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二章 今年花勝去年紅

第十二章 今年花勝去年紅

屺爾戊人逐水草而居,金帳所在之地即為游都,沿著金帳外的棘城,屺爾戊的貴族們白色的帳篷一頂頂駐紮,如金格江湍急渦流泛起的白沫,一圈圈散開去,塗金粉彩繪牛皮的金帳帳頂在星光下泛起一點明亮的光,夜靜的可以聽見知琴鳥的叫聲。
但他終於活了下來,在二十餘人鮮血的澆灌中活了下來。他執著信符進入屺爾戊境內,立時被送往游都金帳面見國主。
慕允大急,不假思索,雙足在蹬上一點,已經騰身躍起,不待落下,左腳又在忽蘭馬鞍上一蹬,借這一蹬之勢,已經抱住了忽蘭,用盡全力轉身扭向後方。他學武數年,練的都是家傳的拳法槍法,這一招「抱殘」亦不過看兄長使過,情急之下拼盡全力而為,竟然依稀使對了七八分力道,將忽蘭硬生生拖了回來,兩個人卻重重的滾落在地上。慕允落下之時已經以背相護,墊在忽蘭身下,草間本散落著無數亂石,他的頭正好撞在一塊石頭上,石頭尖角劃過額下,只覺左眼一黑,頓時鮮血長流。
慕允將手肘一縮,淡淡的道:「丹哥明知那種鳥兒一旦被關入籠中,便會在天明之後死去,何必要再害一條性命。」忽蘭怔了一怔,撅起嘴說:「那不過是一隻鳥兒。」
有沙沙的腳步聲傳來,分明有人躡手躡足向他走近,他睡在那裡,呼吸均停,那人走到他身邊就彎下了腰,緩緩伸出手,溫暖的手指落在他的眼皮上,旋即有清脆的笑聲在耳畔響起,如同知琴鳥啼一樣婉轉動聽。
銅號長達數丈,吹的時候擱在地上,號手都是身強力壯的漢子,鼓一口氣徐徐吐出,沉悶的號聲可以傳遍整個山谷。他身在高處,俯瞰看得極清楚,十二支擦得金亮的銅號雁翅排開,像極長的金色觸鬚,在陽光下閃著熠熠的光芒,列在金帳之前。金帳四周人馬賓士,許多騎正往金帳奔去。
忽蘭說:「那你昨天晚上怎麼就逮到了呢?」拉住他的手臂輕輕搖晃:「再替我捉一隻吧。」
「可也是一命。」極平靜的聲音,幾乎聽不到其中有什麼情感的起伏,十四歲的半大少年,因為幾個月來的風霜,突兀的老成起來,臉龐在晦暗不明的星光下,側影只是朦朧的線條,看不出有任何表情。忽蘭想了一想,說:「我懂了,唱經里總是說,萬能的汗諾大神賜給了屺爾戊一切:光明、星空、明月、草場、牛羊……在草原上,每一棵牧草都是大神的鬍鬚,每一棵樹木都是大神的長發,都要尊重愛惜。」
慕允聽她如此說,於是認蹬上馬https://read.99csw•com,忽蘭道:「從這裏到河谷里的大石下,誰先到誰贏。」回手抽了坐騎一鞭,那匹棗紅馬長嘶一聲,撒開四蹄奔了出去,慕允雙腿輕輕一夾,那黑馬亦如風馳電掣般追將上去。努努舉首張望,但見兩騎一紅一黑,瞬間已經奔上草坡,沿著起伏的碧綠坡線,直往河谷那方,漸漸遠沒成兩個小小的黑點,不一會兒翻過坡峰,再也瞧不見了。
夜深人靜自夢中掙扎醒來,胸口沉悶如壓著一塊大石,才能夠明白這個事實。
草原上的春天總是那樣短暫,貓兒蘭與野律花星星點點的開過,杞每米已經結出紫紅的串實,大片大片柔軟的牧草高過人腰,風裡已經帶著暑熱蒸人的氣息。慕允勒住了韁繩,任由長風吹亂他披凌的散發,孤伶伶的單人單騎佇立在草坡高處,襯著浩然的藍天與無盡的絲縷流雲,醒目而蒼涼。山坡里放馬人吟唱著長詩,遠遠偶爾有一詞半句的尾音,被風送到他耳中來打個轉兒,又被風吹散去。
他舉手,慢慢握成拳,肘向內勾,劃過一條弧線。凌利的風聲忽起,身形如行雲流水,利落乾脆,朦朧的星輝勾勒出他的身影,就像最迅疾的飛鳥,瞬間展翼亮出最優美的羽翎。拳勢帶起的風聲,湮沒在金格江嘩曄的滔聲里。
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並不是沒有見過死人,相反,他是慕家的子弟,年紀雖小,亦是八歲從軍,跟著父兄在軍營里長大。沙場上殺敵,總是坐在鐵騎之上兄長胸前,看兄長所執長槍,烈陽下紅纓如血,雪亮的槍尖挑斷敵人的咽喉。血濺在身上臉上,猶帶著溫熱腥甜的氣息。
慕允道:「不用比了,你不是已經說明白了么?」
她的去勢太快,慕允叫了一聲:「忽蘭!」她遠遠的回過頭來,展開一個明亮的笑容,那棗紅馬奔得似要飛起來似的,四蹄幾乎不曾落地。慕允足尖輕點,那馬竟似通人性似的,突然往前一躍,發性奔跑起來,不一會兒就追到了忽蘭身側。忽蘭見他追上來,又促馬前奔。慕允高叫:「忽蘭,別跑得太快……」一語未了,忽蘭的馬突然踏上一塊尖石,長嘶一聲,右前足猝然往前一脆,忽蘭整個人已經被輕飄飄得拋了出去。
事出極快,忽蘭猶未回過神來,見到他眼角流血,頓時慌了手腳,忙用手去按,哪裡按得住,那口子劃得極深,血順著她指縫直湧出來。還是慕允自己說:「快,嚼虎烈草來敷。」忽蘭慌忙覓了幾根拔來,也不管中間還有雜草葉子,胡亂https://read.99csw•com嚼了就按在他的傷口上,那血終於漸漸止住了。她此時方才想起適才電光火石般生死一線,嗚咽得哭了起來,慕允問:「是傷著哪裡了?還能騎馬嗎?」忽蘭拿袖子拭一拭眼淚,說:「我沒傷著。」見他半邊臉上皆是綠瑩瑩的草藥,幾乎連眼晴上都糊滿了,只有一隻右眼露在外頭,那樣子狼籍不堪。她唇角忍不住彎彎的露出一分笑意,可是剛一想笑,想到他所受之傷全為自己,眼睛里飽含的眼淚,撲撲的掉在了衣襟上。
慕允只覺風聲過耳,身輕如燕,整個人彷彿不是騎在馬上,而是馭在風上一般。那些沉重的往事,那些每到夜間就糾纏不去的噩影,皆在這賓士中化為遠去的幻像,肉骨凡胎都成了遺蛻,唯有一顆心活潑潑的跳起來,砰砰的如一陣脆鼓。
忽蘭道:「呸,我說我不一定贏,又沒說準是我輸,咱們再比過。」不由分說,解開栓馬樁上一匹馬,指著那黑馬道:「你騎那匹。」
達爾林說道:「這是烏格大首領新得的一匹好馬,據說是野馬混入圈中所生。」慕允眼睛一瞬不瞬的望著馬,過了片刻才說了一句:「好馬。」
慕允見天色漸晚,對忽蘭道:「你快回去吧。閼氏該遣人尋你了。」忽蘭說:「我再陪你坐一會兒,你傷口疼得厲害嗎?」慕允說:「也不怎麼疼,你還是快回去吧。」無奈忽蘭脾氣執拗,不肯回去,一直坐到了點燈時分,帳外人影晃動,跟著帘子一掀,走進來一名武士。慕允見那武士佩著虎頭刀,知是金帳中國主的近侍,以為他是來尋忽蘭的。誰知那武士行禮見過忽蘭之後,卻對慕允道:「慕遞額,國主有請。」遞額是對有身份的少年一種尊稱,好比天朝稱「公子」,慕允想不到國主為何會突然傳召自己,當下便隨他去金帳見國主。
他想起小時候,父親帶著他騎馬出關來,父親手中的馬鞭打個唿,幾乎要將視野里的整個天地圈入鞭梢,父親的聲音傲然渾厚,近在咫尺,震動他小小的耳膜:「屺爾戊人彪悍跋扈,但只要我慕家軍在,他們便不敢越過定蘭山缺一步。」
慕允接了過去,那張紙皺皺巴巴,揉得已經起了毛,連字跡都模糊了,想是在路上輾轉多日。許久以來不見中原文字,筆劃一印入眼帘,親切得讓人覺得心悸。那樣遙遠的故國,如今竟連見到它的文字都成了一種奢侈。這是一張所謂「邸抄」,駢四驪六,大段冠冕堂皇的文字從眼前流過,他幾乎不能立刻明白這是一篇什麼文章read•99csw.com。可是最後一句話,最後一句話如刀子般往眼中刻入:「慕氏賦性柔嘉,秉性淑慎,是用晉封為淑妃。賜之寶冊。」
知琴鳥總是在半夜裡唱歌,待到天明,它們就不見了蹤影。
慕允沒有作聲,忽蘭的性子極是明朗,瞬間又高興起來:「不過我可不幹,你瞧著吧,到時候我一定有辦法攪了這樁事情。」神采飛揚的道:「我和努努好生合計合計,准有法子嚇得那蘭完不敢娶我。」
國主失別野年有五旬,身材短小,精悍如少年,金帳中已經點了熊脂燭,明亮的燭光照著失別野一雙炯炯的眸子,裡頭彷彿有變幻莫測的神采。慕允行過禮后,國主見他臉上有傷,於是問:「這是因何?」慕允隨口道:「下午去河灘,看到只狍子想追上去,誰知馬失前蹄。」國主哈哈大笑,他聲音極是洪亮:「說到騎馬,你可要跟咱們屺爾戊人好好學學。」隨手從案上拿了張黃紙遞給慕允,說:「你瞧瞧這個。」
一套慕氏家傳的拳法打完,身上些微的汗意潤透了衣衫,他躍下巨石,走到江邊,捧幾把冰冷的江水洗過了臉。仰面往草叢中一倒,將雙手枕在頸后,草中有無數小蟲唧唧,和著遠處知琴鳥的啼聲,他慢慢閉上眼睛。
霍然起身,掀帳而出。無邊無際的曠野上,他仰起面孔,滿天燦爛的星子披頭蓋臉籠罩一切,一任夜風從耳畔流過。
慕允坐起來,問:「你怎麼又來了?」停了停說:「丹哥還是快回去吧,別讓努努著急。」
待回到栓馬林,兩人身上皆是血跡斑斑,將努努和達爾林都嚇了一跳,忙找了巫醫老人來,替慕允診看傷勢,幸得並沒有傷到眼球,重新敷過了草藥。慕允臉傷雖痛得厲害,亦不作聲,只在自己帳中靜坐。忽蘭一直陪他坐在羊皮褥子上,緊緊的攥著他的袍角,彷彿一撒手他就會消失似的。
國主待他十分客氣,可是他是一介外族,並不能預聞金帳議事。可是金帳議事,所有的首領都會趕來,幾乎全屺爾戊好馬都會集中在帳左五十餘步外的栓馬林,他性|愛良駿,總是借了這樣的機會去看馬。管馬的金帳武士達爾林已經與他極熟,見了他來,先扔給他一皮袋酒。慕允拔掉塞子喝了一大口,拎著皮酒袋就去看馬。有一匹黑馬極是高大,耳尖蹄健,全身的毛皮似一匹黑緞子般,雙目警然有神,神駿竟似不在國主坐騎之下。慕允生性|愛馬,看到這樣一匹良駒,圍著它連兜了兩個圈子,心下十分愛惜。
他睜開眼睛,看見雙極亮的眸子,幾乎比頭頂所有的https://read.99csw.com星光都要耀眼,她穿著一件寶藍袍子,烏黑的髮辮全垂在肩上,星輝下像一朵幽藍的汗諾日花,帶著頑皮的笑意望著他,歪頭說:「你不怕么?」
他低叱了一聲,鬆開韁繩,胯|下的馬兒歡嘶一聲,縱蹄往山下跑去。
慕允道:「知琴鳥飛得那麼快,我可逮它不到。」
達爾林素來見慣了他愛馬成痴,只是哈哈一笑,接過皮袋去連喝了幾大口酒,又遞給慕允。慕允喝了一口酒,頹然道:「這樣的好酒,這樣的好馬,應該好生跑一場馬後,再下鞍痛飲。」只聽樹后一個清脆的聲音說:「好生跑一場馬,這有什麼難的。」跟著樹後轉出兩個人來,一個穿寶藍袍子的少女,長眉入鬢,雙目晶瑩,正是忽蘭。身後跟的那名少女比她小兩歲,身量未足,一雙眸子靈活動人,便是侍候她的貼身小女奴努努。
風中似乎猶能聽見如雲蔽日的黑色旆旗烈烈作響,可是父親再不會與自己共乘一騎了。放馬人的唱詩已經停了,天地間靜的只有風聲。天那樣的藍,大朵大朵白色的雲彩,像漫山坡河谷的羊群,挨挨擠擠。風裡有沉重的金屬吟聲,他細辨了一辨,果然是銅號的聲音。
一馬傷了蹄,他們兩人只得共乘一騎回去,忽蘭握著韁繩,忽然說:「你本來救不了我,可是幹嘛還是拚命躍起來抱住我?」慕允道:「我是堂堂男子漢,應該護女孩子周全。」他一目不能視,另一目亦被草藥刺得幾乎睜不開來,但覺胸前忽蘭垂首不語,他眼角巨痛,雙目不斷滲淚,只在想,可不要就此盲了。
「咿——喲嗬!」他像個屺爾戊人般痛快的呼出一聲,天地間盪起脆甜的笑聲,不用回頭他也可以看到忽蘭歡樂的笑顏,身後蹄聲急促,她也放聲呼喊:「咿——喲嗬!」她的馬搶過慕允馬側,直往谷中衝去,明亮的藍袍衣袖都被風吹得鼓起來,好似一朵飽滿的野律花。
達爾林見到忽蘭,連忙行禮:「忽蘭丹哥。」
幼時父親教自己識字,最先認得的一個詞是「精忠報國」,那四個字是鐫在家中知恩堂前的一塊碑上,筆劃蒼勁的斗大字跡,乃是先祖遺澤,由稚稚童音聲聲念出,得到父親撫須微笑。誰會想到有這一日,執信如山的父親、饒勇善戰的兄長們,連同溫婉慈和的母親,都成了午夜夢回里驚悸的記憶。而他,只怕在天朝眼中,已經成了一名叛入敵境的亂徒。
五月正是草原上的春天,花草過膝,在黑夜裡也能嗅見它們清甜的氣息。他沿著山坡緩和的山勢往下走去,一直走到河谷。湍急的金格江在https://read•99csw•com星輝迷離下像條碩大的銀色鏈子,沿著狹而長的河谷扭曲蜿蜒,在亂石嶙嶙上濺起無數銀的碎屑。他爬上了江畔那塊巨大的岩石,滿天燦爛的星斗離得更近了,彷彿一伸手就可以摟下幾顆來。四周都只有浩然的風聲,江流在腳下如千萬怒馬奔騰,風帶著細微的水霧吹在他臉上。
慕允道:「丹哥只要每天晚上醒來,就能聽見知琴鳥的叫聲,聽一輩子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忽蘭忽然皺起眉頭,輕輕嘆口氣,說:「那可不一定。」她躺倒在草叢間,語聲低下去:「國主想將我嫁給蘭完,我要是真的嫁給他,過兩年就得跟他回沙漠那頭去,就再也聽不到知琴鳥唱歌了。」
努努是忽蘭丹哥的小奴隸,忽蘭兩顆細小的牙齒咬住了唇,一笑之間明眸如寶石流光,說:「我可說過,你要是再叫我丹哥,你就得答應我一個樁事情。」
忽蘭轉過臉來望著慕允,一笑露出滿口雪白細密的貝齒:「上次是你的馬太劣,不然我不一定贏,今天咱們再比過。」
此後,他沒有了家,更沒有了國。
如果就此死去,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自每一個午夜噩夢中醒來,滿頭猙獰的冷汗,慕允總要如斯想。
慕允知道屺爾戊人皆篤信汗諾大神,於是說:「丹哥說的極對。」
路上那些逃亡的日日夜夜,如同附骨之蛆,陰寒濕冷,終其一生糾纏於他。護衛他的人一個接一個死去,他們的血卻是冷的,濺在臉上帶著侵骨的寒意,他那時總在想,自己的血一定也是涼的,當利刃終於穿透胸口的那一剎那,緩緩流淌出的血定會冰冷的無聲侵潤自己的衣衫。那時,自己終於可以抬起頭來,仰望蔚藍而無邊無際的天空,痛快的吁出一口長氣。
忽蘭用雙肘撐住身子,抬起臉來仰望星空,嘆息道:「知琴鳥唱的真是好聽。要是能聽它唱一輩子,那就好了。」
丹哥是屺爾戊人對國主女兒的一種敬稱,好比天朝上國敬稱「公主」,這忽蘭丹哥乃是國主最小的女兒,今年才不過十四歲,甚得父兄寵愛,素來十分矜貴,慕允卻對她不冷不熱,聽她這樣說,只轉開臉去置若罔聞。忽蘭就在他身畔抱膝坐下,說:「昨天晚上你替我逮住的知琴鳥,今天早上突然死了,你再替我捉一隻吧。」
慕允遲疑了一下,忽蘭已經翻身上馬,見他立在原處不動,於是折著鞭子笑道:「只騎到河邊就回來,努努你在這裏等我們。」回頭吩咐達爾林,說:「這兩匹馬算我暫借一會兒,馬上就還回來。」達爾林十分乾脆的答應了一聲,忽蘭便催促慕允:「上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