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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3節

第五章

第3節

「我聽她說,她母親很嚴格。」
美月的父親年約六十歲上下。聽說他從前是學校老師,目前是製作教材和教科書的公司的約聘員工。
屋內以暖爐取暖。哲朗心想,美月的父親說不定等他很久了。
「這個嘛,」美月的父親動作緩慢地將茶杯拉到面前。「唉,基本上我試著和想到的人聯絡過了,但是聽說她留下了字條和離婚申請書,所以……」
「結果,我們讓美月自行判斷。那孩子說,想要見見對方。我還記得相親當天,內人一臉惴惴不安的表情。」
「廣川先生好像沒有報警找人,也不想積極尋找美月。您呢?從各種管道找過了嗎?」
他父親將玻璃杯里的啤酒喝了一半左右,嘆了一口氣。
「發表中說是成功了,但事實卻不是如此。動過手術的孩子一直因為難以認同自己的性別所苦,結果長大之後又動了一次手術,變回男兒身。」
「我們應該為此受到譴責吧?」
「美月啊,」說到這裏,她父親稍微抬起頭,露出遙望遠方的神情。「那該怎麼說呢?勉強舉例的話,她的表情就像是一個人偶。完全不像是真人的表情。說不定她想要徹底變成一個人偶。」
美月的父親再度伸手拿茶杯,但是他只瞄了杯內一眼,就將杯子放回原位。
「這是美月十多年前織給我的。我很小心地使用,但還是相當破舊了。」
「月經,她面臨了初潮。」
「她和您討論什麼?」
「我自認稍微了解她心裏的苦。」哲朗反唇相譏。
學生時代,美月經常抱怨道:「我總覺得自己不是真正的東京人。我真希望戶籍上寫著某某區,我差一點就能住在練馬區了。」
哲朗一說,他父親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日浦先生,我就直話說了。」哲朗雙腿併攏,挺起腰桿。「您是不是知道美月離家出走的理由呢?不,應該說您是不是早就預料到這一天遲早會來臨呢?所以,即使事情真的發生了,您也能這麼冷靜,是嗎?」
喝完一瓶啤酒時,哲朗起身告辭。
「你說美月的本質是……?」
「某一天是指?」
聽到他這麼一說,美月的父親別開視線,眺望庭院許久后,才又面向哲朗。他的臉上隱隱浮現一抹痛苦的笑。
美月的父親將手中的茶杯放在茶几上,哲朗看見了他的手微微晃動。
「但是現在回想起來,卻覺得非常可恥。連自己家裡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算什麼教育家。」
美月的父親離開房間后,哲朗起身看向庭院。美月經常攀爬玩耍的圍牆變得烏漆抹黑。
「她大概是強迫自己練習的吧。不過啊。」說完,他聞了聞圍巾的味道。「當美月送我這條圍巾時,是她親自替我圍上的。她當時的表情,無論怎麼看都是女人的表情。那應該不是演戲。所以啊,我這麼說可能會讓你見笑,我到現在還是寧可相信那個孩子是女人。」
「以前……很久以前,她曾九-九-藏-書經向我告白過。」
「換句話說,無法強制性地改變一個人的性別意識,是嗎?」
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那張成人禮的照片。
「美月經常爬上那裡玩耍。她母親老是生氣地罵她:沒有女孩子樣,而我總是當和事佬。我還曾說,這世上的女孩子最好都這麼活潑。這種說法真是漫不經心。」
「我聽我女兒提過西脅先生。她經常說因為有你在,帝都大學美式橄欖球社才能打進大學聯賽。」她父親笑著說。
「她呢?」
哲朗喝下溫啤酒。
老舊的房子帶著一股類似鰹魚的氣味。哲朗一進屋,馬上被帶往和室。說是和室,卻放了茶几和椅子,當作一般房間使用。落地窗外有一個小庭院,或許是主人引以傲人之處。庭院里放了好幾盆盆栽。
「不,是父母的自我滿足。」他斬釘截鐵地說。
他呼出一口氣后,看了茶杯一眼。「要不要喝點啤酒?我口渴了。」
「那您怎麼說?」
「這怎麼會是多管閑事呢。我很感謝你替我女兒擔心,美月真的交到了好朋友。」他像是在同意自己的話般頻頻點頭。
「我剛才也說了,我說有這樣的女兒又何妨,並沒有嚴肅地把那當作一回事。我學校的學生當中,有各種特質各異的孩子,所以我甚至覺得因為那種芝麻小事就小題大做,簡直是有毛病。後來內人又和我討論了幾次相同的問題,但是我都沒有認真地聽她說。老實說,對當時的我而言,家只是一個單純用來睡覺的地方。我當時還年輕,又野心勃勃,除了在學校教學生之外,還參加了各種研討會和讀書會,幾乎每天都見不到女兒。當時的社會,就算因為工作忙碌而無法兼顧家庭,也不太會受到責難。」
「是的。」哲朗也同樣眺望著庭院點頭。
哲朗在心中低喃,看來並非如此,你母親已經發現了。
「美月是不是有點奇怪呢?——我不記得她是不是這麼說,但她話中的意思是這樣的。美月不喜歡一般女孩子喜歡的東西、不玩女孩子會玩的遊戲、不想穿裙子。唉,大概是這樣的內容。」
「您不太想去找?」
「就想要控制性別意識這點而言,是相同的吧。我啊,現在經常感到害怕。我害怕自己是不是對至今教過的許多孩子,做了和當時對美月做的一樣的事。唉,現在就算說這種話也於事無補。」他從小盤子中抓起一顆柿子籽,放入口中。
「我們什麼也沒做。總之不去上學是不行的,於是我們狠狠地斥責她,強迫她去上學。後來,我們就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他認為人對性別的自我認知會受到後天環境的影響而改變。就算生下來是男孩,如果以女孩的方式養育,就會讓他深信自己是女人。這個論點似乎也在學會上發表過。當時舉的實例,是一名出生在美國鄉下的雙胞胎男嬰,割禮時不小心燒掉了哥哥或弟弟的生殖九_九_藏_書器,當時嬰兒大約七個月大,他的父母去找性學專家約翰·曼尼討論。這位曼尼老師提議將那個孩子當作女孩養育,還將那個孩子的睾丸拿掉,定期注射荷爾蒙。孩子的父母按照他的話做,將那個孩子當作女孩養育。約翰·曼尼在學會上發表的,就是這個案例。」
「她不能說是『女兒』吧?」
「我是。」哲朗應道,也低頭回禮。
「她也會編織啊?」
「請你別那樣說話!你不會了解我們心裏的感受。」他的語氣也變得僵硬。
「美月在家的時候,冰箱里隨時都有啤酒。但是我最近不太喝了。」她父親似乎也察覺到啤酒不冰,如此解釋道。「她很會喝,對吧?」
美月的父親將啤酒倒在各自的玻璃杯中,將柿子籽繩在小盤子里。哲朗說:「我要喝了。」含了一口啤酒。啤酒還不夠冰。
「既然發表了,就代表那個試驗成功嘍?總之,那個孩子順利地被當作女孩養育。」
「如果是現在的話,說不定就會有不同的因應方式。」美月的父親說,「畢竟性別認同障礙已經成了普遍性的用語。當時世人甚至不知道有這種疾病,硬是認為外表是女人卻不具有女人的內心,是精神上的缺陷。」
哲朗到這裏來的目的之一,是要獲得美月下落相關的線索。但是老實說,他已經做好了大概會白跑一趟的心理準備。此外,他有一件事情非確認不可。
「那麼你們採取了何種因應方式?」
「這樣啊。」哲朗心想,就算她有說我的壞話,你當著我的面也說不出口吧。他喝了一口茶,繼續說道:「其實,我今天來是想要問美月的消息。」
哲朗心想,這的確像是退休老師會說的話。這番話他雖然能夠理解,聽起來也合情合理,但是並不像是親生父親的真心話。為人父母,不可能不擔心音訊全無的兒女。
「我和內人對美月做的事,就和那名性學專家一樣。我們不肯正視那個孩子的本質。」
「我很清楚自己是多管閑事,但是聽到老朋友從一年前就下落不明,我實在沒辦法置之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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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那個男人也是個怪胎。」他替哲朗的玻璃杯斟酒。「美月說,如果對方喜歡自己的話,結婚也行。內人提醒她好幾次婚姻不是兒戲,我也很不放心。但是結果,我們還是送她出閣了。總之,我們覺得如果她能放下過去也是好事。」
「是的。」他深深地點頭。「和你想的一樣,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這一天遲早會到來。」
「但她卻振作不起來。」
耳邊傳來腳步聲。哲朗將相框歸位,坐回椅子上。
「不,我並不是在譴責您……」哲朗低下頭。
「雖然這麼說令人不太舒服,但我找不出其他適當的說法。」接著,他又將目光轉向庭院。「那裡有一道圍牆,對吧?」
「這樣啊九_九_藏_書。但是我女兒說過,無論是再親的人,她都沒有露出過自己的真面目。」
「我沒辦法相信,美月的父母親居然會認為,她能經由結婚獲得一般女人的幸福。您們居然完全沒有察覺到她的本質。」
哲朗原本想說不用了,但是轉念一想,說不定他酒一入喉,就會打開話匣子,於是回答:「那就喝一點好了。」
「約翰·曼尼?不知道。」
「所以您才不去找她。」
她還補上一句:「所以我開始演戲。這樣一來,母親說不定就會認為我矯正過來了。」
「我想,這也難怪。因為她肉體上是女人,和那個名叫約翰·曼尼的人所做的事情不同。」
「您說反了吧?她應該是說因為我擔任四分衛,才沒辦法在大學聯賽中奪冠吧。」
哲朗發問時,美月的父親開始搖頭。
「然後呢?」
「美月和我們在一起時,完全是個女人。」
他下意識地環顧室內,目光停在靠牆的小書柜上。他發現那裡出了書之外,還有相框,於是走過去拿了起來。
「你們明知她在演戲,還讓她結婚嗎?」
「我想我是在美月國小六年級時,了解到事情的嚴重性。」他突然回到原先的話題。「其實,她當時已經肯穿裙子,和女孩子玩了,所以我完全不擔心她。但是,她從某一天開始不去上學了。」
「您指的是替小孩著想的父母之情嗎?」
「有人上門提議相親時,我們猶豫了。我們希望讓她和一般女孩子一樣進入家庭,但是那究竟能不能讓美月得到幸福呢?另一方面,我們又會想,正因為她異於常人,所以讓她結婚會不會比較好呢?」
「美月對你說了什麼?」
哲朗盯著他的眼睛搖搖頭,說:「別裝了。我並不是毫不知情,我都已經說這麼白了。您難道不覺得,再繼續這樣自欺欺人下去,是在折磨她嗎?」
「我家原本住在淺草附近。不過那裡的房子是租來的,我父親很想住透天厝,於是貸了一大筆錢,在現在住的地方蓋了一棟房子。他本人似乎對那棟房子情有獨鍾,但是我倒覺得早點賣掉比較好。畢竟這種好機會,錯過了就沒有下次。如果錯失這次良機的話,一定就沒機會賣了。」
美月身穿長袖和服,挽起頭髮,面對鏡頭笑著。她的表情並不像被強迫穿和服的人的笑容,而是打從心裏感到愉快,笑得很燦爛。她比其他朋友美麗,而且更有女人味。哲朗腦中回想起將她摟在懷裡的夜晚。他從照片中感受到了當時從她身上感受到的相同心情。
「不對。她不見任何人,也不好好吃飯。我莫名地感到焦躁時,內人說:那孩子果然不是一般女孩子,她雖然會在父母面前表現得像女孩子,但是她沒有女孩子的內心,所以生理期來了才會感到苦惱。」
「大概是感到焦慮吧。她比我還早察覺到美月不是一般的女孩子。當時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學校的孩子,沒空理會自己read•99csw.com的女兒。」他略帶自嘲地笑了。
「我覺得自己或許鑄下大錯,是在結婚典禮當天。身穿新娘白紗禮服的美月,看起來一點也不幸福。她一臉萬念俱灰的表情。我當時或許應該衝出去跪在地上向眾人道歉,取消那場結婚典禮。事後內人也說了同樣的話。」
「您想說,因為我沒有小孩,所以不懂您的心情嗎?」
注:
「我等你好久了,快請進。」老先生敞開大門。他眯起來的眼睛和美月一模一樣。
「這樣啊。」
他父親的眼中閃過驚慌失措的神色。
「不,沒有。」
「啊……」
「這件事本身並不意外。我們男人是不懂,但是對女人而言,卻是非常令人震驚的一件事。然而,大多數女人在聽完母親或姐姐的解釋之後,就能馬上重新振作。」
不知哪裡傳來聖誕歌聲,似乎是裝載擴音器的攤販車經過。哲朗心想,美月應該會在哪裡迎接今年的聖誕節吧。
「所以這次的事您也……」
雖說是退休老師,但也不可能有這種知識。肯定是為女兒的事情煩惱,才自己做了一番研究。
當哲朗誇讚圍巾,他一臉靦腆。
「監視她的生活情形。我命令內人監視她,看她的行為舉止是否像女人,如果她沒那麼做的話,就好好地勸說她。我心裏將過錯推給了內人。認為女兒之所以變成那副德行,都是因為母親沒教好。」美月的父親苦笑,一口飲盡啤酒,再將酒倒進空玻璃杯。「你知道一個名叫約翰·曼尼的人嗎?」
球友之中,從父母那一帶就住在東京的人只佔少數,而美月就是其中之一,因而受到眾人羡慕。即使如此,她似乎還是對自己不是住在二十三區內感到不滿。
「是吧,那孩子一直在演戲。我們隱約察覺到了這點,但裝聾作啞。我們當時的想法是,不管她是不是演戲,只要能活得像個女人,就算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漸漸地,我們真的自私地期待假戲真做的一天或許會到來。雖然我們心裏明知那一天不會到來。」
「您聽說了嗎?」
「不不不,沒那回事。」她父親揮手。「美月是個說話不留情面的孩子。有比賽的日子,她總會將失誤的選手貶得一文不值。可是,我不記得她說過你的壞https://read.99csw.com話。」
「前幾天,我女婿打電話來,說他和你聊了許多。」
哲朗等到約好的時間,按響對講機,結果喇叭沒有傳出回應聲,反倒是眼前的門突然打開。一名將白髮全往後梳攏,個頭矮小瘦弱的老先生見到哲朗,向他輕輕低頭致意。「西脅先生?」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哲朗直截了當地開口,她父親的態度卻沒有絲毫動搖。他點了點頭,說:「你好像也去了松戶,是嗎?」
「你要問我什麼時候察覺到的是嗎?不曉得,我說不出一個正確的時間點。我想內人第一次和我討論這件事,是在美月剛上小學的時候。」
「我覺得美月是大人了。既然三十多歲的人會捨棄家庭離家出走,一定經過深思熟慮,下了相當程度的決心。所以我認為,既然如此就等到她本人提出某種答案為止,我相信她遲早會和我們聯絡。」
他父親錯過最佳賣點的房子位於保谷市;一棟大門狹小的兩層樓木造建築。從西式池袋線保谷車站步行只需幾分鐘,距離商店街很近,從家裡走沒幾步就有一家健身俱樂部。據美月說,市價最高時將近一億元。
看來是美月成人禮的照片。她和三名看似朋友的女子一起拍照。哲朗從她們身上的服裝,看出是成人禮時照的。
「您承認是自我滿足嗎?」
「西脅先生,你有小孩嗎?」
其實是最近,但是哲朗在這裏說不出來。
「我希望那孩子能夠不去思考自己是男是女,順著自己的想法活下去。」接著,他眯起眼睛繼續說道:「因為我曾經做錯過一次。」
「而廣川先生喜歡上了那個人偶。」
「我陪你走到門口。」美月的父親也出了玄關。他身穿夾克,脖子上纏著一條灰底黃色花樣的圍巾。
美月口中的好機會,是指日本人因地價高漲而人心激昂。時間點是泡沫經濟的巔峰期。
「不是,我沒有這個意思。」他露出一口黃板牙。「我想不管你有沒有小孩,大概都不能了解那種心情。不過,如果你有小孩的話,多少比較容易想象得到。」
「是啊。」哲朗隨聲附和,想起了兩人前一陣子喝得爛醉。
哲朗想起了美月告訴自己的話。她這麼說道:「小孩一旦懂事之後,就會對很多事情費心。如果母親因為自己流眼淚,孩子就會想,不能這樣下去。」
哲朗默默點頭。他想說:我也是。
哲朗事前打電話告訴過她家人,今天要到府上造訪。他一說想要問問美月的事,她父親沒有深入詢問,就應道:「那麼我在家裡等你。」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做好了某種心理準備。沉穩的說話方式,令哲朗腦中浮現廣川幸夫的身影。
「不好意思,請問日浦先生是什麼時候……」
哲朗聽美月本人說過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結婚。但是一聽她父親說,各自的苦惱又從不同的角度浮出檯面。
「監視?」
當時日本人工作過度。男人被說成工作狂不但不會反省,反而會引以為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