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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兩人一同上樓,世鈞仍舊一直默默無言,翠芝覺得他今天非常奇怪。她有點不安起來。在樓梯上走著,她忽然把頭靠在他身上,柔聲道:「世鈞。」世鈞也就機械地擁抱著她。他忽然說:「噯,我現在聞見了。」翠芝道:「聞見什麼?」世鈞道:「是有煤氣味兒。」翠芝覺得非常無味,她略頓了一頓,便淡淡地道:「那你去看看吧,就手把狗帶去放放,李媽一定忘了,你聽它直在那兒叫。」
回到卧室里,她先上床,世鈞也就脫衣上床,把燈關了。
第一次遇見她,那還是哪一年的事?算起來倒已經有十八年了——可不是十八年了!
翠芝便道:「你上我們那兒住幾天,好不好?」世鈞也道:「真的,你住到我們那兒去吧,我們那兒離這兒挺近的,你來看老伯伯母也挺便當。」他們再三說著,叔惠也就應諾了。
他們窮,誰還不知道,還用得著我來給他們宣傳嗎?他們家幾個孩子在學堂里全是免費的。——哦?你不知道啊?」她非常高興地笑了,正待把詳情再行敘述一遍,世鈞在旁邊說道:時候不早了,可以少說幾句了。改天再說不行嗎?不要來攪糊我。過頭來向世鈞說:「她問你上回答應請客,怎麼不聽見下文了?」又向電話里笑道:「你可要自己跟他說?」世鈞實在怕跟那女人纏,忙向翠芝搖搖手,便急急地走了出去,回到樓上的房間里,自己去找出一雙比較新的皮鞋換上了。
我們家裡不是還有兩瓶挺好的青梅酒嗎?」翠芝道:「他不愛喝中國酒。」世鈞笑道:「哪有那麼回事。我認識他這麼些年了,還不知道?」他覺得很可笑,倒要她告訴他叔惠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她一共才見過叔惠幾回?他又說:「咦,你不記得么,我們結婚的時候,他喝了多少酒——那不是中國酒么?」
隔了一會,翠芝又道:「袁太太皮膚真好,你看她今天穿那件黑衣裳真挺好看的。」世鈞道:「我是看不出她有什麼好看。」翠芝道:「我曉得你不喜歡她。反正是女人你全不喜歡。
世鈞道:「不忙,還早呢。」於是又談了一會。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旦相見,因為是極熟而又極生疏的人,說話好像深了又不是,淺了又不是,彼此都還在那裡摸索著。是一種異樣的心情,然而也不減於它的愉快。三個人坐在那裡說話,叔惠忽然想起曼楨來了。他們好像永遠是三個人在一起,他和世鈞,另外還有一個女性。他心裏想世鈞不知道可有同樣的感想。
天已經黑了。世鈞忍不住和女傭說:「李媽,你快把傢具擺擺好,一會兒客要來了。」但是傭人全知道,世鈞說的話是不能作準的,依他的話布置起來,一會翠芝回來了,一定認為不滿意,仍舊要重新布置過的。李媽便道:「還是等少奶奶回來再擺吧。」
是晾的衣裳在那兒滴水!」他關了燈回到卧室里,翠芝聽見他踢塌踢塌走過來,忙嚷道:你小心點,別又把我的拖鞋踢了床底下去!
沈太太在上海究竟住不慣,而且少了一個大少奶奶,沒有一個共同的敵人,沈太太和翠芝也漸漸地不對起來。沈太太總嫌翠芝對世鈞不夠體貼的,甚至於覺得她處處欺負他,又恨世鈞太讓著她了。沈太太忍不住有的時候就要插身在他們夫婦之間,和翠芝慪氣。沈太太這樣大年紀的人,卻還是像一般婦人的行徑,動不動就會賭氣回娘家,到她兄弟那裡一住住上好兩天,總要世鈞去親自接她回來。她一直想回南京去,又怕被大少奶奶訕笑,笑她那樣幫著二房裡,結果人家自己去組織小家庭了,她還是被人家擠走了。
她倒有點害怕起來了,她帶笑說道:「咦,你怎麼啦?你在那兒想些什麼?」世鈞道:「我啊——我在那兒想我這一輩子。」
他對她的那些女朋友差不多個個都討厭的,他似乎對任何女人都不感興趣,不能說他的愛情不專一,但是翠藝總覺得他對她也不過如此,所以她的結論是他這人天生的一種溫吞水脾氣。世鈞自己也是這樣想。但是他現在卻又發覺,也許他比他所想的是要熱情一些。要不然,那時候怎麼會妒忌得失掉理性,竟會相信曼楨愛上了別人。其實——她怎麼能夠同時又愛著別人呢,那時候他們那樣好。——那樣的戀愛大概一個人一輩子只能有一回吧?也許一輩子有一回也夠了。
她又沉默了一會,終於忍無可忍地說:「不行——你起來把它關一關緊好吧?」世鈞一聽也不言語,從床上爬起來,跑到浴室里去,開了燈視察了一下,便道:「哪兒是龍頭沒關緊?
她便又埋怨世鈞:「我是忙得糊裡糊塗的忘了,你怎麼也不記得呢?」世鈞道:「我根本就沒聽見你說嘛!」叔惠笑道:「不用打電話了,你們還是去吧。我也還要出去看兩個朋友。
家庭間漸漸意見很深了。翠芝就和世鈞說,還不如早點分了家吧,免得老是好像欺負了他們孤兒寡婦。分家這個話,醞釀了一個時期,終於實行了。把皮貨店也盤掉了。大少奶奶帶著小健自己住,世鈞卻在上海找到了一個事情,在一爿洋行的工程部里任職,沈太太和翠芝便跟著世鈞一同到上海來了。
世鈞道:「他出去了。你是哪一位?」那女人笑道:「你都聽不出我的聲音來啦?」世鈞猛然吃了一驚,有點恍惚地笑道:咦,是你!我一時沒想起來。你——你在上海呀?好吧?幾時從南京來的?」世鈞道:我來了好些年了。噯呀,我們多少年沒有看見了,十幾年了吧?是嗎!」在電話上談話,就是不能夠停頓,稍稍停頓一下,那沉默就好像特別顯著。曼楨很快地就又接著說下去道:「叔惠剛才上我這兒來的,我剛巧不在家,等他回來你叫他打個電話給我,二八五零九。」世鈞道:「等一等,我來寫下來。——二——八——五——零——九——我明天跟叔惠一塊來看你。」曼楨笑道:「好,你們有空來啊。」
那就是他父親去世那一年。也是因為自己想法子排遣,那年夏天他差不多天天到愛咪家裡去打網球。有一位丁小姐常在一起打網球,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和那丁小姐或者也有結婚的可能。此外還有親戚家裡的幾個女孩子,有一個時期也常常見面。大概也很可能和她們之間任何一位結了婚的。事實是,簡直只差一點就沒跟翠芝結婚——他現在想起來,覺得很可笑。九-九-藏-書
他從沈家出來,就去找曼楨。她住在那地方鬧中取靜,簡直不像上海,一條石子鋪的小巷,走過去,一帶石庫門房子,巷底卻有一扇木柵門,門內很大的一個天井,這是傍晚時分,天井裡正有一個女傭在那裡刷馬桶,沙啦沙啦刷著。就在那陰溝旁邊,卻高高下下放著幾盆花,也有夾竹桃,也有常青的盆栽。
世鈞笑道:「女人做工程師的倒少。到底是解放區那邊什麼人才都有。這回總一塊回來吧?」許太太道:「本來說一塊回來的,因為他媳婦的事情忙,走不開,所以還是他一個人來了。」
世鈞:
叔惠看了看表,道:「你們出去吃飯,也該預備預備了吧?」
已經好幾年了。」裕舫笑道:「跟他是同行。是一個女工程師。」
翠芝今天特別的沉默寡言,可是大家都認為這是很自然的事,因為她和叔惠的父母相當生疏,還是初次見面,剛巧又夾在人家骨肉重逢的場面里。世鈞說要請吃飯,替叔惠接風,叔惠說已經在火車上吃過了。走出車站,叔惠道:「一塊到我們家去坐坐。——哦,你還要去辦公吧?」世鈞道:「我們行里因為事情少,所以下午索性休息了。」
到家了。世鈞在那兒付車錢,翠芝便去撳鈴。李媽睡眼蒙卑地來開門。翠芝問道:「許先生回來了沒有?」李媽道:回來了,已經睡了。噯,你可聞見,好像有煤氣味道。
在黑暗中聽見極度緩慢的」滴——答——滴——答」,翠芝道:「可是下雨了?」世鈞道:你怎麼還沒睡著?肚裏有點不大舒服,不知道是不是螃蟹吃壞了。剛才你吃了沒有?今天袁家那螃蟹好像不大新鮮。」
翠芝打完了電話,也上樓來了。世鈞道:「我的襯衫一件也找不到。這李媽也不知跑哪兒去了。」翠芝道:「我叫她去買香煙去了,你襯衫就不要換了,她洗倒洗出來了,還沒有燙。」世鈞道:「怎麼一件也沒燙?」翠芝道:「也要她忙得過來呀!她那麼大年紀了。」世鈞道:「我就不懂,怎麼我們用的人總是些老弱殘兵,就沒有一個能做事情的。」翠芝道:能做事的人不是沒有,袁太太上回說薦個人給我,說又能做又麻利,像我們這兒的工錢,又沒有外快,哪兒養得住她?」
過了一會,世鈞在樓下喊道:「車子已經叫來了。你還沒好呀?」翠芝在樓上答道:「你不要老催,催得人心慌。我馬上就好了!」又過了一會,她忽然喊道:「你可看見我的那隻黑皮包沒有?——大概在櫃里。柜上的鑰匙在你那兒吧?」世鈞道:「不在我這兒。」翠芝道:我記得你拿的嘛!一定在你哪個口袋裡。個口袋都掏遍了,翠芝忽然又叫道:「哦,有了有了!」鑰匙找到之後,把櫃門打開,皮包拿出來,再把日常用的那隻皮包裏面的東西挪到那隻黑皮包里去,擱不下,又得揀那不要緊的剔出幾件,這都需要相當的時間。
今天客人並不多,剛剛一桌。屏妮有個小孩也跟他們一桌吃,還有小孩的保姆。小孩一定要有一個保姆,保姆之外或者還要個看護,這已經成為富貴人家的一種風氣,好像非這樣就不夠格似的。袁家這個保姆就是個看護出身,上上下下都喊她楊小姐,但是恐怕年紀不輕了,相貌又很難看。不知道被屏妮從哪裡覓來的。要不是這樣的人,在他們家也做不長的——他們家男主人這樣色迷迷的。
世鈞彎到廚房裡去看了一看,看見煤氣灶上的開關全關得好好的,想著也許是管子有點漏,明天得打個電話給煤氣公司。他把前門開了,便牽著狗走出去,把那門虛掩著,走到那黑沉沉的小園中。草地上蟲聲唧唧,露水很重。涼風一陣陣吹到臉上來,本來有三分酒意的,酒也醒了樓上他們自己的房間里已經點上了燈。在那明亮的樓窗里,可以看見翠芝的影子走來走去。翠芝有時候跟他生起氣來總是說:「我真不知道我們怎麼想起來會結婚的!」他也不知道。他只記得那時候他正是因為曼楨的事情覺得非常痛苦。
為來為去還是因為錢不夠用,她是常常用這話來堵他的。當下世鈞也就不言語了。翠芝有許多地方,要是真跟她認真起來,那勢必要一天到晚吵鬧不休。他總覺得事已至此,倘若一天到晚吵鬧著,也仍舊於事無補,也不見得因此心裏就痛快些。
當下她一句話也沒說,轉過身來就走了。世鈞把他的書籍馬馬虎虎地整理了一下,回到樓下,卻不看見翠芝,便問女傭:「少奶奶呢?」女傭道:「出去了,去買酒去了。」世鈞不覺皺了皺眉,心裏想女人這種虛榮心真是沒有辦法。當然,他也能夠了解她的用意,她無非是因為叔惠是他最好的朋友,她唯恐怠慢了人家,其實叔惠就跟自己人一樣,何必這樣大肆鋪張。以他們近來的經濟狀況而言,也似乎不應當這樣糜費。他們實在是很拮据。本來世鈞在分家的時候分到一筆很可觀的遺產,翠芝也帶來一分豐厚的陪嫁,也是因為這兩年社會上經濟不穩定,他們倆又都不是善於理財的人,所以很受影響。尤其是蔣經國的時候,他們也是無數上當的人中的一份子,損失慘重,差不多連根鏟了。還剩下一些房產,也在陸續變賣中,貼補在家用項下用掉了,每月靠世鈞在洋行里那點呆薪水,是決不夠用的。
世鈞夫婦在許家坐了一會,想著他們自己家裡人久別重逢,想必有許多話要說,世鈞便向翠芝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同站起身來,翠芝向叔惠笑道:「那我們先回去了,你可一定要來啊。」
站在那裡談了幾句,世鈞就笑著問:「叔惠來信可提起,他結婚了沒有?」許太太一說起來便滿臉是笑,道:「結婚了!
他卻想起來了,這就是他那次從南京回來,到她的辦公室里去找她,她正在那裡寫信給他,所以只寫了一半就沒寫下去。
這已經是解放后了,叔惠要回上海來了,世鈞得到了信息,就到車站上去接他,翠芝也一同去了。解放后的車站上也換了一種新氣象,不像從前那種混亂的情形。世鈞和翠芝很從容地買了月台票進去,看看叔惠的父母還沒有來。兩人在陽光中徘徊著,世鈞便笑道:「叔惠在那兒這麼些年,想必總已經結了婚了。」翠芝先沒說什麼,隔了一會方道:「要是結了婚了,他信上怎麼不提呢?」世鈞笑道:「他向來喜歡鬧著玩,九-九-藏-書也許他要想給我們驚奇一下。」翠芝卻別過頭去,沒好氣地說道:「瞎猜些什麼呢,一會兒他來了不就知道了!」世鈞今天是太高興了,她那不耐煩的神氣他竟完全沒有注意到,依舊笑嘻嘻地說道:「他要是還沒結婚,我們來給他做個媒。」
因為你自己覺得女人不喜歡你。」
果然幾分鐘后,他已經衣冠齊整,翠芝還坐在梳妝台前面梳頭髮。世鈞走過來說:「喏,你看,還是我等你。」翠芝道:「我馬上就好了。你去叫李媽叫車子。」她只顧忙著打扮,也沒想起來問他剛才的電話是誰打來的。
飯後,駟華一回到客廳里馬上去開無線電。屏妮橫了他一眼,道:「你就歇一天不聽,行不行?今天這麼些個客人正在這兒。」她回過頭來,又向眾人笑道:「駟華這兩天聽楊乃武聽入了迷了!」大家就說起楊乃武,說起公堂上的酷刑拷打。
沈太太最後還是回南京去的,帶著兩個老僕賃了一所房子住著。世鈞常常回去看她。後來翠芝有了小孩,也帶著小孩一同回去過一次,是個男孩子,沈太太十分歡喜。她算是同翠芝言歸於好了。此後不久就下世了。
她掛上電話,就撥了世鈞的號碼。若在前幾年,這簡直是不能想象的事,但是她現在的心境很明朗,和從前大不相同了,自從離婚以後,就彷彿心理上漸漸地健康起來。她現在想起世鈞,也覺得時間已經沖淡了一切,至多不過有些惆悵就是了。但是一面撥著電話號碼,心裏可就突突地跳了起來。其實很可以不必這樣,即使是世鈞自己來聽,也無所謂。——
他太太死啦?」楊小姐也愕然望著他,道:「是的呀。你認識張醫生嗎?」世鈞只簡短地說了一聲:「見過的。」他心裏非常亂。要不是剛才曼楨打電話來,他真還當是曼楨呢。——就連這樣,他也還有一個荒誕的感覺,彷彿是她的鬼魂打電話來的。那時候她姊姊不是明明告訴他說,曼楨和慕瑾結婚了?
昨天到叔惠家裡去了一趟,我也知道叔惠不會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的父親母親,因為你一直跟他們住在一起的,我很希望他們會講起你。叔惠的母親說了好些關於你的事情,都是我不知道的。她說你從前比現在還要瘦,又說起你在學校里時候的一些瑣事。我聽她說著這些話,我真覺得非常安慰,因為——你走開太久了我就有點恐懼起來了,無緣無故的。世鈞!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著你的,不管是在什麼時候,不管你是在什麼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樣一個人。
他們到了袁家,客人都已經到齊了。男主人袁駟華,女主人屏妮袁,一齊迎上來和他們握手。那屏妮是他們這些熟人裏面的」第一夫人」,可說是才貌雙全。她是個細高個子,細眉細眼粉白脂紅的一張鵝蛋臉,說話的喉嚨非常尖銳;不知道為什麼,說起英文來更比平常還要高一個調門,完全像唱戲似的捏著假嗓子。她鶯聲嚦嚦地向世鈞笑道:「好久不看見你啦。近來怎麼樣?你愛打勃立奇嗎?」世鈞笑道:「打的不好。」屏妮笑道:「你一定是客氣。可是打勃立奇倒是真要用點腦子——」她吃吃地笑了,又續上一句,」有些人簡直就打不好。」她一向認為世鈞是有點低能的。他跟她見了面從來沒有什麼話說。要說他這個人呢當然是個好人,不過就是庸庸碌碌,一點特點也沒有,也沒有多大出息,非但不會賺錢,連翠芝陪嫁的那些錢都貼家用光了,她很替翠芝不平。
後來說話中間,屏妮卻又笑著說:「翠芝福氣真好,世鈞脾氣又好,人又老實,也不出去玩。」她向那邊努了努嘴,笑道:「像我們那個駟華,花頭不知道有多少。也是在外頭應酬太多,所以誘惑也就多了。你不要說,不常出去是好些!」她那語氣裏面,好像對於世鈞這一類的規行矩步的丈夫倒有一種鄙薄之意。她自己的丈夫喜歡在外面拈花惹草,那是個盡人皆知的事實,屏妮覺得她就是這一點比不上翠芝。但是她是個最要強的人,即使只有一點不如人,也不肯服輸的,恨不得把人家批駁得一個錢不值。
有一部分人發起打勃立奇,世鈞沒有入局。翠芝是不會打。他們走得比較早,不過也將近午夜了。兩人坐三輪車回去,世鈞一直沉默著,翠芝以為他是困了。她說:「你只喝酒喝多了,你一喝多酒就要瞌睡,我剛才看見你坐在那兒都像要睡著了似的。」世鈞不語。翠芝又道:「剛才吃飯的時候袁太太跟你說些什麼?」世鈞茫然地說:「啊?——哦,袁太太啊?她說的話多著呢,哪兒記得清楚那麼許多。」翠芝道:喏,就是吃飯的時候,我看見她笑得嘰嘰呱呱的。哦,她在那兒說老五在香港鬧的笑話。
她姊姊憑什麼要扯這樣一個謊呢?難道怕他不肯死心,要和她糾纏不清嗎?那曼楨總該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呀。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她那時候究竟為什麼緣故,就此避不見面了——何至於決絕到這樣?
正亂著,叔惠已經來了。大家到客廳里去坐著,翠芝把大貝二貝都叫了出來,叫他們見過許家伯伯。李媽送上茶來,翠芝便想起來,剛才忘了買兩聽好一點的香煙,忙打發李媽去買,忽然又想起另外一樁事,不覺叫道:「噯呀,忘了!今天袁家請吃晚飯——打個電話去回掉吧。咳,應該早點打的!」
世鈞把狗牽進去,把大門關上了。他仍舊把狗拴在亭子間里。看見亭子間里亂堆著的那些書,都是從他的書房裡搬出來的,他不由得就又要去整理整理它。又從地下揀起一本,把上面的灰撣撣掉,那是一本」新文學大系」,這本書一直也不知道塞在什麼角落裡,今天要不是因為騰出書房來給叔惠住,也決不會把它翻出來的。他隨手拿著翻了翻,忽然看見書頁里夾著一張信箋,雙摺著,紙張已經泛黃了,是曼楨從前寫給他的一封信。曼楨的信和照片,他早已全都銷毀了,因為留在那裡徒增悵惘,就剩這一封信,當時不知道為什麼,竟沒有捨得把它消滅掉。
裕舫夫婦年紀大了,都發福了。裕舫依舊在銀行里做事,銀行里大家都穿上了人民裝,裕舫也做了一套,一件單制服穿到他身上,就圓兜兜的像個小棉襖似的。那時候穿人民裝的人還不多,他們是得風氣之先。世鈞便笑道:「老伯穿了九*九*藏*書人民裝,更顯得年輕了。」
翠芝一聽見這話,她真火了,但是也只能忍著氣冷笑道:「叔惠他那麼大歲數的人,他要是要結婚,自己還不會找去,還要你給他做媒!」
二貝便跟在世鈞後面一同上樓,世鈞給狗戴上了皮帶,牽著它走到堆箱子的亭子間里,卻看見他書房裡的一些書籍和什物都給搬到這裏來了,亂七八糟堆了一地。世鈞不覺噯呀了一聲,道:「怎麼把我這些書全堆在地下?」他把那狗拴在箱子袢上,正在那裡打結,那狗便不老實起來,去咬嚙地下的書本,把世鈞歷年訂閱的工程雜誌咬得七零八落。世鈞忙嚷道:嗨!不許亂咬!得老遠,她又雙手捧起一本大書,還沒擲出去,被世鈞劈手奪了過來,罵道:「你看你這孩子!」二貝便哭了起來。她的哭,一半也是放刁,因為聽見她母親到樓上來了。孩子們一向知道翠芝有這脾氣,她平常儘管說世鈞把小孩慣壞了,他要是真的管教起孩子來,她就又要攔在頭裡,護著孩子。
天下的事情常常是叫人意想不到的。世鈞的嫂嫂從前那樣熱心地為世鈞和翠芝撮合,翠芝過門以後,妯娌間卻不大和睦。翠芝還是小孩脾氣,大少奶奶又愛多心,雖然是嫡親的表姊妹,也許正因為太近了,反而容易發生摩擦。一來也是因為世鈞的母親太偏心了,俗語說新箍馬桶三日香,新來的人自然得寵些,而且沈太太疼兒子的心盛,她當然偏袒著世鈞這一方面,雖然這些糾紛並不與世鈞相干。
他坐在那箱子蓋上,略一轉側,忽然覺得一隻腳已經完全麻木了,大概他這樣坐著已經坐了很久的時候,自己都不覺得。他把腳跺了跺,很費勁地換了一個姿勢,又拿起這封信來看,下面還有一段:「以上是昨天晚上寫的,寫上這許多無意識的話,你一定要笑我的。現在我是在辦——」寫到這裏忽然戛然而止,下面空著半張信紙,沒有署名也沒有月日。
世鈞看到最後幾句,就好像她正對著他說話似的。隔著那悠悠歲月,還可以聽見她的聲音。他想著:「她難道還在那裡等著我嗎?」
翠芝起初不肯,叔惠一定要他們去。後來他們說好了,明天陪叔惠出去痛痛快快地玩一整天,明天世鈞放假。
兩人並排坐在三輪車上,剛把車毯蓋好了,翠芝又向世鈞說道:「噯呀,你給我跑一趟,在梳妝台第二個抽屜里有個粉鏡子,你給我拿來。不是那隻大的——我要那個有麂皮套子的。」世鈞也沒說什麼,徑自跳下車去,穿過花園,走到房屋裡面,上樓開開抽屜,把那隻粉鏡子拿了來,交給翠芝。她接過來收在皮包里,說道:「不然我也不會忘了,都是給你催的。」
他不知不覺地坐了下來,拿著這封信看著。大約是他因為父親生病,回到南京去的時候,她寫給他的。信上寫著:
她把電話掛上了。隔了好一會,才聽見很輕微的一聲」叮」!那邊到這時候才掛斷。她本來就站在那裡發獃,這就更站在那裡發獃了。那裁縫店裡人聲嗡嗡,店堂里排排坐著兩行裁縫,在低垂的電燈泡下埋頭縫紉著,這些景象都恍如夢寐。
又過了很久的時候,還是一直聽見那」滴——答——」歇半天落下一滴來,似乎有一定的時間,像遲遲的更漏。世鈞忽道:「不是下雨。一定是自來水龍頭沒關緊。」翠芝道:「聽著心裏發煩!」
世鈞走到書房裡看看,地板打好了蠟,傢具還是雜亂地堆在一隅。翠芝把大掃除的工作只做了一半,家裡攪得家翻宅亂,她自己倒又丟下來跑出去了。去了好些時候也沒回來。
那狗被他們關在亭子間里,不住地嗚嗚叫著,那聲音很是悲愴。世鈞到亭子間里去把皮帶解下來,牽著狗下樓。這是他們家每天晚上的例行公事,臨睡前一定要把這狗牽到院子里去讓它在外面大小便。
真是討厭的事——隨便看見什麼,或者聽見別人說一句什麼話,完全不相干的,我腦子裡會馬上轉幾個彎,立刻就想到你。
世鈞睡下沒有多少時候,卻又披衣起床。翠芝道:「你怎麼又起來了?」世鈞道:「肚子疼。我也吃壞了。」他一連起來好幾趟。天亮的時候,翠芝又被他的呻|吟聲驚醒了。她不由得著慌起來,道:「我叫李媽給你沖個熱水袋。」她把李媽叫了起來,自己也睡不著了。
翠芝拿著個聽筒盡在那兒講著,世鈞很焦躁地跑進來說:一件乾淨襯衫也沒有,李媽也不知上哪兒去了!你可知道我的襯衫在哪兒?沒理會。這時候她們正在那裡談論另外一個朋友,翠芝有點悻悻然地說道:「我從來沒說過這個話!
世鈞從地下站起來,撲了撲身上的灰,道:「我難得跟我自己的女兒說說話都不行嗎?」翠芝道:「那你說點有意義的話,別凈說些廢話!你看見人家這樣忙,也不幫幫忙,叔惠一會就來了。」世鈞道:「叔惠來你預備給他住在哪兒?」翠芝道:「只好住在書房裡了,別的房間也沒有。」她指揮著僕人把書房裡的傢具全挪開了,在地板上打蠟。家裡亂鬨哄的,一隻狗便興興頭頭地跟在人背後竄出竄進,剛打了蠟的地板,好幾次滑得人差一點跌交。翠芝便想起來對世鈞說:「這隻狗等會看見生人,說不定要咬人的,你把它拴在亭子間里去吧。」
不要這樣面紅耳赤的好不好?」世鈞本來並沒有面紅耳赤,被她這一說,倒氣得臉都紅了,道:「你自己面紅耳赤的,還說我呢!」翠芝正待回嘴,世鈞遠遠看見許裕舫夫婦來了,翠芝見他向那邊打招呼,也猜著是叔惠的父母,兩人不約而同地便都收起怒容,滿面春風的齊齊迎了上去。世鈞叫了聲」老伯,伯母」,又給翠芝介紹了一下。
電話打過去了,卻有人在打。是翠芝和她的一個女友在電話上長談。她正在作赴宴的準備,這女友打電話來了,翠芝就問她,今天袁家請客她去不去,後來就談起袁家的事情,大家都知道袁先生是不忠於他的太太的。
翠芝向來不肯承認她這隻狗會咬人的,去年世鈞的侄兒小健到上海來考大學,到他們家裡來,被狗咬了,翠芝還怪小健自己不好,說他膽子太小,他要是不跑,狗決不會咬他的。這次她破例要把這隻狗拴起來,闔家大小都覺得很稀罕。
現在是夜裡,家裡的人都睡了,靜極了,只聽見弟弟他們買來的蟋蟀的鳴聲。這兩天天氣已經冷起來了,你這次走九九藏書得那樣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沒帶去吧?我想你對這些事情向來馬馬虎虎,冷了也不會想到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麼,一天到晚就惦記著這些,自己也覺得討厭。
他們從叔惠家裡出來,回到自己的住宅里。他們那兒房子是不大,門前卻有一塊草皮地,這是因為翠芝喜歡養狗,需要有點空地遛狗,同時小孩也可以在花園裡玩。兩個小孩,大的一個本來叫貝貝,後來有了妹妹,就叫他大貝,小的一個就叫二貝。他們現在都放學回來了,二貝在客廳里吃麵包,吃了一地的粒屑,招了許多螞蟻來。她蹲在地下看,世鈞來了,她便叫道:「爸爸爸爸你來看,螞蟻排班呢!」世鈞蹲下來笑道:「螞蟻排班幹什麼?」二貝道:「螞蟻排班拿戶口米。」世鈞笑笑道:「哦?拿戶口米啊?」翠芝走過來,便說二貝:「你看,吃麵包不在桌子上吃,蹲在地下多臟!」二貝帶笑嚷道:媽來看軋米呵!鬧!」世鈞笑道:「我覺得她說的話挺有意思的。」翠芝道:「你反正凈捧她,弄得我也沒法管她了,凈叫我做惡人——所以兩個小孩都喜歡你不喜歡我呢!」
在一度沉默之後,翠芝再開口說話,聲氣便和緩了許多,她說道:「這明天要好好地請請叔惠。我們可以借袁家的廚子來,做一桌菜。」世鈞微笑道:「呵喲,那位大司務手筆多麼大,叔惠也不是外人,何必那麼講究。」翠芝道:「也是你的好朋友,這麼些年不見了,難不成這幾個錢都捨不得花。」世鈞道:「不是這麼說,現在這時候,總應該節約一點。那你不相信,叔惠也不會贊成的。」翠芝剛才勉強捺下的怒氣又涌了上來,她大聲道:「好了好了,我也不管了,隨你愛請不請。
又過了一會,翠芝回來了,一進門便嚷道:「叔惠來了沒有?」世鈞道:「沒有。」翠芝把東西放在桌上,笑道:「那還好。我都急死了!就手去買了點火腿,跑到拋球場——只有那家的頂好了,叫傭人買又不行,非得自己去揀。」世鈞笑道:哦,你買了火腿啊?我這兩天倒正在這裏想吃。說道:「你愛吃火腿?怎麼從來沒聽見你說過?」世鈞笑道:「我怎麼沒說過?我每次說,你總是說:非得要跑到拋球場去,非得要自己去揀。結果從來也沒吃著過。翠芝不作聲了,她探頭向書房裡張了一張,便叫道:噯呀,怎麼這房間里還是這樣亂七八糟的?你反正什麼事都不管——為什麼不叫他們把這些東西擺好呢?李媽!李媽!都是些死人,這家裡簡直離掉我就不行!」
世鈞也許只有比她更覺得震動,因為他根本沒想到她會打電話來。他獃獃地坐在那電話機旁邊,忽然聽見翠芝在樓梯上喊:「咦,你怎麼坐這兒不動?還不快點,我們已經晚了呀!」世鈞站起身來道:「我要不了三分鐘就好了。」
那楊小姐便道:「噯呀,我現在提起拷打我都心驚肉跳的!從前我們醫院的院長給國民黨捉去了,冤枉他是漢奸,跑到醫院里來搜,簡直像強盜似的,逼著那院長太太叫她拿出錢來,把她吊起來打,拿火燒她的腳後跟。還灌水。還——還把——」她把聲音低了一低,說出兩樣慘無人道的特殊的酷刑,說得大家渾身難過,坐在椅子上都坐立不安起來。楊小姐呻|吟著道:「噯喲,她那叫的聲音呵!——這還是抗戰時候的事情。我可嚇得不敢待在那兒了,趕緊逃到上海來。那個張太太可不是內傷受得太重了——後來聽見六安來的人說,她沒有多少日子就死了。」世鈞忽然聽見」六安」兩個字,不由得怔了一怔,便道:「哦,你說的是——難道就是張慕瑾的太太?
她終於下樓來了,一面下樓一面喊道:「李媽!待會許先生來,萬一我們還沒回來,你給張羅著點茶水。你看著點大貝二貝,到時候讓他們睡覺,別讓他們吵著客人,啊!剛才你買的那聽香煙就放在許先生房裡,就是書房裡。」走出大門,她又回過頭去叮囑道:「可別忘了把香煙聽頭開開。」坐到三輪車上。她又高聲喊道:「李媽,你別忘了喂狗,啊!」
叔惠從口袋裡拿出一本記事簿來翻看著,朋友的地址都寫在上面,後面新添的一行是曼楨現在的住址。剛才他母親跟他說,解放后曼楨到他們家裡來過一次,問他回來了沒有。
世鈞向空中嗅了嗅,道:「沒有。」他們家是用煤球爐子的,但同時也裝著一個煤氣灶。翠芝道:「我老不放心李媽,她到今天還是不會用煤氣灶。我就怕她沒關緊。」
曼楨今天回來得晚些,是因為去看文工團的表演。榮寶加入了文工團了。這些年來他們一直是母子兩個人相依為命,所以曼楨為這樁事情也曾經經過一番思想上的鬥爭。解放后她對於工作和學習都非常努力,但是榮寶似乎還更走在她前面一步。這一天她去看了他們的表演回來,覺得心情非常激動,回到家裡,又是疲倦又是興奮。外面那一道木柵門還沒有上閂,她呀的一聲推門進去,穿過天井走到裏面去,正要上樓,樓下住的一個瞿師母聽見她回來了,就走出來告訴她,剛才有個姓許的來找她,是怎樣的一個人。曼楨一聽見便知道是叔惠,因道:「我就去打個電話給他。」就又出去了。她到弄口的一個裁縫店裡去借打電話,打到叔惠家裡,叔惠的父親來接,曼楨笑道說:「叔惠回來了是吧?剛才上我這兒來的,我不在家。」裕舫道:「噯,是的,他今天剛到。他沒住在家裡呀,他住在沈世鈞那兒,他們電話是七二零七五。」才說到這裏,他太太剛巧在旁邊,便怪他太莽撞了,連忙扯了他一下,皺著眉頭悄聲道:「嗨,你不要讓她打電話去了。你不記得她從前跟世鈞挺要好的。」曼楨在電話里只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和裕舫嘰嘰喳喳不知說些什麼,又聽見他」噢噢噢」答應著,然後他就向電話里高聲說道:「再不然,顧小姐家電話多少號,我叫叔惠打來給你吧。」曼楨略頓了一頓,她覺得用不著有那麼許多避忌,便笑道:「還是我打去吧,我這兒是借用隔壁人家的電話,有人打來,他們來叫挺不方便的。」
這時候翠芝走進亭子間,看見二貝在那兒哇哇哭著,跟世鈞搶奪一本書,便皺著眉向世鈞說道:「你看,你這人怎麼跟小孩子一樣見識,她拿本書玩玩,就給她玩玩好了,又引得她哭!」那二貝聽見這話,越九_九_藏_書發扯開喉嚨大哭起來。翠芝蹙額道:「噯呀,給你們一鬧,我都忘了,我上來幹什麼的。哦,想起來了,你出去買一瓶好點的酒來吧,買一瓶強尼華格的威士忌,要黑牌的。」世鈞道:「叔惠也不一定講究喝外國酒。
於是大家一同雇車來到叔惠家裡。一路上樓,叔惠便向翠芝笑道:「這地方你沒來過呵?世鈞從前跟我就住在這亭子間里。那時候他是公子落難。」大家都笑了。許太太道:「這亭子間現在有人住著了,我那天還問這二房東來著,想再把它租來的——」叔惠道:「那不必了,我在上海也住不長的。」
她留下了一個住址。他打算現在就到她那兒去一趟,想著曼楨現在不知道是個什麼情形,要是仍舊在外面做事,這時候也該回來了。他可以約她出去吃飯,多談一會。
談話間,火車已經到了,許太太正因為是老花眼,看遠處倒特別的眼尖,老遠的就指著說:「那不是他嗎?」世鈞先說不是,後來也說:「是的是的!」隔著一扇車窗,可以看見叔惠倚在那裡打瞌睡,他的行李裏面有一隻帆布袋,正掛在他頭上,一路挨擦著,把後腦勺的頭髮都揉亂了,翹起一撮子。這要是從前的叔惠,是決不會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的。火車到站,一時人聲嘈雜,把叔惠也驚醒了,他一面忙著拿行李,一面就向車窗外張望。這裏世鈞翠芝和裕舫夫婦已經擠到車門外等候著了。十幾年沒見面了,大家心裏又是歡喜又是凄惶。叔惠似乎蒼老了些,而且滿面風霜,但是看樣子身體很健壯,人也更精神了。許太太向裕舫笑道:「叔惠是不是胖了?」這時候亂鬨哄的,裕舫也沒聽見,大家給擠得歪歪咧咧的,站都站不住,裕舫因為父子的關係,倒反而退後了一步,不好意思擠在最前面。所以叔惠一下車,倒是先看見了世鈞,他和世鈞緊緊握著手,一眼看見翠芝,別來無恙,她和世鈞依舊是很漂亮的一對,她是只有比從前時髦了,已經是一個典型的上海美婦人的姿態。他見了他父母,一時也無話可說,只笑道:「爸爸也穿了人民裝了。」叔惠身上也是一套人民裝,可是不像他父親那樣簇新,他這一套已經洗成了雪青色,雖然很嬌艷,一個男人穿著可是不很合適。他現在對於穿衣服非常馬虎,不像從前那樣顧影自憐了。他想翠芝現在看見他,如果想到從前,一定有點爽然若失吧。他有點疑心,她過去最欣賞的或者正是他那種顧影自憐的地方。少女時代的戀夢往往是建築在那種基礎上的。
這裏的住戶總不止一家,又有主婦模樣的胖胖的女人在院子里洗衣裳,靠牆搭了一張板桌,她在那板桌上打肥皂。叔惠笑道:「對不起,有個顧小姐可住在這裏?」那婦人抬起頭來向他打量了一下,便和那女傭說:「顧小姐還沒回來吧?我看見她房門還鎖著。」叔惠躊躇了一下,便笑道:「等她回來了,請你跟她說一聲我來,找到他另外一個朋友的地址,就打算去看那人。他沿著這條小巷走出去,剛才進來的時候沒注意,這牆上還有個黑板報,上面密密的一行行,白粉筆夾著桃紅色粉筆寫的新聞摘要,那筆跡卻有些眼熟。一定是曼楨寫的,他們同事這些年,她寫的字他認得出來的。叔惠站在黑板報面前,不禁微笑了,他好像已經見到了她。他很高興她現在彷彿很積極。
翠芝叫了聲」世鈞」,她已經叫過一聲了,他沒有聽見。
翠芝叫道:「世鈞!」世鈞抬起頭來,看見翠芝披著件晨衣站在房門口,用駭異的眼光望著他。她說:「你在這兒幹什麼?這時候還不去睡?」世鈞道:「我就來了。」他站起來,把那張信箋一夾夾在書里,把書合上,依舊放還原處。翠芝道:你曉得現在什麼時候了——都快兩點了!翠芝道:「明天不是說要陪叔惠出去玩一整天嘛,也不能起來得太晚呀。」世鈞不語。翠芝本來就有點心虛,心裏想難道給他看出來了,覺得她對叔惠熱心得太過分了,所以他今天的態度變得這樣奇怪。
翠芝又好氣又好笑,道:「什麼話?你今天怎麼回事——生氣啦?」世鈞道:「哪兒?誰生什麼氣。」翠芝道:「你要不是生氣才怪呢。你不要賴了。你這人還有哪一點我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世鈞想道:「是嗎?我倒有點懷疑。」
小時候第一次見面,是他哥哥結婚,她拉紗,他捧戒指。
這樁事情他記得非常清楚。他忽然覺得從前有許多事情都歷歷如在目前,和曼楨自從認識以來的經過,全想起來了。
他忽然發覺,那楊小姐正在那兒衝著他說話。他急忙定了定神。她在那兒問:「沈先生現在可聽說,張醫生現在在哪兒?」世鈞道:「不知道。我還是好些年前看見他的。」楊小姐道:「我就聽見說他後來倒也出來了。那醫院當然是沒有了,給接收了去了。當初還不就是為了看中他們那個醫院。」
當時覺得這拉紗的小女孩可惡極了,她顯然是非常看不起他,因為她家裡人看不起他家裡人。現在卻常常聽見翠芝說:「我們第一次見面倒是很羅曼諦克。」她常常這樣告訴人。
那天早晨,她到樓下去吃早飯,叔惠聽見她說世鈞病了,便上樓來看他。世鈞告訴他大概是螃蟹吃壞了。又道:「曼楨昨天晚上打了個電話來給你的。」叔惠道:「哦?她怎麼說?」
樓底下電話鈴忽然響了。翠芝正在換衣裳,便道:「你去接一接。」世鈞跑下樓去,拿起聽筒說了一聲:「喂?」稍微歇了一會,才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帶笑說道:「喂,叔惠在家吧?」
他一旦想起曼楨,就覺得他從來也沒有停止想念她過。就是自己以為已經忘記她的時候,她也還是在那裡的,在他一切思想的背後。
他忽然提起他們結婚的時候的事情,她覺得很是意外。他不禁想到叔惠那天喝得那樣酩酊大醉,在喜筵上拉住她的手的情景。她這時候想起來,于傷心之外又有點迴腸盪氣。她總有這樣一個印象,覺得他那時候到解放區去也是因為受了刺|激,為了她的緣故。
有些女人生過第一個孩子以後,倒反而出落得更漂亮了,翠芝便是這樣。她前後一共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她現在比從前稍微胖了些。這許多年來,歷經世變,但是她的生活一直是很平靜的。在一個少奶奶的生活里,比在水果里吃出一條肉蟲來更驚險的事情是沒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