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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節

第21節

「你是說我不明事理?」
中年鋼琴師默默地開始演奏第二曲,這回是支古典曲子,常能聽到,但不知道曲名。我又要了一杯威士忌,挪到離鋼琴近的座位。琴鍵敲出的一個個音符衝擊著我的心。我覺得親切,又覺得凄涼。為什麼今晚會有這樣的心情?為什麼以前我從沒意識到鋼琴聲如此美妙?
下了班我沒有直接回家,在夜晚的街頭茫然地走著。空虛和憤怒交替襲來。
我想這種狀態大概不會持續多久,事實證明這預感很準確。可我沒料到結果會這樣。
這時,身邊傳來老鼠的吱吱聲,我不覺轉過頭去看。剎那間,他抓起身旁的紙箱擲向我,趁我躲閃的工夫,他順著來路逃走了。
「我說,太吵了,安靜點。這兒不是幼兒園。」
那伙人中的一個發出一聲怪叫,像是人類之外的什麼低等動物的叫聲。
我緊追上去,邊跑邊閃過這樣的念頭:我到底在幹嗎?我正在巷子里跑,這是真正的自己嗎?究竟是誰?又是在哪裡?
「住手,住手,住手!」他揮舞著木板。我的額頭破了,血流到鼻子旁邊,卻很奇怪地感覺不到疼痛。我沒有鬆手。
「火葬。燒了你。」我離他更近了。
我走到他們桌前,抓住聲音最大的那個年輕男人的肩膀:「安靜點,聽不見鋼琴聲了。」
我放下啤酒瓶,走近他們的桌子,拿起白蘭地,瓶里還剩不少,我把它澆在昏過去的男人頭上。他的淺色西服眼看著染上了顏色,濃郁的酒香飄起。瓶子倒空了,我又從吧台上拿過一瓶,接著往那傢伙身上倒。他終於皺著眉頭睜開眼。
他的臉扭曲了,剎那間我的臉上一震。一個踉蹌,我的後背磕在吧台角上,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似乎從對話中明白了什read.99csw.com麼,被白蘭地澆透的男人慘叫:「哇,住手!」
「好像醒過來了嘛。」我拿過旁邊不知道是誰的打火機,把氣體量調到最大,問調酒師:「白蘭地能點著吧?」
這傢伙瘋了!」差點被燒的傢伙叫道。
不能忘記的是,目前我還弄不清,現在的人格是不是真的是自己的。
他吃驚得說不出話來,我開門出去。
我今後會怎樣?若就這樣讓變化繼續,等待我的將是怎樣的終點?
身體似乎浮在空中,像煙一樣飄起。不是因為酒精,是因為聲音,鋼琴聲。我閉上眼睛,全身陶醉。
鋼琴演奏開始了,是支聽過的曲于。不是古典音樂,是電影音樂什麼的。
火苗眼看就要點燃衣服了,他慘叫起來。幾乎就在同時,有人抓住了我拿打火機的手。頭頂傳來怒喝:「你們在幹嗎?」
聽到這兒我癟癟嘴。孤立?剛才還說不是這樣,馬上就說漏了嘴。像是意識到了自相矛盾,他乾咳一下,打圓場似的說:「我想盡量在維持團隊團結的前提下去對付人事變動,這是事實。不別往壞處想。」
仔細想想,對從前的自己來說,一個人進這樣的店是不可想象的。不光如此,從前我一個人去喝過酒嗎?
我無語。留下一堆不好好乾活白拿工資的閑人,卻要趕走一星期提交兩份報告的人,真不明白他是怎麼想的。我真要抓狂了。「惹事的要趕走,對吧?」
沒什麼可說的了,他像趕蒼蠅似的擺擺手:「就這事兒,你回去吧。」
「你就是因為說這麼偏激的話才被大家孤立的。」
我在想,如果是在遭遇事故之前會怎樣?要是從前的成瀨純一,就不會被選為調動的對象了,因為不惹眼,是班長最好使喚的部下。九九藏書可像以前那樣不能堅持自己的想法能說更幸福嗎?我甚至弄不清楚從前的我有沒有自己的想法。
我想無視他們,但不可能。樂曲的微妙部分被粗俗的聲音蓋住。我的不快漸漸升級,頭開始隱隱作痛,覺得厚重的黑塊從胸口往上爬。
「哇,敞開我!」他拚命掙扎,我就是不放他的腳。我抓著他的身體,點著打火機。
趁此空當,那傢伙奪門而逃。我甩開鋼琴師的手,拿著打火機追了出去。旁邊的樓梯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酒館在地下一層。我爬上樓梯,看見他朝馬路飛奔,剛才的腦震蕩讓他踉踉蹌蹌的,這一帶人又少,完全追得上。你想逃!
我的朋友本來就沒幾個,其中的葛西三郎最近也不理我了,大概覺得這樣對他的社會生活更安全,他也是個軟弱的人。
以前他稱我「你小子」,最近變成「你」了。他跟我說的是調動的事。下午上班鈴一響,我就被叫到他那兒。據無能的班長說,第三製造廠提出想調一個人去他們的生產線,工作內容是站在傳送帶旁組裝機器。三廠人手不夠也難怪,那兒出了名的工資低,工作條件惡劣。他們一提調人,混賬班長就選中了我。
「打架出去打!」吧台後的調酒師說。
「怎麼?」一個男的站起來,抓住我的襯衫領子,「有牢騷?」他看上去像個長了毛的不良高中生,一臉兇相,滿是發腔的頭髮透著輕佻。
難得的心情被破壞,我睜開眼。不出所料,看看圓桌那邊,剛才進來的年輕人正張著嘴胡聊大笑,渾身瀰漫著傲慢——只要我們開心,哪管別人怎樣。
「可我現在手頭的工作量比誰都多。明白道理的上司絕對不會選中我。」
回到車間,幾個工人偷偷往我這邊看,我看過去九_九_藏_書,他們馬上躲開目光。大家像是知道了調動的事。謝天謝地,這天一直沒人靠近我。看見他們嘴臉的一剎那,我覺得心中的憎惡就要爆發了,這很可怕。
我抬起頭,旁邊是個不認識的男人。對面閃著警車的紅燈。
第一首曲子快結束時,店裡來了新客人,四個二十歲上下的男女。他們坐在鋼琴邊店裡唯一的那張圓桌前。一瞬間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打完了!」那傢伙說著吐了口唾沫,正吐在我的腳上。他嘿嘿一笑。你這樣的窩囊廢在家睡覺就得了。」
「我和廠長商量后決定了。反正你也休息了很長一段時間,手頭沒多少放不下的活兒。」班長並不看我,而是看著桌上的文件跟我說話。
堂元博士一定在隱瞞著什麼。那天的精神分析——他們稱它為「自由聯想」——中,我一定是有了什麼異常行為。他們其實不提,是害怕我意識到什麼。是捐贈者,還是手術本身的失敗?不管是什麼,必須面對的是,我屢次提起的人格變化不僅僅是恐懼。
我知道酒精不好,想起那次喝醉了撒野的情景就明白它對腦功能影響很大。可有些夜晚非喝不可,比如今晚。
我信步朝酒館走去。
環境變化?真是笑話!
我搖搖晃晃地進去。酒館很小,小得推門而入就要碰到吧台前的椅子,不過裡頭還有點空間,擺著一架黑色的鋼琴。我在吧台的正中間坐下,要了杯加冰的『野土雞」尾士忌,客人除了我還有一對男女,像是熟客,和調酒師親昵地說著話。
「啊?」他像是一時沒聽明日,生硬地點點頭。
見我站直身體,他也擺好架勢:「怎麼,想比劃——」沒等他說完,我便朝他胯|下奮力踢去。他呻|吟一聲,身子弓得像只蝦。接著我毫不九-九-藏-書猶豫地操起旁邊的空啤酒瓶,使盡全身力氣朝他的後腦勺砸去。啤酒瓶沒有像動作片里那樣粉碎,而是發出咣的一聲悶響。我又砸了一下,他立刻倒下。
店員當然沒去提醒他們,大概已經習已為常了。鋼琴師也正無表情地繼續彈著。那對男女在忘我地說著悄悄話。
剛跑出巷子,頭上一陣劇痛。我忍不住呻|吟一聲,捂住腦袋,抬眼望去,那傢伙拿著木板站著,我像是挨了一板。我倒了,卻抓住了他的腳踝。他站立不穩,往後倒去。
頭疼在加劇,耳鳴,全身冒冷汗。像吹氣球似的,憎惡在我心中蔓延。看著腳上的唾沫,我覺得自己找到了殺死他的理由。這樣的人沒有活著的價值。
「你想幹嗎?!」見無路可逃,他朝我狂叫。我點燃打火機,確認火苗足夠大,慢慢靠近他。我不知道澆上白蘭地的屁股能燒成什麼樣子,一想到這傢伙被藍色火焰包圍的樣子,不禁身子一顫。與此同時,腦中浮現出一幅畫面——被點著的老鼠。往鐵籠子里的老鼠身上潑燈油,點火燒它,皮肉發出難以形容的臭味——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我在廠里越來越孤立,原因之一是前不久提交的業務改良報告被公開了。報告的內容是,若提高效率,能把人員縮減到三分之一,反過來說,目前有相當數量的人在磨洋工。軟弱的人總是怕被說穿事實,而且討厭說真話的人。
咣當一聲,我抬頭一看,一個瘦削、滿臉菜色的中年男人在鋼琴前坐下。他放下樂譜,看樣子要彈琴。我的視線重新回到灑杯。我對音樂沒什麼興趣。我往嘴裏扔了顆花生米,用酒衝進胃裡。
「住手,停下!」他大叫,「我錯了,向你道歉。你饒了我吧!」
「火葬。」我把打火機伸向他,就要點https://read.99csw.com火。女人們尖叫起來。這時旁邊伸過來一隻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回頭一看,那個瘦削的中年鋼琴師在搖頭:「別這樣。」
那四人一時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大概他們不知道不守規矩時還會有遭指責這回事。隨即他們毫不掩飾地面露厭惡,兩個女的一臉掃興地癟癟紅嘴唇,兩個男的皺著眉頭瞪我。
另一個男的從椅子里站起來,但我一瞪眼,他就退了下去。這種傢伙一旦覺得形勢不利就膽小如鼠。兩個女的只有戰戰兢兢的份兒。
好聽,我想。樂曲很動聽,不知為何,鋼琴聲讓我心旌搖蕩。是因為演奏者技藝高超嗎?我從沒懷著這樣的心情聽過鋼琴演奏。我端著杯子聽得入了迷。
突然,一陣大笑傳來。
我走到門口又轉過頭來。「什麼事?」那一臉窮酸相的傢伙看著我。我感覺自己的臉頰在拉緊,對這個廢物說:「垃圾!」
果然,我馬上就追近了他。那傢伙也發現了我,急忙鑽進旁邊的小巷。我緊迫不舍。巷子很窄,瀰漫著污水和生活垃圾的臭味,還有隱隱約約的白蘭地香味——他身上發出的。我一直追,到了個堆著紙箱和木箱、稍寬敞的地方。那傢伙正扒拉箱子,因為巷子被堵上了。我暗笑。
「我是說這車間多餘的人掃掃一大把,都是些人渣。」
班長想把我趕走的心情也不是不可理解。大概是因為不好對付,礙眼無疑也是一個原因。曾經老實的部下某天突然變了個人,任誰都會困惑。
大概覺得過話很過癮,其他三人都笑了。
班長裝出滿臉怒容:「說什麼呢?沒那回事。」
一口氣喝乾酒、我又要了杯「波本」威士忌。酒精在向提內滲透,就像海綿吸水一般。身體內部有什麼東西在蘇醒。
「放開!」
「別做傻事。」他聲音嘶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