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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至死不渝(1) -1

艾米:至死不渝(1) -1

他一句都沒問她學習上的事,可能知道她不喜歡自己的學校。他也沒問她生活上的事,可能不方便問,所以他基本是在講這次社會調查的事。她本來不是很關心他的社會調查,但他講得很認真,很動情,她也受了感染,關心起他的社會調查來:「你 --- 怎麼想起跑這裏來搞 --- 社會調查?」
她把他上封信找出來看了幾遍,的確是有要到師院來看她的說法,但怎麼這封信一點沒問起呢?她的直覺告訴她,這是因為黃海已經從她的遲遲不回信上猜出她的心思來了,所以自動地不談這事了。她很內疚,覺得這肯定傷害了他的自尊心。試想,如果她因事到 F 市去,對他說要順便去 A 大看看他,而他遲遲不回答說行還是不行,那她會怎麼想?肯定是傷心死了,肯定會覺得他是怕她這種破校生丟了他的人。
結果黃海一登門,她媽媽差點嚇出病來,看都不敢看他,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望著別處。等黃海走了之後,她媽媽對她做了一個長篇大報告,警告她不準跟那個黃海談戀愛。等她賭咒發誓地說明沒跟黃海談戀愛、也絕對不會跟黃海談戀愛后,她媽媽舒了口氣,但還是心有餘悸地問:「怎麼有這麼 --- 難看的人?你們平時 ---- 敢不敢跟他說話?」
不過她心裏還是有點忐忑不安的,不知道他這樣安排是不是猜出她不想讓她的同學看見她跟他在一起。不管他猜出了沒有,她的心裏都有點感動,也有點慚愧,因為他顯然很顧全她的面子,不讓她的同學看見她跟一個很醜的男生在一起。她想,如果他因為她是個破校生就覺得跟她在一起丟臉,她肯定氣死了,永遠都不會理他了。
她感覺他有點太理想主義了,但她不想這樣說他,只擔心地說:「你 --- 又不是學新聞的,跑去當記者 ---- 行嗎?」
石燕在學校住讀,每周回家一次。她的學習成績一直都很好,個個老師都喜歡她,個個老師都說她聰明,又聽老師話,真是人見人愛。到了高二的時候,就有老師建議她跳一級,早點考大學。
她現在是「窮居深山」,所以從主觀上客觀上都不願跟人來往。黃海是她跟名校之間唯一的交往,因為黃海寫給她的信很特別,從來沒安慰開解過她,每次寫信基本都是自說自話,上來就訴苦,訴完了就結束。後來苦訴得差不多了,他們的通信就慢慢脫離自己,脫離現實,變得象社論一樣,都是泛泛而談,訴苦不再是訴具體的苦,個人的苦,而是訴抽象的苦,大眾的苦。黃海一般是訴醜人的苦 ,而石燕就訴充軍的苦。兩人喜笑怒罵,恣意妄為,就象是在寫日記一樣,彷彿唯一的讀者就是自己。
還有更厲害的:「什麼做漏了題啊,都是借口。考不好就承認考不好,還偏要找個遮羞布,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 。我早就說了,誰知道她平時的那些高分是怎麼弄來的 --- 。現在好了,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就真相大白了 --- 」
有的現身說法:「我每次不管做完什麼試卷,都會從頭到尾看一遍,數數有幾道題,每題多少分,看能不能加到一百分。如果你那時跟我一樣,把每題的分加一加,就不會漏題了。。。」
幸好現實生活里她不能跟黃海換位,如果真能換位的話,她還有點為難呢,因為她既想上黃海的 A 大,又不想跟黃海一樣丑。
石燕還真有點想跟他換位置呢,但她不是想以物易物,徹底地跟黃海換位置,而是部分地換,有保留地換,不換相貌,也不換才智,因為她覺得她的才智也沒低到哪裡去,以前讀高中的時候她經常是跟黃海兩人壟斷全年級的前一二名的,但她就讀的C省師院卻比黃海的A大要差好幾倍,所以她只想換個學校。
每周收到黃海的信,每周跟黃海寫信,好像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但她從來沒盼望過黃海的信,因為他在信里也沒講什麼非知道不可的新聞,或者什麼非聽不可的訴苦,而且她知道他每周都會寫封信來,所以她有恃無恐。再說她也根本不關心黃海在想什麼,不擔心她在他心目中的形像,就算他什麼時候停止給她寫信了,她也不會覺得遺憾。
不幸的是 D 市火車站就在那一塊,所以石燕坐火車回家的時候就非得到那片去不可。不用說,火車站也沾了煤礦的光,到處都沾著黑乎乎的煤粉,候車室是臟乎乎的,火車箱是臟乎乎的,車上的廁所那就更是臟乎乎的了。她每次去坐火車的時候,看著車站附近那些光禿禿的小山,看著山腳那些歪歪斜斜的工棚,就只想哭,不知道是為那些礦工哭,還是為她自己哭。
坐在火車上,她也是坐一路,緊張一路,因為同行的大多是礦工,從附近的鄉下來礦山幹活的。煤礦很少有女礦工,所以礦山基本是個「男兒國」。那些礦工看見了女人,不管你年紀大小,也不管你是丑是美,都會想方設法往你跟前湊。石燕第一次坐火車就差點給嚇死,因為一路上不斷有男人坐到她身邊來,使勁擠她,還趁她打盹兒的機會摸她捏她,嚇得她覺也不敢睡了,一直睜大眼睛,驚慌地看著那些露出斑馬牙對她微笑的礦工。
她會淪落到去C省師院念書,很多人都說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她聽了覺得挺冤枉的。「聰明反被聰明誤」好像說的是那些仗著自己有點小聰明,就不好好用功,愛耍點小手腕,結果吃了虧的人。她根本不是這種情況,她學習一向很用功,從來不因為成績好就驕傲自滿,她在學習上也從不耍手腕。
到了約會的那一天,她略微打扮了一下,就悄悄溜出學校去,走了好長一段,才坐上了十五路車。她按照自己的計劃在離四路車站不遠的那個站下了車,慢慢往四路車站走。大約還隔著幾十米,她就看見了黃海,因為他老老實實地站在四路車站那個臟乎乎的站牌旁,而其它等車的人都按 D 市的慣例,早就擠到街上去了,形成了一個半圓,好像在夾道歡迎公車的到來。黃海一個人顯得「鶴離雞群」,獨自陪著被大家遺棄的站牌。
還有的挖到根子上去:「你先就不該跳級的,不跳級哪裡會有這種事?你看我的孩子我就不讓他跳級。是誰建議你跳級的?你應該告那個老師,他耽誤了你的一生 --- 」
那些分廠都沒名字,只有代號,可能美帝蘇修的炸彈是認名字的,知道了工廠的名字,就知道往哪兒丟炸彈了。各個分廠的代號也編得很隱晦,不用文字,只用數字,從 001 編起,一直編到 009 。巧得很,石燕的父母所在的那個分廠編號正好是「 007 」,不過那個年代沒多少人看過「 007 」的電影,也不讀成「零零七」,而是按照據說是電信局的讀法,讀作「洞洞拐」。其它的分廠都用這種讀法,「洞洞幺」,「洞洞兩」。。。反正都是「洞洞」。
這事在那些「洞洞」中成了頭條新聞,幾乎人盡皆知,一個原因可能是太出人意料了,另一個原因可能是有些人本來就很眼紅她的跳級,這下好了,終九九藏書於出了一口惡氣。大家碰見她或她家裡人都要說起這事,老師遺憾地說:「啊?你怎麼這麼粗心?連卷子反面都不看一下?老師不是說過要仔細,要仔細嗎?」
大家一致認為她的男朋友長得很 HANDSOME ,那時還不流行「帥」這個詞,女生中間也沒人敢承認自己好色,所以連「英俊」這樣的詞都不好意思用,仗著都是學了幾天外語的,凡是說不出口的話一律用英語代替,讓英國佬們去臉紅。所以大家都說她的男朋友很 HANDSOME , 可惜班上的同學有很多都發不準這個 HANDSOME 的音,聽上去就像是「憨傻」一樣。
「夾成這樣,就算考上 A 大了,又能 --- 怎麼樣?一輩子 --- 還不是 --- 不幸福?」
黃海是石燕高中畢業后唯一一個經常保持聯繫的同學,大概她也是黃海高中畢業后唯一一個經常保持聯繫的同學,因為黃海好像把他當成了一個傾訴對象,差不多給她寫了半年的長信,每封都是講他跟那女孩的戀愛故事和他失戀之後的苦惱的。
石燕有了黃海這個「憨傻」的名校男友做擋箭牌,省了不少麻煩,她那些男同學就知難而退了,所以她在校四年,追求過她的男生不超過三個。一個是因為信息不靈通,追了兩下才聽人說起她的名校男朋友。還好,那人知錯就改,校正了自己的準星,調轉槍口打別人去了。另一個是個楞頭青,傻大胆,偏不信什麼名校生的邪,搶上來追了一通,但坐了幾次冷板凳之後,也就逃之夭夭了。還有一個是個有老婆的,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居然來打她的主意,被她上了一通共產主義道德課,還威脅說要告訴他老婆,結果那人跟她反目成仇了。
石燕不知道那位好龍的葉公如果提前知道真龍要來造訪他,會是個什麼反應,估計葉公沒這麼好的運氣,因為龍們不講這些禮節,或者龍們沒這麼好的通訊工具,總之在石燕的印象里,葉公是被真龍「不期而訪」的,雖然突然了一點,對葉公的心臟肯定沒好處,但也省掉了葉公事前的焦慮,不用花那麼多時間去考慮答應不答應讓真龍來造訪自己。
於是她橫下一條心,邀請黃海來師院玩。
她本來想叫他從她家裡帶些菜來,但她怕她父母知道黃海要來師院看她,就以為她在跟黃海談戀愛,把他們急死了,所以就說沒什麼東西要帶的,不麻煩他了。
那時想到要在 C 省師院呆四年,她心裏就充滿了絕望,恨不得退了學回去復讀,特別是一年之後她聽說有幾個去年沒考好的同學,跑到外省親戚家住著,在當地的高中借讀一年,今年竟考上了赫赫有名的 A 大、 B 大、 E 大,她悔之莫及。早知如此,真不該到這裏來讀書的。人家讀了這一年,進了名校。她也讀了一年,但不過就是從 D 大的大一讀到了 D 大的大二。
於是在八月的一天,她由父親陪著,倉惶逃到了位於 D 市的 C 省師院。
石燕離得遠遠地就停下了腳步,站在一棵樹旁觀察黃海,第一次發現他很適合遠觀,特別是從他的右邊遠觀,因為他的身材很挺拔,右邊的臉也不錯,如果不從正面看他那凹陷的左臉,他其實可以稱得上「憨傻」了。她就站在那裡打量他,感嘆地想,如果他出生的時候沒有遭產鉗夾那一傢伙,那他左邊的臉也會象右邊一樣「憨傻」,那該多好啊 !
那時還沒聽說過什麼電子郵件,兩人的通信都是手寫郵寄,所有的信件都是送到宿舍樓的看門人那裡,然後收信人自己去取。於是大家都知道石燕有個在名校讀書的男朋友,她聲明了幾次,說不是她的男朋友,大家都不相信,說如果不是男朋友,誰還有那個閑心每周寫封信來?
她好奇地問:「那你想怎麼樣?」
大家猜測黃海長得很「憨傻」,可能是因為他字寫得非常漂亮,因為大家對黃海的了解,也就是他的字,而且是信封上的那幾行字,別的什麼都不知道。黃海寫一筆流利的行書,不管寫多少頁紙,從頭到尾都是那麼漂亮。但她就不同了,她寫的字沒有什麼體,要說有體的話,那就是她自己的「石體」。而且她寫字有個毛病,一開始的幾行寫得又工整又漂亮,但越往後,她的字就越馬虎,結構越來越鬆散,字體越來越大,每次到了落款的時候,她的字幾乎已經完全認不得了。
於是她跟很多同學都慢慢疏遠了,但跟黃海卻一直保持著書信來往。仔細想想,可能是因為別的同學都是訴甜,只有黃海才是訴苦。訴甜的同學進的學校都比她好,所以每當那些同學講起自己學校的事時,她就很難受,好像人家在向她炫耀一樣。
她想叫黃海別來師院看她,但她又說不出口。用什麼理由?說她很忙?要出差?身體不舒服?好像什麼理由都沒用,黃海是來搞社會調查的,在 D 市又不是只呆一天兩天,她哪能那麼忙,連周末都抽不出空?出差也不能出那麼久的差,說身體不舒服更糟糕,他更要過來慰問她了。
她就頂著個「名校憨傻男友」的光環活在別人的羡慕與嫉妒里,時間長了,連她自己也糊塗了,感覺真的有個名校生在追她一樣。她給黃海寫信的時候,常常把他想象成某個她很喜歡的電影演員,而她就坐在那裡,用筆跟他交談。她讀黃海來信的時候,也把他想象成某個她很喜歡的電影演員,拍片忙了一天,到晚上還記得坐下來給她寫幾句,她心裏就有種甜甜的感覺。
他轉過身,跟她四目相對了一秒鐘,如釋重負地說:「你 --- 下了車?我怎麼沒看見?我怕你 ---- 沒擠出來 --- 被車 --- 帶跑了 --- 」
於是她捱到最後一分鐘才交卷,但還是出了問題。她當時就呆了,恨不得跑回考場把試卷拿回來重新做過,那些題她肯定會做,如果給她機會,她肯定都能做對。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了,因為試卷是一考完就密封起來送走了的。
這讓她好有一番感慨,以前總聽說「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那時還以為人們真的是這麼趨炎附勢,巴結富人呢。現在看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窮人不是沒人問,其實大家還是很喜歡去「問問」窮人的,至少可以向窮人炫耀一下自己的財富,但窮人不想跟那些富過他們的人來往,免得相形見絀。而富人住在深山裡,他那大房子和萬貫家財如果不拿出來顯擺一下,有誰知道?當然要竭力邀請大家去他那裡玩,於是就顯得大家都願意跟富人打交道了。
再後來,那女孩眾望所歸地跟黃海吹了,聽說就是那同一個暑假,那女孩也把黃海帶回她家鄉去了一趟,結果回到學校就堅決地跟黃海分了手。
但有年夏天,黃海把女朋友帶回家鄉來了,讓大家狠狠開了一下眼界。雖然大家背地裡都有點失望,覺得那女孩沒愛斯梅拉達那麼漂亮,但黃海這麼丑,卻找了一個不醜的女朋友,還是有點暴殄天物的感覺。
「 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去了一個叫『望家崗』的https://read.99csw•com鄉村,看到那裡的人生活很 --- 艱苦,孩子沒學上,就想替他們做點什麼,結果我寫的一個小東西被報社發表了,引起了上面的重視,派了人下去調查,還從鄰村抽了一個老師到那個村去教學 ---- 」
她由衷地嘉許道:「你真了不起 --- 」
不去這些地方,不等於就跟這兩個地方隔絕了,因為煤礦和鋼廠是 D 市的經濟命脈, D 市就是因為這兩者而興起的,所以可以說 D 市就是煤礦和鋼廠,煤礦和鋼廠就是 D 市。象師院什麼的,完全是外來的,或者多餘的。 D 市沒有師院可以存在,但 D 市沒有煤礦和鋼廠就不存在了。
石燕以前是非常崇尚一見鍾情的,覺得只有一見鍾情的愛情才是真正的愛情,因為人的第一印象是最真實最準確的,象那種開始看起來很不順眼,後來慢慢克服,慢慢習慣,最終才熬到可以忍受的地步的感情,根本不能算是愛,充其量也就是湊合而已。
有的痛心疾首:「你怎麼這麼粗心?這可是『一考定終生』的時刻啊。。。」
她這樣氣呼呼地過了兩天,收到了一封寄自本地的信,沒回郵地址,只有一個簡單的「本市」,筆跡也有點生疏。她打開一看,裏面的筆跡還是很熟悉的,一看就知道是黃海寄來的,說他到了 D 市,住在 D 市鋼廠第二招待所里,想請她吃頓飯,如果她同意的話,請她明天下午五點到第二招待所去,他會在四路車站那裡等她。
不去市裡,就蝸居在學校里,日子也不好過。石燕的寢室里住著十六個女生,八個高低床,把半個教室改成的寢室擠得滿滿的。學校的澡堂只在冬天開幾個月,周一、周三開給女生,周二、周四、周五開給男生。澡堂里沒廁所,但人們進了澡堂,聽見嘩嘩的水聲,又讓熱水一激,就特別想拉尿,於是大家都是就地解決,搞得澡堂里永遠有股尿騷味。夏天澡堂不開,大家都是在自己樓里的廁所里洗澡,每層樓的廁所里有兩個廁坑給填起來了,做成了洗澡間,供大家沖澡用,但樓里沒熱水,要自己去開水房打了熱水,提回來兌了冷水沖澡。
她無話可答,老師的確是一再交待要仔細,要多檢查幾遍,不要急於交卷,交卷早,也沒人給你加分,那何必要早交呢?要檢查、檢查、再檢查。
也有的不同意告老師:「怎麼能怪人家老師呢?老師只讓你跳級,又沒讓你只做卷子正面的題 --- ,還是要怪你們自己 --- 」
高考那年,黃海眾望所歸地考了全省第一,被名校 A 大錄取了,臨走之前特意上她家來告辭。她媽媽聽說是考上了 A 大的那個男生要來,非常歡迎,特意把家裡收拾了一通,還請了假呆在家裡恭候名校生,不知道是為了暗中保護女兒,還是為了看看究竟什麼樣的珍禽異獸才能上 A 大。
她自己是堅決不復讀了的,現在就被人這麼窮追猛打地教訓,如果還去復讀一年,那不得再聽一年的教訓?那還叫人活不活了?她決定就到錄取她的 C 省師院去讀書,學校遠一點,也沒名氣,但總比呆在這個小山溝里被唾沫淹死好,誰能擔保復讀一年就一定能考得好呢?
她打抱不平:「有陰暗面,為 什麼不讓暴露?」
石燕只想做個沉默的傾聽者,而不想發表意見,因為她心裏也覺得那女孩跟黃海在一起太虧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厭丑之心,大概也是人皆有之。 《巴黎聖母院》 里的鐘樓怪人對愛斯梅拉達那麼好,最終不也沒得到愛斯梅拉達的愛情嗎?反倒是那虛情假意的花|花|公|子,騙到了愛斯梅拉達的愛情。可見男生如果想靠人品和才智打動女生,起碼要在長相上過得去才行。如果長相太糟糕了,那最聰明的辦法就是別愛上那些漂亮女孩,不然的話,即使他過得了女孩那一關,也過不了廣大人民群眾這一關。
剛到 C 省師院的那段日子,石燕几乎每晚都躲在被子里哭。 C 省師院太讓她失望了,學校沒名氣也就罷了,學不到東西也就罷了,本來她也沒指望在這裏成什麼大氣候,只指望儘快熬過這四年本科,一畢業就考研究生,考到一個好學校去,揚眉吐氣,從新做人。但 C 省師院的問題遠遠不只是沒名氣,完全象個充軍流放之地,這四年怎麼熬得過去?
石燕就是在「洞洞拐」的子弟學校一路讀上來的,小學和初中都沒出那個山溝,讀高中的時候,才算成了一隻金鳳凰,飛出了「洞洞拐」的那個山溝,不過也就是飛到另一條山溝里去了,因為高中在另一個山溝里,從「洞洞幺」到「洞洞九」所有考上高中的子弟都在那裡讀高中。
後來聽說黃海在大學里找了個挺漂亮的女朋友,像 《巴黎聖母院》 里的愛斯梅拉達一樣漂亮,但大家都不相信,說 A 大這樣的學校哪裡會有漂亮女孩?就算有,也輪不到他黃海,是不是因為黃海長得象「鐘樓怪人」,人家才順水推舟地說他女朋友象愛斯梅拉達?
他臉上的表情很嚴肅:「我是想到要去那裡教書的,但是 ---- 我覺得那樣只能解決一個『望家崗』的問題,但我們國家象『望家崗』這樣的鄉村太多了,光我一個人扎到那裡去教書,是不能解決大問題的 --- 」
一失足成千古恨 !
不知道是他有意安排,還是她有意選擇,亦或是巧合,她正好坐在他的右邊,而不是對面,這樣她就看不見他左邊的臉,只看見他右邊的臉。他也好像知道自己是個「半邊美人」,即使是跟她說話,他也沒把整張臉都轉過來朝著她,所以她只看見他那「憨傻」的半張臉,還有他挺直的鼻子,象三八線,或者伯林牆,把他的一張臉隔成了兩個世界。
她說:「我是檢查、檢查、再檢查的呀,我也沒有提前交卷啊,但是。。。」
她開玩笑說:「老早就擠下來了,在 D 市呆了這麼久,不會擠車還行?」
D 市是個礦山城市,只市政府那塊還象個城市,一出那塊,就象進了礦山一樣,路邊全是一座座小山,而且是那種不長樹的小山,整座山都是光禿禿的,山上是大片大片顏色可怖的石頭。聽說那些小山的內部都被採礦的掏空了,搖搖欲墜,經常塌方,特別是下大雨的時候,雨水可以把半座小山帶下來,活埋路上的車輛和行人。
她正想上去打招呼,就看見一輛四路車開過來了,等車的人一擁而上,也不管下車的人如何扯著嗓子大喊大叫,都一個勁地往上擠,擠得下車的下不了,上車的上不了,只聽一片罵娘聲。
「是受了你的 --- 啟發,」他解釋說,「我這幾個暑假一直在東跑西跑搞社會調查,為幾家報社寫稿,有的稿件發表了,有的被槍斃了,說是『過多暴露了陰暗面』 ---- 」
作為同學,特別是作為一直保持通信的同學,又特別是作為激發了黃海這次社會調查熱情的同學,照說她沒理由不讓黃海到師院來看她。但她怕黃海在 C 省師院這麼一露面,就會打碎她在同學們心目中的那個光環,https://read.99csw.com大家肯定要議論紛紛,說「難怪一個名校生會這麼勤勤懇懇地追你呢,原來是因為長得這麼丑」。她那幾個比較要好的朋友肯定會一天到晚在她耳邊嘀咕,叫她跟黃海斷絕來往。
她看見黃海也擠到車邊去了,大概是想看看她在不在車上,她有點感動,想喊他一聲,但車門那裡鬧哄哄的,想必喊了也聽不見。還沒等到上車下車的各就各位,四路車就開動了,車門那裡仍然擠著一群人,也不知道是上車的還是下車的。司機對這一切想必是司空見慣的了,也不管車門關了沒有,自顧往前開,把門邊貼著的人一路甩下去,但開出老遠了,門上還堅韌不拔地貼著好幾個人,像玩雜技一樣。
所以 D 市人大多是煤礦和鋼廠的工人,或者他們的家屬。 D 市人很「欺生」,好像把 D 市當成自己的王國一樣,對待外地人就像對待侵犯他們領土的異幫異族,有種天生的仇視。 D 市離 C 省的省會 E 市只一百多公里,但 D 市人說話的口音就跟 E 市人完全不同,轉彎抹角,忽高忽低,不僅土氣得要命,還給人又凶又冥頑不靈的感覺。
現在她有點後悔,早知道是這樣,就不必擔心什麼傷害他的自尊心,直接就把他拒絕了好了,也不會有這些麻煩。
她開玩笑說:「可能他罵你馬列主義打電筒,光照別人,不照自己,既然你這麼同情那些沒學上的孩子,怎麼你自己不去 --- 」
剛開始她還解釋一下,辯駁一下,但她發現越解釋人家的批評就越重,越辯駁人家問得就越多,於是決定什麼也不說了,盡量躲著這些人就是了。但是「這些人」真多啊,有的不滿足於在路上碰見說幾句,還轉程深入到她家裡來教訓她,教訓她父母,順便也教訓一下她弟弟。教訓她的還算是好心的,那些幸災樂禍的人,完全就是到她家來嘲笑她幾句的。
「他 --- 爹媽也是這樣的嗎」
她父母聽說了火車上的情況,就不讓她單獨坐火車回家了,他們找熟人,走路子,每次放寒暑假的時候就想方設法找輛車來接她,開學的時候又想方設法找輛車送她回學校,當然 都是貨車,就是那種「解放」牌大卡車,因為她父母沒本事搞到小車,不過她已經覺得很舒服了,至少不用擔心有人摸她捏她。
鋼廠也是一個「男兒國」,很少有女工干鋼廠的,有的話也是鳳毛麟角,肯定不會下車間,而是在辦公室工作,早就被廠里當官的搶跑了,所以鋼廠的男青工們也比較「餓」女人,看見有年輕女孩經過,就會大起膽子上來調笑,女澡堂也經常被人挖了洞偷看,搞得石燕再也不敢去鋼廠的澡堂洗澡了。
他們在餐館坐下之後,點了菜,然後開始等出菜,這期間黃海一直在講社會調查的事,石燕雖然也很禮貌地哼哼哈哈,但她其實沒聽進去多少,只記得好像他說鋼廠領導對他戒心十足,專門帶他去一些「面子工程」,現在他才明白當年的皇帝老倌們為什麼要「微服私訪」了。
D 市的南面是 D 市鋼廠,鋼廠周圍是工人們的居住區,有個很美的名字,叫「鋼花村」,但那裡的工人宿舍又老又破又小,那些街道既狹窄又骯髒,一下雨遍地泥濘,得穿高筒膠鞋才能在那裡行走。有次學校停了幾天水,石燕跟一個家在鋼廠的同學去廠里的澡堂洗澡,剛好碰上下雨,她跟那個同學洗完澡,一路泥濘地淌回來,結果比不洗還糟糕。
她決定去赴約,反正鋼廠招待所也沒誰認識她。不過她決定坐十五路車去,在離四路車站兩百米遠的地方就下車,然後走到四路車站去,先離老遠地觀察一下黃海,看看自己的反應,也看看周圍群眾對黃海的反應。如果她能忍受他的丑,能忍受群眾對他的詫異和惡評,那她就走過去跟他打招呼,陪他吃飯;如果她沒法忍受這一切,那就乾脆不露面,事後再扯個什麼理由搪塞過去。
她堅苦卓絕地思考了好幾天,最後大義凜然地決定讓他來師院看她,不然的話,不光傷了他的自尊,還顯得她自己有點怪怪的。如果她只把他當一般同學,那她怎麼會擔心他的長相難看?難道做同學還有長相的要求?這不分明是說她把他當男朋友了嗎?那他不是要在心裏笑她自作多情了嗎?
這個分析讓石燕非常開心,後來就更有理由寫得飛沙走石了。
她經常對黃海抱歉自己的字,說不知道怎麼的,寫著寫著就寫亂了。
她猜那女孩肯定是因為認識黃海久了,就慢慢看慣了他的樣貌,於是他的才華和人品就佔了上風,使那女孩愛上了他。他們雖然也到黃海的家鄉來過,但黃海的老鄉們都早已看慣了黃海的「鐘樓怪人」像了,所以也沒誰過分驚訝。但等到那女孩把黃海帶回她自己的家鄉之後,那裡的人都是第一次看見這麼怪的人,而且又沒機會見識他的聰明和善良,免不了就會大驚小怪,你一言,我一語的,那女孩的愛情就淹沒在唾沫星子里了。
他苦笑了一下:「沒能解決根本問題,聽說那個被派去的老師吃不了那個苦,寧可不要這份工作了,也不願意呆在那裡,所以很快就跑掉了,大概還在心裏罵我惹事生非,害得他丟了工作 --- 」
「你 --- 又不是學新聞的,為什麼花這麼多時間 ---- 搞這些?」
石燕那時候完全不這樣想,在她看來,只要能考上 A 大,就算丑得跟黃海一樣,也是幸福的,而且她那時已不覺得黃海丑了。但她還是挺理解她媽媽,回想她自己第一次看到黃海時的感覺,應該不比她媽媽好多少,只不過在一起久了,就慢慢習慣了。
「只要想當,一定行的,已經有兩家報社願意用我了,還有的報社雖然不能給我一個正式的職位,但他們對我寫的東西很感興趣,
她就像葉公聽說真龍要大駕光臨一樣,嚇傻了。
她父母都是軍工廠的工程師、技術員,是為人民海軍造艦艇的。在那個「備戰、備荒、為人民」的年代,整個軍工廠連人帶機器一古腦地搬到了小山溝里。大概是為了糊弄美帝國主義和蘇聯修正主義,工廠特意搬到一個不靠海的地方,而且分成好幾個分廠,分散藏在好幾個山溝溝里,一個分廠只造艦艇的一部分,造好后再運到什麼地方去組裝起來,這樣不僅能瞞過遠在海外的美帝蘇修,連我們內部隱藏的那些反革命分子也能瞞過去。
她這麼迷信第一印象,也不算是空穴來風,還是很有依據的。她讀高中的時候,班上有個男同學叫黃海,長得那叫一個丑,簡直到了恐怖的地步,大家背地裡都叫他「鐘樓怪人」。剛開始她看都不敢看他,一看就覺得心驚肉跳,完全不理解他的父母家人是怎麼活下來的。
「我也是這樣想,不過我仍然在爭取,一家報社槍斃了,另一家報社也許會發表 --- 」
學校食堂的伙食也很糟糕 ( 不糟糕就不叫大學食堂了 ) ,石燕以前在高中住讀的時候,伙食也不怎麼好,但她每周都可以回家去帶些菜來吃,現在離得遠了,沒辦法經常回家帶菜了,只好吃食堂伙食。九_九_藏_書也算因禍得福,她一直保持著苗條的身材。
那時已經不怎麼興跳級了,所以跳級就成了一個殊榮,她的父母都很興奮,她也興奮得不得了,全家人眼裡都只有這個殊榮,基本上沒功夫去想為什麼要跳級,也沒功夫推敲早一年考大學究竟有什麼好處,更沒想過跳級會不會有副作用,就這麼歡天喜地、稀里糊塗地跳了級。
「怎麼不敢跟他說話?」
她淪落到C省師院的原因,好像不是一句兩句就能講清楚的。
她想退學,然後跟那些復讀的同學一樣,找個親戚家住著,到那裡去參加高考,就當她那級沒跳的吧,再考一次年齡應該還不算大。但 C 省師院為了保證中學師資,對學籍管理有很嚴格的規定,學生沒有正當理由一律不準退學,如果擅自離校的話,以後永遠不準參加高考。她打聽了一下何為「正當理由」,結果發現幾乎沒有哪個理由是正當的,除非你得了不治之症,命在旦夕。
他很佩服地看著她:「你 --- 真不簡單 ---- 我在 D 市 ---- 根本上不了車 --- 」
黃海那段時間簡直到了痛不欲生的地步,說他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早知如此,還不如叫那個接生的醫生索性一產鉗把他夾死算了,要麼,乾脆不夾也行,就讓他悶死在他媽媽的子宮裡。
D 市的北面是煤礦區,不知道挖出來的煤塊是供應給誰了的,但那些煤粉肯定是見者有份,因為 D 市上空永遠都飄浮著灰黑的塵土。如果出門上街的時候剛擦過皮鞋,換過襯衣,那麼等你回來的時候,襯衣的領口啊袖口啊就都成黑的了,皮鞋卻從黑色變成了灰色,頭髮那不用說,早就粘乎乎的了。
「我想改行做記者,到那些地方去調查,為那些地方的人吶喊,讓整個社會聽到他們的聲音,知道他們的境況 --- 」
她不知道那天是怎麼捱回家的,反正回家之後把這事一講,全家人都呆了,她跟她媽媽都是嗚嗚地哭,她爸爸跟她弟弟就大眼瞪小眼。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爸爸才鎮定下來,跑出去找這個找那個,但誰也沒辦法挽回這一點。
說這話的人有很多當初也是竭力攛掇她跳級的,那時幾乎沒人不贊成她跳級,有的家長還專門為這事到學校去扯皮,說學校偏心,怎麼沒讓他們的孩子也跳級。但她也沒用錄音機把人家說的話錄下來,所以現在也沒法證明那些人當時是贊成她跳級的,也應該負一部分連帶責任。
黃海分析說:「有的人才思如涌,筆跑得沒思緒快,所以會越寫越『飛』。還有的人循規蹈矩,按部就班,一板一眼。這樣的人可能從頭到尾都能把字寫好,但他們的思維顯然不如前一類人敏捷。」
一連逃了兩天課,黃海都沒出現,她有點生氣了,幹什麼呀?知道不知道驚人犯規?說了來又不來,把人家當猴把戲耍?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太把黃海當回事了,或者說太把自己當回事了。黃海其實不過是出於禮貌隨口說說,並不一定是真的要來造訪,更不一定是一到 D 市就要來造訪,反倒是她,潛意識裡覺得黃海是在追她,肯定急切地想見她,所以她才在那裡拿腔拿調,擔心他丟了她的面子。現在看來都是她自己在自作多情,別人黃海根本沒把她當回事。
她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考研究生,唯一的訴苦對象就是黃海,因為黃海也跟她一樣苦大仇深,有倒不盡的苦水。但在石燕看來,黃海的苦簡直算不上什麼「苦」,考上了 A 大,住在 F 市那樣的大城市裡, A 大的校園又那麼美麗,他還有什麼痛苦的?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果是她去了這麼好的大學,她早就笑得合不攏嘴了,還訴個什麼苦?
可以這麼說,如果黃海這個名校生長得一表人才,那她拒絕他的來訪就問心無愧了。問題是如果黃海長得一表人才,那她又為什麼要拒絕他的來訪呢?說來說去,她還是在嫌他太丑了。
但如果是破校生來安慰她,她又會覺得慘不忍聞,燕雀安知鴻鵠之志,考上一個破校 就自滿自足了? 那今生還能有什麼大造化?
她的父母本來是想讓她復讀一年再考的,但是他們那個高中早已人滿為患,根本不允許復讀,如果她想復讀就得到很遠的縣城去,不光要交一大筆錢,還要排隊,像他們這樣沒縣城戶口的,還不知道排不排得上。
她打不起精神來給他們回信,回什麼呢?也把自己的學校生活講一通?有什麼好講的?就算好上了天,也只是個 C 省師院,怎麼能跟 A 大 B 大 E 大們相比?更何況還沒好上天,而是壞下了地。她不想昧著良心把自己的學校誇一通,誰跟誰呀?難道別人還不知道你這學校有多麼破嗎?她也不想在信里對別人的學校表示羡慕和嫉妒,更不想對別人的學校由衷地讚賞幾句。總而言之,她不想知道世界上有這麼多比 C 省師院好的學校,不幸的是,她已經知道一些了,那她至少不想一遍遍聽人描述那些學校的好。
這一招似乎很見效,廠子搬到小山溝里這麼多年了,從來沒遭到過美帝蘇修的狂轟濫炸,也沒有被隱藏在人民內部的反革命分子搞到破壞,就是把那些工人和家屬們憋得夠受, 呆在那麼一個上不沾天,下不沾地的鬼地方,不通公共汽車,不通火車,更不通飛機,進山出山都是靠廠里的汽車,孩子們都象 《江姐》 裏面的小蘿蔔頭一樣,窩在那個小山溝里,很少出去見世面。
她一方面為人與人之間的這種無法溝通遺憾,一方面又盡情利用這種不能溝通,因為她訴苦的目的也不是為了讓誰來理解她,安慰她,而是出出氣,圖個嘴巴快活。如果有名校生來安慰她,開解她,她可能會心生反感:「你當然想得開羅,反正又不是你窩在這麼個破學校里,高調誰不會唱?等你落到我這個境地了,再來告訴我應該怎麼對待這一切。」
這不啻于當頭一棒,後面幾天的考試,雖然她儘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想把剩餘的考好,但遇到了這樣的事,哪會不影響心情和考試狀態?分數出來之後,她發現她跟什麼 A 大 B 大的好學校是徹底絕緣了。
不過,她很快就嘲笑自己說:別想得太美了,如果他沒遭產鉗夾一傢伙的的話,那他就是才貌雙全的名校生,恐怕也不會千里迢迢地跑這裏來等她了,他那名校的女生就夠他挑花眼了。
「那他還是幸運的,只把臉夾壞了,如果把腦袋夾壞了 ---- 他就考不上 A 大了 --- 」
這一下徹底完蛋了 ! 她感覺就像一不小心跟人簽了賣身契約,從此被人賣進了窯子一樣,而且這個窯子還不是一般的窯子,完全是官辦的窯子,你有錢都贖不了身,即便你私自從窯子里逃出去,也沒人敢收留你,因為官府已經跟各方面打過招呼了,就像在你臉上燙了金一樣,誰都知道你是從官府的窯子里逃出來的,誰都不敢收留你,最終你還得乖乖地回到官府的窯子里來。
她一下子如釋重負,早知道他是以這種「悄悄地進庄,打槍的不要」的方式來看她,她這幾天就不用煩惱了。https://read.99csw.com這不是兩全其美嗎?既能跟老同學見面,又不會讓大家知道。怎麼她先前沒想到呢?
她覺得她現在的境況比葉公還糟,因為她事前就得到了通知,說她的「真龍」要來造訪她,於是這責任就落到她頭上來了,她不得不作出決定,到底讓不讓黃海到師院來看她,如果讓的話,會是個什麼後果;如果不讓的話,又會是個什麼後果。
她媽媽愣了一陣,說:「怎麼剛好把臉夾壞了?生孩子時用產鉗的多得很,也沒見過夾成 --- 這樣的,最多就是把腦袋夾尖了,智力受點影響 ---- 」
突然有一天,她收到黃海一封信,說他自從聽了她對 D 市煤礦和鋼廠的描述,就對這兩個地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現在他馬上要到 D 市來做社會調查,問能不能順便到 C 省師院來看看她。
但 D 市人偏偏象捍衛自己的國土一樣捍衛自己的口音,雖然他們去了 E 市也竭力操一口 E 市話,但你外地人到了 D 市,免不了受到刁難。到商店買個東西,如果你講普通話,售貨員覺得你賣弄;如果你講自己的家鄉話,售貨員覺得你老土;如果你操一口 D 市話,售貨員又以為你在嘲笑他。總而言之,石燕每次去市裡買東西都不順利,後來她就不怎麼敢去了,她作為女孩子的唯一的娛樂和享受也被剝奪了。
她常常是拖好久才回信,回也只簡簡單單說兩句,還常常是不回。慢慢的,大家就不給她寫信了。到大二的時候,她那些考進了名校的老同學只剩下黃海還在跟她通信了。
她沒反對,跟著他往小餐館走,他邊走邊講他社會調查的事,她有點心不在焉地聽著。這好像還是她第一次跟一個男生單獨出去吃飯,有點不習慣,但也不是太尷尬,只有點怪怪的,好像他不是男生一樣,當然也不是女生,而是一種什麼介於男生和女生之間的動物,她跟他在一起,不象跟女生在一起那麼自然,但也不象跟男生在一起時那麼不自然。
從煤礦區經過的時候,經常可以看到一些礦工,衣服黑乎乎的,手臉也是黑乎乎的,可以說比正宗非洲黑人還黑,但牙齒卻不象正宗非洲黑人那樣從頭到尾的白,而是這裏那裡沾著煤粉,象斑馬一樣黑白相間。
她估計黃海也在心裏罵她「無病呻|吟」,可能在黃海看來,她又沒遭產鉗夾一傢伙,臉部的骨頭又沒被夾變形,又沒經歷失戀的打擊,她苦個什麼?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果他長得跟她一樣,他早就笑得合不攏嘴了,還訴個什麼苦?
但過了一段時間,她膽子好像就慢慢大起來了,多少也敢看一兩眼了。再後來發現黃海挺聰明的,不是一般的聰明,簡直是聰明透頂,門門功課都很好,對人也挺好,她就不覺得他恐怖了,有時也敢跟他討論一下學習上的問題了。
「不是,聽說他是出生的時候,被醫生用什麼鉗子夾成這樣了的 --- 」
黃海仍然很絕望:「誰想跟我換位置?你想跟我換位置嗎?」
石燕嚇得趕快安慰他,說:「你這麼聰明,上的又是這麼好的學校,怎麼還說是最不幸的人呢?不知多少人都想跟你換個位置呢 ! 」
那些天,她就象個等待處決的死刑犯,每天都在心情矛盾地計算著日子,既想這一天快點到來,又怕這一天會馬上到來。到了黃海抵達 D 市的那天前夜,她焦慮過度,一夜都沒睡好。第二天發現自己眼圈發黑,萎靡不振,便逃了課,躲在寢室里補覺。
看來還是第一印象準確。
他好像察覺了什麼,把左臉別了過去,提議說:「前面有個小餐館,比較 --- 清靜,我們去那裡吃飯吧。」
大家都很羡慕她有個名校男友,但大家都不看好這件事,說像他們這樣一南一北的,男友遲早會把她丟掉,因為男人花著呢,尤其是這種身居鬧市的名校男友,身邊該有多少女生圍著呀。
那她怎麼辦?向大家聲明黃海不是她的男朋友?好像已經太晚了。如果不是她的男朋友,她以前怎麼不聲明呢?現在來聲明,肯定沒人相信了,所以這次是跳進「黃海」都洗不清的了。
她看見黃海跟著四路車跑了一段,看看追不上了,才停下腳步,獃獃地站在那裡。她走了上去,問:「沒擠上車?」
一句話,真正的愛情不是「習慣」出來的,不是「培養」出來的,不是「忍耐」出來的,而是一見鍾情的,是自動爆發的,是控都控制不住的。培養出來的愛情就不叫「愛情」了,最多只能叫「感情」或者「親情」。
結果她那年高考考砸了。
第一天上午考完出來,她跟人對答案的時候,發現別人說的好些題她都沒印象,跟人家核對了老半天,才發現她做漏了題。高考試卷是鉛印的,兩面都有題,但她以為跟學校油印的考試卷一樣,只有一面有題,所以只做了卷子正面的題,早早就做完了,但她不敢交,一直在那裡檢查,因為她知道如果交卷太早了,萬一出了問題,她會悔恨終生的。
她從前總覺得「洞洞拐」那小山溝貧窮落後,閉塞不堪,一心只想逃離那個地方。但她在 D 市呆了一段日子,再回到「洞洞拐」的時候,覺得那條小山溝真是山清水秀啊,什麼地方都象水洗過了的一樣乾淨。極目遠眺,可以看到好遠好遠的地方;登山鳥瞰,可以看到廠房農田,綠樹紅花,真的是風景如畫。不象 D 市那邊,總讓你懷疑自己的視力有問題,因為看什麼都是灰濛濛的。
黃海收到她的邀請后,既沒顯得欣喜若狂,也沒追問她為什麼遲了這麼些天才回信,只問她需要不需要從家裡帶什麼東西來,因為他會先回家一趟。如果她有東西要帶來的話,他就到她家去拿,順路的事,挺方便的。
C 省師院的前身是 D 市師院,如今大學升級風盛行,兩年制改三年,三年制改四年,培養為人師表們的學府也未能免俗,師範改師專,師專改師院,師院改師大,市辦變省辦,省辦變國辦,於是 D 市師院搖身一變成了 C 省師院。但名字改了,內部結構卻沒多大變化,仍然是那些老師,仍然是那些課程,雖然掛了個「 C 省」的大牌子,但也沒把學校搬到 C 省的省會 E 市去,還是呆在 D 市。
她每次還沒放假就在盼望著回家,快開學了又捨不得離家返校, D 市對她來說,就是個流放地,能在那裡少呆一天,就少呆一天。
她懶得跟那些人解釋,也不再聲明黃海不是她的男朋友,反正離得這麼遠,黃海就只是一個名校生,雷打不動地一周一封信,多麼浪漫,多麼詩意啊 !
她猶豫了好幾天,沒能想出一個答案,搞得連信也沒回,結果黃海的下一封信就到了,隻字沒提到師院來看她的事,還是跟往常一樣,講些七七八八,把她搞糊塗了,以為他上封信里根本沒提什麼來看她的事,是她自己看走眼了。
她只跟他四目相對了一秒鐘,但就那一秒鐘,就把剛才她遠觀得來的美好印象破壞了。他左邊的臉那麼不講客氣地凹了下去,把他整個臉的對稱全都破壞了。她不禁又在心裏感嘆了一下:如果沒有那一產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