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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緘默條約

第十六章 緘默條約

不等方木回答,她又無比幽怨地答道:「不會,肯定不會。他們一直不讓外人進來。」
突然,方木腳下的一根木條發出斷裂的脆響,聲音雖小,但在幽靜的祠堂里,無異於一聲驚雷。棉布帘子後面的對話戛然而止,緊接著,就聽到陸海燕顫巍巍地問道:「誰?」
是陸海燕。
方木想了想,開口問道:「你弟弟僅僅是進了一次城,為什麼引來這麼多麻煩?」
臉頰上本該閃爍光芒的地方,只有一團黑霧縈繞。
又是一陣手忙腳亂,崔寡婦再次蘇醒后,已經全身癱軟,只剩下低低啜泣的力氣。方木給她拿了一杯水,轉身低聲問陸海燕:「你詳細說說,到底怎麼回事?」
「該你回答我的問題了。」
在火光的映照下,陸海燕的樣子狼狽不堪。不僅披頭散髮,貂皮大衣被樹枝掛破了好幾處,臉上的灰塵也被淚水混合成大片的污漬。她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的窘態,一直低著頭,頭髮整理好之後,就飛快地爬起來,擦擦臉,小聲說:「走吧。」
人群一片沉默。突然,那老婦尖厲的聲音在眾人頭頂炸響:「弄死他!」
在手機屏幕微弱的燈光下,陸海燕的臉隱藏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眼中的光芒隱約一閃。
方木急忙去攙扶她,手指剛剛觸碰到她的肩膀,她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纏繞過來,死死地抱住了方木。
半坐著的陸海濤正軟綿綿地倒下去,腦漿混合著血液從頭頂的窟窿里咕嘟嘟地冒出來。他的嘴巴大張,雙眼圓睜,似乎對面前的那個人充滿疑惑。
「好。」方木的腦子飛快地轉動著,「我是在城裡一家孤兒院認識陸璐的,院長告訴我,陸璐是救助站送來的,委託我們幫助她尋找家人。所以我把她的照片存在手機里,出差的時候就在當地查找一下——就是這樣。」
忽然,身後的陸海燕傳來一聲小小的尖叫。方木急忙回過頭去,低聲問道:「怎麼了?」
陸天長轉身看看陸海濤,似笑非笑地說:「海濤,你差點毀了咱們的好日子。」
陸海燕嗚咽著,走過去想把弟弟扶起來,卻被陸大春一把拽住。
「是么?」陸海燕顯然並不相信這個理由,「你到底是做什麼的?」
這時,方木的手機又滴滴地鳴叫起來,幾秒鐘后,又一張圖片發了過來。陸海燕搶先一步打開來看,圖片仍然是用手機拍攝的,雖然這次陸海濤打開了閃光燈,但拍攝對象仍然是模糊一團。
他一把抓住陸海燕的胳膊,急切地問道:「你弟弟是不是叫陸海濤?」
那村民嚇了一跳,使勁揉揉眼睛,看清方木后,猛地甩開他的手。
方木快步跑過去,拿起手機一看,電池已經用光了。
方木明白了,陸天長要「教訓」的,不僅是陸海濤,還有他的家人。
撕扯中,陸海燕忽然鬆開手,當胸猛推了方木一把。這一下的力度如此之大,讓方木瞬間就失去了平衡,仰面摔倒在地上。他手腳並用地爬起來,卻看見陸海燕直挺挺地跪在自己面前。
陸天長的聲音遠遠高過他的。
每次聽到弟弟的名字,陸海燕都會緊張地抬起頭來四處張望,如是幾次之後,她重新蜷起身子,輕輕地對方木說道:「你別費勁了,他不在這兒。」
陸海濤叫了一聲「姐」,就摟住陸海燕大哭起來。
剛推開那扇木門,陸海燕就愣住了。
方木皺起眉頭,藍牙傳輸的距離不過十幾米,陸海濤應該就在附近,可是為什麼沒有回應呢?
「住手!」方木再也忍不住了,拚命掙脫身後的兩個村民,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拽起陸海濤就向後拖。儘管沖在前面的村民匆忙停了手,方木的身上還是重重地挨了幾下。
那個村民已經徹底被方木的氣場鎮住,連連點頭。
忽然,身後的樹林里傳來一陣「咯吱咯吱」的踏雪聲,還伴隨著細微卻急促的喘息。方木警覺地回過頭去,看見不遠處正有一個人影蹣跚而來。
從屍體的僵硬程度來看,陸三強至少已經死了六個小時以上。但是今晚村裡徹夜狂歡,如果陸海濤在那棵樹下殺人,屍體應該早就被發現了。而且,從陸三強頭上的創口來看,致其死地的兇器應該是一把鎚子之類的東西。陸三強從城裡回來之後,一直在外面躲著,不可能也沒必要帶著鎚子在身邊。再者,如果陸三強確系鈍器擊打頭部致死,那麼屍體附近應該有大量的噴濺型血跡,可是方木在現場並沒有發現這些。
他知道這是誰發來的簡訊了!
方木突然感到小腿一陣劇痛,低頭一看,陸海濤的雙手伸進自己的褲管,指甲已經深深地嵌進了自己小腿的皮膚里。
陸海燕把額頭頂在膝蓋上,又小聲抽泣起來。方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安慰她,只能拍拍她的肩膀。等她的情緒稍稍平靜些了,方木低聲問道:「村裡的錢,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不。」陸天長居然搖搖頭,「我不想殺你——你走吧。」
面前是一條長長的走廊,方木站在一端躊躇不前,那種久違的心悸感覺彷彿又回到了身上。然而,前方似乎有某種聲音在召喚著他,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強迫自己一步步向前走去。
「嗯,總算挽回點過錯。」
方木本想揭穿陸三強為陸大春所殺的真相,但是現在看起來,不會有人相信他。村民們要殺掉陸海濤,不是為了替陸三強報仇,而是為了維持不勞而獲的生活。
和野獸講道理,絕不是好方法,但是方木也只能一試。
方木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腦子裡一片空白,回過神后,轉身向陸天長家走去。走了一半,他改了主意,轉道去陸海燕家。
方木彷彿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順從地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來,很快,一份冒著熱氣的食物就擺在了他的面前,雖然看不清是什麼,但聞上去香氣撲鼻。
「我不管……我不能再花這樣的錢了……姐,我得去報官……我們一定會遭報應的……」
陸海濤殺人的事,一定與陸家村的秘密有關!
他在心裏盤算了一下,皺起了眉頭。隨後,方木仔細查看了死者頭部的傷口,眉頭鎖得更緊。
最後兩句話讓崔寡婦渾身一顫,她看看已宛若木雕泥塑般的陸海濤,慢慢轉過身去。
方木皺皺眉頭,拉拉陸海燕的衣角,「別哭了,得抓緊時間離開這裏。」
「嗯。」
「你認識路么?」方木問道。
劇痛之後,就是麻木。恍惚中,方木意識到,面前已經不是人類的面孔。
山路並不好走,不僅路徑隱蔽,而且鬆軟的積雪下到處都是石子。方木緊盯著前方陸海燕若隱若現的身影,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
陸海燕依舊保持著擊打的姿勢,上身前傾,牙關緊咬,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還在抽搐的弟弟。
物質能讓人變成野獸,無論在繁華都市,還是窮鄉僻壤。
到他家去打電話報警,無異於與虎謀皮。
就像是一滴水落入燒滾的油鍋一樣,村民們立刻騷動起來。
「救他?」方木眯起眼睛,「你弟弟殺了人。」
「哦。」陸海燕將信將疑地看看方木,「原來如此。」
說完,不等方木回答,她就「咚咚」地磕起頭來。
艱難跋涉了半個小時后,龍尾山終於在方木二人面前露出了全貌,在鐵灰色的天幕下,龍尾山顯得巍峨險峻,高不可攀。方木一邊擦汗,一邊竭力睜大雙眼掃視著大山。忽然,他拉拉陸海燕的胳膊。
見方木坐著沒動,幾秒鐘后,陸海燕輕輕依偎過來。
陸海燕瘋了似的又踢又咬,卻被陸大春死死抱住,半點也動彈不得。陸天長皺皺眉頭,用手指著陸海燕,緩緩說道:「你想讓你媽活命,你想活命,就老實點。」
「攝影師,我不是告訴過https://read.99csw.com你么?」
「海燕呢?」方木問道。
「嗯。他用藍牙發過來的。」方木看著陸海燕的眼睛,「據我所知,在這山裡帶著手機,而且懂得用藍牙傳輸文件的,只有一個人。」
「我弟弟一定在那兒!」
「這王八犢子,差點讓我們過以前的窮日子……」
我一定會回來。一定。
「你別找她的父母了。」陸海燕揉揉胳膊,「陸璐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她一直跟著她爺爺生活,幾年前老爺子也走了。後來陸璐也不見了蹤影,原來是跑城裡去了。」
陸天長對陸大春耳語了幾句,隨即,陸大春就指揮兩個村民把陸海濤的屍體拖走了。另外幾個則走過來圍住了方木。
也許是這紅色,也許是那2000塊錢,也許是那句「法不責眾」,似乎所有人的獸|性都在那一剎那間被激發出來,在大江身後,密林般的棍棒、鐵叉和鋤頭舉起來,直奔地上的陸海濤而去……
「我沒有!」陸海濤急得幾乎要跳起來,「我和我姐小時候常去那裡玩……我就想去那裡躲躲……」
「方哥,我相信你是老天派下來救我們的。」陸海燕已是淚流滿面,「我求你一件事,你務必要答應我。」
「是我。」
「對!不能因為你們一家,害了我們大夥!」一個拎著木棍的村民大聲喊道。
她跑得太快,又看不清路,頭髮纏繞在路邊的樹枝上了。
陸天長打量了方木一會兒,轉身面向村民。
方木在心底發出一聲嘆息,雙手合攏,輕輕地放在她的肩膀上。
陸海濤的腳一軟,如果不是有兩個村民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恐怕就會癱在地上。
穿過那扇門,眼前是一間碩大無比的廳堂,從天花板到牆壁,再到地板,都是白色,散發著淡淡的白光。廳堂中央擺放著一張餐桌,十幾個人默默地圍坐在旁邊,低著頭一言不發。
方木急忙環顧四周,沒錯,就是這裏。可是,屍體呢?
「後來呢?」
「沒良心啊……三強跟你光屁股一起長大……你咋忍心下手啊……」
「他跟你說什麼了?他在哪裡?他安全么?」
「要想過好日子,就得信守約定。」陸天長提高了聲音,「如果有誰違反了約定,那就是把全村老小往死路上逼。」
陸海濤連連抵擋,一邊哭喪著臉辯白:「不是我啊……嬸子……哎喲……」
祠堂地處村子東北角的一片空地,是一座高約六米的仿古建築,黑瓦白牆,木門木窗,佔地大概二百多平方米,歷史不長,卻因缺乏定期修繕而顯得破敗不堪。方木推開因潮濕而變形的木門,立刻被撲面而來的大團灰塵嗆得喘不上氣來。他不敢大聲咳嗽,用手捂住嘴,細細打量著面前的空曠廳堂。
直到她們消失在村莊里,人群才開始慢慢活動起來。沒有人說話,一個接一個地離開。很快,院子里就只剩下陸天長、陸大春、方木和幾個村民。
一根棍子打在方木的肩膀上,方木就勢抓住它,奮力奪了下來,隨即就在身前揮舞起來。
廖亞凡,裴嵐,陸璐。
方木看看不遠處黝黑的龍尾山,咬咬牙,舉起火把跑了過去。
方木沒有回答她,而是連連責怪自己的愚蠢。陸海燕,陸海濤,自己怎麼早沒想到呢?
「不行!」方木直截了當地說道,推開她,疾步走出院子。
「我養啊。」陸海濤一梗脖子,「姐,我一定行的。」
「嘭!」
方木剛要蹲下身子仔細查驗屍體,就有一個村民拽住他的胳膊。「你幹嗎?」
崔寡婦已經哭得趴在了地上,「媽沒辦法啊……咱們得活命啊……媽不能連你都失去啊……」
是什麼讓他如此急切地想讓外面的人了解呢?
方木替她把圖片翻找出來,「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么?」
「村長不讓我們進城,平時採購什麼的,都是由大春他們負責。」
陸天長站在所有村民的前面,歪著頭,眯著眼,饒有興味地看著方木,好像一個獵手在欣賞掉進陷阱的獵物。
「別找了。」
密林里毫無回應。
「你別多事!」陸天長沉下臉,「這是我們村裡的事!」
陸海燕的臉一紅,默默地接過火把。
同時熄滅的,還有陸海燕瞳仁里的最後兩點光。
直到胸腔里的空氣似乎全被呼了出去,陸海燕的尖叫才漸漸停止。她的牙齒還露在乾裂的嘴唇外面,一絲涎水從嘴角流淌下來。
「海燕讓我把她弟弟帶走,就這麼簡單。」方木知道這件事根本瞞不住,「別的我不知道。」
親密的身體接觸讓兩個人都覺得有些尷尬,體溫也隨之升高,既溫暖了自己,也溫暖了對方。這微妙的變化讓他們本能地靠得更緊,宛如兩隻露宿雪地的小獸。
方木甩開他的手,毫不客氣地問道:「誰第一個發現屍體?什麼時間發現的?」
幾分鐘后,陸海燕的哭聲漸輕,徹底恢復平靜后,她推開方木,一言不發地清理被斷枝纏住的頭髮。方木也覺得有些尷尬,取回火把后,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默默地看著陸海燕。
「燕子!這是兩回事!」陸天長暴喝一聲,「你弟弟犯了死罪!他不死,我們全村都得完蛋!」
「我弟弟……前幾天進城了,村長帶人四處找他……」由於不斷地哽咽,陸海燕的話變得斷斷續續,「剛才,村長來砸門,說我弟弟……我弟弟殺人了……」
有踩裂斷枝的脆響。
這讓他勇氣大增,如果能找到陸海濤,也許就能揭開這裏的秘密。
直到兩部手機的殘片幾乎都被砸進了泥地里,陸天長才心滿意足地讓陸海濤停手。他在那片泥地上跺跺腳,低頭看著依舊跪著的陸海濤。
三個人快步走下木檯子,穿過廳堂,來到門口,陸海燕讓他們先別動,自己出門查看一下動靜。
方木立刻明白了,剛才的聲響和火光都不是夢!
何況,陸海濤是很重要的證人,有了他,也許能使案件有很大進展。
陸海燕的身體微微震動了一下,起身說道:「快走吧,一會兒天就要亮了。」
那個村民被方木嚴厲的語氣嚇住了,猶豫了一下說道:「俺們也不知道,村長叫俺們來看著死人,俺們就來了。」
方木疼得腳一軟,幾乎摔在地上。
說罷,他就轉身大步離去。
「你們瘋了么?」方木難以相信眼前的一切,儘管他知道陸天長想置陸海濤于死地,但萬萬想不到他會選擇在光天化日之下,由全體村民來執行。
「那他也是我弟弟!」陸海燕的聲音帶了哭腔,「我怕……我怕他們會傷害我弟弟。」
方木急忙去掰陸海燕的手,「放開!你讓他說,到底看到什麼了?」
「嗯?」方木瞪大了眼睛,「你為什麼不殺我?」
「你帶我弟弟走吧,隨便幫他找一個工作,讓他自己能養活自己就行。」陸海燕依舊跪在地上,「我只有一個要求,什麼都不要問他,什麼都別問!」
「出去了。」崔寡婦忽然壓低聲音,「她讓我告訴你,一會兒去祠堂見她。」
方木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堆幾成齏粉的電子零件,感覺每一下都敲在自己的心上。
每個人都像雕像一般,默默地看著不住喘息的陸海燕,以及地上那具支離破碎的軀體。
方木已無暇多想,因為他看見那支槍的槍口正如慢鏡頭一般迸出火光……
是米楠。
方木心知不好,把身邊的窗戶推開一道縫隙,剛瞄了一眼,心底就一片冰涼。
有野獸粗重的鼻息。
還有已經僵硬的陸海濤。
沒走多遠,就看見一個村民提著褲子,哈欠連天地從自家院子里走出來。方木認得他就是昨晚在樹下看守屍體的其中一個,不由分說,上前一把抓住他。
說罷,他就踩過地上那九九藏書一攤已經凍住的血液和腦漿,轉身走了。
「為什麼?」
「沒有。」陸海燕怯怯地回答,似乎手機沒電完全是她的責任。
「屍體呢?」
「天快亮了。」她盯著微微泛白的東方,喃喃說道。
陸海燕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一邊死死盯住那些亮點,一邊在那些密林中的小路上快速前進。然而讓方木感到奇怪的是,那些追擊者明明在山的東側,陸海燕選擇的路徑卻是一直向西。
「我去找你弟弟。」方木無心和她糾纏,「你和阿姨在家裡等我。」
那個村民指指龍尾山的方向,「那邊。」
方木急忙阻止她,陸海燕卻固執地磕個不停,一時間,方木心頭大亂,只能先答應她。
突如其來的反抗讓人群稍稍退卻,也為方木爭得了一點空間。血從頭上流下來,糊住了他的眼睛。方木一邊用手擦拭,一邊舉起棍子指向蠢蠢欲動的村民。
當人的心靈被慾望徹底蒙蔽,和盲魚又有什麼分別?
陸海燕抬起頭,卻並不望向方木,而是出神地看著黝黑的山林,良久,才緩緩答道:「我不知道。」
陸海燕變得異常平靜,她指指手裡的火把:「火把就快燒盡了——附近到處是懸崖和斷壁,不等找到我弟弟,我們就摔死了。」
他拿過旁邊村民手裡的火把,在屍體周邊數米的範圍內來回查看了一會兒,抬頭問那個村民:「村長他們往哪個方向去追了?」
陸海濤一定是看到了讓他無比震驚的東西。
她走得滿頭大汗,臉色緋紅,看到方木的一瞬間,似乎有些高興。
趁方木目瞪口呆的時候,那村民小跑回院子,咣當一聲鎖上了院門。
因此,村子西南角未必是第一案發現場,即使陸三強真的是被陸海濤所殺,那麼屍體也應該是由別處運至此處的。
「你弟弟,陸海濤。」
附和聲再起。
方木挪過去,儘可能靠近她,同時又儘力不使她產生不安感。
「不會的,事情沒有你想得那麼複雜。」方木安慰她,「村長找到他后,會移交給司法機關處理,到時,一切就會水落石出了。不過……」方木想了想,「有件事我想不清楚,你弟弟只不過是出去玩玩而已,村長有必要帶人去抓他么?」
陸海燕被嚇了一跳,本能地向後縮了一下。「嗯。」
「沒你的事兒!回去睡覺。」他冷冰冰地說道,「明天一早就送你出去。」
方木聽出那是陸海濤的聲音,帶著哭腔,似乎無比恐懼。
兩個人都不說話,默默地看著火把上隨時可能熄滅的小小火苗。它搖曳、跳動,似乎在做最後的掙扎。陸海燕蜷起身子,抱著雙膝,把下巴放在膝蓋上,一臉憂戚。火焰在她的雙眸里燃起兩個亮點,眼波流轉間,隱隱有淚光閃動。
方木下意識地回身,眼睛頓時瞪大了。
那串亮點越發分明,幾乎能看出火焰的跳動。方木注意到他們仍在緩緩地向上移動,這說明追擊者們還沒有抓到陸海濤,否則早就下山了。
方木罵了一句,疾步走出房間,在堂屋裡迎面遇到了崔寡婦。
「什麼?」方木皺緊了眉頭,「殺人?」
這一下似乎抽走了陸海燕全身的力氣,掙扎了幾次竟爬不起來,情急之下,她放聲大哭。
「姐……我們在作孽啊……我都看見了……太慘了……」
「他不死,我們就都得死!」陸天長大喊,「別聽他的,上,上!」
越往山上走,山林越茂密,加之到處是一片蒼茫的白,方木很快就失去了方向。好在陸海燕一直在前面帶路,漸漸地,終於接近了半山腰。
「但是,還有一件事沒完。」陸天長眯起眼睛,「三強的命。」
陸海燕猛地抬起頭來,遮擋臉龐的長發後面,驟然射出兩道寒光。緊接著,她的嘴唇就像野獸一樣翻捲起來,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另一個聲音是陸海燕的,她也在哭,邊哭邊小聲勸解著陸海濤。
方木也在想心事。陸海濤應該不知道自己就在附近,而用藍牙傳輸圖片,也許是他當時唯一想到的對外聯絡方式。
「這個傻小子……這個傻小子……」
那道光的盡頭,是一扇打開的門。
方木正在猶豫要不要拿起勺子嘗嘗,就聽到門口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陸海濤的頭挨了重重的一棍,整個人都側翻過去。鮮血猛地噴濺出來,潑灑在雪地上,觸目驚心的紅。
陸天長沒有回答他,繼續聚精會神地在地上查看著。片刻,他抬起頭,招呼院子里的幾個村民離開。
方木想了想,把他和陸海濤在火車上的相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陸海燕。陸海燕沉默了一會兒,眼中又有了淚光。
方木驚訝得無以復加,正要開口詢問,身後卻傳來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你來了?坐下吧。」
他們沒有眼睛。
陸海燕見方木盯著自己的手機,也湊過來看。「怎麼了?」
「哦?」方木被問得猝不及防,「好歹有一面之緣。」
陸海燕感到方木的身體在微微顫抖,有些詫異地問道:「你怎麼了?」
她低下頭,俯身背起已經昏死過去的崔寡婦,看也不看方木一眼,緩緩離去。
「一人做事一人當……」
走廊里瀰漫著淡淡的霧,一切都影影綽綽,觸手可及又似乎遠在天邊。兩側的牆壁上遍布砍痕、彈洞和血漬。方木彷彿又回到了百鑫浴宮那個可怖的殺場。他儘力不去看那些緊閉的房門,假裝聽不到那些門后的細微聲音,也不去想那後面可能隱藏的東西。然而那聲音越來越大,似乎每扇門后都有幾十雙手在抓撓著門板,同時發出凄厲的呼救聲。
陸天長顯然也受驚不小,看到陸海燕向自己走來,竟做出要逃跑的姿勢。
「大家說,怎麼辦?」他轉身面對村民們,「三強的命,怎麼辦?」
方木剛要走過去,立刻就被兩個村民擋在了身前。方木看看他們滿臉的敵意,大聲朝陸天長問道:「陸村長,出什麼事了?」
一聲凄厲的呼喊后,崔寡婦踉踉蹌蹌地從人群中擠出來,撲倒在陸天長的腳下,死死地抱住他的腿,連聲哀求:「村長,村長,你饒了他吧……你不是說,只要我把海濤交出來,你要了他兩條腿就完事么……」
「對啊。」陸海燕的眼神先是迷惑,隨即就變得瘋狂,「你認識我弟弟?你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他?」
「你是怎麼認識我弟弟的?」忽然,陸海燕開口了。
他下意識地抬起頭,腦子立刻清醒過來。
「所以你忘了這裏吧。」陸天長打斷方木的話,「就當一切都沒發生過——如果你不想給自己找麻煩的話。不過我要警告你,如果你再到這裏來,我就不會再客氣了。」
「我可以讓這個村子里從來就沒有陸海濤和陸三強這兩個人。」陸天長吐出一口煙,「但是你不同,你如果失蹤了,你的家人或者朋友會四處尋找你,也許會找到這裏來——我不想這樣。」
又是長久的沉默,四周的山林里,種種異動卻更加明顯。
「老子可不想再去地里刨食吃……」
「你不知道?」方木逼上一步,「昨晚在樹下的屍體,陸三強的屍體!」
這似乎是一張用手機拍攝的圖片,拍攝者的技術很差,圖片不僅暗,而且非常模糊,根本看不清拍攝的對象。方木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也不明就裡。
「你休息一下吧。」
「那……」陸海燕低下頭,「你靠過來點兒吧,擠一擠,會暖和些。」
方木再也忍受不住,他奔向最近的一扇門,用力拉拽,然而門卻紋絲不動。幾乎是同時,所有的抓撓聲和呼救聲都集中在了這扇門上。隨著那恐怖聲響的驟然增大,整扇門都劇烈地顫抖起來,方木幾乎能分辨出指甲斷裂和木屑撲簌而下的聲音。他清楚地知道,九-九-藏-書門背後的人正遭遇著難以想象的苦難,然而無論他怎麼努力,都無法打開那扇門。冷汗漸漸浸濕了方木的衣服,他瘋狂地環顧四周,希望能有人相助,或者找到一件稱手的破門工具。然而除了那些冰冷的牆壁之外,走廊里一無所有。正在方木幾近絕望之時,走廊的盡頭忽然出現一道光,而所有的聲響也在那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啊——」滿臉都被血糊住的陸海濤毫無意義地低吼著,在血污下面,一雙眼睛正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死死地盯著方木。
方木沉默了,對於一直掙扎在貧困線上的人而言,自由與富足的生活相比,真的一錢不值。
那也是一團黑霧。
這個詞刺|激了崔寡婦,她哀號一聲,第二次昏厥過去。
米楠步履輕盈地把食物分發給餐桌邊的人,扭頭髮現方木還愣愣地站著,笑笑說:「坐下啊,還愣著幹嗎?」
「誰能保證他以後不跑,不殺人?」
突然,方木的眼睛瞪大了,似乎有一道閃電在腦中閃過!
「啊?」陸海燕失聲叫道,「你的意思是……」
斷水斷電。
陸天長慢慢扶起崔寡婦,表情柔和,語氣卻冰冷:「老嫂子,孩子犯了錯,就得自己承擔,他殺了人,又差點毀了咱們村,我不懲罰他,今後就沒有這樣的好日子過了。」
方木正在疑惑,就聽見背後突然爆發出一陣哭聲。他下意識地扭頭去看,只見崔寡婦和陸海燕已經雙雙癱倒在雪地上。他急忙上前扶起她們,好不容易拖拽到房間里,崔寡婦已經不省人事。
「你去哪裡?」陸海燕的目光炯炯。
一直在試圖掙脫束縛的陸海燕猛地瞪大了眼睛,幾秒鐘后,失聲叫道:「媽!你為什麼出賣我們?那是你兒子,那是我弟弟啊!」
陸海燕急得要命,歪著頭,揪著那根樹枝連掰帶拽,可是除了疼得直吸冷氣外,絲毫也脫不了身。
陸海濤的眼睛亮起來,半是乞求半是感激的目光中,似乎生機重現。
下山的時候,方木才知道昨晚走了多麼遠的路。從天色微明,一直走到天光大亮,兩個人才回到陸家村。方木讓陸海燕先回家,自己直奔村子西南角。剛走到那棵樹下,方木就愣了。
他編輯了一條簡訊:你在哪裡?然後用藍牙搜索,果真,搜到了一部諾基亞手機。他把簡訊發送過去,一邊留意傾聽附近是否有簡訊提示音。
「誰在那兒?」方木大喝一聲,俯身拾起一根樹枝。
「咚!」
「你怎麼……這麼關心我弟弟?」
足有半分鐘后,方木才確認自己已經脫離了夢境重返現實,他舔舔幾近乾裂的嘴唇,費勁地翻身下床,想去廚房拿一杯水。剛走到堂屋,方木突然發現院子里火光隱隱閃動,還伴隨著嘈雜的人聲。
「大家冷靜點,不管你們之間有什麼盟約,也不能殺人。」方木一邊儘力護住陸海濤,一邊張開雙手,以示自己沒有敵意,「三強已經死了,這事再也無法挽回,你們應該……哎呀!」
方木一直警覺地看著周圍,試圖在那些異響中辨別出來自陸海濤的信息。有幾次,他幾乎相信陸海濤就躲在不遠處的某片樹叢中,然而,輕聲呼喚他的名字后,卻總是毫無回應。
方木毫無睡意,他一直盯著前方的山林,看著山腳下的村莊一點點露出輪廓。
「不。」陸海燕的眼神堅毅,「我得去救我弟弟。」
方木不死心,矮下身子又向前走了幾米,幾乎是半蹲在地上呼喊著他的名字,可是四周依舊一片寂靜。
「你們要相信我!」方木滿頭大汗,「千萬冷靜點,現在的社會是講法律的……」
「啪!」手機的屏幕上立刻出現了裂痕。
方木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彷彿脫水的魚一般大口呼吸著。那聲沉悶的槍響似乎還在耳邊縈繞,眼前的火光也仍在兀自跳動著。
這句話刺|激了所有的村民,無數的棍棒和鐵叉又在方木面前揮舞起來。很快,方木的頭上和身上又挨了重重的幾下。
陸海燕徹底慌了神,一邊哭一邊原地亂轉。方木把她按坐在椅子上,又把崔寡婦拖到沙發上,掐了幾下人中,崔寡婦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又大哭起來。
陸海燕舉起手機,「你的手機……不亮了。」
「你在哪兒?」終於,一隻冰涼的手抓住了方木的衣袖,隨後就不肯放開,似乎那是唯一能抵抗黑暗的神器。
「嗯。」
「是啊,我為什麼不殺你?」陸天長一臉輕鬆地點燃一根煙,「如果你把今天的事情說出去,別人也會這麼問。」
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婦踉踉蹌蹌地衝上來,一把揪住陸海濤連咬帶撓。
那裡有一棵老樹,雖然高大,但在這個季節里也早已枝葉盡枯。幾個人站在樹下,手中的火把照亮了周圍的一片雪地,反射出奇異的黃色光芒。在他們腳下,一個橫卧的人影若隱若現。方木已經猜到那是什麼,可是跑到樹下的時候,還是吃了一驚。
方木從極度震驚中漸漸回過神來,他呼出一口氣,看看陸天長,笑了笑。「輪到我了,是么?」
誰發來的簡訊?
方木暗罵一聲,低聲囑咐道:「咱們倆分頭找找,你弟弟應該就在附近。」
「大江,你先來!」陸天長的手一揮,「以後,陸海濤那份兒就歸你!」
陸海濤彷彿失去了思考和行動的能力,只是獃獃地看著母親,一臉難以置信的模樣。
「好吧。」方木儘力拉住她的肩膀,「你先說什麼事。」
叫大江的村民卻猶豫起來,貓著腰,盯著陸海濤,捏著木棍原地轉圈。
陸海燕忽然輕輕地嘆了口氣。
不,那不是眼睛。
他本想去陸天長家打電話報警,但是,顯然是陸天長指使村民們轉移了陸三強的屍體,完全破壞了現場,而且意圖徹底掩蓋這件事——讓陸三強這個人從未存在過。
「我和我娘拚命捂著這件事,可是你也知道,這麼小的地方,一個大活人不見了,哪能瞞得住?第二天下午村長就上門了,問清我弟弟的去向後,二話不說就走了。後來大春告訴我,村長要殺一儆百,狠狠收拾我弟弟一頓。」
「啪!」這一下,陸海濤和方木的手機都四分五裂了,幾個零件散落在一旁。陸海濤用手把破碎的手機攏在一起,一下又一下地拚命砸著,似乎越用力,活命的機會就越大。
「是么?」陸海燕的眼神突然變得咄咄逼人,「那你手機里為什麼會有陸璐的照片?」
方木突然從心底感到瀰漫至全身的絕望,這絕望又催生起無邊的憤怒!
村民們魚貫而出,方木趕上去一把抓住陸天長的胳膊,「到底出什麼事了?」
「你小子長見識了,還會用手機拍照了。」他不緊不慢地踱到陸海濤面前,忽然壓低聲音,「說出去了?」
屍體頭東腳西,呈仰卧狀,雙臂展開,右腿蜷曲,頭部左側血肉模糊,可見顱骨塌陷。屍體四周遍布腳印和煙蒂,現場已遭嚴重破壞。
最後的線索也沒了。
「海濤!」陸海燕突然一把將弟弟的頭抱在懷裡,用手死死地捂住他的嘴,「別說,別說,姐求你……」
「只有一個解釋。」方木緩緩地說,「拍照的時候,他的手在抖。」
「嗯?」方木猛地扭過頭來,「你認識她?」
「沒錯。」陸海燕頭也不回,「這裡有條近路。」
「誰?」
說罷,她就踏著積雪向龍尾山走去,方木不再追問,舉起火把跟在她的身後。
方木轉頭對陸海燕說:「你快起來,我答應你。」
人群有些騷動,能看見鋒利的鐵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陸海燕站在幾米開外的前方,身子怪異地傾斜著,走到她附近,方木卻鬆了口氣。
陸天長盯著他看了幾秒鐘,轉頭望向方木,「你為什麼會在這兒?」read.99csw•com
「放屁,還能把我們都抓走?」有人大聲喊道。
「把你所有的東西都留下。」陸天長揚手招呼陸大春過來,「我安排車送你出去。」
「錢和命哪個重要?」方木吼起來,「為了你們自己有吃有住,有錢花,就要殺人嗎?」
轉眼間,方木和陸海濤身上的東西就被搜羅一空,扔在雪地里。陸天長揀出陸海濤的手機,嘿嘿冷笑了幾聲。
「你先告訴我照片的事!」
直到陸海濤呼出最後一口氣,陸海燕才晃了晃身子,低著頭慢慢走到陸天長面前。
陸海燕哭得撕心裂肺,邊哭邊含混不清地說:「我怎麼辦啊……我弟弟怎麼辦啊……」
「沒有什麼屍體。」那村民忽然怪異地笑笑,「根本沒有陸三強這個人。」
「什麼屍體?我不知道!」
「對。」陸海燕痛苦地閉上眼睛,許久才重新睜開,「有一次,大春送東西來的時候,落下了一本從城裡帶來的畫報。海濤把它偷偷藏起來,反覆看了好多遍,然後就跟我和我娘說,要進城裡去看看。我娘嚇壞了,急忙阻止他。可是這小子第二天留了張紙條就走了。」
剛剛在陸海濤眼中閃現的亮光又熄滅了,他掙扎著想站起來,卻被幾個村民按倒在地上。
「你看。」他指指山腰東側的林地,在那裡,一串亮點正在緩緩移動。
「他已經瘋了!打死他,打死他!」人群中傳出一聲怪叫,剛剛後退的村民們又重新逼上前來。
有風吹過樹梢的聲音。
崔寡婦和陸海燕站在雪地里,只穿著單衣和拖鞋,似乎沒來得及披件衣服就從屋子裡跑了出來。可是她們好像都感覺不到寒冷,只是哀哀地看著陸天長,眼神中充滿了恐懼和絕望。
「所以……」
「叔,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你饒了我吧……」
「傻弟弟,他們不會難為我們的。」陸海燕摸摸弟弟的臉,「只要你沒事就好。」
方木小心翼翼地走到桌前,赫然發現那些人中,有幾張熟悉的面孔。
「曾經是我們村的……哎呀你鬆開我!」陸海燕驚恐萬狀地向後躲著,拚命想甩掉方木的手。
陸天長細細地幫崔寡婦撣去身上的泥土,「老嫂子,規矩就是規矩,壞了規矩,咱們就都得過以前的窮日子。鄉親們都得活命,你得活命,海燕也得活命。」
方木大窘,推了幾下竟推不開,只能半蹲在地上任由她抱著。
「哦。」方木想了想,點點頭,「沒有人會相信我,對么?」
陸海燕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愣了幾秒鐘后,瘋狂地在手機上亂按著。
門口站著的,是老邢。
祠堂裏面石磚鋪地,堆了厚厚一層灰塵。一些破舊的桌椅橫七豎八地擺放在地上。偶爾有冷風從窗戶的縫隙吹進來,四面牆上懸挂著已辨不清顏色的族譜、畫像,搖搖欲墜。縱使外面陽光明媚,祠堂里卻仍然幽暗陰森,似乎推開那扇門,就跨入了另一個世界。
躲藏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方木咬咬牙,拉著陸海濤走出了祠堂。
「別說停電了,」崔寡婦一臉苦相,「連水都沒了。」
院子里徹底靜了下來,靜得連風聲都清晰可辨。
「有人給我發了條簡訊。」
「我們?」陸海燕苦笑一下,「出去了都養不活自己。」
陸海濤抖了一下,又揮起斧子。
剛轉到街上,方木就看到村子西南角有一處亮光,隱隱還有人聲傳來,他想了想,快步跑了過去。
有簡訊。方木下意識地去摸手機,剛把手伸進衣袋裡,整個人就僵住了。
「比方說你弟弟?」
陸海濤急於還自己一個清白,拚命拉開姐姐的手,大聲說道:「是大春!我拍照的時候,被三強和大春看到了。我和三強從小玩到大,他攔住大春,讓我快跑,大春就抄起鎚子把三強打倒了……」
忽然,方木的眼前一亮,彷彿有一道閃電在腦海中亮起!
他蹲下身子,仔細查看著地面,雪地上明顯有被清掃和翻鏟過的痕迹,一點可供固定和提取的證據都沒留下。
方木急忙安撫道:「好,好,你別怕,你告訴我,陸璐的家人在哪裡?」
大江徹底紅了眼,「啊啊」大叫著舉起棍子猛擊過去。
「怎麼回事?」陸海燕一臉迷惘,「怎麼拍成這樣?」
「所有人不許外出?」
方木隨手撿起一根樹枝,繞著屍體畫了一個圈,然後盯著那個村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在我回來之前,任何人都不能走進這個圈,也不許任何人碰屍體,你聽懂沒有?」
被陸海濤殺死的,是陸三強。
「嗯?」方木慢慢直起身子,眯起眼睛盯著陸海燕,「你弟弟殺了人……」
「我弟弟……」陸海燕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弟弟……他殺人了。」
陸天長笑笑,從一個村民手裡拿過一把斧子,遞給陸海濤,又朝地上的兩部手機努努嘴。
陸天長甩掉方木的手,精明客氣的表情已經蕩然無存,在火把搖曳的光亮中,一臉兇狠決絕。
有積雪撲簌簌落下的聲音。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悶響,方木面前的村民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呼,他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立刻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凍住了。
「哦?」方木竭力平復自己的情緒,「有點冷。」
村民們互相看看,「記得」的答覆聲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地響起。
「弄死他……」
方木捏捏陸三強的屍體,由於無法查看屍斑,加之溫度的影響,現在還不好推斷陸三強被害的具體時間,只能從屍體的僵硬程度上做個粗略的判斷。
「嗯?」轉身欲走的方木驚訝地停下腳步,「不找了?」
「方……方哥,是你么?」
方木不由得心生疑惑,正打算問個究竟,就聽見自己的衣袋裡傳來「滴滴」兩聲。
「嗯。」
那個人,是握著一把斧頭的陸海燕。
才走出幾十米,就聽到陸海燕哎呀一聲,方木暗叫不好,一邊加快速度,一邊儘力讓火把照亮更遠的地方。
「總算追上你了。」
女孩不停戰慄的身體最初有些躲閃,幾秒鐘后,完全貼附了過來。
「以後,你會經常來看我么?」
方木急忙把火把插在旁邊的一棵樹上,試圖幫她把頭髮解下來。四隻手糾結在一起,頭髮反而越纏越緊。陸海燕又急又氣,乾脆把那根樹枝一把折斷,不顧頭髮里還纏著斷枝,轉身就走,不料,腳下又絆著一塊山石,「撲通」一聲摔在了地上。
「不!」
「海濤!別說,別說!」陸海燕又撲過去堵陸海濤的嘴。
「你來幹什麼?」方木很驚訝,「我不是讓你在家裡等著么?」
祠堂的院子里,擠滿了手拿鋤頭、鐵叉和棍棒的村民。
陸海燕點點頭。方木把火把遞到她手上,「你在前面。」想了想,方木又加上一句,「小心看路。」
方木聽得一頭霧水。進城而已,有必要帶人去抓么?再說,怎麼又出了人命呢?
「等等!」方木氣喘吁吁地說,「方向搞錯了吧?」
陸海燕一下子就急了,轉身就往山上跑。
方木咬咬牙,拔腿就向村子里走去。
「走吧。」陸天長指指不遠處的龍尾山,「他的確回來過,估計往那面跑了。」
問題是:誰運的屍體?這麼做的目的又是什麼?
「大哥,大哥,我就知道是你。」陸海濤激動得語無倫次,「我用那什麼牙……大哥,我看到了……我一定得告訴你……那些女孩子……」
「大家別衝動!」方木急忙站穩腳跟,「殺人是要償命的!你們殺了陸海濤,誰也跑不了!」
即使穿著厚重的棉衣,方木也能感覺到陸海燕手上超乎尋常的力度,她的絕望與無助,似乎通過這幾乎嵌入方木體內的手指傳導了過來。在這寂靜的山林里,唯一可以寄託希望的,居然是這個僅僅相處幾天的陌生人。不知這是她的九九藏書幸運,還是不幸?
繼續搜尋已經不可能,摸黑下山同樣危險。藉助火把的最後一點光,陸海燕帶著方木找到一個避風的小山洞,決定等天亮再下山。
樹下空空如也。
方木看看四周,囑咐陸海燕拿著手機別動,然後試探著向密林深處走去。十幾米后,腳下就沒有路了。方木把手放在嘴邊,小聲喊道:「陸海濤,陸海濤。」
陸海燕卻萬分順從地把斧子交到陸天長手裡,陸天長下意識地接過來,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嘴唇翕動了幾下,擠出幾個字:「好……好孩子。」
「對。」陸海燕輕嘆了口氣,「當時大家都答應了。果真,各種見過的、沒見過的好東西源源不斷地送到各家各戶。我們再也不用下地幹活,愁吃愁喝了。但是,代價是——沒有電視,沒有電話,與世隔絕。」
老邢的表情悲戚,步伐踉蹌,直勾勾地看著方木,嘴裏含混不清地嘟囔著:「救救……救救……」
「沒……沒有。」陸海濤已經臉色煞白,「我不敢……叔……你饒了我……」
「不是我……我沒有!」陸海濤的臉埋在雪地里,只能發出模糊不清的嘶喊。
「啊——」她尖叫起來。
他推開堂屋的門,立刻被眼前的火光晃得頭暈目眩。足有幾秒鐘后,他才看清陸天長帶著幾個村民正在院子里尋找著什麼。每個人手裡都拿著火把和木棒,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陸天長更是半蹲在地上,像條獵犬似的仔細搜尋著。
這地方是沒有手機信號的。
「用手機?」陸海燕好奇地拿過方木的手機,「這地方沒有手機信號啊。」
「真的?」陸海燕有些驚喜,「那可太好了。」
陸海濤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命運,極度的恐慌和絕望讓他說不出話來,只能大張著嘴,手腳並用地向後挪著。
「她是你們村的?」方木一把抓住陸海燕的胳膊,「她的父母在哪裡?」
陸海濤哆哆嗦嗦地接過斧子,看看陸天長,又看看方木,一步步蹭過去,跪在雪地上,舉起了斧子。
方木離席而起,直奔老邢而去,剛邁出幾步,猛然發現一個黑影站在老邢身後,在他手裡,一支手槍正緩緩指向老邢的後腦……
方木奔回自己的房間,飛快地穿好衣服,剛邁出門口,就被陸海燕堵了個正著。
許久,方木打破了沉默:「天快亮了吧?」
方木扭頭問陸海燕:「到底出什麼事了?」
方木不甘心地又張望了一陣,最後悻悻地坐好。黑暗中,他仍能感到陸海燕在看著自己。
這身影……
「最初一段時間還好,大家都安安分分地過著日子。可是,對有些人來講,吃喝並不是生活的全部。」
話音未落,她已經消失在前方的山林里。方木來不及多想,快步跟了上去。
他的懷裡橫抱著手腳盡斷的邢娜。
陸天長抬起頭,揚揚眉毛,村民們立刻圍攏過來。
黑暗掩蓋了方木的表情。他既興奮又憤怒。陸家村果真和跨境拐賣兒童有關,而他們居然連同村的孩子都不放過!
「叔啊,我求你放了海濤吧。」陸海燕已經雙腳離地,放聲大哭,「我和大春……我什麼都答應你……」
方木掏出手機,立刻注意到自己始終沒有關閉藍牙。這是一條來自諾基亞手機的簡訊,方木急忙選擇接收,幾秒鐘后,一張圖片出現在方木的手機屏幕上。
陸天長扭頭看看已經癱作一團的陸海濤,居然笑了笑,「海濤,沒辦法,做錯了事,就要付出代價……」
村民們也七嘴八舌地附和道:「是啊,村長說的沒錯。」
「什麼法律,法律能管我們吃喝么,能管我們錢花么?」
連日的暴雪讓方木舉步維艱,每前進一步都要費很大的力氣。本以為很容易就可以穿越山腳下那片密林,可是走到一半,方木就筋疲力盡了。他背靠在一棵樹上大口喘息著,一邊擦汗,一邊留心觀察四周的動靜。
陸海燕看了半天,搖搖頭。「不知道。」
這叫聲彷彿一把利劍,刺進每個人的鼓膜里。不遠處,一片密林中的烏鴉也被驚擾起來,嘎嘎叫著飛向遠方。
「嗯。」
「真的?」陸海燕一臉驚喜,她一骨碌爬起來,「你們先在這裏躲躲,我回家給你拿東西。」
陸天長丟掉煙頭,揮揮手,立刻有幾個村民衝上來架走了老婦,同時把方木和陸海濤拉到院子里。
她試探著把頭靠在方木的肩膀上,幾分鐘后,睡著了。
「都給我老實點兒!」無論如何也得把陸海濤帶出去,方木橫下心,「我是……」
一切歸於黑暗。黑暗宛若幕布般撲來,剎那間鋪天蓋地。陸海燕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緊接著就把手伸過來。
「你弟弟又發來圖片沒有?」
「用點勁兒!」陸天長喝了一聲。
「還記得我們講好的約定吧?」
「法不責眾,你怕什麼!」陸天長大吼道,「每個人都得打,誰先打,2000塊錢!」
「你也看到了,這是個小村子,就那麼十幾戶人家。過去這裏窮得厲害,只能在地里刨食吃。大概幾年前吧,村長忽然召集我們開了個會……」陸海燕把身子蜷得更緊了,「……說從此由村裡負責大家的吃喝穿用,任何要求都能滿足,但是有一個條件……」
「不會的。」方木朝還在移動的那串亮點努努嘴,「你弟弟肯定還沒落到他們手裡,不過他應該離咱們不遠。」
盲魚。方木忽然想到那些因為見不到陽光而失去眼睛的魚。
陸海燕家的院子里一片狼藉,到處是腳印和燃盡的火把。方木奔回自己的房間,翻出手機充電器,接上電源后,按下開機鍵,手機卻毫無反應。方木連換了幾個插座,都是如此。方木想了想,起身按下電燈開關,電燈也不亮。
幾乎是同時,那拚命掙扎的小小火苗終於熄滅了。
方木心知已經無法再繼續偷聽了,就大步走過去,一把掀起棉布帘子,鑽進了夾牆裡。
說是近路,方木卻意識到他們離那些追擊者越來越遠。陸海燕似乎並不想追趕上他們,而是要前往另一個地點。
那道光柔和、明亮,驅散了一直籠罩在走廊里的迷霧,眼前的一切變得清晰起來。方木不由自主地向那道光走過去,越接近,內心越覺得平靜安詳,彷彿卸下了承擔已久的重負,又好像在長途跋涉后終於找到了理想的歸宿。
「天一亮,我們就得回去了。」
陸海濤說的不像假話。方木逐漸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陸天長誣陷陸海濤殺人,其目的之一是為陸大春開脫,之二就是要除掉陸海濤。如果不儘快把陸海濤轉移到安全的地方,他就很危險了。
「我和你一起去!」
「阿姨,家裡怎麼停電了?」
「不用了。」方木攔住她,「我現在就帶他走。還有……」他頓了一下,「你和阿姨最好也一起走。」
她的手裡端著一個托盤,裏面的物體不明,直覺告訴方木那應該是某種食物。
方木盯著他看了幾秒鐘,垂下眼睛,「好。」
陸海燕連連答應,擦擦眼淚,一把推開了弟弟。
「不。」方木緩緩地答道,「我一定會再回來的。」
陸海燕的表情驟然鬆懈下來,整個人也無力地靠在一棵楓樹上,嘴裏喃喃自語:「那就好……那就好……」
方木蹲下身子,立刻在那厚重的灰塵上辨別出一些腳印。他抬頭向前看看,祠堂的北側是一個簡易的木檯子,似乎是臨時搭建的戲台。木檯子盡頭是一面夾牆,出口處掛著一面髒兮兮的棉布帘子。方木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輕輕爬上木檯子,立刻聽到棉布帘子後面有人在說話。
滿臉恐懼的陸海燕直愣愣地看了方木幾秒鐘,鬆了一口氣,似乎又活過來一樣。一直躲在姐姐身後的陸海濤探出腦袋,驚魂未定的他彷彿看到了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