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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歧照。關注它的存在

第九十五章 歧照。關注它的存在

書寫,最初的功能只對寫作者自身發生作用。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寫過的書都曾是黑夜中的一個禱告,並且充滿真誠和靜默的力量,無法讓人得知。書寫,是一種職業,更是一種本能。這種本能,跟清晨起床,穿上球鞋去花園跑步,看見露水中盛開著的紫色牽牛花,以及一夜雨水之後從泥土爬到地面密密麻麻的蚯蚓,是一樣的屬性。花朵盛開,昆蟲呼吸,人對內心的表達,同屬一體。
深夜10點多,走在冰冷細雨的街道上,商業區霓虹閃爍人群涌動。東京是個不夜城,京都略微空茫寂寥一些。它是個故意不再前進被受到保護的古都。巷子中的燈籠,傘,石板道,廣告牌,殷勤告別聲,使人一時不知身在何處。我在雨中看到被信得領入的那條巷子,門牌匾上寫著先斗町。
抵達一家提供當地風味家常菜的小餐廳,隱藏在深長曲折巷道盡頭。入口處懸挂一條碩大美麗的海魚,不知道它的類別,撲鼻一股九_九_藏_書魚腥味。掀開藍色布簾,裏面是一個狹小潔凈的空間,坐滿當地人。日本酒大酒瓶擱置在餐台上,櫃檯圍起來的中間空地是廚房。年輕廚子在客人面前炸天婦羅,用礦泉水和白米在瓦罐里做米飯,燒烤魚和牛肉。沒有炒菜煙熏火燎的氣息,卻有一種沉浸和融入在食物製作和享用過程之中的細緻感受。酒吧式餐台上一列大盤子,放著煮好的冷盤。都是家常菜,如蘿蔔,茄子,小魚,土豆之類,選好其中幾樣,店員用小碟小盤盛起送到面前。
我看到她的脖子上掛著紅繩,系有一塊白玉一枚潔白狗牙。嗓音略有沙啞,音色沉鬱,令人印象深刻。我的心裏已有感應。我說,信得。
預計1個半小時結束的活動,拖延至兩個小時。終於在一種完整狀態中結束。我在活動過程中多次注意到那個第一個排最左邊的女子。她沒有任何提問,目不轉睛盯著我,神情嚴肅和專註。她的面容特read.99csw•com別,細長鳳眼,額頭高而開闊,眉毛粗直。狹長的臉形線條渾然,臉上散落黑色小痣,有數顆極為明顯。會場人群逐漸退去之後,她站起來,靠在牆角默默等候,沒有離開。工作人員上前詢問她,是否在等待簽名,她此時才走近我,說,我在等你。
寫出文字,構造一個世界。是人在內心獲得新生的一個機會,也是用以度過時間的方式。寫作,把記憶內容物重新觀察沉澱,以此獲得再一次鋪展流動的過程。思省讓人獲得雙倍的時間。人將以創造性的方式,再次裝置生活。把它里裡外外觀察清楚:得到過的,損失過的,感受過的,看到過的,思考過的。把這一切掘出隨波逐流快速奔騰的河面,使它們成為超越其上的天清地遠。
我心目中的寫作,最終會成為一個巨大、孤獨、華麗、專註的心靈雜耍。如同古代以一根繩子爬上雲端的江湖藝人,進入天空,直到人無蹤跡,留下一九-九-藏-書根獨繩留給抬頭仰望的看熱鬧的人群。這是他一個人的嬉戲和玩耍。他的心不在人世。他的心,真正讓人看見,應該也只能是在它消失於世界的時候。
只要有人願意寫出態度,說出實話,他就對外界暴露出自我。寫作本身不存在被理解的前提,但如果它具備個體存在感,就務必與越過大眾價值觀、是非觀、道德倫理、常規秩序的尖銳邊緣共存。同時,快速行進的時代,挾帶亢奮和焦躁,如同浪潮席捲一切。個體置身其中,無可迴避,不進則退。如果你拒絕跟隨集體意志和意願,會被看成是一個落伍的失敗的失去價值的人。你會被孤立。
大意如此。40分鐘演講之後是自由問答時間。我以為他們並未閱讀過我任何一本成熟期的作品,應該沒有什麼人知道如何提問。但事實卻不如預測。他們很感興趣,問了很多簡單而實際的問題,氣氛甚至一度陷入一種略帶輕快流動的推進中。有人直接用中文提問,原來是在當九*九*藏*書地讀書的中國留學生,也有學生自大阪等其他城市特意趕來,聽這次演講。見到跟隨多年的讀者,這種感覺也不賴。但我知道這隻是很稀少的偶然。
它針對個人出發,卻真實自然,具備一種于萬事萬物同屬秩序的合理。如同呼吸,與我們的身體息息相關,但從不故意發出聲響,除非我們願意去關注它的存在。
一個試圖與時代和人群背道而行的人,遲早要付出代價。
商業化圖書出版市場,總是需要作者被貼上標籤。如果被強迫貼上標籤,也只有兩種選擇:一,任由他人越貼越多,隱藏其後,或者自己也樂此不疲參與制造。二,逆道而行,把這些標籤一張一張撕揭下來,最終呈現自我立場。任何被熱衷的歸類、概念、標籤與寫作沒有關係。寫作,其本質是個體生命的清理和重新組織的過程。
按照中國主流文學的價值觀,寫作題材最好傾向鄉村、變革、時代、戰爭諸如此類大題材。宏偉壯觀,理直氣壯,一種隆重而九九藏書安全的形式感。如果有人傾向寫出個體與他自身以及所置身的世界之間發生的關係,就務必涉及城市、情愛、性、內心陰暗面、人性秘密和困惑,以及死亡。呈現自我存在,呈現出美、真實、脆弱、尊嚴,同時呈現出缺陷、卑微、破損、不完滿。
我心目中的寫作,發出聲音,顯示出危險性,承擔對峙、孤立、貶抑、損傷,同時也承擔影響、滲透、情感、聯結。它不可能是為了表演、歌頌、辯論、標榜、虛飾、攻擊。它容忍和覆蓋幽暗和光亮的各個層面。它沒有評判和斷論。沒有限制。
演講的內容其實很簡單。主要是關於寫作與人的真實性的關係。
如果忽視每一刻當下,缺乏幽微和豐富的如同源泉的表達,缺乏直接有力的擔當,其他無謂的針對過去和未來的憤怒和焦躁,也都不過是虛弱無力。只有土地之中規則的作品,不能產生力量,無法讓人信服。現實即使是一個巨大爛泥塘,寫作,應該始終超越其上。否則它無法具備美和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