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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節

第十二節

「起來。」陛下雖然脖子上架著刺客的利劍,但聲音十分鎮定,「傳令全城戒嚴,閉九門。」
「是!」
誰也不敢輕舉妄動,陛下卻突然喝道:「曾獻!殺了刺客!」為首的黑衣人原來叫曾獻,這個名字我聽說過,知道是神武軍中有名的都指揮使,武功蓋世,據說曾力敵百人。曾默的肩頭亦在滴血,此時步步緊逼,那刺客劍鋒寒光閃閃,極是凜冽,架在陛下喉頭,相去不過數分,我急得背心裏全都是冷汗。李承鄞突然輕輕一笑,對那刺客道:「你知道我是什麼人?」那刺客臉上矇著布巾,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頭,眼中並不透出任何神色,只是冷冷地看著李承鄞。
李承鄞回頭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閉嘴!」
李承鄞一定也傻了,其他人都已經踏歌而舞,就我和他半擰著身子,僵在那裡一動不動。
那刺客並不說話,而是橫劍逼迫著陛下,一步步往後退。
不會又要罰我抄書吧?我苦惱地想,這次我的亂子可捅大了,我帶著太子殿下來逛窯子,被皇帝陛下給當場捉拿,要是罰我抄三十遍《女訓》,我非抄死了不可。
我們洗完了手,王大娘又喚人燒點心給我們吃,忽然她疑惑起來,不住地打量李承鄞。我怕她瞧出什麼端倪來,正待要亂以他語,忽然聽到院后「嗖」的一聲,竟是一枚焰火騰空而起。那枚焰火與旁的焰火併不相同,不僅升得極高,而且筆直筆直騰升上去,在黑色的天幕中拉出一條極高的銀白色光弧,夾帶尖銳的哨音,極是引人注目。一直升到極高處,才聽到「砰」一聲悶響,那焰火綻開極大一朵金色煙花,縱橫四射的光羽,割裂開黑絲絨似的夜色,交錯綻放劃出炫目的弧跡,炸出細碎的金粉,久久不散,將半邊天際都映得隱隱發藍。
我知道神武軍定然已經在四面高處埋伏下了箭手,只要此時萬箭齊發,不怕不把刺客射成刺蝟。這個人武功這麼高,殺了這麼多的人,又一度脅持陛下,如若不立時除去,定然是心腹大患。
我帶他出了屋子,輕車熟路地穿過走廊,瞧瞧四下無人,就將他拉進另一間屋子裡。
李承鄞最先醒悟過來,扯了扯我的袖子,然後隨著舞伎一起,翩然踏出踏歌的步子。這一曲踏歌真是跳得提心弔膽,忐忑不安。我一轉過頭來,發現月娘也認出了我,正睜大了雙眼瞧著我。我沖她拋了個媚眼,她瞪著我,我知道她怕我攪了貴客的雅性——打死我也不敢在這位貴客面前胡來啊。
何止是認識啊……天啊……給個地洞我們鑽進去吧……皇上……您還記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嗎?
我只牢牢盯住刺客:「我的話你好生想想,是也不是?」
這時候月娘已經輕啟歌喉,唱出了第一句:「君如天上月……」月娘的歌喉真是美啊……美得如珠似玉,只這一句便教人聽得痴了似的……我心裏怦怦直跳,終於可以瞧見這位貴客長什麼樣了,真是又歡欣又鼓舞又好奇……舞伎們含笑轉過身來,我和李承鄞也轉過身來,同所有人一起放低手中的紈扇,只是我一放下紈扇就傻了。
青石板的馳道很快被雨潤濕,馬蹄踏上去發出清脆的響聲。街兩旁的柳樹葉子早落盡了,疏疏的枝條像是一蓬亂髮,掩映著兩旁的鋪子,鋪中正點起暈黃的燈火,不遠處的長街亦掛起一盞盞彩燈。明天就是上元,酒樓茶肆里人滿為患,街上車子像流水一樣來來往往。上京就是這般繁華,尤其是節日之前的上京,繁華中隱隱帶著電寧靜,像是要出閣的新嫁娘,精心梳妝,只待明日。
好容易一首曲子完了,月娘笑著起身,正要說什麼,貴客已經淡淡地道:「這踏歌舞得不錯。」「曲鄙姿薄,有辱貴人清聽。」月娘婉轉地說道:「不如且讓她們退下,月娘再為您彈幾首曲子。」
今晚的鳴玉坊也格外熱鬧,樓上樓下全都是人。我和李承鄞身上都被淋得半濕,王大娘見著我跟見著活寶似的,樂的合不攏嘴,照例就要亮開嗓門大叫,幸好我搶先攔住了:「大娘,先找間屋子給我們換衣裳,我這位哥哥是頭一回來,怕生。」王大娘打量了一下李承鄞的穿著打扮,她那雙勢利眼睛一瞧見李承鄞帽上那顆明珠,就樂得直眯起來:「當然當然,兩位公子這邊請。」上樓梯的時候,我問王大娘:「月娘呢?」「適才有位客人來了,所以月娘去彈曲了。」我覺得很稀罕,依著上次月娘害相思病的樣子,以我跟她的交情,都只替我彈了兩首曲子,神色間還是無精打采。月娘不僅是這鳴玉坊的花魁,便在上京城的教坊裡頭,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尋常的達官貴人她都不稍假辭色,連我上次帶裴照來,她都沒半分放在心上。所以我不由得好奇問:「是哪位貴客,有這樣的能耐?」「還有哪位?」王大娘眉開眼笑,「就是上次來的那位貴客,讓我們月娘惦記了好一陣子,這次可又來了。」哦?!
不知道我到底哪句話打動了那刺客,過了好一會兒,他竟然緩緩點了點頭。
後面是一個小小的院子,中間堆砌著山石,那些石頭是從遙遠的南方運來,壘在院子里扶植花木的,現在天氣寒冷,樹木還光禿禿的。轉過山石李承鄞突然停住了腳步,反手就將我推到了他自己身後。抵在凹凸不平的山石上,我愣愣地看著他的後腦勺,忽然想起上次遇見刺客,他也是這樣推開我,心中又酸又甜,說不出是什麼樣一種滋味。我踮著腳從他肩頭張望,看到有好幾個黑衣人正圍著一個蒙面人纏鬥,為首的那黑衣人武功極高,可是明顯並不是刺客的對手,穿黑衣的盡皆是禁軍中的頂尖高手,眼下雖然都負了傷,可是非常頑強。那刺客一手執劍,一手挽著一個人,那個人正是陛下。刺客雖然一手扣著陛下的腕脈,單手執劍,劍法仍舊快得無與倫比,每一劍出都會在黑衣人身上留下一道傷口。藉著月色,我才看到山石上濺著星星點點的鮮血。就在此時,遠處隱隱約約傳來悶雷似的轟隆巨響。那刺客忽地劍一橫就逼在了陛下頸中,所有人都不敢再有所動作,只能眼睜睜看著他。
我想我會永遠記著他的臉,如果我死了。我知道陛下和他都絕不會放走刺客,我沒https://read.99csw•com有那麼重要,西涼也沒有那麼重要。剛才我說的那一套話,我和他心裏都明白,那是騙人的。
陛下……父皇……怎麼會是您啊?您您您……您置兒臣與殿下於何地啊……我要鑽地洞……幸好陛下不愧為陛下,就在我們目瞪口呆,詫異極了的時候,他還特別淡定地瞧了我們一眼,然後拿起茶碗來,渾若無事地喝了一口茶。
這屋子裡布置得十分精緻,紅燭高燒,馨香滿室,地下鋪了紅氍毹,踩上去軟綿綿的,像踩在雪上一般。我知道這裡是月娘招待貴客的地方,所以屏氣凝神,悄悄往前走了兩步。隔著屏風望了一眼,隱約瞧見一位貴客居中而坐,月娘陪在一旁,正撥弄著琵琶,唱《永遇樂》。可恨屏風後半垂的帳幔,將那位貴客的身形遮住了大半,看不真切。
我膝蓋一軟就跪在了地上,倒不是嚇的,是累的,剛才那支踏歌跳得可費勁了,悠娘手底下的舞伎都是京中有名的舞娘,為了跟上她們的拍子,可累壞我了。
我替他梳好頭髮,又替他化妝,然後插上釵環,點了額黃,再翻箱倒櫃找出件寬大襦裙讓他換上,真是……衣袂飄飄若仙舉,什麼什麼花春帶雨……最讓我覺得喪氣的是,鏡子里一對比,他比我還好看吶!
「是!」
李承鄞說道:「放開他!」他是聲音夾在雷聲里,並不如何響亮,可是一字一頓,極為清楚。
正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終於聽到陛下發話了,他問:「鄞兒,你怎麼會在這裏?」我斜著眼睛看著男扮女裝的李承鄞,陛下這句話問得真是刁鑽,要是李承鄞把我給供出來了,我可跟他沒完。
李承鄞搶上來要攔住我,可是我「刷」地一劍刺向他,他不得已側身閃避,我已經幾步衝到刺客那邊去了。刺客一手抓住我,一手自然就微微一松,這時不知道從哪裡「嗖嗖」數聲,連珠箭併發,皆是從高處直向那刺客射來。那刺客伸手也當真了得,身形以絕不可能的奇異角度一擰,揮劍將那些羽箭紛紛斬落,陛下趁機掙開他的控制,我提劍就向刺客刺去,可是他出手快如鬼魅,「刷」一下已經打落我的劍,就這麼緩得一緩,我已經張大了雙臂整個人撲上去,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已經觸到陛下的身體,狠狠就將他推開去。
「是!」
「胡說八道!」李承鄞大怒,「大敵當前,你在這裏摻和什麼?來人!帶她回東宮去!」
「神武軍會同東宮的羽林軍,閉城大索,清查刺客同黨!」
等你覺得安全了,再放我回來便是。」
屋子裡月娘琵琶的聲音終於停了,絲竹的聲音響起來,裏面定然還有一班絲竹樂手。這是催促舞伎上場的曲調,拍子不急,舒緩優雅。
身邊的舞伎隨著樂聲彩袖飄飄,那些裙袂好似迴風流雪,婉轉動人。就我和李承鄞兩個呆若木雞,悠娘拚命給我使眼色,我使勁擰了自己一把,然後又使勁擰了李承鄞一把……這會不會是在做夢?這一定是在做夢!
李承鄞卻臉色大變,掉頭就向後樓奔去,我來不及問他,只得跟著他朝後頭跑去。他步子極快,我竟然跟不上,上了廊橋我才發現事情不對,院子里靜得可怕,廊橋下趴著一個黑衣人,身下蜿蜒的血跡慢慢淌出,像是一條詭異的小蛇。為什麼這裡會有死人?我來不及多想,大聲急呼:「阿渡!」阿渡卻不應我,我連叫了三聲,平日我只要叫一聲阿渡她就會出現了,難道阿渡也出事了?我心跳得又狂又亂,李承鄞已經一腳踹開房門,我們離開這屋子不過才兩盞茶的工夫,原本是馨香滿室,現在撲面而來的卻是血腥,地上橫七豎八躺倒著屍體,全都是黑衣壯漢。李承鄞急切地轉過屏風,帷帳被扯得七零八落,明顯這裏曾經有過一場惡鬥。榻上的高几被掀翻在地上,旁邊的柱子上有好幾道劍痕,四處都是飛濺的血跡,這裏死的人更多。有一個黑衣人斜倚在柱子上,還在微微喘息,李承鄞撲過去扶起他來,他滿臉都是血,眼睛瞪得老大,肩頭上露出白森森的鎖骨,竟是連胳膊帶肩膀被人砍去了大半,能活著真是奇迹。李承鄞厲聲道:「陛下呢?」那人連右胳膊都沒有了,他用左手抓著李承鄞的胸口,抓得好緊好緊,他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聲音嘶啞:「陛下……陛下……」「是誰傷人?陛下在哪裡?」「蒙面……刺客蒙面……刺客武功驚人……臣無能……」他似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指著洞開的窗子,眼神漸漸渙散,「……救陛下……陛下……」李承鄞還想要問他什麼,他的手指卻漸漸地鬆開,最後落在了血泊中,一動不動。
月娘剛剛鬆了口氣,貴客卻伸出手指來,點了點:「叫這兩名舞伎留下來。」
恰巧在此時聽到一陣腳步聲,嚇了我一大跳,還以為是剛才那個醉鬼追過來了,卻原來是悠娘並幾位舞伎。悠娘乍然看到我和李承鄞,駭了一跳似的,我連忙扯住她衣袖,壓低了嗓子道:「悠娘,是我!」悠娘掩著嘴倒退了半步,好半晌才笑道:「梁公子怎麼扮成這副模樣,叫奴家差點沒認出來。」然後瞧了瞧我身後的李承鄞,道,「這又是哪位姐姐,瞧著面生得緊。」我笑嘻嘻地道:「聽說月娘的貴客來了,我來瞧個熱鬧。」悠娘抿嘴一笑,說道:「原來如此。」我悄悄在耳畔說了幾句話,本來悠娘面有難色,但我說道:「反正我只是瞧一瞧就走,保證不出什麼亂子。」在這鳴玉坊里,除了月娘,就是悠娘同我最好,她脾氣溫和,禁不住我軟磨硬泡,終於點頭答應了。於是我歡歡喜喜問李承鄞:「你會不會跳舞?」李承鄞肯定快要吐血了,可是還是不動聲色地問我:「跳什麼舞?」「踏歌。」我只等著他說不會,這樣我就終於可以甩下他,獨自去一睹貴客的尊容了,沒想到他嘎嘣扔過來倆字:「我會!」我傻啊!我真傻啊!他是太子,每年三月宮中祓禊,都要由太子踏歌而舞的,我真是太傻了。
「要不要貼上假鬍子?」他興沖沖地將包裹里的假鬍子翻出來給我看,「這樣絕沒人能認得出咱們。」「要不要帶上夜行衣?」他興沖沖地將包裹里的夜行衣翻出來給我看,九九藏書「這樣飛檐走壁也絕沒有問題。」「要不要帶上蒙汗藥?」他興沖沖地將包裹里的蒙汗藥翻出來給我看,「這樣麻翻十個八個絕沒有問題。」……我實在是受不了了,殿下,您是去逛窯子,不是去殺人放火搶劫糧行票號……我忍無可忍:「帶夠錢就成了。」不用說,李承鄞那是真有錢,真大方,我一說帶夠錢,他就從包袱底下翻出一堆馬蹄金,嘖嘖,簡直可以買下整座鳴玉坊。
刺客仍舊不答話,只是冷冷地執劍而立,曾獻等人亦不敢逼迫太甚,雙方僵持不已。
貴客點點頭:「甚好。」
「小楓!」
我指著他的鼻子:「別欺負我不懂!像你這樣的男人,就是壞男人!」李承鄞臉色好難看:「那誰是好男人?」當然像阿爹那樣的男人就是好男人,不過如果我抬出阿爹來,他一定會跟我繼續鬥嘴。所以我靈機一動,說道:「像父皇那樣的男人,就是好男人。」李承鄞的臉色果然更難看了,好像一口氣憋不過來,可是他總不能說他自己親爹不是好男人,所以他終於閉嘴了,沒跟我繼續吵下去。
完完全全地傻了。
不止我傻了。
我覺得好奇心被大大地勾起來,便纏著王大娘要去瞧瞧。王大娘顯得很是作難:「這個……客人在閣子里吃酒……總不能壞了規矩……」我軟硬兼施了半晌,王大娘仍舊不鬆口。她在這裏做生意不是一日兩日,想來斷不肯壞了名頭。她待我們極為殷勤,將我們讓進一間華麗的屋子裡,又送上兩套華服,吩咐兩個俏麗丫鬟替我們換衣,自出去替我們備酒宴去了。
李承鄞亦十分得意,撒著兩手端詳了片刻,又拿起那螺子黛,在畫旁題了三個大字:「潑墨門」。三個大字寫得龍飛鳳舞,我雖然不懂書法,也覺得氣勢非凡。李承鄞亦覺得意猶未盡,又在底下題了一行小字落款:「上京李五郎」,方才擲去螺子黛,道:「打水!凈手!」王大娘眉開眼笑,親自打了水來讓他洗手。我也覺得好生得意,雖然當初阿爹十分不情願將我嫁到中原來,可是我這個夫婿除了騎馬差點兒,打架差點兒之外,其實還是挺有才華的。
李承鄞站在那裡一動也未動,外面那轟轟烈烈的聲音卻像是忽然又安靜下來,過了好久走廊上傳來腳步聲,有人正走過來。我背心裏全是冷汗,我在想是不是刺客的同黨。那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李承鄞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燥熱,可是我奇異般鎮定下來。也許只是因為知道他就在我身邊,便是再危險又如何?死便死罷!我突然豪氣頓生。可是好多人涌了進來,為首的人身著銀甲,看到雙方僵持,不免微微錯愕,可是旋即十分沉著地跪下行禮。他身上的鎧甲鏗鏘有聲,道:「臣尹魏救駕來遲,請陛下恕罪。」
「是!」
孫二掃了李承鄞一眼,卻對我拱了拱手:「梁公子,今日若是不還錢,我們就要得罪了。」「她是個保人,你要討債應該去找她同鄉。」李承鄞冷笑一聲,「《大律》疏義借貸之中,明文解析,若借貸者死,抑或逃逸,抑或無力償還,方可向保人追討。」孫二沒想到李承鄞上來就跟他講《大律》,眨巴著眼睛說:「現下她同鄉不就是跑了,難道還不是逃逸?」「誰說她同鄉是跑了,她同鄉明明是回家去了,你明知借債人的去向,為何不向其追討,反倒來為難保人?」「那她同鄉去哪裡了我如何知道……」李承鄞將悠娘輕輕一推:「你同鄉家住何方?」悠娘都快傻了,結結巴巴地答:「定州永河府青縣小王莊……」李承鄞說:「行了,現在借債人地址確切,你要討債就去找他討債,不要在這裏鬧事。」王大娘趁機插|進來:「我們姑娘說得是,你要討債只管向那借錢的人討去,為什麼來坊中跟我們姑娘鬧事。快出去!快出去!快出去!」她一邊說一邊推推搡搡,孫二和幾個潑皮被她連哄帶推,一下子就推出了大門。孫二在外頭跳腳大罵,王大娘拍著李承鄞的背,得意地說:「好姑娘,真替媽媽爭氣!你是悠娘手底下的孩子?這個月的花粉錢媽媽給你加倍!」我在旁邊笑得打跌,那孫二在外頭罵得氣急敗環,卻又無可奈何。我看著他突然對手底下的人招了招手,幾個人湊在一處交頭接耳,嘀咕了一陣就分頭散去,我不由得道:「哎喲不好,這孫二隻怕要使壞。」「關上門!關上門!」王大娘連忙指揮小子去關門,「別再讓他們鬧進來。還有我那兩盞波斯琉璃燈,先把燈取下來再關門,明天就是燈節了,這燈可貴著呢,千萬別碰著磕著了……」這邊廂還在鬧嚷嚷摘燈關門,那邊廂孫二已經帶著人氣勢洶洶地回來了,每人手中都提著一個竹筒,也不知道裡頭裝的什麼。王大娘一見就急了,攆著小子們去關門,門剛剛半掩上,那些無賴已經端起竹筒就潑將出來,只見撥出來黑乎乎一片,原來竹筒里裝的全是黑水。大半黑水都潑在了門上,正關門的小子們閃避不及,好幾個人都被濺一身漆黑的黑水,而王大娘的裙子也濺上了,氣得王大娘大罵:「老娘新做的緙絲裙子,剛上身沒兩日工夫,這些殺千刀的潑皮……看老娘不剝了你們的皮……」王大娘待要命小子們開門打將出去,那孫二早和那些無賴一鬨而散,逃到街角去了,一邊逃還一邊沖王大娘直扮鬼臉,氣得王大娘又叫又跳又罵。
李承鄞說:「反正我要和你一塊兒。」我無語望蒼天:「我是去看那個男人,你去幹什麼啊?」「你不是說那個月娘長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我慪死了,我要吐血了,我從前只曉得李承鄞是臭流氓,沒想到他竟然流氓到這個地步,為了瞧一瞧花魁月娘,竟然肯下這樣的決心,不惜扮作女人。果然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我瞪了他一眼:「那好,過來!」「幹嗎?」我看到鏡中的自己笑得好生猙獰:「當然是替你好好……梳妝打扮!」你還別說,李承鄞那一張俊臉,扮成女人還怪好看的。
我聽見李承鄞叫了我一聲,我回過頭,只看到他的臉,還有他眼睛中的凄慘神色。
我們到鳴玉坊前下馬,早有殷勤的小子上前來拉住馬韁,將馬帶到後院馬廄去。https://read•99csw•com
尹魏連行禮都沒有再顧及,立時就退出去了。我聽到他在走廊上低語數句,然後急促的腳步聲就由近而遠,好幾個人奔了出去。過了片刻他又重新進來,說道:「請殿下返東宮以定人心,這裏由臣來處置清理。」
因為這位貴客我認識,不僅我認識,李承鄞也認識。
我猶不死心:「這是女子的踏歌。」「看了不知道幾百次,不過大同小異而已。」好吧……既然如此,那就一起來吧。
我大聲叫:「阿渡!」阿渡不知道去哪裡了,我想起上次的事情,非常擔心阿渡的安危。我又擔心李承鄞,刺客的武功這麼高,要殺掉我和李承鄞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我拾起血泊中的一柄劍,跟著也翻出了後窗,心想要殺便殺,我便拼了這條命就是了。
我嘴唇翕張,無聲地說出:「放箭。」
李承鄞卻像壓根兒沒看到我的唇語似的,陛下沉聲道:「不要妄動!」
王大娘拍手笑道:「這個好,這個真好!我原出了重金請西坊的安師傅,待燈節過了來替我畫門,原是想畫一副踏歌行樂圖,這一畫,可比安師傅畫得好!」那當然,身為當朝太子,自幼秉承名師,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一不會,無一不精,自然要比那些畫匠畫得好太多。
神武軍圍上來護著陛下和李承鄞,我對著李承鄞笑了笑,雖然我知道自己笑得一定很難看,可是我儘力還是咧開了嘴,如果這是最後一面,我才不要哭呢,我要他記著我笑的樣子。
我手心裏出了汗,連握在手中的劍都覺得有點兒打滑。我心一橫,從他身後站出來:「要當就讓我當人質,反正我一個弱女子,你也不怕我玩什麼花樣。
我大喜過望,說道:「放開陛下,我跟你走!」
出了東宮,我才發現在下雨。絲絲寒雨打在臉上,冰冷沁骨,我不由得擔心起來,如果雨下大了,明天的賞燈一定減了不少趣味。前年也是下大雨,雖然街坊間都搭了竹棚,仍然掛上了燈,可是哪有皓月當空、花燈如海來得有趣。
我的屁股喲,摔得那個疼啊……直到李承鄞把我拉起來的時候,我還疼得一抽一抽的。
李承鄞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毫不客氣地瞪了回去。我懂得他的意思,我也知道這不是玩耍,可是眼下這樣,叫我眼睜睜看著刺客拿他當人質,我可不幹。
最後終於畫完了,一看,哇!墨跡被潑成大片山巒,水霧迷茫露出重巒疊嶂,然後青峰點翠,山林晴嵐,紅日初升,好一副山河壯麗圖。
我正要喚阿渡與我們一塊兒,李承鄞死活不肯帶她。我說:「阿渡不在我身邊,我會不習慣。」李承鄞板著臉孔說道:「有我在你身邊就夠了。」「可是萬一……」「你不相信我可以保護你么?」我嘆了口氣,上次是誰被刺客捅了一刀,被捅得死去活來差點兒就活不過來了啊……不過一想起刺客那一劍我就有點兒內疚,於是我就沒再堅持,而是悄悄對阿渡打了個手勢。阿渡懂得我的意思,她會在暗中跟隨我們。
陛下被我推得連退數步,曾獻立時就抓著了陛下的胳膊,將他扯出了刺客的劍光所指。而刺客冰冷的手指已經捏住了我的喉頭,比他手更冷的是他的劍,立時就橫在了我頸中。
刺客並不再說話,而是將劍輕輕地往裡又收了一分,眼見就要割開陛下喉間那層薄薄的皮膚,我只得大叫:「別動,我先過去就是。」
屋裡沒有點燈,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我摸索著飛快地反拴上門,然後就去摸李承鄞的袍帶。
我沒想到陛下會這樣下令,刺客森冷的劍鋒還橫在我喉頭,李承鄞從曾獻手中接過一支羽箭,厲聲道:「你若是敢傷我妻子半分,我李承鄞窮盡此生,也必碎裂你每一寸皮肉,讓你菹醢而死!你立時放了她,我允你此時可以安然離去,言出必行,有如此箭!」說完李承鄞將羽箭「咔嚓」一聲折成兩段,將斷箭扔在刺客足下,喝道:「放人!」
此二人舞技甚佳,留下他們斟酒。「貴客發話,安敢不從。於是,月娘心懷鬼胎地瞧著我,我心懷鬼胎地瞧著李承鄞,李承鄞心懷鬼胎地瞧著陛下,而陛下心懷……咳咳,心懷坦蕩地瞧著我們。
歡溜出宮去玩兒,哪怕今日多了個李承鄞,我還是覺得很快活。
一直跑到后樓,才聽到前樓傳來殺豬似的叫聲:「啊!竟然敢打人……」前樓隱約地喧嘩起來,那客人吵嚷起來,不過自會有人去安撫。后樓則安靜得多,雖然與前樓有廊橋相連,不過這裡是招待貴客的地方,隱隱只聞歌弦之聲,偶爾一句半句,從窗中透出來。外頭雨聲清軟細密,彷彿伴著屋子裡的樂聲般,一片沙沙輕響。院子里安靜極了,裡頭原本種著疏疏的花木,只是此時還沒發芽,望去只是黑乎乎一片樹枝。我拉著李承鄞跑過廊橋,心裏覺得奇妙極了。兩人的裙裾拖拂過木地板,窸窸窣窣,只聽得環佩之聲,叮叮咚咚。遠處點著燈籠,一盞一盞的朦朧紅光,像是很遠,又像是很近。好像跟我拉著手的,倒是個陌生人似的,我想起來這好像還是我第一次牽李承鄞的手,耳朵不知道為什麼有點兒發熱。他的手很軟,又很暖,握著我的指頭。我只不敢回頭瞧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幸好這廊橋極短,不一會兒我就拉著李承鄞進了一間屋子。
我不知道是不是在打雷,遠處那沉悶的聲音彷彿春雷,又悶又響。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害怕過,不是害怕剛才滿屋子的死人,也不是害怕這個鬼魅似的刺客,而是惶然不知道在害怕什麼。
陛下閑閑地「哦」了一聲,說道:「你們兩個倒是夫妻同心,同進同出。」李承鄞卻面不改色地說道:「敢問父親大人,為何會在此?」我沒想到李承鄞會這般大胆,既然大家都是來逛窯子的,何必要說破了難堪。沒想到陛下只是笑了笑,說道:「為政不得罪巨室,身為儲君,難道你連這個也不明白?」「陛下的教誨兒臣自然謹遵,可是陛下亦曾經說過,前朝覆亡即是因為結黨營私,朝中黨派林立,政令不行,又適逢流蝗為禍,才會失了社稷大業。」我覺得這兩人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這兩個人哪像在逛窯子啊,簡直是像在朝堂奏對。我覺得甚是無https://read•99csw•com趣,陛下卻淡淡一笑,說道:「唯今之計,你打算如何處置?」「翻案。」陛下搖頭:「十年前的舊案,如何翻得?再說人證物證俱已瀕茫,從何翻起?」李承鄞也笑了笑:「物證么,自然要多少有多少。至於人證……父親大人既然微服至此,當然也曉得人證亦是有的。」陛下卻笑著嘆了口氣:「你呀!」好像是每次我鬧著要騎那性子極烈的小紅馬,阿爹那種無可奈何又寵溺的語氣。想起阿爹,我就覺得心頭一暖,只是眼前這兩個人說的話我都不懂。沒過一會兒,突然聽到腳步聲雜沓,是相熟的歌伎在外頭拍門,急急地呼我:「梁公子!梁公子!」陛下和李承鄞都瞧著我,我急急忙忙爬起來:「出什麼事了?」「有人闖進坊中來,綁住了悠娘,硬說悠娘欠他們銀子,要帶悠娘走呢!」我一聽就急了:「快帶我去看看!」李承鄞拉住我的胳膊:「我同你一起去!」我回頭看看陛下,低聲道:「你陪父皇在這裏!」陛下卻對我們點點頭:「你們去吧,我帶了人出來。」我和李承鄞穿過廊橋,一路小跑到了樓前,只聽一陣陣喧嘩,還有王大娘的聲音又尖又利:「想從我們坊中帶走人,沒門兒!」「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為首的潑皮是個胖子,生得圓圓滾滾,白白胖胖,留著兩撇八字鬍,賊眉鼠眼,長得一看就不是好人。我一看這個胖子就怒了:「孫二,怎麼又是你!」說到孫二這個人,還是打出來的相識。孫二是專在酒肆賭坊放高利貸的,有次我遇上他逼一對孤兒寡母還錢,看不過去出手跟他打了一架,把他揍得滿地找牙,從此孫二就給我三分薄面,不會輕易在我面前使橫。孫二眨巴著眼睛,認了半晌終於認出我來了:「梁公子……你穿成這樣……哈哈哈哈……」我都沒想起來我還穿著女裝,我毫不客氣一腳踏在板凳上,將裙角往腰間一掖:「怎麼著?要打架?我扮成女人也打得贏你!」孫二被我這一嚇就嚇著了,擠出一臉的笑容:「不敢,不敢。其實在下就是來討債的。梁公子,這個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悠娘她一不是孤兒,二不是寡婦,三沒病沒災的,你說她欠我的錢,該不該還?」我問悠娘:「你怎麼欠他錢了?」悠娘原是個老實人,說道:「何曾欠他的錢?不過是我同鄉夫妻二人到上京城來做點小生意,沒料到同鄉娘子一病不起,又請大夫又吃藥,最後又辦喪事,找這孫二借了幾十吊錢。孫二說我同鄉沒產沒業的,不肯借給他,非得找個人做保,我那同鄉在上京舉目無親,沒奈何我替他做了保。現在我同鄉折了本錢回老家去了,這孫二就來向我要錢。」我聽得直噎氣:「你這是什麼同鄉啊?賴賬不還還連累你……」孫二手一揚,掏出借據:「梁公子,若是孤兒寡母,我也就放她們一馬。反正咱們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屍骸……」他一念詩我就發暈,身後的李承鄞「噗」一聲已經笑出聲來,孫二卻跳起來:「哪個放屁?」「你說什麼?」李承鄞臉色大變,我拉都拉不住,殿下啊別衝動別衝動。
李承鄞被我回身這麼一抱,不由得身子一僵,但並沒有推開我,反倒任憑我摸來摸去。可是我摸來摸去就是摸不到,他終於忍不住問我:「你要幹什麼?」「噓!你不是帶了火絨?拿出來用一用。」李承鄞將火絨掏出來塞進我手裡,似乎在生氣似的,不過他整日和我生氣,我也並不放在心上,吹燃了火絨點上桌上的蠟燭,然後說道:「我要喬裝改扮一下,去瞧瞧月娘的貴客。」李承鄞說:「我也要去!」我打開箱籠,一邊往外拿東西,一邊頭也不抬地對他說:「你不能去!」「憑什麼你可以去就不讓我去!」我把胭脂水粉統統取出來擱在桌子上,然後笑眯眯地說:「我打算扮成女人去,你能去嗎?」李承鄞果然吃癟了,可是正當我得意揚揚坐下來對鏡梳妝的時候,李承鄞突然說了一句話:「我也扮成女人去!」我「咣當」一聲就從胡床摔到了地上。
貴客的手指不偏不倚,先點一點,指的李承鄞,後點一點,指的是我。我估計月娘都快要昏過去了,連笑容都勉強得幾乎掛不住:「貴客……留下……留下她們何意?」
我換上男裝后李承鄞就一直笑,直到我惡狠狠地威脅不帶他去,他才好容易忍住沒笑了。
他果然準備了一大包新衣,我從來沒見李承鄞穿平民的衣服,只覺得說不出來的彆扭。不過也不算難看,就是太不像他平常的樣子了。
最後,還是貴客吩咐:「月娘,去瞧瞧有什麼吃食。」這下子月娘可又急了,瞧了我一眼,又瞧了貴客一眼。見貴客無動於衷,而我又對她擠眉弄眼,月娘委實不明白我是什麼意思,可是又怕那位貴客瞧出什麼端倪,於是她終於還是福了一福,退出去了。
「不要走漏了消息,以免驚擾百姓。」
李承鄞抬起眼睛來看我,我看到他眼中全都是血絲,他的身上也沾滿了血,到處都是死人,我也覺得很怕。我們離開不過短短片刻,刺客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殺了這麼多人,而且這些人全都是禁軍中的好手,陛下白龍魚服,一定是帶著所有武功好的護衛。現在這些人全都被殺了,這個刺客武功有多高,我簡直不能想象。可是李承鄞拾起一柄佩劍,然後直起身子,徑直越過後窗追了出去。
「快去!」
李承鄞同我一樣長跪在那裡,屋子裡的氣氛,說不出的詭異,詭異,詭異。
遠處那雷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又過了片刻,我才聽出真的不是雷聲,而是馬蹄聲,從四面八方傳來的馬蹄聲,轟轟烈烈彷彿鋪天蓋地,朝著這小小的鳴玉坊席捲而來,就像四面都是洪水,一浪高過一浪,一浪迭著一浪,直朝著這裏涌過來。我從來沒聽過這樣密集的蹄聲,即使在我們草原上陳兵打仗,阿爹調齊了人衝鋒,那聲勢也沒有這般浩大。起先我還能隱約聽見鳴玉坊中人的驚呼,還有前樓喧嘩的聲音,到最後我覺得連四周的屋子都在微微晃動,斗拱上的灰簌簌地掉落下來,樓前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只有這蹄聲就像是最可怕的潮水,無窮無盡般涌過來,涌過來,像是沙漠read•99csw•com中最可怕的颶風,帶著漫天的沙塵席捲而來,天地間的萬事萬物都逃不過,被這可怕的聲音淹沒在其中。
刺客冷冷地瞧著我,終於開口道:「你先過來。」他說話的聲音極怪,似乎是我當年剛學中原官話的時候,平仄起伏都沒有,說不出的難聽。不過事情緊迫,我也來不及多想,就在那兒跟刺客討價還價:「你先放開陛下。」
「啪!」那人都被打傻了,我擠出一絲笑:「有……有蚊子……」然後一把扯著李承鄞就飛快地跑了。
從前他也同我吵架,可是從來不曾這樣窮凶極惡過。我雖然害怕,可是仍舊鼓足勇氣,大聲對刺客道:「要說尊貴,我可比這兩個男人尊貴多了,別瞧他們一個是天子,一個是太子,可是論到重要,再比不過我。你既然當刺客,必然知道我不僅是當朝的太子妃,而且是西涼的公主,為兩邦永締萬世之好,我才嫁給李承鄞。你雖然挾持了陛下,但陛下性情堅韌,定不會受你的脅迫,定然強令太子殿下和這些神武軍立時將你碎屍萬段,你縱然大逆不道垂死掙扎刺殺了陛下,大不了太子登基,你除了一個死,沒別的下場。如果以殿下為人質,陛下有十幾個兒子,殿下必然不會受你的脅迫,定然當著陛下強令這些神武軍立時將你碎屍萬段,陛下大不了另立太子,你除了一個死,亦沒別的下場。可是我就不一樣了,我不僅是太子妃,而且是西涼的公主,我要是死了,西涼必然會舉國而反,兩國交戰,生靈塗炭,所以陛下和殿下都絕不會讓我死,如果你以我為人質,擔保你平平安安,可以全身而退。」
悠娘上前來替王大娘提著裙子,仔細看了又看,說道:「媽媽慢些,這好像是墨汁,用醋擦過,再用清水漂洗就能洗凈。媽媽將裙子換下來,我替您洗吧……」王大娘扶著悠娘的手,猶在喃喃咒罵:「這幫無賴,下次在遇見老娘看不打殺他……」一邊說,一邊又命人去擦洗大門。奈何那簇新的櫸木大門,只刷了一層生漆,竟然一時擦拭不凈。王大娘瞧著小子擦不幹凈,愈加生氣。我看那墨跡已經滲到門扇的木頭裡去了,突然靈機一動,便喚身邊站著的一個小使女:「把燕脂和螺子黛取來。」悠娘瞧了瞧我的臉,笑著說道:「梁公子扮起姑娘來,真是十足十的俊俏,便是不化妝,也要把咱們滿坊的姑娘比下去。」我笑嘻嘻地拉著李承鄞:「這兒有個比我更漂亮的,快去取來我好給他好生畫畫!」李承鄞又氣又惱,甩開我的手,使女已經捧著燕脂和螺子黛過來,我將盒子塞在他手裡,說道:「畫吧!」李承鄞瞪著我說:「畫什麼?」我沒好氣:「上次你的瑟瑟用白紈扇打死一隻蚊子,你不是替她在扇子的蚊子血上畫了一隻蝴蝶?你既然有本事畫蝴蝶,今天自然有本事畫這門。」李承鄞「哼」了一聲,我看他不情願的樣子,便踮著腳攥著他的領子說:「你要是不肯畫這門,我可要把后樓貴客的事嚷嚷出來!」李承鄞又瞪了我一眼:「你敢!」我一張口就叫:「大家快去后樓看皇……」最後一個字硬被李承鄞捂住我的嘴,不曾叫出來。他不用筆,立時用手抓了燕脂,門上畫了個大圓圈,然後把裡頭填滿了燕脂。再接著拿了螺子黛,在那墨跡上點點畫畫,我很少看到李承鄞畫畫,更甭提用手指頭畫了,周圍的人都嘖嘖稱奇,我也覺得好奇極了。只見李承鄞以手指勾轉,塗抹間不遜於用筆,甚是揮灑如意,漸漸勾勒出大致的輪廓,然後一一細細添補,周圍的人不由都屏息靜氣,看他從容作畫。
「現在神武軍馳援已至,外頭定然已經圍成鐵桶,你若是負隅頑抗,免不了落得萬箭穿心。你若是此時放下劍,我允你不死。」刺客目光灼灼,似乎有一絲猶豫。李承鄞又道:「如若不放心,你以我為人質,待你平安之後,你再放我回來便是了。」我手心裏出了汗,連握在手中的劍都覺得有點兒打滑。我心一橫,從他身後站出來:」要當就讓我當人質,反正我一個弱女子,你也不怕我玩什麼花樣。
不過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陛下他也是來逛窯子的啊,既然大家都是來逛窯子的,那麼他總不好意思罰我抄書了吧。
我怕自己的女扮男裝露餡,所以等她一走,就把那兩個俏丫鬟轟了出去,自己動手換下了濕衣服。李承鄞低聲問我:「你打算怎麼辦?」我傻笑地看著他:「什麼怎麼辦?」「別裝傻了,我知道你一定會想辦法去瞧瞧那個什麼貴客!」「那當然!月娘是我義結金蘭的姐妹,萬一她被壞男人騙了怎麼辦?我一定要去瞧一瞧!」李承鄞「哼」了一聲,說道:「你懂得什麼男人的好壞?」怎麼不懂?我可懂啦!
我深深吸了口氣,接過悠娘遞來的紈扇,同李承鄞一起跟著舞伎們魚貫而入。
唯一不足的是他身量太高,扮作女人不夠窈窕,不過也夠瞧的了,我們兩個從樓梯走下去的時候,還有好幾個客人朝我們直招手,真把我們當成了坊中的姑娘。我一臉假笑,同李承鄞一起左閃右閃,好容易快要走到後門口了,突然有個醉醺醺的客人攔住了我們的去路,笑著就來抓我的肩膀:「小娘子,過來坐坐!」那滿嘴的酒氣熏得我直發暈,我還沒有反應過來,李承鄞已經一巴掌揮上去了。
幸好李承鄞理直氣壯地答:「只是好奇,所以來看看。」陛下指了指我,問:「那她呢?」李承鄞再次理直氣壯地答:「她也好奇,於是我帶她一同來看看。」夠義氣!我簡直想要拍李承鄞的肩,太夠義氣了!就憑他這麼夠義氣,我以後一定還他這個人情。
於是,我和李承鄞一起,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了東宮。永娘肯定還以為我和李承鄞在內殿,也沒有其他人發現我們的行蹤。我還是挺快活的,因為我最喜歡溜出宮去玩兒,哪怕今日多了個李承鄞,我還是覺得很快活。
李承鄞搖了搖頭,目光炯炯地看著刺客:「你放開父皇,我給你當人質。」他的手還反牽著我的手,我大叫:「不!我當人質!」
總之,所有人退了出去,包括奏樂的絲竹班子。屋子裡頭就留下了我們四個人,心懷鬼胎,面面相覷。
誰叫他細皮嫩肉,這麼一打扮,英氣盡斂,變成個美嬌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