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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桑德偉「啪」地將手裡的筆丟在地上,「別跟我胡扯,老子不信這個邪。你乖乖地給我躺著,你敢動一動老子就用火鉗子捅你。不信你就試試看。」
母親真的開朗了很多,這說明她感到知足,也對兒子感到放心。這多好啊!一種巨大的幸福立刻填滿了士心的胸膛。他幾乎有點哽咽了,說:「娘,我會踏踏實實工作。一定讓您和爹幸福地生活,讓萍萍也念完大學。」
士心看著他,說:「像現在這樣就很好了。我只希望不要再有什麼波折,好好地掙錢,把妹妹們供出來,就算我死了,爸爸媽媽也有人照顧。」
母親手裡拿著一疊鈔票,顯得很高興,但是不知道說什麼好。她這一輩子從來沒有接受過如此高的禮遇,一時之間連說聲謝謝都忘記了,就那麼臉上堆著笑憨憨地看著大家。記者趕緊走上前,噼噼啪啪地按動快門給母親照了相。
張士心生活中新的事情很快就來了,這一次還是一件大事。
「娘,妹妹上學您不用擔心,我現在這不是能掙錢了么?一個月兩千塊呢!再過那麼幾年,還不得一個月掙上它三五千塊啊?」
還剩下一百多塊錢,士心連買一張返回的車票都不夠了,這讓他有點兒犯難了。光顧著興高采烈地安排家裡的事情了,錢不知不覺地就花光了。他想跟母親要一百塊錢添進去買張硬座兒票,但是錢已經給了母親就不要再要回來了,愁了好半天也沒想出什麼辦法來。
交納了兩千元押金之後,母親第二天就住進了醫院,開始做各種檢查。士心知道這點錢根本解決不了問題,但是暫時他只有這麼多錢,所以他直接找到了主治醫師,跟他說明了家裡的情況,請求醫生盡量避免不必要的檢查,節約一點錢用在必要的檢查和治療上。醫生支支吾吾半大天,最後還是沒有同意他的請求,檢查從量血壓測體溫和化驗糞便按部就班地開始了。士心知道就算求下去也沒有什麼用處,索性也不管不問了,心想正好給母親做一個全面的檢查,他心裏也踏實一些。
聽著醫生的話,士心覺得很慚愧很內疚。其實在很多年前,母親動不動就會腰酸背疼。那個時候母親總是在忙完了一天的活兒回到家裡,就讓孩子們給她捶捶背。起初的時候孩子們都很乖巧地給母親捶背,還不停地問母親舒服不舒服。畢竟是孩子,很快就忘記了母親的疼痛,笑呵呵地玩耍去了,誰也沒有把母親的身體和健康放在心上。這幾年孩子們漸漸長大了,但都忙於各自的學習和生活,誰也沒有多留意母親的身體。士心懊悔得直想扇自己幾個耳光。
秦春雨忽地站起來,怒沖沖地說:「就你?這個世界上所有能照顧的你都照顧了,就連人家不要的小貓你都照顧了,唯獨沒有照顧好你自己。你要是會心疼自己,就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張士心,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連自己能活幾年都不知道?」說著話,她就哭得更厲害了。
這天晚上,他要寫稿子的時候,桑德偉死活不肯讓他寫了。「我寫的就算你寫的,我的錢就算你的錢。但是你不能寫!乖乖睡覺去,哥兒們還想多吃幾年你做的拉條子呢!」
母親的傷勢雖然不嚴重,但是也需要住一陣子醫院。士心就讓醫生把情況說得嚴重一點,果然唬住了母親,老老實實地呆在醫院里沒敢出來。因為母親知道,自己還不能夠倒下,家裡還需要她。最主要的是環衛局給了錢治病,這讓母親心裏很踏實。
「乾脆讓娘休息著吧。辛苦了半輩子,也該歇歇了。」他對自己說,然後跑到市場里給母親買了一點水果,就趕緊往醫院里跑。
秦春雨走了,士心拗不過她,只好答應她這個月發了工資就去醫院看看自己的病。在心底里,他也有一種願望,很想知道自己的病情究竟怎樣了,他想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因為這個問題對他來說很重要。秦春雨說自己還有一點錢可以拿來給他看病,桑德偉身上沒錢,急得亂躥。士心用一個微笑拒絕了春雨,他搖搖頭說:「月底。發了工資我就去。」春雨知道自己說什麼也沒有用了,就走了。臨走的時候再三地叮囑士心要注意身體。士心要送她走,桑德偉一把把他按到床沿上:「你歇著!我去送她。你那破學校!我熟得很!」
「你在外面能掙錢就最好了,家裡處處缺錢。新房子明年就蓋出來,現在房改了,一定要我們買下來。你就一個人兒,別住那麼好的房子,隨便找一間屋子將就將就吧。」母親在信的最後這樣寫。
過不了多久就是年關了,家裡很長時間都沒有過一個像樣兒的年了。過去的這個春節自己剛剛退學回來不久,真箇家庭都籠罩在一片濃郁的愁緒里,誰也沒有心情過年,母親就連每年過年都要製作的那些面點都沒有準備。
「大夫,您看能治得好么?」他小心地問。
士心也是在母親的背上度過了生命中最初的一個年頭。那個時候母親還只是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小姑娘,梳著兩條粗黑的大辮子,一臉的倔強。就是那個一臉倔強的年輕女子,下鄉之後在那個半農半牧的高原山村,九年九*九*藏*書之間養育了五個孩子,變成了今天這個看上去已經老態龍鍾的婦人。其實,母親才剛剛四十三歲。
這天晚上,父親和萍萍留在醫院里照顧母親。士心從醫院出來之後心情很差,喝了很多酒,獨自回到了家裡。他醉得很深,一連吐了好幾次。肚子痛得如同翻江倒海,他在沙發上躺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疼痛又跑了出去。醉醺醺地到附近的藥店買了一瓶安定,藉著酒勁兒把半瓶兒都倒進了嘴巴里。剛進家門他就迷迷糊糊倒在沙發上睡著了。半夜裡他忽然全身酸痛,忽冷忽熱,翻來覆去在沙發上打滾兒,最後沉沉睡去了。
士心尷尬地笑了笑,說:「你忙自己的事兒去。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么?我特別會心疼自己……」
乾脆等了兩天,母親出院了。他把母親接出來,千叮嚀萬囑咐地讓母親一定好好休息,別急著出去上班。母親笑呵呵地答應了。看著母親恢復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健康和開朗的狀態,士心心裏感到無限幸福和感動。其實母親的要求真的很簡單,只要有一份不必天天為了吃穿發愁的日子,她就很知足了。士心為母親眼前的狀態而高興,但很快就想到了自己的將來,心情頓時暗淡下來。他知道,有一天自己永遠地離開之後,母親可能再也沒有辦法開心起來了。
桑德偉碰了一鼻子灰,訕訕地說:「那你打算怎麼辦?」
麻臉科長一臉的微笑,和藹可親。見了士心的母親就趕緊跑過去,一把握住躺在床上的病人的手,連連說:「辛苦啦!辛苦啦!我代表環衛局所有的幹部和工人來看望您!」身後跟來的人群里就響起來一片熱烈的掌聲。
這天早晨他醒來的時候,床頭放著一張火車票。
母親眨巴一下眼睛,想了想,問:「孟母?那條街道上的?我怎麼沒聽說過啊?」
「我不是大人么?為什麼不讓我插嘴?那我幹啥?」
「你去睡覺!」士心把金花拉到床上,扯下床簾,金花在床簾裏面氣呼呼地說:「那你們也別說話,不然我就插嘴。」
士心沒有寫稿子,他給家裡寫了一封信。他在信里說自己現在過得很好,掙錢也很多,租了一套樓房,住在裏面又寬敞又暖和,水電煤氣空調都有,還可以自己做飯吃。桑德偉偶爾瞄了一眼,嘟嘟囔囔地說:「瞧你樣子本分得很,騙起自己的娘親來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士心點點頭。這個時候他的心裏痛得如同刀絞。眼前這張片子清晰地呈現出一條歪歪扭扭的脊椎,上面每一個關節處都布滿了骨刺,上半部分還有一個明顯的裂痕,造成了脊椎的嚴重變形。
士心把手裡的包丟在地上,幾乎是踉蹌著奔了過去,一把抓住母親的手。上次離開家他以為就再也不能見到母親了,這時候母親真切地躺在他面前,面色憔悴,也蒼老了許多。這幾年每次回家見到的母親都有著很分明的變化。他不知道是因為見到母親而高興還是因為看到母親的樣子而難過,眼淚止不住就流了下來,大滴大滴地落在母親的手上。母親也哭了,大放悲聲地哭起來。
士心坐在床邊,一勺一勺地給母親喂糖水。不時地用紙巾擦一下母親的嘴巴。她喜歡這樣靜靜地看著母親。很小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坐在母親的對面,母親一勺一勺地給他喂東西吃。這些關於三兩歲時候的記憶已經有些模糊了,但他不會忘記。
士心一下子不知道怎麼回答,怔了怔,說:「哦,她是一個很可愛的老太太,你比她還可愛。」
士心本來很焦急,這時候聽見了桑德偉的埋怨,火氣就上來了:「跟個婆娘似的嘮叨啥啊?」他不願意別人說母親不好。他固然知道自己的母親身上除了善良之外,最多的還是一個普通的城鎮婦女的那些狹隘偏執和斤斤計較之類的品格。但他尊敬母親,一個沒有什麼文化的女人依靠掃大街操持著一個顛簸在貧窮的浪尖上的家,操心著四個孩子的吃喝拉撒,再沒有什麼比這份母愛更偉大。他從來不埋怨母親,也不允許別人說自己的母親不好。
他每次離開家裡之後總要承擔著無窮無盡的思念,還要擔心著母親的身體。就像家裡不過問他在外面的事情一樣,也沒有人會把家裡發生的事情告訴他。每次回家之後都能知道一些已經發生了的事情,讓他感到追悔莫及。所以,他決定給家裡裝一部電話。這樣,他可以隨時給家裡打電話,可以隨時知道母親的健康狀況。
科長連忙點點頭,捻著支票走了,身後浩浩蕩蕩跟著一群人。
母親就笑了,一巴掌拍在病床邊的兒子頭上:「笑話我?老娘沒念過什麼書,你瞧不起是不?你念書還不是老娘辛辛苦苦供的啊?」
金花早就被驚破了膽,獃獃地坐在床沿上一句話也不說,就那麼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張士心。秦春雨的眼淚似乎一直就沒有停止過。
檢查的結果是母親的脊椎傷勢不重,只是扭著了一點,還有一點皮外傷。持續的疼痛是因為她的脊椎原本就有骨質增生和椎間盤突出的毛病。醫生把給母親拍的片子拿給士心看的時候,士心簡直不相信那就是自己九_九_藏_書母親的脊椎片子。
父親的腰也斷過。剛來城裡的那一年在建築工地當小工,收入還不錯。但是在一次事故中父親想用肩膀頂住坍塌下來的牆,結果被牆埋住了,腰也斷了。從那個時候父親就再也做不了繁重的體力活兒,成了清潔工,掃了十多年的街道。
沒過幾天就收到了母親的回信。這一次是母親自己寫的信,依舊是歪歪斜斜的幾行字。信上說自己掃街的時候被車子撞傷了脊椎,住進了醫院。肇事司機逃跑了,因為是臨時工,環衛局不肯出錢治療,只好出院在家裡養著。這幾天實在疼得受不了,士心寄回去的錢大部分用於妹妹上學和還債了,剩下的一點點根本不夠住院。
母親已經漸漸好轉,面色開始變得紅潤,心情似乎也開朗了許多,看見士心的時候臉上竟然露出了甜甜的笑。看著母親已經沒有什麼大問題了,士心準備返回北京。已經耽誤了很多日子了,他不敢把工作弄丟了,也不敢消耗對他來說越來越珍貴的日子。
那個先前說話的病人看了看士心,嘆了口氣,問他:「小夥子,年紀不大吧?在北京上學呢?」
科長沒有說話,直接出了病房走到了醫生辦公室,對醫生說:「全力救治我們的工人,這是我們單位預付的住院費。」說著話遞給醫生一張支票。醫生笑了笑,在閃光燈的光輝里有點兒不自然了,揮揮手說:「這支票您交給住院部去,我們這兒是病房,不收錢。」
那個病人接著說:「老嫂子你命好啊!我三個兒子,個個兒不著家。您看我在這裏住院好些日子了,小崽子門一個也沒來看看。你這兒子大老遠從北京跑回來,有這份兒心比什麼都重要啊!知足吧,老嫂子!」
第二天,電視和報紙上都出現了士心母親在病房裡的特寫,大街上的清潔工隊伍里著實沸騰了一陣子,紛紛說幹了半輩子掃大街的,還沒見過誰能有這麼風光的時候。從那個時候開始,士心的母親就成了那群掃大街的人裏面的精神領袖,康復以後還當上了小組長,直接領導著這個區百十號清潔工,雷厲風行地干出了一番屬於他們的事業。
今年的春節無論如何都要過得像樣一點兒。所以士心打算給家裡預備一點東西;但是他不能在家裡過年了。因為他現在還背上了外債,必須利用所有的時間來掙錢,才能儘快把債還掉。雖然他很想陪在父母親的身邊過年,這也許是自己最後一次過年,但他不能。生活艱難到這個地步,他連和家人在一起享受幾天簡單的幸福的權利都沒有了。
「走吧,天兒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學校。」士心說著,拉了拉春雨的胳膊。沒想到春雨一把甩開了:「我哪兒也不去,你不去看病,我就天天來,賴在這裏不走了。反正我也快畢業了,呆在學校里還悶得慌!」
他跑去郵電局看了看,正趕上促銷,裝一部電話才要三百多塊錢,他就毫不猶豫地交了錢,選了一個號碼,把裝電話的事情定了下來。電話局說一個星期內上門安裝,沒想到第二天就去了。這一天家裡就多了一個從來沒有過的現代化工具,全家人喜氣洋洋,萍萍迫不及待地給一個同學打了個電話,用顫抖的聲音把電話號碼告訴了同學。
「娘,您寫個信得費半天功夫,還盡寫錯別字。這不好了么?以後不用寫得那麼辛苦了,我也不用看得那麼費力了。」他說。
「你他媽真渾。我以為我自己百毒不侵,從來沒流過一滴眼淚,你小子居然奪走了我的處|女哭。」桑德偉知道了士心的事情,感到一種深深的震撼,眼睛通紅地瞪著士心,「要換了我,早就趴在娘親懷裡哭著喊著要治病了。我沒說錯,你真是一個怪人。怪的邪行!我以為你這樣的人這世上早就絕種了,還真讓我碰上一個!你就不怕死啊?」
「你寫你的,怎麼就那麼多話。你要再說話,那丫頭又要插嘴了!」士心開玩笑。
「我不知道。」士心淡淡地說。他心裏有一種說不出過來的感覺,似乎把事情說出來之後自己輕鬆了許多。
他在外面轉悠了半天,想不到什麼辦法。就給主管他發傳單的領導打了個電話,把家裡的情況說了,希望能夠提前預支工資。領導沒怎麼猶豫就答應了,笑呵呵地說:「趕緊過來拿錢,回去給母親治病。我找個人暫時接替你。可別一去不回啊!我看你小夥子一直勤勤懇懇所以才破例給你預支工資,可沒有先例喲!」
士心幸福地享受了母親的一巴掌,嘻嘻笑著說:「知道。我什麼都知道。我娘最了不起。比孟母還偉大呢!」
工資還沒有發,身上沒有什麼錢。母親偏偏在這個時候出了意外,他不知道怎麼辦了。但他很清楚一點,無論如何也要讓母親住院,不僅僅因為母親受傷的部位是脊椎,一定要及時治療,更重要的是這個家目前無論怎樣也不能缺少母親。
母親笑了,說:「就你那點兒德行,心還高得不成。這就不錯啦,我的兒子!只要你踏踏實實工作,媽心裏就安泰了。」
「我出去。」士心說。然後就出門了。
母親緩緩睜開了眼,說:「什麼福氣啊?聽https://read.99csw.com話的時候也算聽話,不懂事的時候照樣不懂事啊!」說這話的時候母親臉上還洋溢著一種幸福的微笑。士心知道,在母親心裏,對自己失學的事情依然耿耿於懷;但母親對現在的他也比較放心了。因為從表面上看,他現在每個月都能有不少收入,而且能按時寄給家裡錢。在母親看來,這樣就很好了。母親是一個很現實的人,只要有比較好的收入,日子怎麼過都是過,就算不上大學那也毫無關係。
士心不埋怨父親。在他心裏,父親和母親一樣,是一個平凡而偉大的人。至少,父親在清貧的生活面前表現出了驚人的堅強和毅力。在父親單薄的身體里,也隱藏著許多病痛。斷腿裏面的用來固定的兩排鋼釘至今還留在身體里沒有去掉,每次士心說有機會把它拿掉的時候,父親總是憨憨一笑,說:「拿啥啊?都長在肉裏面了,拿掉了反而不習慣。受那份罪幹啥啊?」其實他知道,父親是捨不得花錢。每逢陰天下雨的時候,父親總是一個人坐在凳子上,默默地抱著自己的殘腿不斷地揉搓,因為他疼。
士心笑笑,什麼也不說了。該說的都說了,這是第一次跟別人說起自己的事情,相信也是最後一次說起。他不想讓別人知道,就算知道了,對那些關心自己的人來說,只能讓他們感到難過;對於跟自己毫無關係的人來說,可能只能讓他們多了一個茶餘飯後的談資。
「你簡直混蛋!」士心怒不可遏,「你們不管是吧?我告你們去。勞動法不是訂出來擺樣子的。你們單位雇的全是臨時工,一干都是十幾年甚至幾十年,哪一個老來有個依靠?該是討個說法的時候了!」士心說完,砰地關上門走了。
「您安心養病吧!我們祝您早日康復啊!感謝您十幾年來為我市的市容整潔作出的貢獻!」麻臉科長就像在群眾大會上發言一樣聲嘶力竭地在病房裡沖士心的母親講著熱情洋溢的話,身後又是一片掌聲。
「那就沒什麼好說了。你請吧!」科長擺了個請他離開的姿勢,「要是每個臨時工有事兒都找我們要錢,我們這清水衙門還開不開張啦?小夥子,你母親的脊椎受了傷,我們已經給她墊付了最初檢查的費用。這還不知道她以後能不能上班呢!要是不能工作了,墊付的錢我們找誰要去啊?」
「對啊,我正準備插嘴呢!」金花在床帘子裏面喊道,桑德偉拿起一本書丟了過去,打在床簾上。金花不敢吱聲了,過了半天才小聲地說:「就知道打我,算什麼男人?有本事讓我打你,那才叫男人呢。」
身上的錢已經差不多沒有了,買不了多少東西,但他還是在照顧母親的間隙里買了一些油鹽醬醋和糖果瓜籽兒之類的小東西,都放在了柜子里。在他看來,這個家裡什麼都缺,沒有像樣的傢具,沒有一件完好的電器,最好的一樣東西是一台淺綠色的「金魚」洗衣機,那還是早些年從姥姥家的鄰居手裡花幾十塊錢錢買來二手貨。現在已經不能自動排水了,每次洗完衣服母親都要用小盆兒把裏面的水一點一點舀出來。
士蓮沒有去學校,留在家裡照顧母親。母親受傷顯然很嚴重,二十多年來士心從來都沒有看見過母親躺在床上靜靜地休息。這個時候母親正躺在床上,哼哼喲喲地呻|吟著,看見兒子進了門就要掙扎著起來。
看那張片子的時候,士心幾乎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士心真的不怪父親沒有照顧好母親。他只怪自己,沒有能力讓父母親過上好日子,沒有本事給父母親一個健康的身體。如果可以順利地念完大學,找到一份好一點的工作,他至少可以讓父母親往後的日子過得好一點,不用再那麼辛苦。但是自己就連這點事情也沒有做好,把學業丟掉了。
這時候士心第一次為了失學感到深深的懊悔。他在心裏痛恨自己那麼脆弱,如果可以堅強一些,就不會因為忍受不住病痛而失去學業,再過一年他就可以畢業找到穩定的工作了。現在,他的學業沒有了,生命也在一點點地枯竭。就算他的心裏撕裂般地疼痛,他也不能挽留住匆匆滑落的生命。他捨不得,真的捨不得就這麼丟下父親母親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如果說他還剩下唯一的一件事情沒有做,那就是不能好好服侍父母安度晚年。
這一天,他坐在病床邊上,給母親揉著肩膀。母親很舒服地閉著眼睛享受著,嘴巴里絮絮叨叨地訴說一些陳年舊事。病房裡的另一個病人瞅著這一對母子,笑呵呵地說:「老嫂子,好福氣啊!兒子這麼孝順你!」
母親知道了士心連著買洗衣機和裝電話的事情,不住地埋怨他不會過日子。士心就是笑著,什麼也不說。買洗衣機是心疼母親,裝電話更多地是為了自己。這一次離開家之後他真的可能回不來了,他想在想家的時候能給家裡打一個電話,聽聽母親的聲音,跟家裡每個人說說話,那樣他就算再怎麼苦,都不會覺得孤獨了。一個人在外面漂泊,他最害怕的就是那種透骨的孤獨。他的時間不多了,他希望就算在幾千里之外獨自等待死亡,也能感覺到一點家的溫暖。
士心九-九-藏-書沒有接,但想了想之後又接下了。
桑德偉從士心手裡接過信去看了看,立刻就火了:「別人不知道你,你娘也不知道啊?竟還真的讓你那些謊話給騙了。也不想想,你一個人病怏怏的在外頭,能掙幾個錢啊?竟有這樣的娘親!」
「哎!」士心答應著,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受。母親對那件事情的看法永遠也不會有什麼改變了。
那個科長不緊不慢地端著茶缸在士心面前走來走去:「這個我們知道。你家裡困難得很,你上大學也沒上完,是吧?我們都知道。可規矩還得遵守不是?要不然要這規矩幹什麼啊?你好歹也念過幾年書,這總該知道吧?」
其實他一直挂念著母親的健康,但僅僅是挂念。這幾年他有時候連自己都顧不上,日子也就在挂念中一天天地過去了,母親終於老去,身體也就成了這樣一副糟糕的樣子。
士心一直沒有說話,因為他知道,秦春雨說的話每一句都有道理。他知道春雨很關心自己。今後,怕是眼前的金花和桑德偉也必然要更加關心自己了。但他們畢竟是他們,再怎樣也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處境。況且,自己眼前除了因為得不到母親的理解而覺得苦惱之外,他已經很習慣這樣的生活了,也不覺得辛苦。就這樣平靜地走完剩下的日子,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他就沒有什麼缺憾了。
士心不知道怎麼安慰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金花看春雨哭得很傷心,就站起來走過去勸慰春雨。勸了半天,秦春雨不哭了。
士心怔了怔,嗯了一聲,說:「對,上學。」
「你交的那兩千塊住院押金退下來了。」母親忽然說,「我討要了好幾次,醫院就是硬壓著不給。嘿嘿,我說了,要是不退給我,我現在就出院。他們興許怕了吧,就退給我了。這些人啊!單位交了五千塊的支票,還賴著不退咱那兩千塊,非得把這些錢都糟蹋光了才甘心。不過,我還是要回來了……」母親的臉上堆滿一種滿意的笑,就像一個頑皮的孩子。這種神情對士心來說格外陌生,印象中母親這些年來幾乎從來都沒有過這種孩子一樣的表情。他看得出來,母親現在心裏很踏實,也很幸福。
士心把頭埋在母親的懷裡,就像一個嬰兒一樣痛快淋漓地哭著。這一年來所有的委屈都隨著淚水靜靜地流淌出來。母親的懷抱就像他最懵懂的記憶中一樣溫暖,母親粗糙的手撫摸著他的頭,這一刻他心裏很踏實,一種巨大的幸福包裹著他。三年了,他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樣貼近母親,感受到母親的體溫和心跳。他渴望這種踏實的感覺,他喜歡這種幸福的味道。
「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當時你沒有救我!那我今天就不會這麼難過了。你現在一點都不心疼自己,也不讓人家心疼你,可你知不知道眼睜睜看著你走這條不歸路,我心裏有多難受啊?我是你的朋友!你沒有錢不要緊,沒有健康也不要緊,只要有朋友,你的日子就不會那麼艱難!」
出了環衛局像宮殿一樣富麗堂皇的辦公大樓,士心有點兒擔心了。自己這麼一鬧,可能母親治病就完全得依靠家裡了。就算母親治好了傷,可能也會丟掉這份做了很多年的工作。但他轉念一想,母親辛辛苦苦幹了這麼多年,除了每個月的工資,就什麼也沒有了。到目前為止,工資也只有接近兩百塊。
從家裡的用件兒到父母和妹妹身上的衣服,他什麼都想買,因為這些都是家裡缺少而且必須的東西;但是他身上沒有錢。這讓他越來越迫切地想要趕緊回到北京去,趕緊掙錢把家裡的窟窿一個一個填平。那樣,等到他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就會少了很多遺憾,他會安心許多。
他起來洗臉,母親一邊抹桌子一邊說:「我看了你的錢包,只剩下一百多塊錢了。我給你買了票,知道你著急走!去吧,踏踏實實工作,別再弔兒郎當的了。」
領導給了他一千塊整。但這筆錢肯定遠遠不夠母親住院。他又陸續給所有的學生家裡打了電話,希望能提前支取這個月的工資。除了一家人有點猶豫之外,所有的人都答應了他的要求,而且還有一家人額外借給他兩百塊錢當路費。士心很感動,但也顧不上說什麼了。他知道,自己從家裡回來之後好好教那些孩子們念書,就是對這些幫助他和信任他的人的最好回報。
「還是去醫院看看吧。早就覺得你小子臉色難看,硬是讓你蒙了幾個月。都這樣了還成天不要命地在外面掙錢,掙那麼多錢幹什麼啊?留給你爹娘?還說娶媳婦兒,就算娶了媳婦兒,你這身子骨能……你能掙多少錢啊?等你嗝兒屁了……」
「我不知道什麼規矩,我只知道我媽媽現在受傷了,是在工作的時候受的傷。你們必須負一點責任。」
「娘,這錢您自己買點兒有營養的東西,不用攢著。過些日子,我就能寄錢回來了。」他把錢放進母親的手裡,用手緊緊握住了母親粗糙的手。
他看見家裡這張用了十幾年的舊沙發的扶手上繃著的布破了,就出去找了一個匠人,談好了價錢,自己打了個幫手把沙發上的布給換掉了。小妹妹萍萍從醫院回來,進門就驚呼起來九_九_藏_書:「啊!買了個新沙發。跟原來的一模一樣!」
他沒敢停留,當天就買了車票,趕回了遠在青藏高原的家。走得太匆忙了,他連一點準備都沒有做就直接從學生家裡去了火車站,一路上很小心地留意著身上的兩千多塊錢。沒離開座位半步,唯恐一個不小心再出現什麼閃失。就算身上的兩千多塊錢不能從根本上治好母親的傷勢,但至少可以讓母親住進醫院。一路四十四個小時的火車坐下來,他的身子都僵硬了,飢腸轆轆,走下車的時候差一點跌個跟頭。
千山萬水沒有阻斷親情,死亡的陰影也埋不住親情。張士心深深愛著自己的母親,母親也深深愛著自己的孩子。
從醫院出來,他直接去了百貨大樓,從裏面買了一台最便宜的洗衣機,花掉了五百多塊。母親的手再也不能泡在冰水裡洗衣服了,也不能一點一點從那台破舊的洗衣機裏面舀水了。
金花聽了桑德偉的話,一下子躥到士心面前護住了他:「桑哥哥,你可不準打我士心哥哥。」小丫頭不再稱呼士心是壞蛋了。
「臨時工?有一干就是十幾年的臨時工么?我爸爸媽媽掃這條街道十三年了,缺過一天勤么?不管從法律上講還是從良心上講,你們都不應該把一個為你們工作了十幾年卻沒休息過一天的受傷的人丟在家裡不管不問。」
這是母親的脊椎,這也是母親一輩子辛勞的見證。母親的肩膀背大了五個孩子,也承擔了生活的艱辛。他很清楚地記得,在他還很小的時候,母親就背著妹妹去地里幹活,背過了一年多時間,孩子剛剛學著走路的時候,另一個孩子緊接著就出生了。那些年母親的雙肩就從來沒有過空著的時候,直到回了城,因為忙著在外面工作,才把哄孩子的事情徹徹底底地移交給了士心和他的妹妹。
「我起初也不敢相信。剛剛見到的時候我還以為這是一個八九十歲的老人的脊椎呢!鬧了半天原來是你母親的。你看啊,」醫生指著熒光屏前面的片子裏面歪歪曲曲的脊椎圖像說,「這脊椎已經嚴重變形,增生非常厲害,還有一道陳舊性的裂縫。這都不是這次車禍造成的,很明顯,病人曾經從事過非常繁重的體力勞動,可能年輕的時候脊椎還受過傷,沒有得到及時治療和糾正,脊椎就長歪了。你母親現在走路的時候身子有點兒歪斜,右肩往下塌了一點是吧?」
把母親安頓在醫院里之後,士心叫父親照顧著她,士心忙著去找環衛局,他要讓環衛局承擔一部分醫療費。母親在工作崗位上受傷,應該得到單位的照顧和幫助。但是他很快就失望了,環衛局的人推來推去最終推到了一個科長手裡。那個科長臉上長著幾粒麻子,端著一杯濃茶端詳了士心半天,然後官腔十足地說士心的母親是臨時工,單位不能支付醫療費。士心一聽就火了。
「治愈基本上沒有希望。這也不是能治好的病,只能慢慢養著,藥物控制一下,別再增生就好。不過,病人一定不能再勞累了。你看啊,脊椎都成這樣子了,你們竟然一點也不知道?難道病人這麼多年就硬忍著疼過來了?骨質增生是很難熬的啊!」
「醫生,這是我母親的么?」他問。
士心拍拍金花的頭,說:「乖乖睡覺去,大人說話你可別插嘴。」
他從兩千塊錢裏面取出一半兒,交給母親,另一半兒裝進了自己的口袋。
母親沒再說什麼,輕輕地閉上了眼睛,身子隨著士心給你捶背的節奏一晃一晃地搖著。不多時竟然睡著了,發出微微的鼾聲。士心輕輕地把母親放倒,靠在枕頭上,給她蓋上被子,掖了掖被角。
那個麻臉科長從病房離開的時候,他狠狠地瞪了士心一眼。士心明白那個眼神,他就笑了笑,沖那個科長點點頭,說:「科長,謝謝您!」他知道,這一個回合他勝利了。母親的傷勢有希望治好了。
母親從枕頭底下拿出個手絹,一層一層地揭開,裏面卷著的就是那兩千塊錢。她把錢遞給士心:「收著吧,攢著給妹妹上學。」
沒想到三天以後事情有了轉機,環衛局的那個科長竟然親自送來了慰問金,還帶了幾個電視台的記者扛著攝像機到了他母親的病房。
照相機的閃光燈嘩嘩地閃,母親沒見過這陣勢,驚得不敢吭聲。麻臉科長拿出一個信封,把信封湊到記者的攝像機跟前,從裏面取出了一疊鈔票,來了一個特寫鏡頭之後,把錢交給了士心的母親。
天天陪伴在母親身邊的就只有父親,但父親一向除了在外面辛辛苦苦地工作,家裡的事情不怎麼過問。事實上,父親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情感沒有那麼細膩,在清貧的生活面前,他認為在外面努力地做好那份工作,把掙來的每一分錢交給老婆就是做到了全部。除了妻子生病倒下的時候,他基本上不過問妻子的健康;妻子也很少顧及他的健康。他們之間有的只是一種本能的關懷,沒有更多共同的東西。
醒來的時候發覺自己手裡還攥著剩下的半瓶兒安定,才知道自己昨晚竟然一下子吃了半瓶安定片,驚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不是這幾年吃的止痛藥多,有了抗藥性,恐怕昨晚他已經靜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