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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新住家客棧用相幫 老司務茶樓談不肖

第三十回 新住家客棧用相幫 老司務茶樓談不肖

朴齋心知失唿,慌的披衣走出。及見母親洪氏擁被在床,始知天色尚早,喊棧使舀水洗臉。二寶道:「倪點心吃哉。阿哥要吃啥,教俚哚去買。」朴齋說不出。秀英道:「阿要也買仔兩個湯糰罷?」朴齋說:「好。」棧使受錢而去。
吳小大自去日輝港覓得里河航船回鄉。趙朴齋彳亍寶善街中,心想這頓夜飯如何吃法。
《翠屏山》做畢,天已十二點鐘,戲場一時哄散,紛紛看的人恐后爭先,擠塞門口。施瑞生道:「倪慢慢交末哉。」隨令趙朴齋掌燈前行,自己擁后,張秀英、趙二寶夾在中間,同至悅來客棧。二寶槍上一步,推開房門,叫聲「無娒」。趙洪氏歪在床上,欻地起身。朴齋問道:「無娒為啥勿困?」洪氏道:「我等來里,困仔末啥人來開門嗄?」秀英道:「今夜頭蠻蠻好個好戲,無娒勿去看!」瑞生道:「戲末禮拜六夜頭最好。今朝禮拜三,再歇兩日,同無娒一淘去看。」
迨洪氏、朴齋晚飯吃畢,二寶復打開衣包,將一件湖色茜紗單衫與朴齋估看。朴齋見花邊雲滾,正系時興,吐舌道:「常恐要十塊洋錢哚喤!」二寶道:」十六塊哚。我要勿俚呀,阿姐買好仔嫌俚短仔點,我著末倒蠻好,難末教我買。我說無撥洋錢。阿姐說:『耐著來浪,停兩日再說。』」朴齋不則一聲。
隨後,施瑞生陪送趙洪氏及張秀英、趙二寶進房。洪氏前後踅遍,嘖嘖贊道:「倪鄉下陸里有該號房子嗄!大少爺,故末真真難為耐。」瑞生極口謙遜。當時聚議,秀英、二寶分居樓上兩間正房,洪氏居亭子間,朴齋與男相幫居於樓下。
二室搶步上前道:「無娒,耐吃喤。」即檢紙裹中卷的蝦仁餃,手拈一隻喂與洪氏。洪氏僅咬一口,覺得吃不慣,轉給朴齋吃。
朴齋延至兩點鐘,涎臉問妹子討出三角小洋錢。稟明母親,大踱出門。初從四馬路兜個圈子,兜回寶善街,順便往悅來客棧,擬訪帳房先生與他談談。將及門首,出其不意,一個人從門內劈面衝出,身穿舊洋藍短衫褲,背負小小包裹,翹起兩根短須,滿面憤怒,如不可遏。朴齋認得是剃頭司務吳小大,甚為驚詫。吳小大一見趙朴齋,頓換喜色道:「我來里張耐呀,搬到仔陸里去哉嗄?」朴齋約略說九九藏書了。吳小大攜手並立,刺刺長談。朴齋道:「倪角子浪去吃碗茶罷。」吳小大說「好」,跟隨朴齋至石路口松風閣樓上,泡一碗「淡湘蓮」。吳小大放下包裹,和朴齋對坐,各取副杯分騰讓飲。
朴齋因桌上陳設梳頭奩具,更無空隙,急取水煙筒往客堂里坐;吃過湯糰,仍和帳房先生閑談。好一會,二寶在房內忽高聲叫「阿哥」,道:「無娒喊耐。」朴齋應聲進房。
二寶向自己床下提串銅錢,暗地交與朴齋,叫買點心。朴齋接錢,去廚下討只大碗,並不呼喚棧使,親往寶善街上去買。
二、二壞睬,聽瑞生說得發鬆,再忍不住,因而炊地下床,去後面朴齋睡的小房間內小遺。秀英掩口暗笑,瑞生搖手止住。
朴齋極力勸慰寬譬,且為吳松橋委曲解釋。良久,吳小大收淚道:「我也自家勿好,教俚上海做生意。上海夷場浪勿是個好場花。」朴齋假意嘆服。吃過五六開茶,朴齋將一角小洋錢會了茶錢。吳小大順口鳴謝,背上包裹同下茶樓,出門分路。
朴齋就廚下捕個面,躡足上樓。洪氏獨在亭子間梳頭。前面房裡煙燈未滅,秀英、二寶還和衣對卧在一張榻床上。朴齋掀簾進房,秀英先覺,起坐,懷裡摸出一張橫批請客單,令朴齋寫個「知」字。朴齋看是當晚施瑞生移樽假座,請自己及張新弟陪客,更有陳小雲、庄荔甫兩人,沉吟道:「今夜頭我真箇謝謝哉。」秀英問:「為啥?」朴齋道:「我碰著仔難為情。」秀英道:「阿是說倪新弟?」朴齋說:「勿是。」秀英道:「價末啥嗄?」朴齋又不肯實說。適二寶聞聲繼寤,朴齋轉向二寶耳邊,悄悄訴其緣故。二寶點頭道:「也匆差。」秀英乃不便強邀,喊相幫交與請客單,照單齎送。
秀英、二寶齊笑道:「倪末陸里有幾花物事收作嗄!」瑞生乃喊相幫來搬。朴齋幫著捆起箱箱,打好鋪蓋,叫把小車,與那相幫押后,先去清和坊鋪房間。
朴齋細味這話稍有頭路,笑問究竟緣何。吳小大從容訴道:「我做個爺,窮末窮,還有碗把苦飯吃吃個喤。故歇到上海來,勿是要想啥倪子個好處;為是我倪子發仔財末,我來張張俚,也算體面體面。陸里曉得個殺坯實概樣式!我連浪去read.99csw.com三埭,帳房裡說勿來浪,倒也罷哉;第四埭我去,來浪里向勿出來,就帳房裡拿四百個銅錢撥我,說教我趁仔航船轉去罷。我阿是等耐四百個銅錢用!我要轉去,做叫化子討飯末也轉去仔,我要用耐四百個銅錢!」一面訴說,一面竟號啕痛哭起來。
瑞生再吸兩口鴉片煙,告辭而去。朴齋始問秀英,和施瑞生如何親眷。秀英笑道:「俚哚親眷,耐陸里曉得嗄!瑞生阿哥個娘末就是我過房娘。我過房個辰光,剛剛三歲。舊年來浪龍華碰著仔,大家勿認得;說起來倒蠻對,難末教我到俚哚屋裡住仔三日,故歇倒算仔親眷哉。」朴齋默然不問下去。一宿無話。瑞生於次日午後到棧,棧中才開過中飯,收拾未畢。秀英催二寶道:「耐快點喤,倪今朝買物事去呀。」二寶道:「我物事要勿買,耐去末哉。」瑞生道:「倪也匆買啥物事,一淘去白相相。」秀英笑道:「耐要勿去搭俚說,我曉得俚個脾氣,晚歇總歸去末哉。」二寶聽說,冷笑一聲,倒在床上睡下。秀英道:「阿是說仔耐了動氣哉?」二寶道:「啥人有閑工夫來搭耐動氣嗄!」秀英道:「價末去喤。」二寶道:「勿然末去也無啥,故歇撥耐猜著仔,定歸勿去。」
洪氏聽是瑞生聲音,叫聲「大少爺」,讓坐致謝。二寶喊棧使沖茶。秀英將煙盤鋪在床上,點燈請瑞生吸鴉片煙。朴齋不上台盤,遠遠地掩在一邊。洪氏乃道:「大少爺,難末真真對勿住,兩日天請仔倪好幾埭。明朝倪定歸要轉去哉。」瑞生急道:「要勿去吧。無娒末總實概,上海難得來一埭,生來多白相兩日。」洪氏道:「勿瞞大少爺說,該搭棧房裡,四個人房飯錢要八百銅錢一日哚,開消忒大,早點轉去個好。」瑞生道:「勿要緊個,我有法子,比來里鄉下再要省點。」瑞生只顧說話,簽子上燒的煙淋下許多,還不自覺。秀英睃見,忙去上手躺下,接過簽子給他代燒。
其時秀英、二寶妝裹粗完,並坐床沿;洪氏亦起身散坐。
二寶道:「我趙二寶個名字倒勿曾有過歇,耐張秀英末有仔三四個哉!才是時髦倌人,一道撥人家來浪|叫出局。」幾句說得秀英急了,要擰二寶的嘴,二寶笑而走避。瑞生出席攔勸,因相九*九*藏*書將向榻床吸鴉片煙。洪氏見后四道菜登席,就叫相幫盛飯來。
朴齋間飲,不勝酒力,遂陪母親同吃過飯,送母親到亭子間,運往樓下點燈弛衣,放心自睡。一覺醒來,酒消口渴,復披衣趿鞋,摸至廚房,尋得黃沙大茶壺,兩手捧起,「咽咽」
按:趙朴齋領妹子趙二寶及張秀英同至大觀園樓上包廂。
朴齋傍坐候命,八目相視,半日不語。二寶不耐,催道:「無娒搭阿哥說喤。」洪氏要說,卻「咳」的嘆口氣道:「俚哚瑞生阿哥末也忒啥要好哉,教倪再多白相兩日。我說:『棧房裡房飯錢忒大。』難末瑞生阿哥說:『清和坊有兩幢房子空來浪,無撥人租。』教倪搬得去,說是為仔省點個意思。」秀英搶說道:「瑞生阿哥個房子,房錢就勿要哉。倪自家燒來吃,一日不過二百個銅錢,比仔棧房裡阿是要省多花哚。我是昨日答應俚哉,耐說阿好?」二寶接說道:「該搭一日房飯錢,四個人要八百哚。搬得去末省六百,阿有啥勿好嗄?」朴齋如何能說「不好」,僅低頭唯唯而已。
主人系一個後生,穿著雪青紡綢單長衫,寶藍茜紗夾馬褂,先在包廂內靠邊獨坐。朴齋知為施瑞生,但未認識。施瑞生一見大喜,慌忙離位,滿面堆笑,手攙秀英、二寶上坐憑欄,又讓朴齋。朴齋放下燈籠,退坐后埭。瑞生堅欲拉向前邊,朴齋相形自愧,局促不安。幸而瑞生只和秀英附耳說話,秀英又和二寶附耳說話,將朴齋擱在一邊,朴齋倒得自在看戲。
朴齋問起施瑞生,秀英道:「俚有事體,送倪到門口,坐仔東洋車去哉。」
等到二寶出房,瑞生丟開新聞紙,另講一件極好笑的笑話,逗引得二寶也不禁笑了。秀英故意偷眼去睃睃他如何,二寶自覺沒意思,轉身緊傍洪氏身旁坐下,一頭撞在懷裡,撒嬌道:「無娒耐看喤,俚哚來浪欺瞞我。」秀英大聲道:「啥人欺瞞耐嗄,耐倒說說看!」洪氏道:「阿姐阿要來欺瞞耐,要勿實概瞎說。」瑞生只是拍手狂笑,朴齋也跟著笑一陣,才把這無埠舌揭過一邊瑞生重複慢慢的慫恿二寶去白相,二寶一時不好改口應承,只裝做不聽見。瑞生揣度意思是了,便取一件月白單衫,親手替二寶披上。秀英早自收拾停當。於是三人告稟https://read.99csw.com洪氏而行,根留朴齋陪洪氏在棧。洪氏夜間少睡,趁此好歇中覺。朴齋氣悶不過,手持水煙筒,踅出客堂,踞坐中間高椅和帳房先生閑談。談至上燈以後,三人不見回來,棧使問:「阿要開飯?」
朴齋道:「無撥哉呀。」瑞生從床上崛起,看了道:「百葉蠻好,我倒喜歡吃個。」說著竟不客氣,取雙竹筷,努力吃了一件。二室將一碗奉上洪氏,並喊秀英道:「阿姐來陪陪喤。」
母子二人吃飯中間,忽聽棧門首一片笑聲,隨見秀英拎著一個衣包,二寶捧著一捲紙裹,都吃得兩頰緋紅,唏唏哈哈進房。洪氏先問晚飯。秀英道:「倪吃過哉,來沒吃大菜呀。」
呼飽;見那相幫危坐於水缸蓋上,垂頭打吨,即叫醒他。問知酒席雖撤,瑞生尚在。朴齋仍摸回房來,聽樓上喁喁切切,笑語間作,夾著水煙、鴉片煙呼吸之聲。朴齋剔亮燈心,再睡下去,這一覺冥然無知,儼如小死。直至那相幫床前相喚,朴齋始驚起,問相幫:「阿曾困歇?」相幫道:「大少爺去,天也亮哉,阿好再困。」
須臾天晚,聚豐園挑一桌豐盛酒菜送來。瑞生令擺在秀英房內,說是暖房。洪氏又致謝不盡。大家團團圍坐一桌圓檯面,無拘無柬,開懷暢飲。
飯後,施瑞生帶了一個男相幫來棧,問:「阿曾收作好?」
朴齋去問洪氏。洪氏叫先開兩客。
瑞生覺道言語戰了,呵呵一笑,岔開道:「倪也匆去哉,就該搭坐歇,講講閑話倒蠻好。」因即站起身來。偶見朴齋靠窗側坐,手中擎著一張新聞紙,低頭細看,瑞生問:「阿有啥新聞?」朴齋將新聞紙雙手奉上。瑞生接來,揀了一段,指手劃腳且念且講。秀英、朴齋同聲附和,笑做一團。
吳小大倏地瞋目攘臂,問朴齋道:「我要問耐句閑話,耐阿是搭松橋一淘米浪白相?」朴齋被他突然一問,不知為著何事,心中「突突」亂跳。吳小大拍案攢眉道:「勿呀!我看耐年紀輕,來里上海,常恐去上俚當水!就像松橋個殺坯末,耐終要勿去認得俚個好。」朴齋依然目瞪口呆,沒得回答。吳小大復鼻子里哼了一聲,道:「我搭耐說仔罷,我個親生爺俚還勿認得喤,再要來認得耐個朋友?」
無如夜色將闌,店家閉歇,只買得六件百葉回來,分九九藏書做三小碗,搬進房內。二寶攢眉道:「阿哥末也好個哉,去買該號物事。」
第三十回終。
秀英捻知二寶拗性,難於挽回,回顧瑞生努嘴示意。瑞生佯嘻嘻挨坐床沿,妹妹長,妹妹短,搭訕多時,然後勸他去白相。二寶堅卧不起。秀英道:「我末得罪仔耐,耐看瑞生阿哥面浪,就冤屈點阿好?」二寶又冷笑一聲不答。洪氏坐在對面床上,聽不清是甚麼,叫聲「二寶」,道:「要勿喤,瑞生阿哥來浪說呀,快點起來喤。」二寶秋氣道:「無娒要勿響,耐曉得啥嗄!」
飲至半酣之際,秀英忽道:「倪坎坎倒忘記脫哉,勿曾去叫兩個出局來白相相,倒無啥。」二寶道:「瑞生阿哥去叫喤,倪要看呀。」洪氏喝阻道:「二寶要勿,耐末再要起花樣。瑞生阿哥老實人,堂子里勿曾去白相歇,阿好叫嗄!」朴齋亦欲有言,終為心虛忸怩,頓住了嘴。瑞生笑道:「我一干仔叫也無啥趣勢。明朝我約兩個朋友,該搭吃夜飯,教俚哚才去叫得來,故末鬧熱點。」二寶道:「倪阿哥也去叫一個,看俚哚阿來。「秀英手拍二寶肩背道:「我也叫一個,就叫個趙二寶。」
二寶翻出三四件紗羅衣服,說是阿姐買的。朴齋更不則一聲。
這夜大家皆沒有出遊。朴齋無事早睡,秀英、二寶在前間唧唧說話,朴齋並未留心沉沉睡去。朦朧中聽得妹子二寶連聲叫「無娒」,朴齋警醒呼問,二寶推說「無啥」。洪氏醒來,和秀英、二寶也唧唧說話。朴齋那裡理會,竟安然一覺,直至紅日滿窗,秀英、二寶已在前間梳頭。
秀英反覺不好意思,嗔道:「我要勿吃。」二寶笑道:「價末阿哥來吃仔罷。」朴齋遂一古腦兒吃完,喊棧使收去空碗。
趙朴齋見那兩幢樓房,玻璃瑩澈,花紙鮮明。不但灶下釜甑齊備,樓上兩間房間,並有兩副簇簇新新的寧波家生。床榻桌椅,位置井井;連保險燈、著衣鏡都全,所缺者推單條字畫、簾幕帷帳耳。
這大觀園頭等角色最多,其中最出色的乃一個武小生,名叫小柳兒,做工唱口,絕不猶人。當晚,小柳兒偏排著末一齣戲,做《翠屏山》中石秀。做到潘巧雲趕罵、潘老丈解勸之際,小柳兒唱得聲情激越,意氣飛揚;及至酒店中,使一把單刀,又覺一線電光,滿身飛繞,果然名不虛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