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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慶長。未提過的往事

第八十七章 慶長。未提過的往事

那一年冬天,南方陰寒,天氣持續低溫。祖母看病吃藥已數年,經常咳嗽,心血管也有問題。慶長放學回家,祖母為她做好晚飯,用燒水壺接了一壺水,放在煤氣灶上燒開水。她說覺得疲倦,要在床上躺一下,於是脫掉棉衣、外褲、鞋子,躺在床上蓋上被子。慶長做完作業,外面天色漆黑,想叫醒祖母和自己一起吃晚飯,連叫幾聲,祖母都不應答。她摸了一下祖母,皮膚雖然還是軟的,但已沒有溫度。祖母死了。她沒有覺得害怕。打開燈,一個人在空氣凝滯的房間里吃完晚飯,洗乾淨碗,一隻一隻倒扣放置。然後脫掉衣服,上床,依舊和以前一樣鑽進祖母的大棉被裡面。睡在她身邊,緊緊挨著這具蒼老冰冷的身軀。
祖母是虔誠的基督徒,抽煙,清瘦。穿盤扣斜襟大衫,衣衫上有一股淡淡煙草味道。她經常要求慶長與她一起做禱告。很久之後,慶長才得知,父親也許是服藥自殺。父親深深依賴母親,無法接受她的斷然離去九_九_藏_書,也無法承擔她對他的放棄。成人也許認為自殺是一種羞恥,所以都一直隱瞞真相。這秘密的壓力,使年老的祖母從未停止在黑暗中祈禱,並且總是祈禱時淚流不止,發出哽咽抽泣。人的傷痛,都只能隱藏在表相之下,埋沒在隱秘之中嗎。而對生活持有平靜,是深刻的壓抑,也是一種苦痛的力量。
他只看到這個成年女子犀利,暴戾,反覆無常,像出鞘的匕首,咄咄逼人不惜彼此刺傷。不知道她只不過是一個孩子,在黑暗中隱蔽蜷縮只是想保護自己。她需索愛時日久長。她對他的依賴和信任如同血肉深沉。她被迫剝離這一切的時候痛不可忍。
他們的世界里只有自己。即使踐踏著他人的傷痛前行,也要得到和實現目標。這種桀驁不馴的個性,慶長也有繼承。不羈自私的人最終要付出代價,他們傷人傷己。
起初,她為那些負性而糾葛的重量,感覺無助、困惑、憤怒。長久的時間洗刷之後https://read.99csw.com,她明白過來,如果沒有面對過洶湧的衝突和傷痛,與自我與外界的戰爭,罪惡和壓抑,無從獲得最終的理解。它們並非隔絕而單獨存在,而是相互依存,提供養分、呼吸、血液,餵養補給。所有的對比都擁有這樣的結構,沒有高下對錯之分,沒有你是我非的論斷評判。只有正反兩面融為一體。
她對宋說起對清池都沒有提到過的往事。從未對任何人說起。歷史對她來說,不僅是時間之中的記憶,也是消化在她體內的糧食。她的組織,是由這些哀痛、陷落、離別和死亡消化分解之後的黑色團塊拼接而成。她整個人的存在,是這些往事存在完整的證據。
真正的愛,一定存在憐憫與理解。但他對她沒有。
她沒有做夢。在凌晨5點多醒過來,天還沒有亮,只有隱隱微光。她又輕聲叫喚祖母,房間里沒有絲毫聲息。以前,哪怕慶長輕輕翻一個身,祖母都會警覺,給她蓋被。她再次試圖分辨真相,祖母九_九_藏_書死了嗎,但她不願意接受這個現實,只是覺得巨大的恐懼和孤獨。這個世界上只剩下她一個人,再沒有人會應答她,疼愛她,真正發自內心喜歡她,接納她的停留。她淚流滿面,這樣哀慟,只能強迫自己再次閉上眼睛,企圖入眠。
她說,祖母在她12歲的時候,心臟病突發在睡夢中去世。
祖母撫養她很久。在祖母身上,她習得人性溫厚質樸的一面。小時祖母疼愛她,偶爾吃一隻松花蛋,讓慶長吃完,自己用剩餘下來的醬油拌飯。那醬油里有松花蛋的碎渣,她不想浪費。這細節,慶長一直沒有忘記。她因此學會對人的溫暖心意,為對方考慮,讓出利益,盡量不增添他人的麻煩,替人著想。祖母脾氣剛硬,但從不抱怨,也不退縮。扛起責任和擔當,盡出最大努力。相反,慶長覺得自己的父親和母親,在感情和情緒上,卻都是任性和放肆的孩童。
他被她的反應驚嚇,更為退縮,只想與她保持距離。說,慶長,我如此愛你,但你讓我痛https://read•99csw•com苦。得到愉快,避免痛苦,當然是俗世中人的本性。他其實對她從無憐憫,也無嘗試理解她的心靈,包容她的匱乏,即使他如此鍾情於她。或許,男女之間佔據比重的,是征服,佔有,控制,支配,貪戀,慾望。它們頂著愛的形式和名義行事,唯獨缺少犧牲。
他看到了她隱藏在河流之下的另一部分。
清池是截然不同的個性,他來自有身份的知識分子家庭,父母對他管束嚴格。他對人沒有如此複雜難測的疏離、冷漠、猜疑和不信。他無法領會什麼是生命底處的缺陷和不安全感。他也不知道人的恨意和需索可以是這樣隱秘而強烈的存在。以真實情感逼近他的慶長,已不僅是那個在瞻里孤軍奮戰堅強獨特的女子,這隻是她的一部分。
她說,我小心翼翼保護自己,在陌生人面前從不泄露心緒。他們視我為理性和冷靜的人,卻不知道我心裏藏匿著一個幼童。清池打開我的心扉,令我躲無可躲,只能走出來與他交會。他伸手可以令我致死,也https://read•99csw•com可以擁抱我給我撫慰,讓我平靜信任。他無力做到。到最後,他所做的種種逃避拖拉,一次次伸手過來擊打我。我已為他敞開,再無屏障,無處可躲。他的傷害可以輕易擊中我,激發我強烈的恐懼、戒備、失望和爭鬥。是一種無路可退。
他們進來,發現了祖母的屍體。
只有睡著,才能停止,才能忘記,才能迴避被獨自拋棄的事實。她祈禱能夠入睡。再次入睡,在死去的祖母身邊,一直睡到中午。睡到隔壁鄰居來敲門查電錶。
記憶由一些分裂而持續的碎片互相粘連而成。又分明是一條沉默而洶湧的河流,從沒有留下餘地,可以讓她勉強抓住一塊岩石停靠。河水衝擊、席捲、包裹著她順流而下,無力分辨和改變方向。清池與她在彼此揪斗最激烈的時候,會大聲怒吼,說,慶長,你的暴戾激烈是因為童年時沒有家教,沒有人管你,你身邊所有的人都沒有安全感。你因此絲毫不顧惜撕剝人臉皮,肆無忌憚,殘忍至極。你可以豁出去傷害你身邊的人,也傷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