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手術結束了？」
「怎麼了？」夕紀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
健介住的是六人房，他正盤腿坐在靠窗的病床上看周刊，一看到夕紀，便笑著打招呼。
「爸，痛不痛？」
實際上，他從事的就是保護別人的工作，他是保全公司的主任。夕紀念小學時，健介曾有一次帶她到公司，那是一個擺滿了通訊器材和顯示器的房間。父親向她解釋，建築物或民宅與保全公司簽約，那些工具便用來管理這些客戶回傳的資料。穿著制服的父親看起來比平常更值得依靠。
「會嗎？」
那天，念中學的夕紀放學回家，健介的鞋子已經擺在玄關了，之前他從來沒有這麼早回來。
「好像還不急。也就是說，暫時看情況。」健介含糊帶過。
「我現在就過去，阿姨不用來接我沒關係。」
「好酷哦。」
夕紀想，媽媽在祈禱手術成功。
健介沒有回答，百合惠也不作聲，注視著丈夫的側臉，然後才轉向夕紀。「今天的健康檢查，醫生髮現爸爸身體有問題。」
但是，阿姨沒有回答，只是低著頭，推著夕紀的背往前走。
夕紀一看到阿姨，便開始發抖。阿姨雙眼通紅，顯然前一刻還在哭。
夕紀過了馬路，站在咖啡店前面。自動門一開，百合惠的確在裏面。她面向這邊坐著，好像和別人在一起。
他們為什麼在那種地方碰面，夕紀沒問，因為她不覺得奇怪，她認為他們一定在談論健介的病情。
之後，平安無事的生活又持續了一陣子。正當夕紀逐漸不再擔心父親的病情時，健介發生了一點異狀。當時，他們正在吃早餐。
關於動脈瘤的病情，父母並沒有談得很多。夕紀隱約覺得他們不想讓女兒聽見，所以她私下推測情況可能不樂觀。
他就是西園陽平。夕紀深信他是拯救父親性命的人，恭敬地向他行禮，說了聲拜託醫生治好爸爸。
即使如此，到了近中午的時候，夕紀便開始坐立難安，因為她知道手術將在十一點左右進行，光是想象父親躺在手術台上的模樣，手心就出汗了。
「我當然擔心啊，我也要去醫院。」
「阿姨，九九藏書怎麼了？我爸的手術怎麼了？」
看到父親拱肩縮背吃藥的模樣，夕紀第一次心生警惕，明白父親被稱為老人的那一天就在不久的將來。正因如此，她在心中不時祈禱這一天晚一點到來。
健介突然放下筷子，按住喉嚨下方。
提早吃完晚餐后，夕紀看電視、翻雜誌來打發時間。但是，不管電視還是雜誌，她一點都無法專心看，不時看著時鐘。
她老實回答還不知道。
百合惠告訴她，瘤就是身體長出一塊東西。健介的血管里長了一個瘤。
手術這個名詞聽起來如此沉重、充滿了壓迫感。夕紀雖然不知道具體上會做什麼，但光是手術刀將割開父親的肉身，便覺得呼吸困難。
「不知道耶。」他歪著頭想。「不太好吧！所以才要動手術啊。」
第二天，健介接受了精密檢查。夕紀知道這件事，所以放學一回到家，就問起結果。
阿姨帶她去的，是她從未去過的樓層。長長的走廊盡頭，有一個房間的門是打開的。阿姨說就是那裡。
健介在進入保全公司之前，好像是警察，不過夕紀並沒有那段記憶。健介辭掉警職的原因，據說是工作太辛苦，母親百合惠是這麼告訴她的。但夕紀也不認為保全公司的工作輕鬆，因為健介總是很晚回家，假日一定鼾聲大作，睡到下午。
健介一臉被說中痛處的樣子，啜飲著茶。
「醫生當然會這麼說啰。都已經發現了，要是沒有做任何指示，事後搞不好會被追究責任。」
匆忙趕到醫院，卻不知該往哪裡走。夕紀正想先到父親昨天住的病房時，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叫她的人，是親戚阿姨。
她已經無法思考了。關掉電視，在床上縮成一團，胃部又沉又悶，反胃感接二連三襲來。
「嗯……好像有點噎到了。」健介皺著眉，偏著頭。「本來是後天才要檢查的，不過，我看還是先去一趟醫院好了。」
從學校回到家已經過了下午四點。百合惠不在，但有說等手術順利結束就會聯絡夕紀。由於這場手術可能進行到晚上，百合惠事先交代夕紀自己吃晚飯。夕紀打開冰箱，九-九-藏-書裏面已經放著幾道菜，每一道都是她愛吃的。
「沒什麼大不了啦！」健介沒有轉頭，背對著女兒說：「不痛不癢的，生活上也沒有不方便。老實說，不知情日子也照過。」
這個詞語是什麼意思、怎麼寫，當時的夕紀並不了解，頂多知道動脈是血管。
「你來也幫不上忙呀！不會有事的，聽話。」
「沒想到竟然長了那種東西，我完全沒發現。」健介摩擦著胸口。看來，動脈瘤是長在胸部。
「好了就要告訴我哦！」
晚上十點過後，電話終於響了，是百合惠打來的，但不是來通知手術已經結束了。
「這把年紀去做健康檢查，至少都會找出一、兩個毛病吧。」健介似乎還在為接受健康檢查一事後悔。
「一定要躺在床上嗎？」
那時候，她也無法想象有其他可能性。
下一次電話響起，是半夜一點過後。夕紀接起，來電的不是百合惠，而是一個親戚阿姨。
就這樣，夕紀失去了最愛的父親。
「嗯，結束是結束了……」
「夕紀，跟你說哦，醫院的人要你現在趕快過來。阿姨現在去接你，在阿姨到之前，你可以準備好嗎？」
「可是，醫生不是要你做更詳細的檢查嗎？」百合惠說道。
「那是什麼？」
「怎麼回事？為什麼要我現在過去？」
健介住院的第二天是星期六，所以學校一放學，夕紀便直接到醫院。
「夕紀……跟我來。」
冰室家是一戶二房二廳的公寓。百合惠和健介正隔著茶几，在起居室說話。
「為什麼會更久？本來不是該更早結束嗎？」
夕紀曾經和百合惠談過高中升學的事，但被父親問到將來，就她記憶所及，這還是第一次。
「那個治得好嗎？」夕紀問。
在那之前，夕紀從沒看過父親示弱的樣子。健介是那種個性冷靜、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但從他緊抿的嘴，總能感受到一股無言的自信，和他在一起，可以依靠他，受到他周全的保護。
那天晚上，她遲遲無法入睡，想起床喝點東西，卻看到起居室有光透出來。
「不痛啊。今天也跟平常一樣，看不出我有什九九藏書麼不對勁吧？」
文具店對面有一家咖啡店，店裡的自動門開啟時，剛好看得到店內的情況。
夕紀見到這位醫生，純粹是出於偶然。某天放學后，她和同學們逛車站前的文具店，其中一個同學告訴她：夕紀，你媽在那裡。
「我還以為動脈硬化跟我無關，原來我也老了啊。」健介一臉泄氣地說道，然後把豆腐送進嘴裏。餐后還要吃藥，聽說是降血壓的葯。
「不然是什麼？」
「我爸……在那裡？」
「是嗎？慢慢想，以後就會找到方向。」
百合惠問他怎麼了。
別擔心，不會有事的——西園醫師這麼回答。笑的時候露出的牙齒很漂亮。
但是，他沒有繼續吃飯。
！「可不是嗎！既然要活，就要活得很酷啊！」說著，健介眯起眼笑了。
「要是破了會怎麼樣？」
夕紀看到父親健康的模樣，不安感減少了幾分。她星期天也到醫院探望，周末過後天天到醫院報到。健介沒有任何異狀，每次看到女兒便直喊無聊。
夕紀怯怯地往那個房間走去，阿姨並沒有跟過來。
健介嘴裏的茶水差點噴出來，笑著回頭。「不是啦。」
向來讓夕紀安心的自信，從健介的臉上消失了，甚至出現了似乎在懼怕什麼的神色。她第一次看到父親臉上有這種表情。
夕紀一直到小學高年級，才意識到原來父親的年紀比同學們的父親來得大。教學觀摩通常是百合惠出席，她和別人的母親相比一點都不老，甚至看起來更年輕。夕紀也不止一、兩次聽朋友稱讚她母親年輕又漂亮。
一進房間，眼前出現了一塊白布。
「發現什麼？」夕紀問。「難不成……是癌？」
夕紀這麼問，但阿姨沒有回答。她沒看阿姨，不知道阿姨臉上是什麼表情，但她的確聽到嗚咽聲。
坐在百合惠對面的人回頭了。對方是一名五官分明、看來很認真的男子。
健介指指胸口。「他們說血管的瘤已經長得很大了。不過，應該不會那麼容易破吧。」
「爸爸看起來精神很好呢。」
夕紀一驚。「咦！哪裡有問題？」
事實上何止不太好，很多病例都以喪命收場reａｄ.９9cｓｗ.ｃｏｍ，健介並沒有直言相告，他當然是不希望女兒擔心吧。
掛上電話，一陣強烈的不安包圍了夕紀。父親的面孔在腦海浮現。一想到他也許正在生死邊緣徘徊，便全身發抖。
「知道啦。」
健介微笑了，「沒什麼，別擔心。」
「我早就有不好的預感，」健介皺眉，拿起茶杯，「所以才不想做什麼健康檢查啊！」
母親的話讓夕紀不由得睜大了眼。「真的嗎？」
「現在還不知道，不過，我想應該沒問題吧。」
到了手術前一天的星期四，健介難得以認真的表情對女兒這麼說：「夕紀，你將來想做什麼？」
父母經常提起西園醫生這個名字。從談話內容聽得出來他是健介的主治醫師，聽起來是個經驗豐富、醫術卓越的醫生。夕紀雖沒見過，但思及他是拯救健介性命的人，她也把希望寄托在醫生身上。
醫生什麼都沒說，也許是在想該怎麼說。夕紀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再度朝房間邁開腳步，她不想聽醫生說話。
暫時不動手術——父親這麼回答。
不久，百合惠也發現了她，先是驚訝地睜大了眼，然後向她輕輕招手。
「還好嗎？」夕紀望著父親。
但是，夕紀從來沒有把這件事和自己的將來放在一起思考。健介身體健康、活力充沛，她一直相信即使好幾年以後自己長大成人，這一點也不會改變。
「這個啊，等你來了之後再請他們告訴你。」
「破裂？」夕紀一驚，急忙問。
門開了一條縫，看得見百合惠的身影。她坐在沙發上，動也不動，專心沉思，雙手端正地放在膝上相扣。
騙人！這不是真的！——她叫喊著。
「你可不能活得渾渾噩噩哦！只要好好用功，替別人著想，很多事情你自然而然就會懂了。每個人都有自己才能完成的使命，每個人都是懷抱著這使命出生的，爸爸是這麼認為。」
為什麼他會說這番話，夕紀並不明白。過了好幾年，她依然不明白。也許父親並沒有深意，但當時的對話，卻深深烙印在她的記憶里。
「是啊……反正，好了會跟你講，別擔心，在家裡等。」
她說，好像還會更九*九*藏*書久。
他注意到夕紀，停下了腳步，睜大眼睛，每一次呼吸，胸口便上下起伏。
「很好啊！簡直像沒病一樣，無聊德不得了。」
星期五當天動手術，夕紀照常上學。出門時曾和百合惠提到手術，但氣氛並不嚴肅，百合惠的表情一如往常，也像平時一樣做早飯給她吃。
那天的晚餐是以蔬菜為主的和風料理。夕紀的主菜是烤牛肉，健介的卻是豆腐。據說，高血壓與動脈硬化是動脈瘤形成的原因。
「說這什麼話啊！就是因為你之前一直不肯檢查，才會變成這樣子。」百合惠對他投以責備的眼神。
當晚，夕紀把遇見西園的事告訴健介，他卻沒有吃驚的樣子，顯然百合惠已經告訴他了。醫生長得很帥吧——健介笑著這麼說。
腦袋一片空白，夕紀叫喊著，但自己聽不見。她衝到床邊，以顫抖的手掀開白布。白布下，是健介安詳的臉，雙眼是閉上的，好像在睡夢中。要活就要活得很酷——父親的話在耳畔響起。
「聽說是動脈瘤。」百合惠回答。
當她走到房間附近時，有人出來了，是穿著白衣的西園，他低著頭，一臉疲憊，腳步沉重。
「當然，治是治得好啦。」健介的語氣有點含糊。
「我好歹也算病人啊。他們說，要是到處亂跑，破裂就糟了。」
的確看不出來，所以夕紀點點頭。
至於健介的年齡，一直到和朋友熱烈討論結婚的話題，夕紀才第一次意識到。那時候，她們談的是夫妻的年齡差距。她說，我爸媽相差十五歲，朋友們都很驚訝。
「聽說可能得動手術。」
夕紀掛上電話，立刻奔出家門，搭上計程車，趕往醫院。心跳劇烈得甚至讓她胸口發疼。
夕紀沒有再問下去。她怕得到的，會是非常悲哀的答案，一個即使隱約察覺、也不願面對的答案。她只是默默地走著，感覺好像開始暈眩，腳步也不穩了。
他向公司請假，到了醫院，就直接住院了。一個星期後動手術的消息，是當天晚上很晚回家的百合惠告訴夕紀的。
那裡有一張床，有人躺在上面，白布蓋在臉上。有人在床前，坐在鐵椅上，頭垂得低低的，是百合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