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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田鎮大捷 第六節 康福帶來朝廷絕密

第八章 田鎮大捷

第六節 康福帶來朝廷絕密

「荇農還說了些什麼?」曾國藩強壓住滿腔憤懣,停了片刻后又問。
「明天就走?」嵩燾大驚。
康福見曾國藩臉色不悅,便借喝茶的機會停了下來。
不久,道光帝親自主持大考,將曾國藩升授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銜。曾國藩驚喜非常,由從四品驟升從二品,一連升了四級,儘管天天巴望著陞官,也沒有想到會升遷得這麼快。
「袁學士的確很胖。他要我告訴大人,他已外放蘇州知府,不久就要離京赴任了。」
這兩句話打消了康福的顧慮,他緩緩地說:「除開周、袁二位大人外,我還見了我的兩位遠房親戚,也聽到一些議論。」
道光帝聽畢,頻頻頷首。道光帝是個極重天倫的人。他沒有想到在自己身邊的四品銜臣僚中,尚有祖父母、父母、弟妹妻子一應俱全的福人。他為此深感欣慰,以為是自己的仁德感召天地,降此福人。道光帝已經六十多歲了,他近來考慮得最多的是自己百年以後的事。道光帝有九個阿哥。大阿哥早年夭亡,七、八、九阿哥均年幼,二、三、四、五、六阿哥中唯有四阿哥奕詝、六阿哥奕最得他的歡喜。奕詝平實,奕聰敏,誰來繼承大統呢?他想了一個點子。正是春暖花開時,道光帝先天下詔:明日到南苑射獵,能去的阿哥都隨侍。奕詝連夜為此事請教師傅杜受田。杜受田仔細考慮后,教給奕詝一個計策。第二天傍晚收獵時,道光帝叫各位阿哥自報獵獲數目。奕所獲最多,奕詝卻一矢未發。道光帝奇怪,奕詝奏道:「時方仲春,鳥獸孳育,兒臣不忍傷生以干天和。」道光帝聽后大喜:「吾兒此語,真帝者之言。」當即立奕詝為太子。不過,道光帝也清楚,奕詝到底才具平平,且過於仁柔,必定要破格簡拔幾個品行端方、誠實可靠又有才學的人來輔佐他。道光帝想:曾國藩尚只有三十七歲,與其說是天賜予我以福臣,不如說是天賜奕詝以福臣!望著跪在腳下的曾國藩,道光帝輕輕地說:「曾國藩,你明日一早到養性殿來,朕有話要跟你說。」
「伯涵,你知道唐代舉子的行卷嗎?」
「常規行卷固然已晚,但如果你朝考中的詩文,能在閱卷官評定前,到達一些顯貴名流手中,通過他們來揄揚,事情就好辦了。但時間甚為倉促,只在一兩天之內就要辦好,此事亦頗棘手。」
「立論穩妥,是廊廟之言。」穆彰阿邊看邊想,一直讀下去。當他讀到「若夫賢臣在職,往往有介介之節,無赫赫之名,不立異以徇物,不違道以干時」時,更是心許。
「周學士說,他對大人一向尊敬。過去只著重大人的道德文章,沒有發現大人的軍事才幹。周學士說,大人真正有經天緯地、安邦定國之才,大人既然想打聽朝中之事,他把與大人有關的情況,就所知的,全部說出來,要我回來告訴大人,好使心中有數。」
「價人,你慢慢細細地講,不要怕羅嗦,越詳細越好。」好半天,曾國藩才回過神來,親自將條幅卷好,放進竹箱,然後對康福說。
穆彰阿暗思:聽這口氣,此人莫非亦是那批激進少年?難道看錯人了?
穆彰阿真是神機妙算!倘若不是背熟了大公公的抄單,曾國藩如何能講清殿內四壁所懸挂的眾多字畫。
曾國藩心裏緊縮起來。
「能。」曾國藩流利地背誦道,「八旗子弟兵,健銳此居營。聚處無他誘,勤操自致精。一時看斫陣,異日待干城。亦己收明效,西師頗著名。」
原來如此!過了好一陣,他才問康福:「荇農這個消息可靠嗎?」
「臣記得大殿東壁掛的是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圖》,唐閻立本的《步輦圖》,五代顧閣中的《韓熙載夜宴圖》。西壁掛的是唐韓滉的《五牛圖》,宋郭熙的《窠石平遠圖》,李公麟的《臨韋偃牧放圖》,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南壁上掛的是顏、柳、歐、蘇、黃、米、蔡及趙孟頫、董其昌、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徐渭、朱奇、華昌等名家的法書。北壁上供奉的乾隆爺大閱圖,是臣最仰慕的。皇爺騎在赤白兩色馬上,身著戎裝,右手握弓,左手挈韁,雄姿英發,真天神下凡,前代帝王無一人可及!尤其是乾隆爺御筆親題的那首五律更是氣魄豪邁,決不是唐宋間那些文人騷客的筆墨所可比擬的。」
臣奉命援鄂皖,肅清江面,豈不知艱大之責,非臣愚所能勝任。只以東南數省大局糜爛,凡為臣子者,至此無論有職無職,有才無才,皆當畢力竭誠,以圖補救千萬一。遞自忘其愚陋,日夜愁思,冀收天下之效。然守制未終,臣之方寸,常負疚于神明。雖治軍近兩年,平日墨絰素冠,常如禮廬之日,而奪情視事,此心終難自安。日前田鎮大捷,皆臣塔齊布、羅澤南、彭玉麟、桂明、多隆阿等人之功,微臣毫無勞績。刻下臣擬會同水陸兩路,向九江進發。嗣後湖南之勇,或得克複城池,再立功績,無論何項褒榮,何項議敘,微臣概不敢受。伏求聖上俯鑒愚忱。倘借皇上訓誨,辦理日有起色,江面漸次廓清,即當據實奏明回籍,補行心衷,以達人子之至情,而明微臣之初志。
穆彰阿是曾國藩道光十八年會試大總裁。這年,第三次赴京會試的曾國藩中式第三十八名進士,同行的郭嵩燾落榜。殿試下來,國藩取中三甲第四十二名,賜同進士出身。那時,曾國藩用的名字為曾子城,字伯涵。看完黃榜后,曾國藩心情鬱郁。按慣例,三九九藏書甲一般不能進翰林院,分發到各部任主事,或到各省去當縣令,而曾國藩夢寐以求的則是進翰苑。
「周學士說,這是王爺親口對他說的,絕對可靠。」
穆彰阿在書房裡客氣地接見這位新門生。曾國藩步履穩重,舉止端莊,甚合穆彰阿之意。寒暄畢,穆彰阿說:「足下以三甲進翰苑,實不容易。老夫讀足下詩文,以為足下勤實有過人之處,然天賦卻只有中人之資。但自古成大事立大功者,並不是靠天賦,靠的是勤實。翰苑為國家人才集中之地。雍正爺說過:國家建官分職,于翰林之選,尤為慎重,必人品端方,學問純粹,始為無忝厥職,所以培館閣人才,儲公輔之器。足下一生事業都從此地發祥,願好自為之。」
「中堂大人,這幾年,英夷向我天朝大肆傾銷鴉片,害我人民,吞我白銀,對我中國犯下大罪,且陳兵海疆,意欲威脅,更無恥之尤。」話一說出口,曾國藩就不再拘謹了,他侃侃而談,「中堂大人受朝廷重託,以懷柔之策處理之。對於此種舉措,門生在湖南時,也曾聽到有人非難;這次來到京師,又聽到外省舉子中有講閑話的。但門生卻以為這班人貌為愛國,其實對國事不負責任,不明事理,最終將墮為清談誤國之輩,對於中堂大人老成謀國之苦心全然不知。」
「朕昨日有事耽擱了,卿在養性殿坐了很長時間,殿里的字畫都看到了嗎?」
「漱六真正是好福氣。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如果放我去當幾天蘇州知府,這一生也不枉過了。」曾國藩心情一開朗,說話也有風趣了。
寫好后,天已放明,曾國藩正準備出門散散步,塔齊布急忙來報:「長毛偽翼王石達開已到江西,在九江、湖口一帶修築堡壘。請大人下令,急速東下。」
穆彰阿十分欣賞曾國藩的這番議論。他目視這位厚貌深容的新翰林,覺得他是自己門生中最有才幹最有識見的人,前途不可限量。穆彰阿停下手中的玉球,說:「足下對國事思之甚深,足見足下器識非比一般。請問,足下的名字是誰給你起的?」
「慢著。」對曾國藩的才幹,勞崇光是一向清楚的,雖然前兩次會試未中,但湘籍京官無人不稱許他。就是這次殿試列三甲,其房師季芝昌也為之抱屈。勞崇光久宦京師,閱人甚多,他料定這個農家之子總有一天會大發,不如現在趁其困頓之際助一把。主意一定,勞崇光拍著曾國藩的肩膀,笑著說:「他們憑靠山,憑錢財,你可以憑詩文嘛!」
第二天一早,曾國藩來到養性殿。養性殿是皇宮收藏前代名人字畫的宮殿,皇帝接見臣下,一般不在這裏。守殿大太監名叫過業大,人稱大公公。國藩與大公公打聲招呼后,便端坐在養性殿候駕。一坐整整兩個時辰,時至正午,尚不見召,國藩心中犯疑,請大公公打聽。一會,大公公告訴他:皇上今天不來了,明天在養心殿召見。
受到鼓勵,曾國藩索性來個慷慨激昂:「自南宋以來,君子好詆和局,以主戰博愛國美名之風興起,而控御夷狄之道絕於天下者五百年矣。今之英夷,船堅炮利,國力強盛,更非歷來入侵夷狄可比。我朝宜開放碼頭,與之交易,以行和撫之策為上。若憑一時意氣,妄開邊釁,以今日中國之船炮,門生以為,不可能全勝英夷;既不可全勝,又勞民傷財,國家不寧,故居樞垣者,當以國家千秋大局為重,決不可憑一時意氣辦事。門生深為欽佩大人慮遠謀深,以國事為重的宰相氣度。我朝與英夷交往,應持一種忠信態度。聖人云: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門生以為,與夷狄相往來,忠信篤敬是基礎。至於鴉片一事,宜與英夷講妥,此種東西不能作為正常的貿易品。對內,則給予勾結英夷,私販鴉片,從中牟取暴利的官民,以嚴刑峻法,對那些吸食者,亦要加以從重處罰。只要我們自己內部嚴行禁絕,門生想,英夷之鴉片在中國市場上就會自然消除,此為釜底抽薪之策。而與英夷作刀兵交鋒,不過是揚湯止沸罷了。」
曾國藩頓時茅塞大開,興奮地說:「晚生有個辦法,可以讓多人很快就見到我的場中詩文,只是要仰仗老前輩鼎力相助。」
袁芳瑛的話使曾國藩大為震動,難怪陝西、江西的協餉至今未到,難道是朝廷把它調給了江南、江北兩大營?一股委屈的情緒襲上心頭。
穆彰阿此時並非已知曾國藩有處理軍國大事的才能,只是早聞朝野對自己辦理夷務嘖有煩言,各省進京舉子中有些是清流派的中堅力量,他想通過與曾國藩的談話,來試探一下應試舉子們,尤其是考中的進士們對他舉措的評價。曾國藩知道穆彰阿對外的態度一貫柔軟,這種態度遭到不少血氣方剛的舉子的痛責。在這些人面前,曾國藩有時也附和一兩句。不過他的對外態度,基本上和穆彰阿是一致的。今天正好當面對這位恩師傾吐自己的意見:「中堂大人在上,這樣大的國事,您能夠下問門生後進小子,使門生受寵若驚。中堂大人既然如此信任門生,門生就將心裡話直說吧!」
曾國藩是個心細的人,他回到家裡,越想此事越蹊蹺。在翰林院當差七年了,受皇上召見也有好幾次,從來沒有遇過這樣的情況,也沒有聽說過有這樣的事。他趕緊套上馬車,去見恩師穆彰阿,請教此中原委。穆彰阿也覺得奇怪。詳細詢問事情的前前後後,和闐玉球read.99csw.com在手中滾過百把圈后,他明白了。穆彰阿立即叫僕人帶上三百兩銀子去找大公公,要大公公將養性殿內的陳設,尤其是四壁懸挂的字畫,一幅不漏、一字不漏地抄出。夜間,大公公送來抄單。穆彰阿要曾國藩讀熟記住。
「不考了。」國藩將最後一本書重重地往竹箱子里一扔,「歷來三甲有幾個進翰苑的?我乾脆回家去,等著赴哪個偏遠小縣吧!」
聽說大學士要給自己改名,曾國藩欣喜過望,忙道:「請恩師賜與。」
「是門生曾祖父起的。」
「都有哪些?」
康福見兩個玉球、一幅字,便使曾國藩沉思這樣久,很有點納悶,他不敢貿然動問,只得在一旁呆立著。
「臣昨日在養性殿候駕時,略為瀏覽了一下。」
正當曾國藩緊跟穆彰阿,效忠道光帝的時候,道光帝卻龍馭上賓了。皇太子奕詝登位,即咸豐帝。咸豐帝做太子時便厭惡穆彰阿在朝中拉派結黨,即位不久,就撤了穆彰阿的一切職務,強令致仕。曾國藩因為謹慎,並沒有被咸豐帝目為穆黨,仍然給予信任,但曾國藩卻自此失去了一個強有力的靠山。在京中時,曾國藩也悄悄到穆府去過幾次。他永遠感激穆彰阿的恩德。這次派康福去穆府,固然是去詢問消息,也是要康福代他去看望看望。沒有想到,兩年多不見,恩師已衰弱至此!曾國藩心裏覺得冷冰冰的。
「那天,皇上正在養心殿東閣批閱奏章,內奏事處送來武昌、漢陽克複的捷報。皇上看后,高興地離開座位站起,大聲說道:『想不到曾國藩一介書生竟然建此殊勛,朕要重重地賞他』,立刻吩咐內閣擬旨。內閣擬好之後呈上,皇上親自添了一句:『曾國藩著賞給二品頂戴,署理湖北巡撫,並加恩賞戴花翎。』內閣將聖旨由兵部用火票遞出。第二天,大學士祁雋藻見皇上。皇上又在祁雋藻面前竭力誇獎大人,並說那年幸虧他出班說情,不然真會冤枉了忠臣。誰知祁雋藻那昏老頭,不僅不為大人說話,反而,」康福說到這裏,猶豫了一下。
「什麼事?」儘管曾國藩聽到這些話后時憂時喜,但這些消息的確是太重要了。聽說又有一樁絕密事,曾國藩禁不住神情竦然起來。
「周學士說,也是武昌攻克后不久,皇上有次在南書房,當著潘祖蔭等一批值班翰林說,現在江北大營圍江寧之北,江南大營圍江寧之南,桂明、多隆阿的軍隊從長江北岸向江寧進攻,曾國藩的湘勇從長江南岸和江面上向江寧開進。朕已布置四路大軍將江寧包圍住了,誰先攻下江寧,活捉賊首,朕便封他為王。」
「他們在哪個衙門?」從沒有聽說過康福有親戚在北京,曾國藩有點奇怪。
穆彰阿的這幾句話,對曾國藩來說,好比醍醐灌頂,既實在,又寄與厚望。遇到這樣一位恩師,真是最大的福氣。大恩大德,將何以報答?國藩含著熱淚,用著近於顫抖的聲音說:「中堂大人,門生永遠銘記您山高海深般的恩情,銘記您今晚的諄諄教誨,做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才,報答您對門生的知遇之恩。」
皇天不負苦心人。有穆彰阿的存心籠絡,再加上後來唐鑒的實心揄揚,曾國藩仕途一帆風順,幾年工夫,便已遷升為從四品銜翰林院侍講學士。曾國藩名位漸顯,為人卻更加謙虛謹慎,門祚鼎盛,每以盈滿為戒,遂將書房命名為「求缺齋」,時時提醒自己。
「不要緊,隨便談談。這幾年來,英夷在我東南海疆一帶尋事生非。去年,其東印度司令馬他侖率兵船在廣州海口揚威耀武,老夫荷蒙皇上信任,權中樞之職,內事好辦,唯有對英夷之侵犯,深感難於處置。今夜無他人,老夫想聽聽足下的意見。」
如同一個古董愛好者的眼前忽然出現了商周彝鼎,曾國藩周身滾過一陣熱浪,兩隻三角眼炯炯發光。大丈夫生當封萬戶侯。現在豈只是侯,只要努力,竟然可以得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的尊貴了。這個荷葉塘的世代農家之子,哪怕是最狂熱的時候,也都沒敢企望到達這一步。他在心裏暗暗下定決心:只要能先克江寧,受封王爵,眼前和今後的所有艱苦委屈,甚至是侮辱,都要忍受下來。這樣一想,剛才的憤懣差不多立即化光。他換了一種輕鬆的口吻問:「漱六身體怎樣?還是肥肥胖胖的?」漱六是他對親家湘潭袁芳瑛的昵稱。
曾國藩忙接過,打開看時,心裏倒抽一口冷氣。原來那條幅赫然寫的是「好漢打脫牙和血吞」八個字,旁邊一行小字,「與滌生賢契共勉」。字跡歪歪斜斜,可以想見書寫者作字的艱難。曾國藩心裏一陣酸楚。他絕沒有想到,當年八面威風的恩師,居然會給他送來這樣一行字!是自己失意憤懣心情的發泄,還是對弟子的教誨?
康福說:「周學士從一位王爺那裡聽到一件極機密的事。」
「謝恩師賞賜。門生從今日起改名曾國藩!」曾國藩離開座位,在穆彰阿面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
穆中堂打發家人送給大人兩個玉球。」康福從包袱中將球拿出。曾國藩看到這兩個熟悉的深綠色和闐玉球,如同見到贏弱憔悴的穆彰阿,一股宦海沉浮難測的悲愴之情湧上心頭,他在心底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玉球在曾國藩的手中輕輕滾動兩下后,被擱置在書案上。康福又從包袱里拿出一幅字來,遞給曾國藩說:「穆中堂還送給大人一張條幅。」
穆彰阿搖搖頭,說:「『子城九_九_藏_書』,這個名字小氣了點。若足下不在意的話,老夫替你改個名如何?」
「周學士講,祁雋藻這麼一說,皇上像是被提醒了似的,說:『老先生老成謀國,忠心可嘉。朕一時高興,沒有想到這一層。看來曾國藩不宜署理湖北巡撫。』祁雋藻說:『老臣今日正為此事而來。我朝制度,兵皆世業,將皆調補,士兵本身登於國家名冊,家口載於兵籍,尺籍伍符,兵部按戶可稽,國家對於將弁,銓選調補,操于兵部,故軍隊歸於中央。雖然白蓮教造反時,各省都組織鄉勇,但只是捍衛鄉里,剿匪安境而已,人員也不過數十上百。現在曾國藩的勇丁已達二萬,勇由將募,將聽曾國藩之令。這二萬人馬,已變成聽命于曾國藩一人之令的軍隊。皇上想過沒有,若現在再授與曾國藩巡撫之職,握有地方實權,後果將會如何?皇上,古話說得好:水能載舟,也能覆舟啊!』皇上明白祁雋藻的意思,說:『那就收回成命,賞他一個兵部侍郎銜吧!』」
曾國藩答道:「臣今年三十七歲,上有祖父母、父母椿萱重慶,下有弟妹、妻兒俱全,臣又荷蒙皇恩,供職翰苑。臣思自身是何等愚賤之輩,居然能享此罕見天倫之樂。此生足矣,夫復何求!遂自命書房曰『求缺齋』,取求全于堂上,而求缺於己身之意也。」
道光帝暗自詫異:此人對事物觀察之細和記憶力之強,非常人可及,好一個不可多得的福人能臣!
名單進呈道光帝時,穆彰阿又特地在皇上面前,將曾國藩詩文大為稱讚一番。道光帝拿過《烹阿封即墨論》,粗粗讀了幾句,頗覺清通明達,於是用硃筆將名字由第三名劃在第二名。
「袁胖子這個人就喜歡信口開河,將來會在這點上吃虧的。」說的當然是真話,但這樣的真話豈是隨便可說的!曾國藩很為自己這位言行不甚檢點的親家擔心。
康福喝了一口茶,又說下去:「我那晚去拜訪周學士,恰逢家中有客,周學士留下大人給他的信,要我明晚再去。第二夜我又到周府。學士甚是客氣,看得出,那是一位豪爽曠達、極好相處的人。」
「請說下去。」
「晚生從試場出來后,就徑來老前輩府上。請老前輩幫我叫十個抄手,備十匹快馬,把我的場中詩文立時譽抄十份,火速分送十位前輩大人,請他們幫忙。」
曾國藩感激勞崇光,更感激穆彰阿。當晚,曾國藩便去拜謁穆彰阿。
「這種親戚,從我個人來說,實在沒有走動的必要,但我想了解一下京師下層百姓對湘勇的看法,問問他們還是合適的。」
穆彰阿才地平平,朝野中外詆毀者不少。道光帝有次婉轉責問他:「卿在位多年,何以無大功大名?」穆彰阿答道:「自古賢臣順時而動,不標新立異,不求一己之赫赫名望,只求君王省心,百姓安寧。」曾國藩的這番議論,說到穆彰阿的心坎上,真可謂不相識的知己。穆彰阿主持過多次會試,閱過數千份試卷,大凡年輕新中進士,幾乎個個心高氣傲,口出大言,唯獨此人不這樣,難得!他當即圈定曾國藩為翰林院庶吉士。排名次時,列為一等第三名。
穆彰阿聽到這裏,已明白曾國藩的意思,心中很感欣慰:這個人是看準了。
「筠仙,我們明天就啟程回湖南吧!」曾國藩將書一本本收拾好,心情沉重地說。
「三甲進翰苑的,每科都有幾個。」勞崇光聽完曾國藩的話后,沉思一會說,「不過,那幾個破例的人,或是有很硬的後台,或是有萬貫家財。你一個湘鄉的農家子弟,一無靠山,二無錢財,要以三甲進翰苑,怕難啊!」
聽到這句話,曾國藩又如同從冰窟來到溫室,渾身充滿融融暖意。
「有什麼好主意?你說吧!」
「大人,我這次在北京盤桓十天,遵令拜謁了周學士、袁學士。穆中堂患病,我第一次沒見著,第二次再去仍沒見到。
「伯涵兄,還有朝考哩!」
「周學士說,皇上的確這樣說過,當時聽到這話的有好幾個翰林學士。而且,袁大人也知道有這事。」
康福一直談到半夜才離開。下半夜,曾國藩一直未眠。兩件大惑不解的事情總算有了解答。衡州出師之日所受到的降二級處分,改署撫為兵部侍郎銜,原來都事出有因。這些事,年輕的王闓運看得透徹,自己有時反而不清醒。他深悔不該接受王世全所贈之劍,那時只想到這是攻克江寧的吉兆,卻沒有料到會授仇人怨家以把柄。好危險啊,若不是袁漱六能言善辯,豈不招致巨禍!「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曾國藩反覆默念著先哲的格言,彷彿覺得今夜長進了很多。他從心裏佩服皇上的聖明,感激皇上的信任,對皇上優待江北江南大營,也寬懷釋然了。曾國藩發誓,今生今世要竭忠儘力為國效勞,以報答兩朝聖主的知遇之恩。轉念,他又想:皇上還年輕,識人和治國的經驗都不夠,難保今後沒有人在他面前再進讒言。
曾國藩一聽,如同掉進冰窟,渾身發冷。「既然這樣,過兩天我就回湖南算了。」他後悔不該到勞府來。
「說得過頭了。」曾國藩嘴上謙虛,心裏卻樂滋滋的:不要小看這幾句話,這是京師的輿論啊!
「這個老夫子,怎麼說出這種話來,豈不是越活越糊塗!」曾國藩在心裏狠狠地罵道。
康福的北京之行,除他們二人外,整個湘勇中再無人知道,故曾國藩將會見康福的地點定在卧室,並吩咐荊七:「今晚任何人都不見。」
九九藏書袁學士還跟我說了一件絕密的事。」
朝考一結束,曾國藩顧不得休息吃飯,立即趕到煤渣衚衕,勞崇光早已經安排好一切。次日傍晚,主持朝考的大學士穆彰阿和各位考官,都從四處聽到三甲同進士湖南曾子城的詩文甚是出色。穆彰阿特地調來試卷,先看他的策論。策論命題為《烹阿封即墨論》。文章的開頭,便引了起穆彰阿的興趣:「夫人君者,不能遍知天下事,則不能不委任賢大夫;大夫之賢否,又不能遍知,則不能不信諸左右。然而左右之所譽,或未必遂為藎臣;左右之所毀,或未必遂非良吏。」
尤其是那批滿蒙顯貴,對漢人從來就抱有深刻的偏見,對手握重兵的漢人更不放心,皇上也最聽得進他們的話。歷史上帶兵在外的將帥,為取信君王,有劉秀遣子侄于朝、王翦索賞田園以示無大志的先例。曾國藩想,到一定時候,這些都可以仿效。而眼下先要在皇上面前建立一個謙虛謹慎、不居功不自恃的形象。他走到書案前,抽出一張紙來,給皇上擬了一道奏摺:
「曾國藩,朕聞你的書房名為『求缺齋』,是何意?」一次侍講完畢,道光帝問曾國藩。
「好主意,就這樣辦!」
「反而什麼,說下去。」
「袁學士講,那是湘勇尚未出湖南境內時,一日,皇上忽然召見他,袁學士頗為緊張地來到懋勤殿。皇上問:『你和曾國藩是親家?』袁學士答了聲『是的』,心裏想,皇上怎麼會知道?皇上又問:『有人說,曾國藩在衡州練勇,接受王夫之後人送的寶劍,而這把劍是前明永曆所賜,王夫之曾持此劍與我南下大軍為敵。你知道這事嗎?』袁學士對我說,他當時聽到皇上的發問,渾身流汗,內衣都濕透了,心裏又驚又怕。
郭嵩燾只二十一歲,又是第一次參加會試,沒有連捷,他並不以為意。這些天來,他一直為曾國藩高中而興奮。令曾國藩感動的是,報捷那天,嵩燾特地買了酒菜,祝賀國藩;自己落榜,無半點苦惱。
「你剛才說,漱六也知道皇上講的那句話,他還給你講了些什麼?」曾國藩對夫人的衣料、女兒的首飾毫無興趣,他關心的是朝廷對他和湘勇的看法。
穆彰阿對曾國藩的感激很是滿意。他是一個閱世甚深的老官僚,憑他的觀察,知道這個湖南鄉下人的這番話,是發自內心的。這種出自邊鄙的人,一旦確定一種信念,產生一種情感,便會終生不渝;而那些出自官宦之家,生於通都大邑的闊少爺,儘管說起話來滔滔不絕,發起誓來指天畫地,但他們的感情,大多來得快,去得也快,表演的成分多,實在的東西少。穆彰阿微笑著望著曾國藩說:「我想問足下一件國事,你儘管按自己的想法談。」
曾國藩禁不住在心裏笑起來:原來是這樣遠的瓜蔓親,難怪康福不曾提過。
穆彰阿隨手從茶几上拿起兩個深綠色和闐玉球,站起身,平穩地走了十幾步,又坐下來,謙和地望著曾國藩微笑,玉球始終在手上圓熟地滾動。穆彰阿的這種宰輔風度,令曾國藩傾倒。
曾國藩輕輕地點頭讚許。康福繼續說下去:「當我到了京城的時候,武昌、漢陽同日克複的捷報先已到了。我的表兄表舅對大人和湘勇的戰績讚不絕口。表兄說『到底還是我們湖南人厲害』。表舅還得意地說他見過大人,那年大公子生病,他親自送葯到府上,說大人是當今的郭子儀。」
「卿可曾背誦得出?」道光帝對曾國藩的對答如流很滿意。
「皇上聽了這話如何呢?」曾國藩追問。
「荇農知道許多內情。」曾國藩預感到有些不祥,兩隻眼睛專註地望著康福,聽他的下文。
「袁學士的太太還送給夫人一段衣料,送給大小姐一對金手鐲,都放在包里,等下一併拿出來。」
「老前輩,殿試都完了,行卷還有什麼用呢?」
曾國藩對穆彰阿如此信任自己,感到誠惶誠恐,戰戰兢兢地回答:「不知中堂大人要垂詢何事?門生長年處於偏遠之地,見聞一向淺陋,只恐有辱下問。」
「我哪有在衙門裡做事的闊親戚。」康福苦笑一下說道,「一個在崇文門外開南貨店,是我共太公的堂兄的內弟。一個在前門外大柵欄開一家小藥店,是我母親娘家的族弟。」
「老前輩,我的詩文,如果考官不賞識怎麼辦呢?」憑詩文進翰苑,當然是正路,但殿試不也是考的詩文嗎?你寫得再好,主考不喜歡,有什麼辦法!曾國藩緊張地瞪著眼,望著悠然自得的勞崇光,聆聽他的下文。
曾國藩抱著一絲希望,來到煤渣衚衕勞府。
「祁雋藻反而說:『曾國藩不過一在籍侍郎,猶匹夫耳。匹夫居閭里,一呼百應,恐非朝廷之福。』」
是的,善化勞崇光是個愛才又結交很廣的人,去求求他!
「皇上真的這樣說過?」曾國藩對此表示懷疑。自平定三藩之亂后,清朝歷代再也不封漢人為王。難道是皇上忘記了祖制?還是皇上鑒於長毛氣勢猖獗,難以平定,特為破格懸此重賞?抑或是皇上斷定自己這個四路大軍統帥中的唯一漢人,不能最先攻下江寧?
穆彰阿任軍機大臣已十余年,門生故吏遍天下,曾國藩萬分慶幸能得到他的如此垂青。「朝中有人好做官」,曾國藩一直最犯愁的便是朝中無人。現在終於找到了靠山,而且是最可靠的靠山。春日明媚,春風駘蕩,春闈順遂的荷葉塘世代農家子弟,決心既要充分利用一切可用的外在條件,又要扎紮實實地積蓄學問read•99csw•com、鍛煉才幹,在這個最高的權力角逐場中,經過二十年三十年奮鬥,擊敗所有的競爭對手,登上人臣的權力頂峰──大學士的寶座。
穆彰阿注視曾國藩良久,鄭重其事地說道:「足下今為翰林,我朝宰輔之臣大半出於此地,足下切莫以一名士才子自限,而要立志做國家的棟樑之材。老夫想足下當改名為國藩,取做國家藩籬之意。足下以為如何?」
行卷是唐代科場中的一種習尚。應舉者在考試前把所作詩文寫成捲軸,投送朝中顯貴,這就叫「行卷」。國藩當然知道,但他沒有干過。一來國藩與朝中任何顯貴無一面之識,二來他相信自己的場中詩文定然會十分出色,無須行卷。經勞崇光這一提,曾國藩倒有點悔了,若通過朋友輾轉投送,平日所作詩文,也有可能到達朝中一二顯貴之手。不過,現在已晚了。
康福對周壽昌的評價,使曾國藩略感意外。自從周壽昌那次在妓院喝花酒後,曾國藩就不喜歡他了,認定他是一個風流放蕩的才子,像杜牧、唐寅那樣,不是一個成大器的人物。只是上次周壽昌給郭嵩燾來信,談到奕、肅順薦舉的事,才使得曾國藩覺得他也還重友情,講義氣,於是主動給他去了信,周壽昌也回了信,二人重歸和好。至於周壽昌的豪爽曠達、極好相處這些特點,曾國藩先前注意不夠,經康福一提,想一想,的確如此。他想:平素總自詡會識人用人,白跟周壽昌相處這多年了,竟不如康福一面之交看得準確!
「伯涵兄,那次我們拜訪勞御史時,他很讚賞你的才華,說若需要他幫忙處,他將儘力而為。你何不去找找他,他或許有辦法。」
這是哪個龜孫子告的密?若皇上存心追究,加上一個謀反的罪名都有可能。王夫之後人贈劍的事,他一無所知。袁學士說,幸而他曾經訪問過王夫之故居,知道王氏家藏的這把寶劍的來歷,於是他對皇上說:『曾國藩受沒有受王夫之後人所送的劍,這事我不知道。但有一點我清楚,藏在王夫之故居的那把劍,並不是永曆贈給王夫之的,而是洪武賜給王夫之祖上的。』皇上問:『你怎麼知道?』袁學士答:『臣是湖南湘潭人,湘潭離衡州只有兩百余里。臣少時在衡州讀書多年,到過王夫之的故居,見過這把劍,並且從王夫之後人那裡打聽過這把劍的來歷。』皇上說:『既不是永曆賜給王夫之的,那這事就不消過問了。』袁學士說:『皇上聖明。據臣所知,王夫之雖然做過前明的臣子,他後來還是擁護我大清的,故康熙爺贈米給他,死後還被宣付國史館立傳,乾隆爺修四庫全書時,還收了他的四部著作。曾國藩乃一荊楚下士,蒙兩朝聖恩,才有今日的地位。其耿耿忠心,皇上是知道的。何況此劍並非王夫之的,即便是王夫之的,也不能據此而對他的忠心有所懷疑。臣聽說曾國藩在湖南練勇,艱苦備嘗,其為人剛正廉明,疾惡如仇,在湖南得罪不少人,或許有人挾嫌亦未可知。祈皇上明察。』皇上稱讚袁學士奏對得體,沒有再問下去了。袁學士對我說,挾嫌之人很可能就是陶恩培。此人慣行的手段是用重金收買京官,又最喜歡向朝廷上密折。衡州知府陸傳應是他的心腹,船山後人贈劍事,多半是陸傳應得知后,再告訴陶恩培,陶恩培再密告皇上的。袁學士又說,德音杭布極有可能是僧格林沁等滿蒙親貴安置在湘勇中的密探,要大人加倍提防。」
曾國藩想:十年之間,由進士而得閣學者,惟有房師季芝昌和張小浦及自己三人,湘籍官員中,三十七歲位至二品者,本朝立國二百年來,僅只自己一人。他感激恩師穆彰阿的深厚關懷,感激皇恩浩蕩。是的,沒有穆相,沒有皇上,他這個卑微的荷葉塘農家子,怎麼可能在短短的十年間,便成了朝廷的卿貳之貴!
對於如何向曾國藩報告在京所得的情報,回來的一路上,康福作了深思熟慮。這趟京師之行太重要了,許多機密,在兩湖是永遠無法知道的。如果不了解朝廷真實意圖,再好的作為行事,都有可能成為瞎碰亂撞。為此,康福十分佩服曾國藩派他進京的這個決策。康福沒有做過官,不懂官場奧妙。他以為曾國藩這兩年來拼死拼活組建湘勇,攻克武昌、漢陽,朝廷上下一定會是一片讚揚之聲。誰知大謬不然。那些不利的消息要不要告訴他呢?康福苦惱地想了許多天。最後,他決定和盤托出。康福認為這才是對曾國藩的真正忠誠,如果報喜不報憂,反而會誤大事。
「袁學士對此事比周學士還了解得多些。袁學士說,皇上在南書房裡說的話,立刻被傳了出來,大家都在議論這件事。據說幾天後,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對皇上說,皇上將最高爵位賞給攻下江寧的人,必定對前線是個極大的鼓舞。但他提醒皇上,江北大營是琦善為首,江南大營是和春為首,北路大軍是桂明、多隆阿為統帥,他們都是滿人,若立此蓋世功勛,當然可以封王。但水路和南路是曾部堂在指揮,倘若曾部堂先攻下江寧,若封王又壞了祖制,不封王又失信于天下。皇上說,琦善、和春就在江寧旁邊,當然是他們先攻下江寧。僧王說不一定,琦善、和春均非成此大功之人,除非皇上對南北兩大營再增兵加餉。袁學士說,從那以後,朝廷事事優待南北兩大營。袁學士對此頗為氣憤,說:皇上是想漢人出力,滿人封王。」
翌日,道光帝在養心殿東閣召見曾國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