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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慶長。她非常早熟

第五十四章 慶長。她非常早熟

15歲,她被百般無奈無計可施的叔叔送入寄宿高中,從此一直住在學校宿舍。放假時也不願意回家,無處可去,時常流落在街頭、百貨商店、圖書館、車站,只為在人群中獲取一份熱量和空間。幾乎沒有其他選擇,她開始戀愛,和高年級的男生。慶長有天然的吸引力,也許來自她犀利而激烈的情感需求,對方無法不產生感應。這樣有時可以去對方家裡過夜,比她年長的男子也會給予關心照顧。
對抗某種下沉的執拗和蠻性,是她骨子裡的力量,但它們並非天性就有。如同受傷之後樹的缺口分泌出汁液包裹修補,不過是為了自保免於傷痛,不過是為了繼續存活。如果一個人面對生活的缺陷、苦痛、損失,根本沒有逃避或躲藏的可能,那麼就只能承擔、忍耐和順服這命運。他必須積累這麼大的力氣,否則會癱軟在地,任憑生活下沉的力量摁捺錘打。直到成為一坨爛泥。
那年,母親從深圳回來探望她。住https://read.99csw.com在她學校附近小旅館里。
天色發亮,母親起身收拾行李準備離開。在背後再一次擁抱慶長,親吻她頭頂頭髮。慶長閉上眼睛屏住呼吸,用全部注意力傾聽對方離去的腳步,以及關上房門輕輕喀噠一聲。這聲音使她的心臟碎裂。她起身看到充滿微明藍光的陌生房間。桌子上有母親留下來的現金和一頁書信。她把現金塞入裙子口袋裡,把書信蜷成一團直接扔進牆角垃圾桶。
在一家小餐廳里吃飯,無話可說。慶長穿著學校制服,白襯衣藍裙子,纖瘦冷漠。過早戀愛和無所歸屬的生活,使她臉上有了成熟|女子的表情。坐在對面分明是一個陌生中年女子,她們已不了解彼此生活,為何再次相見。母親在生活轉折關口,想起不幸女兒,以為可以彼此憐憫嗎。不。她對母親沒有憐憫,就如同她從來不曾憐憫自己。憐憫是帶著鄙薄的。她對人情已沒有任何信任。
鄰居說,這九九藏書個獨養囡犟頭倔腦,沒有父母真是可憐。這些直直骨骨的議論,帶來的不過是日益積累的心的緊縮和剛硬。對人的戒備,莫名的敵視,對情感的失望、質疑和抗拒,當然不是一日之內形成。事實上那是漫長的磨損和成形的過程。
她是成年少女,已不是輕信奇迹需索承諾的天真女童。內心有強烈衝動,想轉身擁抱母親與她一起哭泣,想對母親說,媽媽,請不要再離開我,請帶我走,帶我去你的城市,讓我跟你在一起,再不要分開。但內心所有呼喚只化作靜默的絕望。她知道母親對擺放在她們面前的生活無計可施。而她自己,幼小軟弱。這樣的卑微境地,她除了忍耐不能有絲毫兜轉。
她起身要走,被母親拉住。母親堅持讓慶長去旅館房間。她脫掉鞋子衣服,躺到床上,面對牆壁保持沉默。她的確不知道要對突然出現的母親說些什麼,只覺得無由的深深的疲倦,就這樣睡了過去。凌晨時模糊醒來,母親在九-九-藏-書背後擁抱她。擁抱她的姿勢,彷彿她依舊是幼兒,一隻手切切撫摸她的頭髮、肩頭、手臂,無限疼惜愛戀。母親克制的哭泣中,有內疚、哀傷或是一種無能為力。對她自己的生活,對慶長的生活,一種無法推翻的屈服和挫敗。
死亡來得沒有聲息,損失和匱乏只留給存活的人世。守夜晚上,祖母哭倒在椅子上幾近昏迷,一到正點,又機械起身,用力撲倒在棺木前嚎啕大哭,如此反覆直到天亮。這是她第一次目睹悲痛的力量,它蘊含強大的堅韌和衝動。慶長卻沒有一滴眼淚。她與父親一直生疏。他也許隱約帶有戒備恨意,她長得與母親面容相似。她看到的父親,是一個被貧乏生活和失敗婚姻打垮了的男子,此後再無翻身之地。
叔叔做生意,長時間不在家裡。嬸嬸和其他孩子苛責她,度日艱辛。飯桌上有好吃的菜唯獨她的筷子不能伸。做許多家務,又時時遭受斥責譏諷。她見慣嬸嬸惡形惡狀,克節克理。越九-九-藏-書是親近的人越彼此缺乏憐憫。即使那時嬸嬸過得不容易,婚姻大抵也不幸福。年少的她實在無力理解。有時嬸嬸刻薄言語激起她的惡,兩個人對抗激烈動起手來。她離家出走,並在那時開始逃課。深夜回來沒有飯吃,鄰家伯母把她領進小廚房。用開水泡冷飯,煮熱稀飯,拌上醬油和豬油給她吃。這是童年印象中她唯一認為是美味的食物。
慶長背對母親,一言不發裝作入睡,看著光線暗淡的房間牆壁,無聲流下的淚水濕透枕頭。心裏想起5歲時臨遠夏季旅行的山頂亭子,佇立窗邊的自己和玻璃中映出來的母親。她們生命中一隻銜魚躍起的白鳥已飛遠不見。生活在瞬間奮勇的奇迹之後,只余留下漫長的困頓。但痛苦的時間,還是太久了。久得沒有至盡一般,久得看不到過去,看不到未來。只有當下此刻難以煎熬只能強力支撐的失陷。
她一言不發,母親被激起而憤怒,說,慶長,為何你這般對我。母親往日脾氣沒有更改九_九_藏_書,抄起桌上菜盤隨手砸在地上,碎裂瓷片四處飛濺。她冷眼旁觀,嘴角揚起一絲嘲諷笑意。激起對方強烈反應,即使是恨,也是感情存在的證據。她要得到的就是這個。
慶長,你為何這麼大的力氣。
母親面容沒有太多變化。連身裙,濃密漆黑雲團般頭髮。熟悉的屬於母親的氣味,屬於那個蹲在她床邊哭泣的年輕女子,那年母親26歲。見面時,母親36歲。她再次離了婚,帶著後來生的男孩還要再嫁。強盛的母親,生活對她來說,是一段段持續冒險的路程。她總是走在路上。
她非常早熟。生活缺陷無法克服也無法超越。
她曾經時時追問祖母,母親什麼時候回來。漸漸不再問,知道不會有答案。再見到母親是在10年後。當時幼小的她無法預計時間安排。她由祖母撫養,父親一蹶不振就此生了病。長時間住院,經濟拮据,出院之後,躺在家裡一個小房間養病。拖延一年半之後死去。
12歲,祖母去世。在叔叔家裡寄養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