密。不允許說出來。大致上那個也不能稱作性行為。那裡不存在著一般意義上的性|欲。不管從哪一邊來看。
「但是一個人或生或死,都是很難辦的事情。」
天吾喝了一口啤酒,然後將玻璃杯放回到桌子上。「好呀。能回答的一定回答。」
「也許是那樣的、可是什麼東西是重要的代價,區別不好。這個那個的,攪在了一起。」
天吾輕輕搖頭。「才不是多少有些危險。是極其危險的地方。」
「會很長么?」
基本的問題。如果他們不是在監視著深繪理的話,他們在這裏監視的究竟是什麼呢?天吾自己,還是天吾的公寓?天吾試著考慮。當然一切都只是推測。可是天吾感覺他們關心的不會是自己。天吾只不過是接受委託改寫《空氣蛹》的修理工罷了。書已經出版,成為社會的話題,然後話題消失,天吾的人物也完全結束。現在更加沒有理由再關心。
天吾從補習學校的公用電話給小松的出版社去電話。雖然是禮拜天,但是天吾知道小松喜歡在休息日去公司工作。如果沒有別的人在公司是多麼好啊是小松的口頭禪。可是沒有人接電話。天吾看看手錶。還是上午十一點。小松不會這麼早到公司。不管是禮拜幾,他開始一天的行動怎麼都的太陽經過天頂。天吾在自助餐廳的椅子上坐下,喝著淡淡的咖啡,再一次讀起深繪理的信,和往常一樣漢字極其的少,缺乏標點和換行的文章。
【天吾先生從貓的小鎮回來讀著這封信 真是太好了 】
小松鼻子邊上皺起。「但是天吾君。不是懷疑你。你回答NO之前停了一拍還是兩拍。我能看見那裡有什麼猶豫。難道是最近發生的事嗎?不是在責怪你什麼。不是那樣的。我這邊只是想清楚的,把事實作為事實把握而已。https://read.99csw•com
「難開口的事?」
「現在的話不知道。」天吾選取著字眼回答。
「可是現在已經不再那裡了。」
「實話說,我在某個地方被監禁了十七八天。」小松突然說道。「八月結束九月過半的時候。某天,想要去公司,午後走在家附近的路上。就是去豪德寺車站的路上喲。路邊上停著的黑色的大型車的車窗吱吱地降下來,誰在叫我的名字,說【那不是小松先生么】。我想是誰呢就湊過去,裏面出來兩個男人,就這麼把我往車子里拽。兩人都是特別有力氣的傢伙。雙手從背後被交叉幫著,另一個人不知道給我聞了是氯仿還是什麼的東西。哪,不就是電影么。但是那可是起作用了的喲,實實在在的。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已經被監禁在一個沒有窗戶的小房間里。牆壁是白的,形狀像立方體。有小小的床,還有一個小的木頭的桌子,沒有椅子。我就被捆在那張床上,」
「外表好像沒有變化呢。」小松說。「新的小說進展順利么?」
「之後深繪理回到戎野先生那裡去了。那個二俉尾的山上。」他說。「戎野先生聯繫了警察,取消了對她的搜索令。她只是突然去了哪裡,沒有被誘拐。警察也姑且詢問了她前前後後的事。為什麼消失呢?去了哪裡?不管怎樣也是未成年人嘛。也許最近報紙會有報道。長時間下落不明的新人作家少女,平安出現。哎,即使報道也不會是什麼大的新聞。畢竟和犯罪沒有關係。」
「是那件事。」小松說。「一直想和天吾君好好的見上一面。有時間嗎?」
他放棄思考,開始看起在車站小賣店買的報紙。這個秋天,再次當選為總統的羅納德里根管中曾根康弘首先叫做【小康】,中曾根首相管總統叫做【羅羅】。當然也許是因為刊登了照片的緣故,兩人像是在談論著將建築材料換成便宜粗糙的建築工人似的。因為英迪拉甘地首相的暗殺而引起的騷亂在印度國內持續著,很多錫克教教徒在各地慘遭殺害。日本的蘋果史無前例的豐收。可是引起天吾興趣的消息一條也沒有。
「沒有特別在意。只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為什麼現在提出那樣的話呢。」天吾說著停了一會。「然後,小松先生對我不得不說的話是什麼事呢?」
「這兩周一直請假待在千葉。昨天傍晚才剛剛回來。」
「當然,天吾君和誰睡了,深繪理和誰幹了些什麼,基本上不是我該知道的。」小松有手指撓撓鼻子邊上。「就像你指摘我說的話一樣。可是深繪理如你所知不是不是普通的女孩。怎麼說好呢。就是說,她的行動將一一地產生意義。」
高高的兩隻加冰威士忌玻璃杯送到桌子上來。
「產生意義。」天吾說。
小松像是尋求回答似的看著天吾的臉。可那隻不過是修辭的疑問罷了。天吾沉默著等待接下來的話。玻璃酒杯滲出水珠,將墊在下面的杯墊浸濕了。
「不適合共同作業的組合。」
小松的嘴像冬天的新月那樣漂亮的彎曲著笑了起來。取法讀取其內涵的笑容。
天吾終於放棄,站起身來,大大地伸展手腳。然後爬下滑梯。沒有辦法。只要明白月亮的數目沒有改變就行。兩手就這麼插在皮外套的口袋裡離開了公園。大幅度慢慢地走回到公寓。走路的時候想起小松的事來。差不多該和小松談談了吧。也該整理整理和他之間的事了。而且小松那邊也是,說不遠的最近有必須和天吾說的話。留了千倉療養院的電話號碼,可以沒有電話打來。明天給小松打去電話吧、但是之前必須去補習學校,從朋友那裡讀到深繪理寄存的信才行。
黃昏前,大大的烏鴉來到窗邊。和深繪理在電話里說過這隻烏鴉。烏鴉在窗外花盆狹小的縫隙里站著,大大的漆黑的翅膀咯咯咯咯地磨蹭著玻璃窗。歸巢之前在天吾的房間外停留一會,已經成了那隻烏鴉的每日功課。而且烏鴉對天吾的房間內部似乎多少有些關心的樣子。臉的一側大大的黑眼睛快速的動著,透過窗帘的縫隙中收集情報。烏鴉是聰明的動物,好奇心也強。深繪理和那隻烏鴉說過話。可是不管怎樣,很難認為烏鴉會是誰的手下來偵察天吾房間的情況。
【天吾先生 天吾先生從貓的小鎮回來讀著這封信 真是太好了 但是我們在被人看著 所以我必須離開這個房間 而且是現在馬上不用擔心我的事 但是已經不能再留在這裏了 和之前說過的一樣天吾先生尋找的人就在從這裡能走去的地方 可是請注意被人看著的事】
「天吾君點什麼?」他向天吾問道。
「戎野先生,也知道深繪理留在https://read.99csw•com我這裏的事吧。」
「不管怎麼樣,你的名字沒有浮出水面。沒關係。」小松說。然後臉上浮起一本正經的表情。「一茬歸一茬。我有一個必須問你的事。雖然有些難開口。」
天吾點頭。「是的。多虧了那份工作。才感覺到學到了關於小說的一些重要的事。才看見了以往沒能看見的東西。」
天吾將信讀了好幾遍。那裡寫著的是,她必須離開天吾的房間。現在馬上,她這麼寫道。我們在被人看著,這樣的理由。這三個地方用鉛筆重重地畫著下劃線。強硬的下劃線。
「是這麼回事。我和深繪理之間沒有肉體的關係。」天吾望著對方的眼睛乾脆利落地答道。天吾心裏沒有自己在撒謊的意識。
「怎麼說呢,是私事喲。」
「當然從邏輯上講,所有的人所有的行動都會因行動的結果而產生相因的意義。」小松說。「可是深繪理的話,會有更深的意義。她具備著這樣不普通的要素。所以我這邊也有必要確認和她有關的事實。」
「那麼,為什麼現在那件事成了問題呢?」
我們在被人看著。
可是這麼做,他們也太花費時間了。深繪理在天吾的屋子裡待了將近三個月。他們都是組織化的人。有著相當實際的力量。想要把深繪理弄到手的話,應該什麼時候都能做到。沒有必要花費時間手段監視天吾的公寓。而且如果他們真的在監視深繪理,應該不可能由她隨意的出入。那樣的情況下深繪理還是收拾行李離開了天吾的公寓,去代代木的補習學校將信拜託給朋友,然後就那麼移動到了別的場所。
小松約定了公司附近的一間酒吧,天吾也去過那裡幾次。「那麼禮拜天也開著,禮拜天幾乎沒有客人,可以安靜的說上話。」
我們在被誰看著,她又是怎麼知道的,信上沒有說明。深繪理所在的世界不知為什麼,雖然滿是事實卻又不能說出口。就像海盜們埋藏寶藏的藏寶圖一樣,全是暗示和謎語,語言缺落變型。就像《空氣蛹》最初的原稿。
「重要的事,早一些比較好吧?」
是【先驅】的人在找深繪理嗎?他們是知道深繪理和天吾的關係的。他們掌握著他受小松的拜託重寫《空氣蛹》的事實。所以才讓牛河接近天吾。他們那樣的花功夫也要把天吾置於自己的影響之下。如此想來確也有監視天吾公寓的可能性。
「當然。從她待在你房間的那天開始,先生就被告知了那件事。深繪理逐一報告給先生自己身在何處。」
給小松打電話響上十二聲是很有必要的。和往常一樣。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那麼容易取起話筒。
說完這些,小松嘆口氣喝著加冰威士忌。然後拿起玻璃煙灰缸,像盲人細細地確認物體那樣,長長的手指細細的撫摸著表面。
「真是意味深長的組合呢。」天吾說。可是這其中的諷刺意味,小松看起來沒有領會。小松似乎將精力都集中到了自己說的話上。
小松說,「這四個人都各自懷著各自的想法參与這個計劃。一定不可能將小船同一個力度朝著同一個方向。換而言之,大家肯定不會用同樣的節奏同樣的調度驅動小船。」
極其普通的生活?
「沒有。」天吾缺乏滋潤的聲音說道。
「那就比什麼都強。作家只有實際的持續不斷的寫才能得到成長。就像毛蟲無休止地啃食葉子一樣。我說過改寫《空氣蛹》會帶給天吾自身工作良好的影響。沒錯吧?」
天吾讀了三遍這封電報一般的信,疊好後放進口袋裡。和往常一樣,越是反覆的讀深繪理的文章的可信度就越強。他在被誰監視著。天吾現在將其作為事實接受了下來。他抬起頭,環視著補習學校的自助餐廳。因為是上課的時間,餐廳里幾乎沒有人。有幾個學生在念著課文,不時往筆記里加點什麼。沒有發現像是背地裡監視天吾的人。
「很清楚。」小松說。「天吾君是個在那方面很聰明的男人。想法也很清楚。我會這個轉達給先生的。問了你奇怪的問題真對不住。不要在意。」
「確實所有的事都攪在了一起。就像再串了線的電話線路里說話一樣。就像你說的。」小松說道。然後皺起眉。「話說回來現在深繪理在哪裡,天吾君知道嗎?」
雲群不知疲倦地向南橫穿天空。各式各樣,不同大小的雲到來,又離開。其中也有形狀十分有趣的雲。它們似乎有著它們自有的思考方式。小二堅硬,輪廓分明的思考。可是天吾想了解的不是雲,而是月亮的想法。
小松將形狀調查完畢的煙灰缸放回桌子,揚起臉看著天吾。「是,非常漂亮的被誘拐了。以前有個叫《收藏家》的電話,和那個一樣。我想https://read.99csw.com著,世界上大部分人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許會被綁架。那樣的念頭連一下都沒進過腦袋。是這樣的吧?可是被誘拐時的的確確被誘拐了。能相信么?」
五點半是做了簡單的飯菜吃了。感覺不到食慾,可是白天幾乎沒吃東西。肚子里還是裝點什麼比較好。做了土豆和裙帶菜沙拉。烤了一片吐司。六點十五分時,穿上黑色高領毛衣,套上橄欖綠的燈芯絨上衣離開房間。走出公寓玄關時,停下腳步再一次環視四周。可是沒有發現引起注意的地方。燈柱後面也沒有藏著男人。周圍也沒有停著可疑的車。烏鴉也沒來。可是天吾反而不安起來。周圍不像是那種東西的一切,看起來實際上都在偷偷監視著他。提著購物籃子的主婦,帶著狗散步的沉默的老人,肩上扛著網球拍,騎著自行車通過的高中生,也許都是巧妙偽裝的【先驅】的監視者。
天吾關上窗戶,煮開水泡了咖啡。在餐桌邊上坐下一面喝著,一面考慮各種各樣的可能性。誰在這附近監視著我。然後青豆在從這裡能步行到的地方。這兩者之間有什麼關聯性嗎。還是說只是偶然的巧合呢。可是不管怎麼想都沒有結論。他的思考,像是迷宮裡所有出口都被堵住,只能聞見乳酪味的可憐老鼠一般。在同一條路上咕嚕嚕的轉著。
或許是月亮也不希望那樣,天吾想。也許兩個月亮只是給予天吾的個人信息,他將這份情報與誰共有的做法是不被允許的。
那樣的話,他們究竟是從哪裡偵察房間的情況呢?
小松取出香煙,叼在嘴裏擦然火柴。眯起眼睛看著天吾。
「我今天晚上倒是有時間。」
小松難得的露出為難的表情。「老實說吧,想知道你和她之間有沒有性關係的,不是我是戎野先生。」
「一樣的東西就行。」天吾說。
可是真是不可思議的想法。為什麼月亮的數目是個人信息呢?那又是在傳遞著什麼呢?天吾覺得與其說是信息不如是個複雜的謎題。這樣的話出題的人是誰呢?不允許的究竟又是誰呢?
天吾掛斷電話后坐在桌前,打開文字處理機的開關。然後將在千倉的旅館里用圓珠筆在原稿用紙上寫的小說,輸進文字處理機里。重新讀著那篇文章的時候,想起在千倉的小鎮時的光景。療養院的風景,三個護士們的臉。搖曳著松樹防風林的海風,在那裡飛舞的雪白的海鷗們。天吾站起身來來開窗帘,打開玻璃窗,將外面寒冷的空氣吸進胸腔。
天吾沉默著。
天吾看看手錶。還差一點八時。公園裡空無一人。不是路上有人快速經過。工作結束后回家的路人都是幾乎一模一樣的走路方式。道路邊上新建的六層高公寓,一般的住戶窗戶亮著燈。大風的冬夜,亮著燈的窗戶獲得了特別的溫柔暖意。天吾的目光依著順序追尋著那亮著的一扇扇窗戶。如同在小小的漁船上仰望海面上漂浮的豪華客船。哪個窗戶都像商量好了一般拉著窗帘。從也往的公園冰冷的滑梯向上看去,仿若另外的一個世界。基於另外的原理成立,通過另外的原則運行的世界。那些窗帘里的人們都過著極其普通的生活,恐怕沉浸在安定舒心的幸福里吧。
現在這個時候,究竟有多少人,和自己一樣眺望著這兩個月亮呢?天吾這麼想著。深繪理當然是知道這件事的。這本來也是由她而起的事。恐怕。可是她另當別論,天吾周圍的人,誰也沒有注意到月亮的數目增加了。人們或許是沒有注意到,或許是沒有談論這個話題。眾所周知的事實不是么。曾經拜託的補習學校代課的朋友除外,天吾沒有向誰問起過月亮的事。毋寧說是小心著不在人前提出那樣的話題。好像那是道德上不適宜的話題一般,
「現在的話。」小松意味深長的說。
「你父親的情況不好。真是很難辦吧。」
風在櫸木的樹枝間,發出尖銳的聲響。彷彿絕望的人的齒間發出的微薄的氣息。天吾仰望著月亮,漫無目的地聽著風聲,直到坐著的身體漸漸變冷。時間大概是十五分鐘吧,就那麼多。不,也許更長一些。時間的感覺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了。靠著威士忌多少溫暖的身體,現在棟的如同海底孤獨的鵝卵石一般堅硬。
觀察公寓的明亮窗戶結束,再次看著大小兩個月亮。可是無論怎麼等待,哪個月亮都沒有向他說些什麼。它們面無表情的臉向著這邊,彷彿訴求著幫助的不安定的對偶句一般,一一併排著浮在夜空里。本日沒有消息。這就是它們今天傳遞給天吾的唯一信息。
「今晚就行。我也有時間。七點怎麼樣?」
冷風將成片的雲吹拂著流向東京灣的方向。雲像是油灰做成的東西一樣,一片片九-九-藏-書堅硬地結成不固定的形狀。在那樣的雲背後不時隱藏著的,是兩個月亮。熟悉的黃色的月亮,和新添上的綠色的小月亮。兩個看起來都是滿月之後三分之二的大小。小小的月亮,像是隱藏在母親裙擺下的孩子一般。月亮和之前看的大致在同樣的位置。簡直是一直在等待著天吾的回來一般。
「但是多虧了這個我也遇到了很多麻煩。如你所知。」
「三個月是很長的時間。」小松說。「但是誰也沒說這樣的事。」
「一點一點的進行著。」
雲緩緩向南面的天空流動著。不管流逝了多少的雲,之後的之後雲還是出現。遙遠的北方無疑是雲無窮無盡的供給源頭。決心頑固的人們,身上包裹著厚厚的灰色制服,在那從早到晚的默默工作者。就像蜜蜂製造蜂蜜,蜘蛛製造蜘蛛網,戰爭製造寡婦。
天吾想了一下緩緩搖頭。「答案是NO。她和我之間不是那樣的關係。」
小松就此想了一會。「怎麼樣呢,不實際地說出來的話,是長是短我也不知道。」
「那樣就好。」小松將萬寶路叼在嘴裏,眯起眼睛擦然火柴。「明白這個就好。」
「首先第一。」小松在長長的沉默之後說道。「狀況中不明確的部分,有必要儘可能的解開。畢竟我們是同坐在一條船上的。我們指的,當然是天吾君和我和深繪理還有戎野先生四個人。」
「沒有那樣的事。」小松用罕見的老實語氣回答。「我們現在也坐在同一條船上。總之七點見吧。詳細的話那時再說。」
可是深繪理來說並不想要給出暗示或者謎題。對她來說這是十分自然的語法。她只能通過那樣的詞彙和羽凡,向人們傳遞自己的印象和想法。和深繪理交流意思,就必須適應那個語法。從她那裡接受信息,必須動員各自的能力和天賦,加入順序,補充不足的地方。
「是被誘拐了?」天吾說。
「而且小船被沖向了急流的中心。」
「天吾君,真是好久不見了。」小松說。他的語氣多少回復到了以前。亂溜溜,帶著些演技。
七點十五分時小松來了。蘇格蘭毛料的上衣里是開司米的薄毛衣,配套的開司米圍巾,羊毛的褲子下是小山羊皮靴。和往時風格一樣。哪一件都品質上等富有品味。而且穿舊的程度恰好。穿在他身上的衣服看起來就像是身體原本的一部分。天吾從來沒有見到過小松穿著新買的衣服。也許是穿著新買的衣服睡覺,在床上滾來滾去也未可知。又也許是手洗了好幾次再陰乾的。然後成了舊的剛剛好的樣子,穿在身上出現在人們的面前。然後再做出一副衣服生來就是那樣的表情。不管怎樣,他看起來都像是個長年累月的編輯老手。換而言之,是除了長年累月的編輯老手外,什麼也不像。他在天吾面前坐下,也點了生啤酒。
「弄到手了重要的東西,人就必須為此付出相應的代價。這可是世界的規則喲。」
小松喝完啤酒之後,向侍者點了蘇格蘭加冰威士忌。
「那寄住在我這裏的事曝光了嗎?」
「沒關係的。小松先生怎麼高興怎麼說。我陪著。因為不管怎樣我們是坐在同一條船上的。是這樣的吧?還是說小松先生已經換到別的船上去啦?」
「深繪理確實是引人注目的漂亮女孩。但是小松先生也知道。我已經被卷到麻煩里來了。就我來說不想事情變得更麻煩。何況我也有交往的女性。」
周圍變得昏暗之前,天吾對著桌子繼續輸入小說。不僅僅是從右到左地寫進文章,還得這裏那裡的改寫。比預想的時間長。結束手頭的工作后開燈時,天吾想起這麼說起來今天烏鴉沒來。烏鴉來的話有聲音。大大的翅膀磨蹭著窗戶。托烏鴉的福玻璃上這裏那裡都是油的痕迹。彷彿是尋求解讀的暗號。
「請不要說的像是別人的事一樣。這個計劃不是小松先生你設計的嗎。」
「不是我自誇。那些事我是很清楚的。天吾君需要那樣的契機。」
夜裡的兒童公園空無一人。熒光燈的光亮里比之前帶著些白色,看起來更覺得隱隱作冷。葉子凋落之後的櫸木讓人想到被風雨吹打的枯舊的白骨。像是貓頭鷹鳴叫的夜晚。可是都會的公園當然不會有貓頭鷹。天吾將防寒服的兜帽帶在腦袋上,兩手插|進皮外套的的口袋裡。然後爬上滑梯靠在扶手上,眺望著雲中若隱若現的月亮。身後的群星無言地閃爍著。城市上空曖昧而污濁的風吹來,混合在空氣中。
「就是說沒有性的關係呢。」
「是這麼說的。是我按下了前進的按鈕。最初的時候進展順利。可是遺憾的是,途中漸漸的不受控制。當然我也感到有責任。」
「如果我被囑託對誰也不說的話,就對誰也不會說。包括小松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