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十二章 慶長。心灰意冷的人

第三十二章 慶長。心灰意冷的人

她在採訪的鄉政府領導那裡,已證實公路擴建計劃。因特殊的地理位置,觀音閣橋被決定將在明年4月整體拆除。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暮色中,慶長走上飽經滄桑的古橋。腳下踩過的杉木板吱嘎作響。心裏一步一步空落下來。廊頂上木柱密密排列,清楚分明,每一根木柱都似在寂靜中發出呼吸。是經歷百年的樹木所持有的肅穆意志。光線昏暗橋廊內,回聲蕩漾。她看到自己的呼吸,在寒冷中迅速擴散成白氣。左側,一處破損佛龕,供奉觀世音菩薩。地上蒲團,壓迫出長久被眾人跪拜的凹痕。香台上蠟燭香枝還有殘餘,香灰厚厚堆積。一些供品零落擺設,放在盤盞上的水果點心。爐內有燒到盡頭的香枝,剛剛接受過祭祀。她在佛龕前站立半晌,繼續往前走。
陰冷嚴寒天氣已持續很久。她在此地孤立無援單槍獨斗。原定一個星期工作時間已九*九*藏*書到期限,她極為渴望與人世產生一次聯結。回想手機里的通訊錄良久,沒有找到一個合適對象。也許,她並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可以對誰說。穿越過人群,走到街口郵局。離規定結束營業時間還有40分鐘剩餘,郵局內唯一辦公人員神情冷漠,做出打烊姿態。她執拗進入,買了明信片和郵票。卡片上是清冷雪光中的觀音閣橋,紅木青瓦。完美的虹橋。她拿出鋼筆,在背面寫字:我在瞻里,看望廊橋。下起一場大雪。我想它不會死去,只會消失。它正在消失中。慶長。
這是她在離別之前,第三次來看望這座橋。她對它充滿留戀之心。暮色瀰漫半封閉長而幽暗的橋體,古老手工的雕琢無與倫比。臨近出口木欄板上,有一首沒有署名的題詞。字跡被風雨侵蝕,模糊不清,墨跡猶存,是有人抄下蘇軾的一首舊詞:
她對人世的心灰意冷,是與此相同的屬性。
冬日鄉村蕭條冷落,黑白分read.99csw.com明。長久無人清理的岸邊田徑,堆滿垃圾,荒涼灌木隱藏動物腐爛中的屍體。白色塑膠袋四處懸挂,像白絮一樣侵佔樹枝、水渠、草叢、水面。田野里全無生機。只有橋頭一株古樹,枝椏蓬勃舒展,濃綠樹冠如一把巨傘撐開,也許可以覆蓋百人。她查過資料,這棵古樟的年齡已過千年。溪谷岸邊,有一株臘梅,枝節盤錯,開出淡黃色芳香花朵。
一朵雪花在暮色里飄落,輕輕打在眼睛上。瞻里第一場大雪即將來臨。
現在這一切血肉交融蕩然無存。勞動的人群,餵養的牲畜,旺盛的作物,被洗刷一空。沒有聲響,沒有氣息,沒有熱氣,沒有煙火。所有生活過的痕迹如雲煙逝去,只余空蕪。年輕人涌去熱鬧縣城或更遙遠的城市,村子里余留老人、婦女和孩子,多以麻將電視取樂。無人經營的田園,流露出沉沉死氣。木頭腐蝕。河流乾涸。土地荒廢。人世變遷。過往潰爛。一場巨大read.99csw.com幻夢。村莊余留下一具殘骸軀殼。古橋也許是它依舊苟延殘喘的強壯心臟,但這顆心臟也即將被摘除。
她的確在沼澤地里打滾太久。只要停頓下來,就能聞到密實細微而分量十足的爛泥腐爛氣味,不知依附和沾染在內心何處。這裏不會有任何夢想存在。這是為雜誌執行的最後一次任務。所有疑問,根本找不到答案,不過在徒勞掙扎。她逐漸成為一個心灰意冷的人。這種心灰意冷,是在血肉中閃爍出微弱光澤的核心,而不是皮膚上一塊濕布就可以輕輕擦掉的污漬。
曾經,夕陽西下中的牧童,騎在水牛背上吹響短笛。山邊田地,綠色稻禾在風中如波浪起伏。收工的農夫陸續走向歸家路途,孩童們在遠處村口嬉戲,歡聲笑語和裊裊炊煙一起,飄向空幽山谷。狗吠,鳥鳴,萬物祥和,隱居的詩人此刻是否會磨墨鋪紙,沏茶彈琴,感受晝夜交替的雲光天影。人們建設起家園,一座座精美穩當的廊橋,用以read.99csw•com乘涼,過河,避雨,祈禱,祭祀,嬉耍,休憩,遠眺,約會,閑聊,對座……人世的情感和生存,所有深沉或者輕盈的時刻,在一片土地上得著憑靠。
若生活失去意識情感自主建設,沒有芳香輕盈超脫|光亮的質地,選擇以這樣的方式活著,目的何在。還是因為究其實質根本沒有其他選擇。
這一日,臨近黃昏,她搭車從鄉里回去村莊的寄宿地。
有時她去醫院,等候在配藥的隊伍中,看著走廊里來去匆匆的醫生和護士。他們肢體生硬,眼神冷漠,面容焦躁。她想,他們是否還能夠持有對生命苦痛的憐憫和關愛。如果沒有,那絕對不是因為從事職業太久熟能生巧麻木不仁。而是,在痛苦中的人,數量實在太多。多得數不完,多得趕不盡。這種無助的重複的缺乏希望的堆砌,令人對生命失去信仰,對痛苦失去尊重。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車站裡各式貨車https://read.99csw.com客車一片混亂,污水橫流,垃圾成堆。人流頂撞推搡,乞丐和小偷形跡可疑,不時擦身而過。她疲憊,飢餓,緊抱著攝影包,寒風中瑟瑟發抖。包里有相機、採訪機、筆記本電腦、資料冊、錢包、地圖、手機等種種工作物品,此刻覺得全都是負擔,並深深懷疑這些是否是生命的必需品。她一時不知身處何地。四處兵荒馬亂,人群疲於奔忙,生活毫無方向。社會底處,除了貧乏盲目以及頑固的生存意志,再無讓人覺得美及愉悅的部分。
她不覺得這張明信片可以寄給定山,或者Fiona。雖然他們是上海這座她生活的城市裡最為熟悉的兩個人。她的再生紙筆記本里,一直夾有一張名片,插在頁碼中當作書籤。她拿出那張淺藍色名片,把上面黑色小字抄在明信片收信人欄線里。寫上他的名字:許清池。用力擠出塑料瓶里所剩不多呈半乾涸狀態的膠水,在明信片背面貼上郵票。在把它塞入油漆斑駁的郵筒中的一刻,她發現手指已凍得僵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