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杜宇有點詫異地回過頭，「謝謝。」他退出遊戲，從抽屜里拿出一雙筷子，打開肉醬瓶蓋，把筷子伸進去攪和了幾下，又拿出來放進嘴裏。

「你這傢伙。」孟凡哲恢復了常態，悻悻地說。

「我說方木，」劉建軍抹抹嘴邊的西瓜汁，「加入法學院籃球隊吧，下次打『碩士杯』，你來打得分後衛。」

深呼吸。

「還能感到白色的光么？」

「好了，他逗你呢。」方木看見孟凡哲的眼睛都要突出來了，忙開口說道。

終於，睡意如沉重的黑幕般撲面而來。

「呵呵，那當然了。怎麼樣，願不願意說說你為什麼害怕點名？」

「呵呵，好。」

「想聽點音樂么？」

「很奇怪是么？」

杜宇彎腰從床下拿出球鞋，蹬在腳上，轉頭對方木說：「一起去吧。」

「我想起來了。9歲那年，看見一個口吃的解放軍叔叔被體罰。」

剛剛得分的同伴興奮地跑過來，沖方木高高地揚起一隻手，方木不知所措地也揚起手。「啦」兩隻手掌響亮地拍在一起。

「可是，為什麼呢？這也是一種恐懼症么？」

大家「轟」地笑開了，劉建軍拿起一塊瓜皮作勢要扔過來，方木笑著做被擊中狀。

「是……是吧。」

「我在和小朋友玩衝鋒打仗的遊戲（聲音變得稚嫩、活潑），在沙坑裡……二胖真賴，每次死了都不躺下……那邊有解放軍叔叔在練隊列（聲音變得羡慕、憧憬），真威風啊……一二一、一二一……點名……王立波，到。孟凡哲，到。嘻嘻……咦，那個叔叔怎麼了？怎麼一到他那裡就卡住？哎呀，當官的叔叔好生氣（聲音變得恐懼）……重新點名……怎麼又卡住……還重新點名……叔叔加油……口吃？……哎呀，不要打人（身體開始顫抖）……好多血……叔叔被罰，一個人在操場上跑步……」

「呵呵，沒關係，這很正常，對你來講，這些書也的確是深了點。最近怎麼樣？」

「你這樣就對了，多和大家聊聊，別老是誰也不搭理。」

「嗯——我也不記得了。抱歉。」

這一聲，讓方木的心陡然熱了一下，他感到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正悄悄地回到他身上。

方木應了一聲，從包里拿出一瓶肉醬，放到杜宇的桌子上。「給，我媽做的，嘗嘗。」

「很好，靜靜地享受吧。」

那些炎熱的下午，那些赤|裸的、淌著汗水的脊樑，那些大聲笑罵和友善的喝彩。

突然hｔｔpｓ://ｒｅad.９9ｃsｗ•ｃｏｍ可以看見眼球在眼皮下快速轉動。

天氣越來越熱，莫名其妙的，心情也好起來。坐在返校的公共汽車裡，輕柔的風吹在臉上，癢酥酥的，很舒服。窗外是熾熱的陽光，鼻子里有青草的味道。摸摸包里的瓶瓶罐罐，是媽媽塞進來的肉醬和泡菜。懶懶地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打盹。

「我來防守他。」劉建軍跑到方木身邊，緊緊貼住他。

被什麼東西硌了一下，他把手伸進枕頭裡，是那把軍刀。墨綠色的刀柄，粗糙，曾被火烤化的部分略有起伏。打開來，刀鋒在燈光的映襯下寒冷無比。

這種感覺，多久沒有了？

疾停，起跳，出手。熟悉的感覺。

其實生活中有很多快樂，只是我一直覺得自己不配去享受。

「是么？」方木一邊整理東西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

「來了來了。」孟凡哲急忙轉身跑出去，幾個人也跟了出去，「呵呵，哪個傻帽這麼倒霉。」

夢中的杜宇隱隱地聽到自己的室友在床上翻來覆去。

「不打擾吧？」

「哈哈，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貓在哪裡。」杜宇舉起飯盆，「還剩個尾巴，你要不要嘗嘗？」

「老兄，看得出你最近心情不錯啊。」杜宇一邊嚼著一邊說。

「……能。」

「好。」方木笑著說。

「你願意幫助我么，老師？」

那些在無憂無慮的生活中悄然逝去的青春。

「當然，解決任何問題都要找到關鍵，尤其是心病。找到原因就好辦了。」

「很好，現在白色的光慢慢散去，你的身體和精神在慢慢蘇醒。我從十倒數到一的時候，你就會完全醒來。懂了么？」

「我回憶起來的這些事，有幫助么？」

「哦？那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害怕點名的？」

臨睡前，方木去洗澡間沖了個涼。站在噴頭下，冰冷的水淋滿全身，有一種說不出的暢快。方木仰起頭，讓水流盡情地沖刷著自己的臉龐。

方木每天都像其他人一樣在校園裡或忙碌或悠閑地來來往往，踏踏實實地過了一個星期的安靜生活。周末抽空回了一次家，飽飽地吃了幾頓媽媽做的飯，人也胖了兩斤。

「那就多吃點，我這裏還有。」

睡覺。看書。上課。偶爾打打籃球。不用考慮有誰會被殺。不用面對吸血的瘋子。連噩夢都很少做。

再次爆發大笑，孟凡哲上去猛掐劉建軍的脖子。

「不，我一點也不奇怪。我曾經認識一個人九_九_藏_書，他不敢一個人過橋。」

「呵呵，不大懂。很多東西都看不明白。」

「天哪，我剛才……被催眠了么？」

「還好。」

「這傢伙，不會又做噩夢了吧？」他小聲嘟囔了一句，又沉沉睡去。

「好，現在我會慢慢從一數到十。當我數到十的時候，你的潛意識會帶著你回到過去某一段時光，你會看到一個對你來說具有巨大影響力的事件。當我數到十的時候，無論你看到什麼，想到什麼，都請把它說出來。說出來以後，快樂的，你會記住，不快樂的，就會把它拋棄掉。好么？」

是的，當時，我就是這麼快樂。

呼吸猛然變得急促，身體劇烈痙攣。

劉建軍扔下球，一把拽下杜宇頭上的耳麥，「別玩了，打球去。」

半場四對四的比賽開始了。八個人在球場上跳躍著、爭搶著，不，準確地說應該是七個人。球賽的頭幾分鐘里，方木一直手足無措地站著不動。既不上去爭搶，也沒有人給他傳球。

「靠，太准了。」

「好了好了，現在我們結束這次經歷。剛剛你所看到的一切，已經深深地印在你的腦海中，無論到什麼時候，你都能輕易地回想起來。是么？」

「呵呵，你不知道，」劉建軍說，「這小子這幾天養了只貓，起名叫湯姆。」他對方木擠擠眼睛，「所以我們現在都管孟凡哲叫傑瑞。」

「不了，」孟凡哲擺擺手，「我來找湯姆。」

「唰」，籃球直落網心。

「你信任我么？」

「嗯……是的。」

這時走廊里傳來一陣氣急敗壞的喊聲：「孟凡哲，快來，你的死貓在我床上拉屎了！」

「這小子，真看不出來啊。」

「我？」方木扔掉一塊瓜皮，突然笑著說，「我可是要出場費的哦。」

「重新分伙吧，我們要方木！」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害怕什麼？」

「好，那我們開始。1－2－3－4－5－6－7－8－9－10。」

「哪一段讓你覺得放鬆？」

「對，很好。慢慢地呼出來，就這樣做，很好。再來一次，深深地吸氣，呼氣。很好。你喜歡什麼樣的環境。」

「你這傢伙，當自己是大牌球星啊，要不要出場費啊？」杜宇笑著說。方木猶豫了一下，從衣櫃里拿出一條運動短褲。

「很——舒服，心裏很——輕鬆。身上——好像有——白色的光。」聲音低沉，好像說出每個字都要費很大的力氣。

（很好，這說明潛意識已經開九*九*藏*書始提供信息了。）

籃球蹦跳著落在方木腳下，蹭在牛仔褲上，留下一塊灰跡。劉建軍見弄髒了方木的褲子，有點尷尬地說：「對不起啊。」

「好，十，白光越來越淡，你覺得身心都很放鬆；九，你現在越來越清醒；八，慢慢恢復身體的正常感覺；七，手指開始有感覺了；六，你的內心平靜安詳，感到很愉快；五，越來越清醒；四，脖子慢慢轉動；三，你感到渾身都蘊藏著巨大的能量；二，就要醒來了，前面就是出口；一，你已經完全清醒了，睜開眼睛！」

「謝謝。」

「我希望你能信任我。看著我。也許，我能幫助你。」

「先聽聽這個。」

身邊是兩個數學系的男生，邊洗邊討論今天在圖書館里遇到的「身材超棒」的美眉。

「像這樣么？」

「這叫『心因性記憶喪失』，這種記憶喪失帶有一種選擇性。也就是說，你會有選擇地去忘記那些帶給你痛苦的經歷。說穿了，就是一種逃避。」

「別么客氣。我只有一個要求，要為我保密，好么？」

「哦，不了。」

「是啊，後來發展到連獨自通過比較狹窄的街道他都做不到，需要太太陪著才行。」

「哪裡話。還要水？」

「可是我為什麼一直都想不起來？」

「當然。藥物治療結合行為治療，他很快就痊癒了。」

「呵呵，沒什麼。來，躺到這張椅子上來。怎麼樣，舒服么？」

門被推開。劉建軍拿著籃球和幾個同學嘻嘻哈哈地闖了進來。看見方木也在，幾個人的聲音不約而同地都降低了。

「好，我也走了，方木，哪天我們好好較量一下，一對一。」劉建軍站起身來。

「嗯，海邊吧。」

「真香啊。」杜宇裝作意猶未盡的樣子咂咂嘴巴。

「走吧，一起去吧。」劉建軍也客氣地邀請。

「……懂了。」

「哦，很舒服。」

直到天黑得完全看不清球了，他們才意猶未盡地離開球場。路過校園商店的時候，方木去買了一個冰鎮西瓜。

「那幾本書看完了？」

「呵呵，就算是吧。」

球又傳過來，接住球，拍兩下，胯|下運球，右肩探出，體前變相……

杜宇費力地向籃下突破，起跳后，看見大個子劉建軍正揚著手準備給他一個結結實實的大帽。情急之下，餘光瞥到方木正站在罰球線附近，一揚手把球傳給了方木。方木一愣，本能地接過球。這時一個同伴已經鑽進了籃下，周圍無人防守，方木想也不想，ｒead•99ｃsｗ.ｃｏｍ飛快地把球傳給了他。同伴非常輕鬆地投籃得分。

「前段時間，總覺得你遇到了什麼麻煩事。劉建軍跟我說有一次看見你深更半夜在走廊里轉悠。有什麼心事，不妨跟我說說。我們是好朋友，不是么？」

「點名？」

「我都說了吧，他很厲害的。」杜宇得意地說。

回到寢室里，大家切開還帶著冰碴的西瓜，搶著往嘴裏塞，不時有人被西瓜子嗆得直咳嗽，引來一陣嘲弄。

方木看著杜宇，他一臉誠懇的表情。

「好，現在你想象自己正躺在海邊。海風清涼、舒適。海浪在有節奏地拍打著礁石，刷啦、刷啦，一聲又一聲。能感到你的心靈么？很好，用心靈去感受你身體的每一個部分。當你感覺到你的頭部的時候，頭部就放鬆了；當你感覺到你的胸部、背部的時候，身體就放鬆了；放鬆你的腹部，呼吸越來越順暢；當你感覺到雙臂的時候，雙臂就放鬆了；當你感覺到雙腿的時候，腿也放鬆了。你的整個身體越來越放鬆，越來越放鬆……好，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是的，我今天就是來還書的。」

這就是幸福的生活。

「好球！」劉建軍大聲喝彩。

凌晨1點，方木猛地翻身下床，打開衣櫃拿出那把軍刀。面無表情地把它塞進枕頭下，扯開被子蒙在頭上。

五分鐘過去了。

「嗯，聽起來應該是這麼回事。」

汗水從額頭上流下來，方木閉上眼睛。

「我靠，你們幹什麼呢？」

對，當時我就是這麼做的。

杜宇正在寢室里玩CS，聽見方木推門進來，頭也不回地問候了一句：「回來了？」

「我們在院子里……烤蚱蜢的香味……爸爸用自行車帶我回來……要先寫完作業才能出去玩……木頭槍……比大猛的好。」

「哦，是你啊，進來坐。」

「不會吧。」孟凡哲頓時臉色大變。

「好的。」

「最後一個吧，前兩個聽不懂。」

「沒關係。」方木擺擺手，回過頭去繼續瀏覽網頁。

「對。」方木重重地點了點頭。

「你看到什麼了？」

「呵呵，難道我不是一直在幫助你么？」

「嗬！好香啊，你媽媽手藝真不錯。」

隔著窗戶上的花紋貼膜，能隱約看到對面宿舍樓中的點點燈光，模糊又溫暖。

「唔，好吧。我，害怕點名。」

吃過晚飯，方木和杜宇坐在各自的電腦桌前。杜宇又在CS里不知疲倦地廝殺。方木本想好好整理一下馬凱一案的檔案，可是在這個下午，實在九-九-藏-書不想讓那些陰暗、血腥的東西佔據自己的頭腦，就隨便打開一個網頁漫無目的地瀏覽著。

「湯姆？什麼湯姆？」方木不解地問。

「至於這些瓜皮……」劉建軍裝作沉思狀，伸手去拉門，「你們自己收拾吧。」說完就笑著拉開門溜了。

「說老實話，我也不知道。」

「那好，你就當自己在休息。下面請按我說的做。首先，把你的身體調整到一個最舒服的姿勢，然後放鬆身體，慢慢地做深呼吸。」

「倒下了（開始哭泣）……額頭……血一直在流……體育老師……點名……打我耳光……不要……」

「你也不怕咸。」方木笑笑。

「後來他治好了么？」

「漂亮！」好幾個人大聲地讚歎。

「怎麼樣，看得懂么？」

緩緩地點頭。

「好的。」

「哦？不敢一個人過橋？」

「可你的臉色可不太好啊。還是因為那件事么？你感到害怕的那件？」

「今天晚上我吃麵條好了，拌上肉醬，味道一定不錯。」杜宇又挑起一大塊，放進嘴裏。

「哦，看來也不是無藥可救。」

回到宿舍里，方木感到很疲憊，很久不運動了，膝蓋和肩膀酸疼得要命。不等頭髮干透，他就躺在床上。

「你也太單純了吧，這也相信？」杜宇大笑著。

氣氛越來越熱烈，激烈的身體對抗，加速跑動，接球，傳球，搶籃板球，投籃，善意的拍打。

「是的，這也是懼曠症的一種表現。這個人從小嬌生慣養，事事有人替他安排，結婚後對自己的太太也是百般依賴。所以他在潛意識裡就對太太有一種孩子般的纏附需求，但是在意識層面上，他還不肯承認這種幼稚的需求，於是，就憑藉『懼曠症』的驚恐表現來強加給太太必須陪伴他的義務。」

有多久沒有參加過這樣的集體活動了？這麼長時間以來，方木都是一個人在籃球場上孤獨地練習罰球。參加這樣的球賽，他感到非常不適應。

方木翻身下床，把軍刀塞進衣櫃里的一堆衣服下面。關燈，睡覺。

「好的。」

「是你啊，來一塊西瓜？」杜宇招呼他。

莫扎特的《催眠曲》在室內響起，然後是門德爾松的《仲夏之歌》，接下來是蔡琴的《那一段逝去的時光》。

「……」

（他在回到的這段記憶中，應該不超過10歲。）

「當然，你願意么？」

杜宇撿起一隻拖鞋扔過去，結果「啪」的一聲打在門上。

大家正鬧做一團，孟凡哲推門進來了，一進屋就差點被一塊西瓜皮滑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