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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靖港慘敗 第八節 左宗棠痛斥曾國藩

第六章 靖港慘敗

第八節 左宗棠痛斥曾國藩

看看時候不早了,陶恩培想今夜如走不成,萬一長毛圍住了長沙,就脫不了身;若不幸城破身亡,那就冤枉透頂了。
「他們到江邊來做什麼?」曾國藩不理解,不是來賀喜的,深夜全副人馬到江邊,為的何事呢?
左宗棠從衣袋中拿出一張折迭得整整齊齊的紙條。曾國藩看時,果然是父親的親筆:「兒此出以殺賊報國,非直為桑梓也。兵事時有利鈍,出湖南境而戰死,是皆死所,若死於湖南,吾不爾哭!」父親的教誨,使曾國藩心酸:今日若真的死了,何以見列祖列宗!他抖抖地重新折好父親的手諭,放進貼身衣袋裡,才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對這種官場的虛文應酬,他深感厭倦,本不想到江邊來送陶恩培,只是因為想看看靖港敗退下來的湘勇陣營最近是否有所變化,才隨著駱秉章出了城。他看到水陸洲一帶船破桅斷,燈火稀疏,心中甚是不忍,決定明早再一人前來看望曾國藩。
曾國藩接過塔齊布的來信,兩行熱淚再也不能控制,簌簌流了下來。
「真的!這是塔副將的親筆信。」
曾國藩點點頭。
不待宗棠說完,曾國藩霍地從床上爬起,握著他的手說:「古人云『渙乎若一聽聖人辯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這不是指今日的我么?國藩一時糊塗,若不是吾兄這番責罵,險些做下貽笑萬世的蠢事。眼下兵敗,士氣不振,尚望吾兄點撥茅塞。」
曾國藩此時已萬念俱灰,決心一死了之。但既奉命辦事,就不能不給皇上最後一個交代。他提筆寫了一封遺折:
正在這時,康福興奮異常地奔進船艙,問候過左宗棠后,對曾國藩說:「大人,湘潭水陸大勝。十戰十捷,逆賊全軍覆沒,賊首林紹璋隻身倉皇逃走。」
但他又不大相信,對康福說道:「你上岸去看看,可能是駱中丞他們來了。打聽好了,就上船來告訴我。」
一會兒,康福進艙了,滿臉怒氣地說:「駱中丞倒是來了,但不是看我們的。」
才過了幾個月的平安日子,又要打仗了,大家都無心喝酒吃菜,嘰嘰喳喳地討論開來。乾瘦的老官僚徐有壬氣憤憤地說:「練勇團丁,剿點零星土匪尚可,哪能跟長毛交戰呢!我去年有意將他們與綠營作點區別,免得刺傷綠營兄弟的自尊心。若不加區別,一體對待,大家說說,還有沒有朝廷的體面?他曾國藩還不滿,還要負氣出走,還要在衡州大九*九*藏*書肆招兵買馬,想要取代綠營,真是不自量力!也是朝廷一時受了他的騙,結果弄得這樣,把我們湖南文武的臉都丟光了。」
左宗棠的藍呢大轎緊隨著藩司徐有壬的綠呢大轎之後。
左宗棠橫眉望了曾國藩一眼,根本不理他的辯白,依然侃侃而談:「一萬水陸湘勇,從四處趕來投在你的麾下,他們都是你的子弟,猶如兒子投靠父母,幼弟依賴兄長一樣,眼巴巴地盼著你帶他們攻城略地、克敵制勝,日後也好圖個升官發財、光宗耀祖。現在,你全然不顧他們嗷嗷待哺之處境,撒手不管,使湘勇成為無頭之眾,最後的結局只能落魄回鄉,過無窮盡的苦日子。這一年多來的辛苦都白費了,功名富貴也成了水中之月、鏡中之花。作為湘勇的統帥、子弟的父兄,你的仁在哪裡?眾多朋友,應你之邀,放棄自己的事情來做你的助手,郭筠仙募二十萬巨款資助你。他們圖什麼?圖的是你平天下巨憝,建蓋世勛名,大家也好攀龍附鳳,青史上留個名字,也不枉變個男兒在世上活過一場。你如今只圖自己省去煩惱,卻不想因此會給多少朋友帶來煩惱。你的義又在哪裡呢?這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八個字,只因你今日一死,便如同銅打鐵鑄,永遠伴隨著你曾滌生的大名……」
他儘管心裏十分不情願,也不敢與大哥頂嘴,只得說了聲:「好,我就去。」就退出了船艙。出艙后,他趕緊把這事告訴康福、彭毓橘,叫他們務必不能離開半步。
左宗棠的一番貌為譴責,實為信任的話,使得渾身僵冷的曾國藩漸有活氣。這個自詡為今亮的怪傑,是充分相信自己能建功立業、流芳千古的啊!他從心裏感激左宗棠的好心,但嘴上卻有氣無力地說:「國藩自盡,實因兵敗,不得已而為之呀!」
就在曾國藩靖港慘敗投水被救倉皇逃回水陸洲的這天傍晚,巡撫衙門西花廳里,為陶恩培餞行的盛大宴會正在進行。
遺折遺片寫好后,曾國藩反覺得心靜了些。他想起應該向弟弟交代幾句辦理後事的話,於是又拿出一張紙來,寫道:
唯獨左宗棠坐在那裡不語。他既為鮑、陶、徐等人的中傷而憤懣,也為曾國藩不爭氣而懊惱。忽然,鮑起豹又嚷起來:「駱中丞,我們聯名彈劾曾國藩吧!此人在湖南一年多來,好事未辦一樁,壞事數不清。這種劣吏不彈劾,今後誰還肯實心為朝read.99csw.com廷賣力?」
「好吧,讓我慢慢地說給你聽,使你心服口服。」左宗棠一屁股坐到曾國藩床邊,聲色俱厲地說,「你二十八歲入翰苑,三十七歲授禮部侍郎銜,官居二品,誥封三代,皇上對你的恩情,天高地厚,河長海深。洪楊作亂,朝廷有難,皇上委派你幫辦團練,指望你保境安民、平亂興邦,你卻剛剛出師,便以受挫而自殺,置皇上殷殷期望于不顧,視國家安危為身外之事,你忠在哪裡?」
國葆大吃一驚,帶著哭腔說道:「大哥,你不能再尋短見了,你要想開點!」
「說是陶恩培榮升山西布政使,今夜剛在巡撫衙門裡結束了宴會,駱中丞、徐方伯等人親自送他上船。」
透過船上的窗戶,曾國藩看見離他三百步遠的江邊燈火明亮,陶恩培滿面春風地與各位送行的文武官員、名流鄉紳一一拱手道別;各衙門和私人送的禮物,一擔接一擔地抬進陶恩培的坐艙。陶恩培的大小老婆們,一個個披紅著綠、花枝招展地被扶上跳板,一扭一擺地走進船艙。半個時辰后,陶恩培才登上甲板,在眾人一片「珍重」聲中,官船緩緩啟動;然後,一頂接一頂的綠呢藍呢大轎氣派十足地向城裡抬去。似乎誰都沒有想到,有一個從靖港敗回的前禮部侍郎、現任欽命幫辦團練大臣就在離此不遠處。
聽著鮑起豹下達的軍令,西花廳里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曾國葆的貞字營(即原來的齡字營)死傷最重,聽到大哥叫他,垂頭喪氣地進了艙,走到床邊問:「大哥,這會子好點了嗎?」
當燈籠火把、各色執事前後簇擁著幾十頂綠呢藍呢大轎出現在江邊的時候,曾國藩正兀然坐在船艙里,望著汩汩北流的江水出神,心想:湘潭並沒有勝仗消息傳來,看來多半也敗了。長毛確實會打仗,怪不得兩三個月間,便從長沙一路順利地打到江寧。突然,他看到一列龐大的轎隊向他走來,心裏覺得奇怪:如此浩浩蕩蕩的隊伍深夜來到江邊,一定是湘潭獲勝了,駱秉章帶著文武官員們前來祝賀。自從岳州敗北逃到水陸洲兩個月了,除開左宗棠來過幾次外,從沒有一位現任官員登船看望過他。徐有壬、陶恩培等人好幾次送客到江邊,都不肯多走幾步上他的船,想不到今夜大出動。
曾國藩沒想到左宗棠不但不勸慰他,反而來這樣一頓痛罵,又氣憤又尷尬,冷冷地問:九*九*藏*書「你說我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理由何在?」
他站起身,對駱秉章和滿座賓客拱了拱手,說道:「恩培在湖南數年,多蒙各位顧看,今日離湘,實不忍之至,且大戰在即,真恨不得朝廷收回成命,好讓恩培在長沙和全城父老一起與長毛決一生死。只是一切都已安排就緒,今夜就得啟航。恩培感謝各位厚意,就在此與駱中丞、徐方伯、鮑軍門和各位告別了。」
陶恩培、徐有壬立即附合。駱秉章穩重,他制止了鮑起豹的魯莽:「曾國藩兵敗之事,朝廷自會處置。至於彈劾一事,現在不忙,待朝命下來后再說吧!」
猛然間,他見前面有幾個人抬著一口黑漆棺材向江邊走去,在旁邊指指點點的竟是曾國葆!他心裏一驚,難道是曾國藩死了?不然,為什麼由曾國葆親自監抬棺材呢?他吩咐停轎,待後面的轎隊過去之後,轎夫抬著他,飛速向曾國藩的大船奔去。
曾國藩見左宗棠進來,跟他打了聲招呼。左宗棠見曾國藩沒死,舒了一口氣,開門見山地質問:「聽說你在白沙洲投水自殺,有這事嗎?」
為臣力已竭,謹以身殉,恭具遺析,仰祈聖鑒事。臣于初二日,自帶水師陸勇各五營,前經靖港剿賊巢,不料開戰半時之久,便全軍潰散。臣愧憤之至。不特不能肅清下游江面,而且在本省屢次喪師失律,獲罪甚重,無以對我君父。謹北向九叩首,恭折闕廷,即於今日殉難。論臣貽誤之事,則一死不足蔽辜;究臣未伸之志,則萬古不肯瞑目。謹具折,伏乞聖慈垂鑒。謹奏。
說罷突然站起,對身邊的親兵大聲吼道:「傳我的命令,關閉城門,加強警戒,準備香燭花果,老子明天一早上城隍廟裡請菩薩。」
左宗棠摸摸口袋,猛然想起一件事,說:「昨日朱縣令來長沙,談起日前見到伯父大人情形。伯父大人臨時提筆寫了兩行字,托朱縣令帶給你。今日幸好放在我身上,你拿去看吧!」
大哥與滿弟之間相隔十七歲,國葆從來是敬兄勝過敬父。
季弟:吾死後,趕緊送靈柩回家,愈速愈妙,以慰父親之望,不可在外開弔。受賻內銀錢所余項,除棺殮途費外,到家后不留一錢,概交糧台。國藩絕筆。
左宗棠坐在一旁,氣得腮幫子鼓鼓的,心裏罵道:「這班落井下石的小人!」
鮑起豹喝得醉薰薰的,滿臉通紅,他放下了手中的雞腿,嚷著:「怎麼樣?諸位,我早read.99csw.com就把曾國藩這個人看透了。一個書生,沒有一點嘰吧本事,眼睛卻長到頭頂上去了。上百萬兩銀子拋到水裡不說,現在引狼入室,完全打亂了我的用兵計劃。」
曾國藩斜著眼睛回答:「鄙人自用。」
左宗棠又問:「我方才見貞幹指揮人抬了一副棺材往江邊走,這副棺材是給誰的?」
康福走後,曾國藩趕緊收拾一下,戴上帽子,穿好靴子。
左宗棠突然心頭火起,大叫道:「好哇!好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曾滌生,你大丈夫不做,卻要效法愚夫村婦。你若真的死了,我要鞭屍揚灰,勸說伯父大人不准你入曾氏祖塋。」
說罷,擠出幾滴眼淚來。不知是為陶恩培的深情和忠心所感動,還是想起馬上就要打仗而膽怯,很有幾個高級官員掩面哭泣。駱秉章說:「哪能就在這裏分手,我們都一起送陶方伯到江邊上船。」
曾國藩鼓起眼睛吼道:「不要多說了,叫你去你就去!」
左宗棠想,曾國藩畢竟不是俗子,此番能夠復起,前途大有指望。他微露笑容說:「宗棠深怕仁兄一時氣極而懵懂,故不惜危言聳聽。滌生兄,我想你一定是見到今夜江邊送陶恩培榮升而更抑鬱。其實,這算得什麼!像陶恩培那樣的行屍走肉,宗棠從來就沒正眼瞧過。漫說他今日只升個布政使,就是日後入閣拜相,也不過是一個會做官的庸吏罷了。太史公說得好:『古者富貴而名磨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不能在史冊上留下驚天動地、烈烈轟轟的豐功偉績,再高的官位也不值得羡慕。至於世俗的趨炎附勢,只可冷眼觀之,更不必放在心上。孫子云:『善勝不敗,善敗不亡。』經得起失敗,才會有勝利。失敗不可怕,怕的是敗后一蹶不振,缺乏不屈不撓的氣概。昔漢高祖與項羽爭天下,屢戰屢敗,最後垓下一戰,項羽自刎。諸葛亮初輔劉先主,棄新野,走樊城,敗當陽,奔夏口,幾無容身之地,最後才鼎足三分。這些都是仁兄熟知的史事,以宗棠之見,今日靖港之敗,安得不是日後大勝的前奏?此刻潰不成軍的湘勇,異日或許就是滅洪楊、克江寧的雄師!」
慷慨激昂的議論,意氣風發的神態,給曾國藩平添百倍勇氣。他握著左宗棠剛勁有力的雙手,久久說不出話來。
像重病之人盼來的不是救星而是死神,曾國藩頹然倒在船艙里,嚇得康福忙把他背到床上。曾國藩想到自己如九九藏書此辛苦勞累,親冒矢石,盡忠國事,得到的卻是失敗、冷落,陶恩培嫉賢妒能,安富尊榮,尸位素餐,卻官運亨通,步步高升,憤怨、不平、痛苦、失望,一時全部湧上胸膛。他睜開失神的三角眼,對康福說:「把貞幹叫來!」
曾國藩身冒冷汗,慘無血色的面孔開始出現緋紅,兩眼依舊微閉,躺在床上默不做聲。左宗棠繼續說:「令祖星岡公多次說過,懦弱無剛乃男兒奇恥大辱。你將祖訓書之於紳,發憤自勵,並以此教誡諸弟。京中桑梓,誰不知道你曾滌生這些年來自強不息,是曾氏克家興業的孝子賢孫。現在一受挫折,便想一死了之。這不是懦弱無剛是什麼?上讓老父為之傷心,下使子弟為之失望。你死後,何能在九泉下見令祖星岡公?令尊大人在你出山前夕,庭訓移孝作忠,實望你為國家作出一番烈烈轟轟的事業,流芳千古,使曾氏門第世代有光。你今日自殺,使父、祖心愿化為泡影,請問孝在何處?」
「你帶幾個人到城裡去買一副棺材來。」
寫完后,又仔細看了一遍,改動兩個字;想了一下,又附一片於後,片中稱讚塔齊布忠勇絕倫,深得士卒之心,請皇上委以重任,並保薦羅澤南、彭玉麟、楊載福等人。
「真的?」曾國藩簡直不敢相信。
現在,曾國藩輕鬆多了。他要好好思考一下,究竟以何種方式自裁:投水,還是上弔?
前幾天,陶恩培接到上諭,擢升山西布政使,限期進京陛見,赴山西接任。陶恩培心裏好不得意。一來陞官,二來離開了長沙這個兵凶戰危之地。出席宴會的官場要員,城裡各界頭面人物,都殷勤向陶恩培致意。酒杯頻頻舉起,奉承話洋洋盈耳。這裡是榮耀、富貴、享受、昇平的世界。正當駱秉章又要帶頭敬酒的時候,一個戈什哈匆匆進來,向各位報告了靖港之役的消息。駱秉章為之一驚。陶恩培卻分外快活起來。一邊是蒙恩榮升,一邊是兵敗受辱。孰優孰劣,孰是孰非,不是清清楚楚了嗎?駱秉章的酒杯僵在半空中,陶恩培主動把杯子碰過去,微帶醉意地說:「中丞,你感到意外嗎?說實話,這早就在我的意料之中。曾國藩這種目空一切的人,不徹底失敗才怪哩!」
駱秉章苦笑著喝了杯中的酒,心想,你陶恩培今夜就離開長沙了,你可以說風涼話,我怎麼辦呢?看來長沙又要被圍了。想起去年擔驚受怕的那些日日夜夜,駱秉章心裏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