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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士心笑笑,把孩子放在金花懷裡:「那怕什麼?童子尿是靈丹妙藥,說不定還能給我治病哩!」他看看金花,說,「早點睡吧。」
「站起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身邊多了一個人,很大聲地沖他喊。他連吃驚都沒有,抬起眼皮看了一下,就站了起來。
那是一個警察。
金花走了。
他傷痕纍纍地回到了家裡。肚子痛,身上也痛。
他走到一個過街天橋上,舉目四望,依然看不見金花的蹤影。他掏出傳呼機看看,上面顯示出現在已經是凌晨四點半鍾。他餓極了也累極了,真的走不動了,就一屁股坐在橋上,只想放聲大哭。
「哥,春雨姐姐一直都沒來,她會去哪裡了啊?她花那麼多錢治好了你,為什麼一聲不吭就走了啊?」出院的時候,金花挺著個大肚子,拎著一些士心住院的時候她從家裡拿來的東西,問士心。
在這裏,除了已經死去的阿靈和已經離開的秦春雨,沒有人真正了解自己。其實他也不奢望有人能理解自己;母親和家人永遠都不會理解他,因為他們永遠都不會知道在他的生活里究竟發生了什麼,現在發生著什麼,也不會知道將來還會發生什麼。金花也不會理解自己,因為她只是一個孩子。
「也沒辦。剛來。」士心趕緊走過去,拉上了布帘子。那個警察啪地一巴掌打在他手上:「急著拉什麼?」
「因為她是我的朋友。因為她是秦春雨。」士心靜靜地說。
「妹子?」警察轉身看了看士心,說,「她呢?暫住證!婚育證!」
這個時候他忽然想起了小時候帶著妹妹上學的那個早晨,妹妹也是被搶著上車的人踩倒在人群里,哭喊著掙扎著。
「黃村。」他說,「多少錢?」
「噢,不。不是。他是我妹子。」士心說。
士心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咳了一聲,扶著金花躺下來,給她和孩子蓋好了被子,然後「嘩」地一聲拉上了布帘子。
「喲喲喲,還笑呢!都這麼重了,長得可真快!」他說著,在孩子光溜溜的屁股上親了親。金花已經忘掉了剛才的事情,看見士心親孩子的屁股,就笑呵呵地說:「你盡給他買奶粉吃,不胖才怪哩!我奶水夠,你就是不聽,總要買回來。」
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路燈的光輝里瀰漫著一層薄薄的霧。夜色很溫柔,輕輕地撫摸著偶爾走過的三三兩兩的人,士心心急如焚。他忽然覺得金花有可能抱著孩子返回了家裡,所以趕緊往家裡跑。他沒有吃晚飯,這時候肚子很餓,加上已經找尋了幾個鐘頭,他已經有些支持不住了。又跑了一陣子,肚子痛得他不得不停下來蹲在街邊休息一會兒。一輛在街邊扒活兒的麵包車湊了上來,問他是不是要打車。
金花嚇懵了,一個勁地問他怎麼了。士心什麼話也不說,默默地洗了個臉,端起金花做好的飯就吃。吃完飯,他突然跟金花說:「金花,你先帶著孩子回家去吧。過一陣子再回來。」
警察狐疑地看看他,鼻子里哼了一聲,走到布帘子前面,忽地拉開了帘子,就看到了蜷縮在床上的金花和哇哇哭喊著的孩子。「兩口子?」他問。
金花拍著孩子,臉上笑著。她自己看上去就像一個孩子。
「大概是。」士心說。
「四年了。」
士心倒了一杯水,喝了兩口。給小爐子換了塊兒蜂窩煤,就出門了。他要出去繼續尋找;小爐子也要燒得暖暖的,也許金花很快就會回來,那個時候他就不會覺得冷了。
金花抱著孩子坐在床上,看看士心,想說什麼,但又沒有說。士心就問她:「怎麼了?有事兒?」
「哥,你就別去了。雨這麼大。」金花從屋裡朝外面喊。
「你的腸子壞成那個樣子,幾乎沒有免疫力了。除了已經出現的大面積粘連之外,最有可能出現的就是……就是血液疾病,還有癌症。」
這一天士心下班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他不敢在人群里擠車,只能靜靜地在車站等到大多數人都回家了之後再坐車回家。回到家裡的時候,金花已經走了。桌子上放著一張紙條:哥,我拿走了你的存摺。對不起。我不回家,但是我再也不回來給你添麻煩了。你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別讓我擔心。謝謝你照顧我和孩子這麼長時間,我會永遠記住你這個好哥哥。金花。
這幾個月他基本上忙著照顧金花和不斷尋找工作,每天都要從大興趕到城裡,晚上萬家燈火的時候急匆匆地趕回去。就在這樣的忙忙碌碌中,金花的孩子出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娃娃。士心永遠也沒有想到,自己那間小小的屋子裡有一天會傳出孩子的哭聲。有時候他會覺得很感動,因為他沒有讓大家看到自己離去,卻讓自己看到了一個新生命的降生。
士心知道,春雨走了。他還記得自己躺在樓道里的長椅上等待的時候,春雨拎著一個袋子跑了進來。那個時候他的意識已經變得模糊,但他在微弱的視線里看見了春雨臉上的汗水,還有她手裡的一九*九*藏*書個袋子,之後他就被送進了手術室。他躺在推車上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他感覺到一雙溫潤的手緊緊握著自己的手,那知道那就是春雨的手。
一場多年未見的大雨突然出現,一連下了兩天,街上到處是水。
金花笑了,說「娃娃剛剛還尿得滿屁股都是,你就親吧!」
他頹然地坐在床沿上,笑了。命運真會開玩笑,他不遺餘力地照顧了兩年的金花在離開的時候偷拿走了他全部的錢。那些錢不是他的,是他留著還給春雨的。家裡那樣艱難,他都沒有把這些錢全部給家裡,現在一點兒也沒有了。除了苦笑,他不知道還能做什麼。他站起來走到窗邊,從窗台上拿起煙盒,從裏面取出一支煙點上,猛地吸了一口。
他一定可以做到。現在他開始變得有信心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有信心。因為從離開學校到現在,差不多兩年時間已經過去了,他還沒有死掉。不但沒有死掉,經過這一次手術之後病情比以前緩解了許多,他可以重新開始那種忙忙碌碌的日子了。最重要的是,他獲得了更多的時間。有了時間,他就可以把很多想做的事情都做好。
他走在街頭通明的燈火中。夜晚的風一陣一陣吹過來,很愜意的舒服。如果是在平時,他會很喜歡這種感覺。很可能會靜靜地在這種微風裡走上很久很久,想很多事情。平時他幾乎沒有什麼時間這樣子靜靜地走在微風裡享受那種愜意的舒服。但是現在他一點也感覺不到這種舒服。他的內心充滿著擔憂和焦慮。
金花是個孩子,她沒有辦法真正明白她的士心哥哥,所以她就一直哭,哭到了後半夜,士心怎麼勸說都沒有用。士心看她哭得傷心欲絕,心裏一陣陣地難過,很多次都想說:「金花,你不用走,留下來吧。」但是他沒有說。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力量太有限了,他肯定照顧不好金花和乒乓。他甚至沒有力量照顧他們最起碼的生活了。就算他不會立刻倒下去,他也有很多很多事情需要去做,太多太多的人需要他照顧,他已經顧不上這麼多人了。他很想在自己沒有最後倒下之前把春雨的錢攢夠了,他也想在自己沒有倒下之前把家裡買房子的錢攢夠了,他還想在自己沒有倒下之前幫助阿靈的弟弟和遠在青藏山村的小丫念完書,他更想順順利利地供妹妹萍萍上完大學。那個時候,就算他永遠地倒下了,也不會有什麼遺憾了。所有的事情需要依靠錢去完成,所有需要的錢都要他用有限的時間去賺取。現在,他的病情再一次加重了,他每完成一個工作都需要更多的時間和精力,照顧金花母子的生活耗費了他大量的時間精力和來之不易的錢,就算他在怎麼不願意不忍心,也必須讓金花離開自己回到家裡去。因為金花還有家裡人可以依靠,他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
「啥?」金花哈哈地笑了,「哪有叫這名字的啊?」
雨已經小多了,稀稀落落地下著,落在臉上很舒服。士心的精神也很好,走得很快。肚子的疼痛雖然還沒有徹底停止,但是基本上對他沒有什麼影響了,他有足夠的精力出去工作賺錢。現在,除了照顧家裡,操心妹妹的學習,他還要照顧金花和她的兒子,還有那隻小貓十五塊。除了這些事情,他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把掙來的錢攢起來,將來還給春雨。他不知道春雨從哪裡弄來那麼多錢,但是他知道,總有那麼一天,春雨一定會出現在他的面前。到那個時候,他要把這些錢還給春雨。
「當然。」士心說。
金花聽不懂,「哦」了一聲。士心從她手裡接過那些東西,另一隻手攙起金花的胳膊,說:「走,咱回家。」
電話很快就打進來了,不是士心,而是跟士心在一起的那個農村姑娘金花。
金花沒有回家。小屋子裡的燈開著,灑下溫暖的光。這間小屋子半年裡給了士心無數的溫暖和動力。他每天在外面辛辛苦苦地工作,然後帶著一身的疲倦跋涉回家,軀體里有著永遠也散不去的疲倦。但每天走到這條小街的入口的時候,他就能遠遠地望見小屋裡透出來的那一片溫暖的燈光,他立刻就變得精神抖擻,心裏也立刻充滿了感動。因為他知道,在那間小屋子裡,在那些溫暖的燈光里,有兩個人在等待他回去,有一隻小貓在等待他回去,有一種日子在等待他回去。
「那咋成?很多活兒等著我去做呢!你別出去亂跑,我晚上回來的時候買菜。給孩子蓋好了,別凍著!看著十五塊,別讓它抓著孩子的臉。」小貓十五塊聽到士心叫起它的名字,就「喵」地一聲從屋子裡躥出來,蹲在了士心腳下。它已經完完全全長成了一隻健壯美麗的大貓。士心從沙鍋里取出一點雞肉,放在嘴邊吹了吹,放在手心裏蹲了下來。十五塊從容地走過去,吃掉了他手心裏的雞肉,然後舔舔嘴巴,開始用小爪子給自己洗臉。它似乎很明白,這樣的九九藏書牙祭並不是經常有,而且就算偶爾有那麼一次,也不會讓它吃得很痛快。所以吃了一點之後它就沒有了饞相,乖乖地進了屋子。
「她還沒有結婚,辦什麼婚育證啊?」
「警察!把門開開!」外面喊。
從醫院出來之後,張士心後悔萬分。因為自己的這一次衝動導致他住院兩個多月,幾乎九死一生,不但失去了所有的工作,還欠下了一大筆外債和一份一輩子都沒有辦法還清的人情。他不知道這筆錢是不是應該被稱為外債,但他知道,這份情意自己一輩子都不能還給秦春雨了。
事實上在他被送進醫院沒有錢救命的時候,幫他的不是老天,而是秦春雨。
士心就不擔心了。從容地走過去,打開了門。但他沒有立刻讓開,而是用身子擋在了門口。幾個警察哄地推開他擠了進來。
「暫住證!」一個手裡拿著個本子的警察說。
這天晚上她和金花隔著帘子說了很多很多話,到了後半夜金花迷迷糊糊睡著了,就連士心什麼時候起來去上班都不知道。他起來的時候發現門口的小爐子上坐著燉好的雞湯,屋子裡的桌子上用紗網蓋著一盤炒好的菜和兩個饅頭。
「前天我剛去,他叫你好好照顧孩子。他還說等他出來,就給孩子當乾爹。」士心說。白天忙了一天他很累,本來已經睡著了,卻被警察這麼一鬧,他也睡不著了。
金花固執地要生下這個孩子來懲罰那個害她的人,但孩子出生之後,她似乎什麼都忘記了,一心一意地照顧著孩子,臉上無論什麼時候都蕩漾著一種驕傲的微笑,那微笑裏面洋溢著幸福。本來士心因為自己住院沒顧上金花而感到內疚,但孩子的出生讓他感覺到了一種責任,也體會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溫暖,他要把金花和孩子照顧得好好的。
「我從來也沒看見過那麼多錢。一摞一摞的,好多好多錢。」金花描述的時候睜大了眼睛,手舞足蹈。士心聽不進去,錢的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春雨已經走了,重要的是春雨根本不可能有那麼多錢。
住院一共花去了七萬多塊錢。除了治療刀傷,醫生同時也切除了士心肚子里已經壞死的幾段腸子。
「十九歲是吧?那就得辦。結婚沒結婚都一樣。」女警察說,「帶照片和錢了么?現在一道兒給你辦了,省得你再來一趟。」
「腸子爛成那個樣子,不是一天兩天了吧,小夥子!」醫生笑呵呵地對他說。
金花心裏有點失望,眼淚流了出來,順著耳根子落在枕頭上。
一支煙很快吸完了,他又迅速地點上一支,站在窗邊一口氣抽完。
秦春雨走了。士心從金花嘴裏知道,自己連續做了三次手術之後才蘇醒過來。在這個期間春雨連續交了三次錢。
士心並不知道,就在他蘇醒之後跟醫生說起病情的時候,秦春雨就靜靜地站在病房外面看他,然後默默地離開了醫院。她很快離開了北京,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也沒有人知道她從哪裡得到了那麼多錢給士心之病。
所以他在出院之後不久就搬家了。巴溝的房子一個月要三百塊,他捨不得花那麼多錢,他搬到了大興,找到了一間比以前更加寬敞的房子,但是一個月的租金只要一百塊。他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在自己的床和金花的床之間掛上了一個布帘子,就算安頓好了。雖然這個地方到城裡需要兩三個小時的時間,但他一點兒也不怕。身體的暫時康復給了他足夠的信心和力量來面對生活。現在,他在城裡重新找到了兩份工作,一份是在網路公司做兼職的文字編輯,另外一份就是在周六和周日到城裡給學生上課。因為住的遠,晚上他要花很多時間來坐車,沒有辦法出去做工作了。他想找一份收入更多的全職工作,但現在還不行,因為他要花很多時間來照顧金花母子,兼職工作的時間比較自由,至少每天不用那麼早就去上班,他可以把金花一天的事情都安排好之後再去工作。
「我知道我這麼做很自私,我應該照顧你和乒乓的。可我……」金花也許明白一點他的內心,也許一點都不明白。他不強求什麼,只是希望在這個時候金花能夠學著長大,做一個懂事的妹妹。
依照士心的脾氣,他不願意交那些錢。他更願意把這些錢寄給阿靈的弟弟或者小丫,因為那些孩子念書需要花錢。但他不得不交納這些錢,因為交了這些錢之後,警察就不會動不動上門了,就算你去求他,他們也未必會打理你了。
士心趕緊點點頭,把警察送出了門,插上門就來到了金花的床邊。從金花懷裡抱起了孩子。孩子到了他懷裡就不哭了,嘴巴里流著涎水咧嘴笑了。
「哥啊!你傻不傻啊?就你多事兒,那麼多健健康康的人都不管的事兒,你管什麼啊?」金花的肚子已經有點兒隆起了,士心躺在她懷裡,頭枕在她腿上。失血過多讓他變得不但虛弱,臉上也完全沒有了血色,蒼白得如同秋天https://read•99csw.com的樺樹皮。嘴巴里很乾,他舔了舔嘴唇,露出一個艱難的笑容,緩緩地說:「別怕,我命硬得很,肯定死不了。哥不是壞人,老天一定幫我。」
士心幾乎垮了,金花知道他存摺的密碼。存摺裏面是他大半年來辛辛苦苦攢下來的五千多塊錢。
辦完了暫住證,那個女警察又讓他給金花辦一張婚育證。
已經沒有進城的車了,他一個人獨自走在通向城裡的大路上,一邊走一邊四處張望。他不時地看看傳呼機,生怕自己不小心聽不到傳呼機響起的聲音。他多麼地希望這個時候傳呼機會突然響起來,哪怕金花告訴他現在很安全,他也會放心得多。但是傳呼機一直沒有響,直到後半夜的時候都沒有響。
他找遍了附近的街頭巷尾,看不到金花的蹤影。他走幾步就跑起來,跑幾步之後又走幾步,但腳步一刻也沒有停。焦急地走在路上的時候,他的肚子很痛,他用拳頭用力地頂住肚子,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
車開來了,他必須擠上去。如果這輛車上不去,他就要繼續等待半個鐘頭。所以他隨著涌動的人群擠向車門。經過這幾個月的磨鍊,他已經習慣並且很快適應了這種生活,在擠車的時候有了一些技巧,很輕易地就擠到了距離車門不遠的地方。車門一打開,前面的人就開始往車裡面涌。他隨著人流接近了車門,但這個時候肚子卻突然一陣劇痛,他大叫一聲鬆開了本來已經抓住的車門,瞬間就被人擠倒了,脊背落在地上。前面的人見他摔倒,就往後讓了讓;但後面的人看不見,就使勁往前擠,還有幾個年輕人嘴巴里嚷嚷著罵開了:「幹麼呢?霸著車門卻不上去!」
金花聽見了,臉上露出了滿意的微笑。溫柔地看著懷裡的孩子。十五塊噌地躥上了金花的床,金花喝了一聲叫它下去,十五塊斜著眼睛瞄了一眼金花,沒有搭理她,在她身邊靜靜地卧了下來,嘴巴里發出呼呼呼呼的聲音。
士心幾乎沒怎麼想就說了出來。其實他早已經想好了,只是一直都沒有說出來而已:「就叫乒乓吧。」
「這絕對不是這次的刀傷造成的。放棄手術,另行安排!」主刀醫生很堅決地說,「他需要動大手術。」
「娃娃吃得胖胖的,我看著就歡喜。我沒本事讓你們吃好一點,給娃娃買點奶粉你就別啰里啰唆的了。」士心說著,又在孩子屁股上親了親。
他就在那個瞬間突然憤怒了,顧不得肚子的痛,揮動胳膊用力地掄向那些向自己身上踩來的腿腳……
現在,小屋子裡冷冷清清地,只有十五塊卧在床上,看見士心進門,就從床上跳下來,跑到士心的腳步,在他的腿上蹭了蹭,喵喵叫了兩聲。
士心順利住院了。在做手術的時候醫生看到了他血乎乎的腹腔,也感受到了一種空前的震撼。這個年輕人的腹腔完全潰爛了,腸子盤根錯節地粘在一起已經成了一團,一部分腸體已經嚴重壞死,並且緊緊粘貼在脊椎上。
他一根一根地抽煙。很快,煙就抽光了。他依然沒有站起來,靜靜地坐在橋上,隨手撿起自己丟下的煙頭,點著了很用心地抽著。這個時候他什麼也不想了,他很臉上安靜,心裏也很平靜。
「沒……沒有。剛剛搬到這裏來,還沒來得及辦理。」士心說。他和金花的暫住證都過期了,一直沒有補辦。現在警察上門了,說不好要惹出麻煩來。他撒了一個謊。
春雨和金花靜靜地守在他身邊度過了那些掙扎在死亡線上的日子。很多次看到昏迷中的士心眼角流下了清澈的淚水,嘴角掛著愜意的微笑,那個時候士心一定比誰都幸福。
他盡心地照顧著金花母子,但是關於這個孩子他什麼都不敢說。他怕金花想起那個噩夢,怕金花看到孩子就想起自己的屈辱。金花生下孩子的理由很簡單,就是為了用孩子作為工具來指證那個壞人。他不想發生這樣的事情。如果不是自己被捅傷住院沒顧得上,他會很堅決地阻止金花生下這個孩子。雖然當年醫生的預言並沒有成為現實,但士心也知道,自己的身體在沒有進行徹底治療之前,隨時都可能惡化。他不知道自己能夠照顧著一對母子多久,更加不知道如果自己有一天不能照顧他們了,金花和孩子會怎麼樣。金花只有十九歲,還是一個孩子一樣單純的人,也沒有什麼文化,在這個大都市裡能夠照顧好自己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根本沒有能力照顧孩子。但是現在孩子已經出生了,他就一定要好好地照顧著一對母子,直到他們找到可以更好地照顧他們的人,或者,直到他再也沒有力氣照顧他們為止。
生活回到了一個空前緊張的狀態,張士心也站在了一個從來沒有面臨過的全新起點。只不過這個起點比他以前經歷過的每一個起點都要艱難。
「哥,別回你床上去了。」金花說。然後低下了頭,把身子往旁邊挪了挪。
秋天到來的時候,乒乓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說九_九_藏_書話了,長得肥白可愛的娃娃嘴巴里總是咿咿呀呀地喊著,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士心看著乒乓就覺得開心。小生命到來的這大半年他一直都很忙碌,但同時一直都覺得自己充滿著力量。雖然每天來來往往穿梭于城區和郊區之間,但他幾乎感覺不到勞累。小生命的到來為他帶來了更多的動力,他喜歡看到生命綻放,也喜歡感受新生命帶給他的感動。
「哥,你有文化。給娃娃取個名字吧。」
「十塊啊!」司機說著話打開了車門。士心就扒著車門鑽了進去。
那天,就在士心靠著金花安靜而無助地躺在醫院樓道里的時候,春雨給他打了一個傳呼,只有一句話:我就要離開北京了,給我打個電話吧,我會一直在這個電話旁邊等著。春雨畢業了,她要離開北京,按照父母給她安排的道路開始新的人生,她不願意離開北京,也害怕面對和張士心當面話別,她知道她的眼淚一定會讓別離的場面更加讓人難過,所以她選擇了打電話道別,雖然她的心裏依然涌動了難以割捨的眷戀,但如非如此,她不知道還有什麼方法可以讓她跟士心說出「再見」兩個字。
掛斷金花的電話,春雨就給家裡打了一個電話。她要跟父母做一個交易,只要父母答應她的要求,她立刻答應父母的一切要求。
「我明白了。哥。你就是嫌棄我。」金花抹著眼淚坐在自己的床上。她聞見了透過布帘子傳過來的煙味兒。
「我希望孩子能夠活蹦亂跳地,所以就想了這麼個名字。等孩子大一點,再給他取一個好名字。」
他現在也會給自己買一點藥片,按照醫生的叮囑吃。但他不能完全按照療程吃,因為沒有那麼多錢。這幾個月掙來的錢幾乎都剛剛夠用,日子很拮据。每個月除了寄給家裡五百塊,他還要留下五百塊攢著將來還給春雨。這兩筆錢就用光了他每個周末在外面不間斷做家教的全部收入,兼職得來的工資僅僅能夠維持自己和金花母子的生活,所剩不多。所以在這幾個月里,他除了給阿靈的弟弟寄了一點錢之外,就只給了遠在青藏那個小山村的小丫三百塊錢讓她交學費,其他人的事情他不管也不問。他不敢再去管。他隔壁住的是一個在外面擺小攤買襪子的老頭兒,有一次老頭兒發燒很嚴重,連續幾天都不能出去擺攤兒也不肯買一顆葯,他知道老人沒有錢也捨不得花錢,很想給他一點錢,但他沒有給,極力地勸住了自己,僅僅是給他買了一點葯。現在這樣的時候,他再也不能去管別人的事情了。
士心忙著工作,就把辦暫住證的事兒給忘了。等到他想起來的時候已經晚了,警察又一次上門了。這一次警察的態度就不怎麼好了,出門的時候還丟下了一句話:「再不去辦好,下回就抓你。」
這天晚上剛剛睡著,門外就響起了咣咣咣砸門的聲音。十五塊聽見了噌地躲到了床底下。金花的兒子被驚著了,哇哇地哭喊起來。士心一翻身下了床,拉亮了燈,對著驚慌失措地從布帘子後面探出腦袋的金花擺擺手,走過去拉緊了布帘子,然後問:「誰啊?」
「放心,哥。我走。」金花說完,剛剛收住的眼淚又流了出來,落在懷裡的孩子的臉上。
士心再也不敢拖延了。這個時候他不想再出現任何問題,他只希望自己和金花母子能夠安安靜靜地生活,他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他抽時間去了一趟派出所,交了一百八十塊錢給自己和金花辦了暫住證,只有半年的有效期。如果兩個人都辦一年,需要三百六十塊錢,他身上沒有那麼多錢。
張士心從租住的小屋子裡出來,掃了掃門口。門口的小爐子上放著一口很小的沙鍋,氣孔里正噴出薄紗一樣輕柔的熱氣。士心把沙鍋從爐子上端起來放在地上,手被燙著了,他趕緊抓住耳朵,沖屋子裡喊:「金花,雞湯燉好了。你自己喝。小心別燙著!我得走了。」
也許是半年的舒服日子讓他變得脆弱了,這樣的疼痛現在對他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每天花三個小時坐車去城裡上班逐漸變得有點難以支撐,下班的時候擠在人群里往車上涌的時候他都感到有點兒力不從心。今天終於跌倒在人群里了。
「我哥被人捅了一刀,在醫院里搶救,可我們的錢根本不夠啊!」金花在電話那頭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秦春雨卻握著電話筒呆在原地一動不動。大約幾分鐘后之後,她忽然就清醒了,大聲地說:「在哪個醫院?你們等著,我很快過去!」
士心搖搖頭。他只帶了一張金花的照片,現在沒有了。
晚風靜靜地吹過來,撫摸著他的身子和他的臉。額頭上的頭髮隨著微風輕輕抖動。溫柔的夜色讓他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種落寞的情緒。他坐在天橋上,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煙煙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這是一個周末的晚上,他正在等車。白天不間斷地完成了四個家教,從最後一個學生家裡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他倒換九-九-藏-書了兩次車到了南三環邊上。這裏只有一趟車可以通到他住的地方,每天不論什麼時候車站上都人山人海地涌動著。
「四年?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摔倒的時候士心什麼想法也沒有,他只想很快爬起來。但他已經爬不起來了,很多腳從他身上踩了過去。每踩一下他都會痛苦地哼一聲。他的哼聲太微弱了,後面喧騰的人群里幾乎沒有一個人能聽見,前面幾個人為他圍起的保護牆根本保護不了他,人們尖叫著從他身上踩過去,湧進車廂里。
連續進行了三次手術,那些天他幾乎一直都處在昏迷狀態中。偶爾緩緩醒過來,還沒有來得及跟金花和春雨打個招呼,他又沉沉地睡著了。但那幾天也是他幾年來最舒服的時候,因為在不斷的麻醉中,他一點也沒有感覺到肚子的疼痛,也沒有絲毫勞累。在幾乎沒日沒夜的昏睡中,他斷斷續續地做著一個又一個溫馨的夢。在夢裡看到了家裡光明的未來,看到了父母臉上那種沒有一點兒陰影的微笑。他也看到了已經故去的爺爺奶奶,他們靜靜地坐在自己身邊,盲眼的爺爺撫摸著他的臉往他的嘴巴里填嚼碎的蠶豆,奶奶輕輕揮動扇子驅趕著蚊子,坐在溫暖的陽光里赤著身子捉虱子。
金花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哥,那你給娃娃當乾爹不?」
「沒有其它情況出現,真是奇迹。」醫生說,然後把聽診器放在士心肚子上聽了聽,笑了,「已經沒什麼大問題了。再有幾天可以出院了。不過……不過,我們只是切除了你腸子壞死的部分,最終你還必須換腸子才有可能完全恢復健康,同時也能避免出現其它併發症。」
「明天去派出所把暫住證和他的婚育證辦了。別忘了把錢帶夠了,一個人一年一百八。知道了吧?」警察說,然後看看士心的床,除了床頭有幾本書,就是一張很普通的小床,床下用磚頭和一個木頭板凳支撐著。他忽然放低了聲音,對士心說:「那該辦的證兒都辦了,住著也踏實是不是啊?」
這個時候,一陣巨大的孤獨立刻湧上了張士心的心頭,把他淹沒了。
被他抓住的小偷在他重重摔下去的那個瞬間掙脫他再也沒有力量的手,飛快地逃走了。他根本沒有錢給自己治療,金花也沒有;這一次,他只有靜靜地等待死亡了。警察把他送進醫院,醫生做了簡單的包紮之後,警察開始詢問金花,然後開著警車呼嘯著抓兇手去了,只剩下他和金花躺在醫院急症室外面的長椅上。
「哥,去看看阿桑吧。有些日子了,也不知道他怎麼樣了。」金花睡不著。
「您驚著孩子了。他才兩個月大。」士心說,語氣漸漸變得強硬起來。他知道自己沒有辦理暫住的手續是不對的,但是他也厭惡警察的這種做法。不知道為什麼,在他心裏一直對警察有著一種說不上來的反感和排斥。
兩支煙抽完之後,他忽然反應過來了。金花雖然拿走了錢,但是沒有回家!紙條上寫著她不會回家,那她就一定沒有回家。士心開始擔心起來。他立刻鎖好門出去尋找金花。不管怎麼樣,他都要找到金花。他不敢想象金花一個人帶著孩子和一筆錢在身邊,會遇到什麼事情,他只希望自己能夠很快找到金花。他什麼都不會說,也不會再攆金花走了。不管以後有多麼艱辛,他都會好好地留在這一對母子身邊照顧他們。
「會有什麼併發症?」這是士心一直都想問的問題,但是他一直都沒有問。因為就在很想知道答案的同時,他也很怕知道答案。
「春雨姐姐走了。她讓我告訴你,你要堅強地活著,總有一天她會回來找你。」士心醒來的時候,金花說,「春雨姐姐真是好人,特別特別好的人。」
士心一臉汗水,抬起頭看看那個司機。咬咬牙,點了點頭。
他趕緊回到家裡,拿了照片回到派出所,那個女警出去了,他就在走廊里等。沒想到這一等就是三個鐘頭,那個女警才趕回來。笑嘻嘻地說:「喲,一忙就給忘了。」然後急急忙忙給士心辦了。從派出所出來的時候,士心看著手裡的三個本子,心裏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在北京的四年裡,已經經歷過太多太多,但他沒有想到,就是在警察眼裡,他們這樣的外來人也與那些在皇城根里長大的人有著截然的分別。他還不明白為什麼需要辦理暫住證和婚育證,但他很清楚地知道一點,那些證兒似乎僅僅是一個形式,因為除了收錢,派出所幾乎什麼也沒有過問。而且,那些小本本給他們這些漂泊在外的人打上了一個分明的烙印,時時刻刻都在昭示著他們是從外地來到這裏,被首都北京收留的外來人。
很長時間以來他幾乎已經忘記了疼痛,這樣劇烈的疼痛也不曾光顧他有半年多了。手術結束之後病情一直都比較穩定,疼痛也明顯比以前減輕了許多,沒想到隨著天氣的漸漸變涼,肚子又開始折磨他了。
安排好了金花,士心就出門了。
「那你一會兒來,我等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