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八章 老千

第八章 老千

大象還沒有死的時候就拴在地上。在地上插一根小木棍,繫上繩子,繩子的另一端綁住大象的右後腳,防止大象逃跑。我們都知道大象的力量,可用長鼻捲起大樹,甚至可以一腳踏死一頭豬。為什麼它會乖乖地站在那裡呢?曾經有個孩子對此產生疑問,他問山牙:"大象為啥子不跑?"
販毒的人自然知道怎麼吸毒。馬有齋把白粉放在紙上,弄成一行,一隻手端住紙,另一隻手堵住一個鼻孔,用另一個鼻孔吸,一甩頭的工夫就把白粉吸了進去。吸毒帶來的快|感抑制住了疼痛,幾天之後,腰椎間盤突出竟然奇迹般地好了。沒多久,馬有齋胳膊上就密布了針孔,他只能在胯間注射了,一天要褪下褲子好幾回。終於,三個兒子跪在了他面前,求他戒毒。
大拇哥:"不能不管你,現在想喊上你,還有三文錢,咱們一起。"
1981年,他們在一片果園裡紮營。河水清澈,梨花大雪般覆蓋了整張席子,席子上坐著一個侏儒。如果有一隻麻雀俯視這片果園,如果麻雀飛走落在縣城裡的電線上,陽光暖暖地照著,麻雀會看到一個胖女人牽著一個侏儒的手在逛街。果園裡的那個侏儒在發獃,在觀察梨花怎樣把枝頭壓成美麗的弧線。
馬有齋家在遼寧,父母雙亡,只有燕子,年年飛回空無一人的庭院。
馬有齋:"我沒本錢。"
馬有齋:"三文錢呢?"
大拇哥:"我看你這家業啥也沒置下。"
一隻黑山羊拉著小車緩緩出場,車上載著兩隻小猴,山牙吹著笛子跟在後面。小猴向觀眾敬禮,巡場一周,觀眾被逗笑了,孩子們更是歡呼雀躍。接著,小猴又表演了齊步走,倒立,頂磚頭,山羊用蹄子敲擊一面小鼓伴奏。最令觀眾嘆為觀止的是,山牙從衣兜里掏出一隻老鼠,解開它脖子上拴著的細鐵鏈,放到地上,老鼠嗖地躥就沒了。然後,山牙打了個呼哨,那老鼠竟然後台躥出,沿著他的褲腿攀爬而上,立於肩膀一動不動!觀眾的眼睛都看直了。山牙從肩上拿下老鼠,在它脖子上拴好鏈子,像撫摸小貓小狗一樣把玩了一番,又放進衣兜。這隻是一隻普通的灰黑色的老鼠,如此九九藏書訓練有素,讓觀者大開眼界!
二十年前,馬有齋是個和尚。十年前,馬有齋是個道士。
最初,馬戲團剛成立的時候有過一隻大象,後來病死了。在那幾年裡,他們向陌生的城鎮出發,那個侏儒騎著大象,彷彿是個驕傲的王子,在一百米的高空,放牧白頭的蒼鷹。
馬有齋:"販毒是吧?"
他在裙子下面拉響了防空警報,全場安靜下來,沒人大聲說話。炸彈轟然落下,羊咩咩叫著到處跑,雞飛狗跳,小孩在哭,房屋燒得噼啪響。觀眾側耳傾聽,一支隊伍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而後,噹噹當,臉盆敲響,一個蒼老的聲音喊道:"鄉親們沖啊,打鬼子!"機關槍響成一片,夾雜著手榴彈爆炸的聲音,鬼子嗚里哇啦慘叫聲聲……各種聲音被這侏儒模仿得惟妙惟肖,觀眾無不鼓掌喝彩。
馬有齋有三個兒子,老槍、炮子、小刀。
大拇哥:"在我老家,好多人都干這個。"
大拇哥:"不用你拿錢,我欠你的。"
馬有齋:"我對不住你,看見你這腿,我心裏就難受。"
馬有齋:"還耍猴?"
孟妮賣票,三文錢敲鼓,大拇哥舞起獅子,馬戲團的帳篷上畫著一些珍禽異獸。買票的大多是城鎮上的二流子,小孩從帆布下面偷偷鑽進去,待到觀眾雲集,演出正式開始。
讓雞蛋漂浮在空中,這樣的把戲每個人都會。
大拇哥:"在羊城。"
大兒子奪過針管。
丁不三和丁不四都愛著孟妮!
下一個節目是雜耍,三文錢將幾把刀子扔向空中,再接住,手法嫻熟。使觀眾喝彩的是三文錢的飛刀表演,他搬出一個木板,蒙上眼睛,站在遠處扔出飛刀,飛刀穩穩地插在木板上顫動著。
馬有齋說:"不要了。"
馬有齋:"有7年了吧。"
二十年前,只要這個馬戲團一出現,就會有鑼鼓聲、笛子聲、孩子們的歡呼聲。即使是在泥地上搭起帳篷,觀眾也會蜂擁而來。他們扔下五毛錢,最後帶走地上的爛泥巴。
後來,馬有齋得了腰椎間盤突出,這個閃閃發光的人只有跪著才能舒服一些,如果是躺著,他會痛得滿床打滾,徹夜難眠。他突然想到這個姿勢或許意味https://read•99csw•com著什麼,也就是從那時開始,他隱隱約約感到自己罪孽深重。
二十年前,五分錢可以買一個小籠包,一毛錢可以蹲在小人書攤上看一整天,兩毛錢買一包香煙,如果花五毛錢,就可以看一場馬戲。在那個年代,人們的娛樂方式並不多,所以這個馬戲團表演的時候幾乎場場爆滿。
丁不四:"我哥走了。"
馬有齋給自己的三個兒子取名為刀槍炮也許有著深遠的寄託。販毒帶來了巨大暴利,然而他們並不滿足。老槍利用毒資開了幾處賭場,小刀開設了多家提供色|情|服|務的夜總會和洗浴中心,從1998年開始,逐漸形成了一個以家族為背景以黃賭毒為產業的犯罪集團。大吆子和二吆子招募打手,糾集地痞流氓,在幾次黑幫火拚之後,漸漸吞併了其他黑勢力的地盤。
觀眾散場,所有的悲喜劇落下帷幕。
馬有齋:"那行,我,還有我的三個兒子,都跟著你發財吧。"
他跟隨大拇哥的馬戲團整整十年,表演巫術。他用手指點燈,念咒語使雞蛋凌空飄起,矇騙了很多觀眾。手指點燈其實很簡單,用化學藥品氯酸鉀和硫磺各五十克研成粉末,混合在一起粘在手指上,當燈吹滅后,冒著青煙的燈芯還有一點火星,用手指一點,燈就重新亮了。
第一個節目是舞獅表演。大拇哥扮演成一隻獅子,在亂糟糟的觀眾圍成的圈子裡扭動身體,張牙舞爪,隨著歡樂的節拍跳上長凳。那時他是多麼的喜愛舞獅啊,一有閑暇時間他就操練。馬戲團宿營的時候,他就在旁邊的麥田裡舞獅,在冰封的湖面上舞獅,他從春天舞到了秋天。作為這個草台班子的首領,他扮演的就是自己--一隻獅子。他賦予它生命。
馬有齋撲嗵給兒子跪下了,哀求道:"給我。"
這對孿生兄弟為觀眾表演的是一出啞劇,兩個侏儒搶一把三條腿的椅子,通過摔倒、誇張的毆打、滑稽的肢體動作來引發觀眾的陣陣笑聲。最後,背景音樂響起,一隻羊上場,屬於這兩個小丑的時間結束。
馬戲團拔營而去,只留下很小的一堆灰被風吹著。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四海飄https://read•99csw.com泊,江湖流浪。
販毒使馬有齋一夜暴富,他幾乎忘記了過去。
他扮成道士的原因是因為他的頭髮長了起來。
舞獅結束,孟妮出場,這個又高又胖的女人緩緩走到場地中央,叉手而立。她嘴唇閉著,觀眾卻聽到一個男人的嗓音說:"哎呀媽呀,人還挺多。"正當觀眾納悶聲音從何處傳來的時候,一個侏儒從孟妮裙子下面滾出來。他捏著鼻子說:"真騷。"
山牙:"叫花頭,他混得還行,那裡的叫花子都聽他的。"
孟妮臉上的橫肉動了動,擠出一個笑容,蹶起屁股。
巫婆有兩個兒子,大吆子、二吆子。
輸液的時候,他也是跪著的。
馬有齋:"混日子唄。"
馬有齋:"沒人相信這一套了。"
北京天橋的吞劍人,也是天津街頭的吞刀人。
馬有齋疼痛難忍,他對大兒子說:"去,拿一包白粉來。"
手指點燈,雞蛋懸浮,清水爆炸,這些民間巫術並不神秘。大變活人的魔術其實也很簡單:缸是特製的,底部有暗格,侏儒藏在下面,另一個從外面進來的侏儒是他的孿生兄弟。
原來,這頭象剛被捉來時,馬戲團害怕它會逃跑,便以鐵鏈鎖住它的腳,然後綁在一棵大樹上。每當小象企圖逃跑時,它的腳會被鐵鏈磨得疼痛、流血。經過無數次的嘗試后,小象並沒有成功逃脫,於是它的腦海中形成了一種一旦有條繩子綁在腳上,就永遠無法掙脫的印象。長大后,雖然綁在它腳上的只是一條小繩子,繩子的另一端系著小木棍,但它的潛意識則告訴自己:無法逃跑。
丁不四:"這是條財路,賺錢著哩。"
大兒子說:"爸,你不要命啦?"
1980年,他們在一個山腳下紮營。星星很大,低垂在曠野上空。風中有穀子碎裂的聲音,還有花的香氣。侏儒採摘大朵的野菊花,右手提著一串紫葡萄走進帳篷。另一個侏儒--他的孿生兄弟--穿著一雙黃膠鞋,捉了很多螢火蟲準備放在蚊帳里,回來時,在帳篷外面聽到崩落的扣子的聲音。兩個侏儒開始打架,為了一個女人。那個胖女人拍著屁股大哭。
雞蛋開一個細小的孔,倒出蛋清蛋黃,用針注入露水,油泥read.99csw.com糊住小口,在陽光暴晒下,雞蛋就會緩緩升起。這個把戲的麻煩之處在於露水的收集,夏天的時候,馬有齋常常要在天亮前跑到田野里。他拿著個罐頭瓶,搖晃灌木和草葉,採集露水的同時他也被露水打濕了。
丁不四:"現在還裝神弄鬼?"
和尚自稱來自五台山清涼寺,法號有齋。他拿出一盞油燈,找個觀眾點燃,再將燈吹滅,然後用手指一碰燈芯立刻就亮起來了。他吹滅,再用手指點亮油燈,如此重複幾次,觀眾嘖嘖稱嘆。更為驚奇的是他拿出一個雞蛋,置於陽光之下,過了一會兒,那雞蛋竟然緩緩地凌空升起,懸浮在空中。觀眾全都站起來,伸長脖子,張著嘴巴。大和尚一把將雞蛋抓住,在地上磕開,雞蛋里空空如也,沒有蛋清和蛋黃。他的壓軸節目是一個魔術,助手滾出一個大缸,他讓剛才表演口技的那個侏儒鑽進去,然後一桶一桶地往缸中倒水,直到注滿。他圍著缸轉圈,口中念念有詞,突然他用手一指水缸,缸中的水竟然爆炸了,冒出一股濃煙,水中間翻滾起來,逐漸沸騰,又慢慢恢復平靜。正當觀眾猜測缸里的侏儒會不會淹死的時候,那個侏儒卻從帳篷外掀開門帘走了進來。觀眾掌聲如潮,大聲叫好。
"你,把大腚幫子撅起來。"侏儒對孟妮說。
觀眾哈哈大笑。侏儒先是自我介紹,來了一段東北二人轉風格的開場白,插科打諢,風趣幽默,然後他為大家表演的是口技。
在羊城的時候,三文錢從垃圾箱里揀到了一個怪胎。馬有齋也揀到了一個女人,女人為他生了三個孩子就死了。1990年,馬戲團解散。
三個兒子只好強制戒毒,將馬有齋關進後院的一間房子,派了一個老頭伺候他。
丁不四:"我得去看看她。"
三文錢,籍貫廣東。大拇哥,雲南巍山人。
侏儒鑽進裙子,"噗",他模仿放屁的聲音,逗得觀眾哄堂大笑。
山牙:"咱們有幾年沒見了?"
1997年4月5日,清明,馬有齋家來了三個客人。他們是大拇哥、丁不四、山牙。
接下來上場的是一個肥頭大耳的和尚。
馬有齋愛吃肉,愛喝酒,愛抽煙,愛賭博,他是個假和尚。他喜歡九九藏書寂靜。他所理解的寂靜是一條臭水溝悄無聲息地流,青草長在溝邊,他坐在溝邊抽煙,背後的房屋並不是孤零零的,周圍有幾百所一模一樣的房屋建在一起,每棟房裡都有人在睡覺,他能感覺到一家人在睡夢中呼出的熱氣。其實他很想有一個家。
山牙回答:"它覺得自己跑不了。"
大拇哥:"我從老家弄了點白面。"
山牙:"不礙事,也不耽誤我牽著小煙包到處走。"
馬戲團解散之後,他回到村裡,和一個跳大神的巫婆姘居在了一起。巫婆有兩個孩子,馬有齋有三個孩子。五個孩子也成為巨大的生活壓力,馬有齋不得不重新扛起鋤頭,去田間勞作,閑暇時間就和巫婆一起降妖除魔,驅鬼辟邪。
他有一顆牙很痛。牙醫說:"馬老爺子,拔了吧。"他說:"不拔,滾!"他是個對痛苦不能忍受的人。他舉著鎚子,在房間里尋找一個可以把釘子釘上去的位置。釘子釘上去之後,他又在釘子上系了根繩子,把另一端拴在自己的牙齒上。他站在椅子上,奮力一跳,從此,他就不再感到牙疼了。那顆蛀牙系在繩子上,輕輕的晃動。他鑲了一顆金牙,脖子里掛著沉甸甸的金項鏈,手腕上戴著金錶,手指上戴著三個金戒指。他渾身上下,閃閃發光。
最後一個節目是兩個侏儒推出一架板車,車上放著一個大玻璃槽子,槽子中有很多蛇,一個女人端坐其中。
馬有齋:"孟妮,在家裡賣狗肉。"
1993年之前,只有一些小毒販,他們從南方購來毒品,轉手賣掉.從1997年開始,馬有齋壟斷了北方三省的毒品市場。販毒帶來了巨大的暴利,馬有齋在城裡購置了房產,佔地六畝,亭台樓閣,極盡奢華。
1996年,巫婆死了,馬有齋的孩子們也長大了。
山牙:"我現在跟著大拇哥發財呢。"
第一個醫生,為他針灸,推拿,不見效。第二個醫生為他局部熱敷,外用"扶他林凝膠"等止痛的膏藥,不見效。第三個醫生建議他動手術,他拒絕。醫生只好用25%甘露醇250毫升加地塞米松10毫克,靜脈滴注。
山牙始終都沒有馴服那隻白頭的老鷹。終於有一天,老鷹飛走了,再也沒有落在他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