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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第07章

她絕沒有想到她和大家那麼快就緩過來了。好像就是睡一覺的工夫,第二天再沒人提到三子。再提到就是幾年之後,當人們把「中蘇友誼大廈」做一個高檔俱樂部時,他們說:「也不知三子怎麼爬上去的。上去連消防隊員都得系安全帶。」「不知三子真貪污假貪污。」「三子怕他媽看見才跳的,因為從後面鐵梯子不好下,也來不及。」「小伍不喊那幾聲,說不定他不會跳。」「人不跳也給斃了。」
「你不想去了?」
「他怎麼想到來找你?」小菲問。
晚飯是在小菲媽家吃的。孩子滿了月,母親照樣天天雞魚鴨肉,還給歐陽萸燙三兩黃酒。小菲說她不能再吃了,補得要潽出來了。母親斜她一眼,說:「你美什麼?我又不是補你小菲,我是在補我女婿。肺病是一輩子的病,不補就犯。」
小菲和歐陽萸結婚那天晚上,母親出場了一下,很快就離開了。小菲送她到門外,她把一沓鈔票塞在小菲手裡。小菲說不要不要,母親說再要也沒了,母女緣分盡了。她再次說到小菲「人攙著不走,鬼攙著直轉」、好好一個都旅長把她攙扶上了,抬舉上了,她讓個拍花子的一拍,跟著鬼轉經去了。她說:「你以為是唱戲呀?找個白臉小生,還是個癆殼子,吐過血,男人長那麼漂亮幹什麼?男人長那麼漂亮就是殘廢!以後有你苦頭吃,我是眼不見為凈。」
小菲趕緊叫他小聲,樓下三家鄰居都聽得見。
「試試嘛,不然明天三子來問,你怎麼回他話?」小菲考慮的都是婆婆媽媽的理由。
去方大姐家的路上,歐陽萸坐在小車裡不斷抽煙。到了省政府門門,他叫小菲下來和他走走,讓司機兩小時後來接他們。
「上來坐吧?」他沒有留客的意思。三子在黑暗中不費勁就聽明白了。
小菲趴在窗上看歐陽萸把三子往大門口送。院子里一盞燈從冬天的樹枝里照出來,三子原本只是顯得可憐,現在看竟真有些鬼祟。他低三下四地轉身,向歐陽萸一面點頭、擺手,一面倒退著往外走。小菲好生奇怪,一個人被眾人唾棄之後,怎麼看上去就沒了正氣。等歐陽萸上來,小菲叫他千萬別開燈,萬一三子再一個回馬槍殺回來。兩人坐在散發著那位上海老舅舅氣息的絲絨沙發上,歐陽萸突然攥緊小菲的手。她不去問他為什麼對三子撒謊,她對他懂得的程度已使她不必問。他把小菲摟在懷裡,他如果成了三子,小菲多悲慘。幸福有時就是其他人的悲慘。
小菲和小伍已擠到前面。小伍說她已經勸了不少話,沒用,小菲試試看,能不能勸他別往下跳。有個「老虎」從上面跳下來,沒死,成個終身癱瘓。小菲便把終身癱瘓的「老虎」作為勸阻道理,大聲喊給三子聽了。三子聽不見似的,照樣說自己的光榮歷史。小菲看見地上有酒瓶碎渣,知道他為什麼不難為情了。
小菲開始跳腳。他平時靜靜的一個人,嚷起來氣粗得很,還得過肺癆吐過血,肺活量夠大的。小菲抱住他,額頭頂在他嘴上,讓他行行好,到浴室里去叫夠了,再到省長家去。他轉身就走,把小菲甩得一踉蹌。小菲問他去哪裡,他不答應。她伸頭一看,他果然去了浴室,關上門繼續嚷嚷。小菲推開門,把水龍頭擰開,read.99csw.com水濺得嘩嘩響,他便和水聲比賽。小菲說如果他不怕浪費好端端的自來水,就儘管叫下去。他把水關上了。
孩子生在十月底。小菲一聲不吭地使了兩天兩夜的勁,女兒才得以出生。進產院頭一天,小菲和歐陽萸都接到了處分,一個是黨內嚴重警告,一個是記過從部隊轉業。小伍來看小菲時,生她很大的氣:「怎麼干出這樣的糊塗事來?幸虧歐陽好講話,碰見個渾蛋,他才不幹呢!懷上孩子就非得嫁給我?兩個人快活兩個人負責!說不定還不是跟我快活出來的呢!」小菲受處分倒不覺得丟人,小伍的話讓她心裏很不帶勁:好像歐陽萸偶然失足,被她小菲反咬上了。這不成了小菲下絆子嗎?讓小伍一理解,歐陽萸好像一點兒也不愛小菲,娶小菲是把她當敗局收拾。小伍的丈夫是小菲的領導,據小伍說她得到的處分算十分寬大,全仗著白頭翁劉書記。看來小菲不是要領劉書記的情,倒是要領小伍的情。
警察全聚在通往尖頂的鐵梯子下面。只要有人爬上梯子,三子就會往下跳。小菲忽然想起三子是孝子,問小伍知不知道三子家住哪裡。小伍一聽便雙手攏著嘴對三子喊:「三子,快下來吧,你大你媽來了丨」三子一下子靜了,也不動了。下面看不清他的面孔,但小菲知道他兩眼正急促地搜索人群。
「你家沒人,我想大概你們出去了。沒關係,我沒等多久。」他等了一個多小時。
「不坐了。不早了。」
孩子鳴一聲長笛,外面全靜下來了。
在小菲懷孕的最後一階段,歐陽萸把她看護得緊緊的,每天換著花樣給她買點心,回來發現哪一種點心小菲吃得最中意,第二天他就成打地單買那一種。分到一處老樓房,帶個小院子,樓下住三家人,樓上只住歐陽萸和小菲。搬家時搬來了一套舊傢具,一架鋼琴,歐陽萸告訴小菲,是他母親從上海託運來的。他的舅舅在上海解放前幾天去了國外,這套傢具就由母親全權處理了。然後就是布置新家。歐陽萸一會兒搬回來一台電唱機,一會兒搬回來一套精裝書籍,要麼是魯迅,要麼是屠格涅夫。短短几天,他母親送他的書櫃全放滿了,從托爾斯泰到《紅樓夢》。小菲驚奇這座庸俗小城居然也藏有這麼多高深雅緻的書籍。還有一些帶濃重樟腦味的線裝書,是歐陽萸的父親送他的,據說價值連城。
她要說服的不止歐陽萸,還有母親和外祖母。不過能把歐陽萸拉到自己一邊,幫她一塊兒說服兩個長輩,要好辦得多。母親對這個女婿嘴上還是不以為然,但總對他有些暗暗地心疼:弱不禁風一個人,爹媽又都不要他。小菲從劇團回到家,在樓梯上就聽見一個男人嗚嗚咽咽地說著什麼,聲音挺耳熟。從歐陽萸的書房門口經過,她停了停。是三子。五年前他們五人一行去解放區,小周在一九四八年年底犧牲了,三子一直在旅部工作,但和小菲談過的話不超過五句。他在機關伙食處當司務長,進城后調去接管銀行,就轉業到銀行工作了。
「我了解方大姐。假如是我個人的事,再大她都會幫忙。其他人她不會管。」
現在三子成了「老虎」。三子哭哭啼啼,認為這是古今奇冤。大家https://read.99csw•com的印象里,三子一板一眼,為人不活絡,缺乏變通,司務長當得他也累死,別人也累死。說三子是「老虎」,人們都大吃一驚:人真不可貌相!但歐陽萸不認為三子有罪,他聽了三子的訴苦申冤,答應替他走走門路。小菲一聽兩人站起來,歐陽萸留三子在他家吃晚飯,她扭身便藏進隔壁房間。謝天謝地三子沒給留住,腳步蹣跚地下樓去了。
歐陽萸果然碰了方大姐的釘子。她非但不幫忙還說小菲在這種時候沒有促使歐陽萸冷靜。什麼時期呀,我的同志?不比打反動派容易!方大姐一面介紹某某報紙的某篇文章,叫他們去好好讀,一面大聲斥責歐陽萸:「煙越抽越多!」「肺不要了是吧?」「進城先學這些壞毛病!」歐陽萸一咳嗽,她粗大的眉毛間聚起深深的「川」字』憂心無比地看他咳,長長的牙也忘了關進嘴唇裏面。
現在回到三子剛跳樓的第二天早上,小菲出門買早點,在路口碰上個挑擔子的菜農。她一看擔子上的韭黃鮮嫩如玉,立刻買了一斤,打算讓母親做些春卷。她步子蹦跳地上樓梯,一個念頭閃出來:人們照樣要買韭黃、包春卷,可是三子沒了。人們照樣為一毛錢的韭黃和菜農調侃、殺價。三子永遠也沒了。
小菲回到娘家坐月子。每天由母親和外祖母輪流給她端各種湯飯補品。市場儘管繁榮,物價也低廉,但像他們這樣花費,也是要招架不住的。小菲像吹了氣一樣圓凸凸起來,她求母親不要再給她填塞食物,她還急著上台。母親沖她一句:「你以為我是喂你呢?我喂的是我外孫女。」小菲轉彎抹角,問這樣開銷如何了得。母親說歐陽萸給了她不少錢。小菲便更奇怪了,她和歐陽萸都是供給制工資,他天天花錢如流水。人們馬上都發現,只要是歐副局長掏出香煙盒,大家盡可以瓜分。外面正在「打老虎」,歐陽萸這樣一擲千金就是「老虎」也不敢。小菲這天晚上問他錢是從哪裡來的,經得住他這樣花。他又是不在乎的樣子,說那些東西值什麼錢,該花就得花。小菲追問下去,他承認他跟他母親伸了手。他母親背著他父親每一兩個月寄一些錢。小菲氣了,說萬一他父親發現了怎麼辦?就是不發現,她的婆婆也會怨媳婦的。這位媳婦是什麼潑皮破落戶?嫁給她兒子害得她兒子寅吃卯糧,媳婦不是貪財就是貪嘴,要不就是個賭徒。歐陽萸哈哈一樂,說他母親才不會賴別人呢,他母親太了解她兒子了,生就的共產主義者,有點兒錢就共產,攢出資本要變成資本主義。
「……你找的是方大姐?」
小菲從來沒見過歐陽萸的家人,從這些東西看,她已經沒了做這家兒媳的自信。她從歐陽萸在鋼琴上隨意彈奏的模樣,看到他娟秀的母親,從他提毛筆或翻書的架勢,想象他書卷氣十足的父親。小菲想象著就怕起來。她想自己若把家裡所有書都讀完,大概才壯得起膽子在公婆面前亮相。
「我看夠了,天天出去都看見個把跳樓、投井、上弔的貪污分子。」小菲媽淡淡地,邊說邊給女婿舀火腿湯。
「這個你就不要問了,三子。」
歐陽萸喝一大口酒說:「今天該把三子帶來給媽看看,看他是不是大貪污犯read•99csw.com。」
母親轉過身,淚水在眼裡轉圈,嘴巴還是刀一樣:「我前世欠你呀,沒法子,今世就還吧。」她把一小碗雞湯盛起來,端到小菲面前,又在她下巴下墊了塊毛巾。她把自己的胸脯做小菲的後背靠墊,雙臂伸到小菲身前,一手端湯,一手拿勺。小菲說讓她自己來,母親不理她,一勺湯已准准地遞到她嘴邊。湯的溫度正合適,母親說孩子長得很俊,就是她父親臉模子拓下來的。女孩子長成那樣就對了。
「去了也沒用。」
歐陽萸給他嚇得站住了。「你怎麼在這裏?不冷嗎?」好像「冷」還有什麼關係似的。
「你看看他老媽他老子,那就是無產階級的寫照。他要貪污,他們能窮成那個熊樣嗎?運動一來,沒幾個有腦子的,也沒幾個安好心的!」
歐陽萸走著走著,停住了。
「你去找方大姐給他說情嗎?」
「歐副局長!」三子的聲音。三子坐在樓梯的第一級台階或第二級台階上。嗓音很響,叫救命似的。
小菲知道他想和她私下說說話。可他悶頭往前走。省政府里有不少樹,兩人走走就往樹密的地方去了。小菲見過方大姐兩回。她也曾是上海學生,抗戰時去了皖南。方大姐長得粗相,一嘴長長的馬牙,但一看就是內心細膩的人。小菲很奇怪,大姐雖然對小菲熱情,但跟歐陽萸談話時總是把她忘在一邊,小菲偶爾插一句嘴,或隨他們笑一聲,方大姐猛回頭,剛剛想起怎麼多了個小菲,或者乾脆臉就不客氣了。假如不是為了三子,小菲是不想見這位大姐的。小菲覺得有必要把三子和她同路投奔革命的一段講給方大姐聽。
「為什麼?」
小菲生孩子的消息是她寫信告訴母親的。母親沒有帶話來,人也沒露頭。被推車推進產房之前,小菲見歐陽萸眼神散亂,六神無主,她不顧自己疼痛,還握握他的手。那手又涼又濕。
第二天上午,小菲正在排練,小伍來了,臉色青灰,對小菲不容分說地擺手。小菲趕緊跟團長請假,跟著小伍往外走。小伍什麼也不說,只管往前急行軍。離話劇院不遠的地方,剛剛修成的「中蘇友誼大廈」遠看像個小克林姆林宮,頂尖上的五角星在冬天的白晝也亮著。一個不高的男人站在五角星的一隻角上,正在發表演說。下面聚了幾百人,圍牆上坐滿了大人和孩子。地上的碎磚、水泥、花崗岩石片還沒清理。小菲不用走近就聽到那一口嘶啞的東城口音。革命五年的三子一口鄉音跟東城修腳師傅一樣正宗。他也不難為情了,拍著胸口肚子對下面觀眾說他怎樣出生入死為部隊籌糧,怎樣把雪里紅腌在山洞里,讓部隊一冬天有菜吃,怎樣組織民兵、婦聯把飯挑到前沿,又怎樣偷地主家牲口的血——在牛或騾子身上拉個口子,接下一碗一碗的血,給首長們做血豆腐。現在老革命胡明山給打成了貪污犯……
頭天晚上一個護士進來,端了一碗肉丸子湯,小菲馬上明白,母親來了。第二天早上,孩子還沒生出來,護土又端來一碗紅糖荷包蛋。一位蘇聯專家從醫學院專門來指導小菲分娩,一見那一大碗黑糊糊的東西,立刻問是什麼髒東西,說產婦在這樣的時候不能吃不幹凈的東西。小菲已沒力氣辯解。中國婦科醫生說這是中國民間的滋https://read.99csw•com補偏方,蘇聯專家叫護士把五個荷包蛋和紅糖水端出去。不一會兒小菲聽見母親的嗓音了,她大聲說怪不得我伢生孩子沒勁呢!不讓吃哪兒有勁!什麼狗皮膏藥專家,非得去跟她講理!小菲覺得一聽到母親的聲音立刻有了主心骨,她問專家母親能不能進來陪她。專家說當然不能。
「那就多謝了。也謝謝小菲。孩子好吧?」
歐陽萸心煩意亂,大聲嚷嚷:「什麼事都弄得草木皆兵!打這麼多年了,打不夠,你說打三子這樣的可憐蟲幹什麼?連個響屁都不敢放!我貪污十回他都不敢貪污一回!」
小菲疼得死去活來,也禁不住想笑。她現在希望母親就在她身邊,罵也行打也行,只要在她身邊她就什麼也不怕了。母親顯然被誰拽了往外走,她說:「再拽,再拽我跟你拼了!」
結婚到臨產,她除了看到婆婆託運來的傢具和公公送的線裝書之外,從沒聽到一句問到她這位媳婦的話。進產院后,在陣痛間隙里,她問歐陽萸,他的父母知不知道他們馬上要添第三代。歐陽萸叫她別操心他父母,他們有的是第三代,並不稀罕又多一個,尤其是他這個不肖之子的。小菲這才明白,歐陽萸是被家裡逐出去的,因為屢教不改、死不反悔地革命。那位清高的父親斥他兒子為「官迷」,他認為起來革命奪權的人必是仕途野心家,這樣的兒子為他所不齒。至於他兒子和誰成婚,歐陽萸的父親毫無興趣,送他書是禮儀上的成全,而不是感情上的認同與和解,因此沒一個字的祝賀。小菲躺在產床上想,她和他都是被上一輩逐出門的人,他們以及孩子將要相依為命了。她為即將成立的三口之家流下了眼淚,似乎悲壯,似乎甜蜜。
「媽你怎麼知道他得過肺病?」
三子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母親和外祖母輪流替小菲抱孩子,小菲脫身便開始練功。她聽說話劇團要巡迴演出,就演《列寧和孩子們》。馬丹演的效果遠不能和小菲比,因而小菲一說能上台了,團長就高興得眉飛色舞。但他馬上又問孩子餵奶怎麼辦,小菲說戰爭年代女兵生孩子都在行軍途中生,奶個孩子有什麼大不了。團長想到歐陽是他頂頭上司,叫小菲先和丈夫說妥再來請戰。
一股勁上來,小菲順勢一呶。助產師和醫生都說:「好,頭出來了!」
「你們門口的!讓一讓,讓老母親進來!」小伍裝得像真的一樣,「你們堵門口乾什麼!三子!還不下來,你老母親馬上進來了……」
「去問過你的事了。大概會重新審一下你的案子。」
「媽!」
小菲坐在黑暗裡,聽著木樓梯上的動靜。三子識相,看見人家燈都沒開就基本明白自己走投無路了。他心沒死透,在樓下轉轉,等等。樓下的鄰居開始向他伸頭探腦時,他便轉不下去了。一小時過後,小菲聽見院子門口老「伏爾加」呼哧帶喘地進來,又聽見司機開車門關車門。歐陽萸現在正往樓里來。
小伍指指圍牆外面,又喊道:「你媽在外面呢,人太多,擠不進來!還不快下來,要把老人家羞死呀?!」
「我什麼不知道?看個人就能看到他腸根子上。」
「大概聽說我跟省長夫人是老戰友吧。」
「說不定有用呢?」
「她和我關係不同。我十幾歲就和她一塊兒工作。」read•99csw•com
門「嗵」的一聲開了,歐陽萸手裡大包小包地進來,衣服也扣錯了扣子。皮鞋帶子散了一根。他把一件呢子小大衣從包里拿出來,又抖開一個小蚊帳,一床小棉被。母親說獃子一個,這些東西起碼兩年後才用得著。小菲一聽就知道母親和歐陽萸和解了,在她奮力生孩子的時候,女婿和丈母娘建立了統一戰線。歐陽萸討女人喜歡,小菲再一次得到證實。
小菲從昏睡中醒來,見母親正佝著腰在勞碌什麼,頭髮披散下來,面前一大團白色霧氣。
第二天晚上,約定七點和三子見面,歐陽萸在六點半鍾匆匆離開家,叫小菲給三子幾句安慰。小菲知道他不忍心告訴三子他愛莫能助。小菲也怕見三子的倒霉臉。生死攸關的事,幾句安慰等於站著說話不腰疼。想著想著她氣歐陽萸,收不了場的事讓她擦屁股。然後她集中精力惱恨方大姐,看她對歐陽萸凶的!她小菲捨得用那種口氣說他嗎?不幫忙就不幫忙,還擺出一張社論臉來。快到七點了,小菲想到他們五人一路去蘇北,小菲問三子:「你就叫三子嗎?」他難為情地笑笑:「我叫胡明山。」他的樣子是最好別人不注意他。現在他可是有人注意了,全市的人都要注意他了。小菲一拉燈繩,關掉了客廳的燈。三子看見樓上沒人在家,等等就會走的。走時會喪魂落魄地走,但小菲至少不必用些廢話去敷衍他。這件事小菲將來是會後悔的,因為三子這天晚上想聽到任何人安慰他的廢話:「三子,我相信你良心清白。三子,想開點,說不定運動過去你就沒事了。」
「好。」
小菲一下子猜中了謎底。其實她一直在圍著謎底打轉,只是不願揭曉。老大姐是愛過歐陽萸的,也許那愛至今還陰魂不散。他當然不會愛她。他對待女人常常是讓她們自己去燃燒,自己去熄滅,除了那個已經隱入歷史的戀人。也許老大姐什麼也沒說過,暗暗地,害心病那樣慕戀他,和他一塊兒印傳單,組織學潮。革命和浪漫原本就緊相關聯。方大姐是那麼自尊自律的人,她讓心病折磨死也不會給歐陽萸壓力。或許她暗自垂淚過,寫了情詩又撕掉過,準備了信物又放棄,為自己年長他幾歲,為自己長長的馬牙、不秀麗的容貌而自卑過。但這一切都在她離開他之後升華了。他還留在白色恐怖中,她跟隨大部隊轉戰,就在這樣長時間的回憶和思念中,她的感情脫俗了。沒了男女之欲,長長的馬牙和不美的容顏都不妨礙她浪漫。再見他時,她自信極了,無欲則剛。或許還有無傷大雅的一點兒欲求,就是她對小菲的排斥。
三子下來了。從紅五星上墜落時,小菲居然沒有捂眼睛。她眼睜睜看見三子敗色的軍裝在空中成個奇形怪狀的氣球。她也沒聽見小伍和幾百個人的慘叫或者歡叫。三子落地也是無聲的,至少對於小菲是無聲的。他臉朝下,趴在嶄新的花崗岩石台階上。小菲不要看到血,因此她以後的記憶中,胡明山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個形象不是她概念中的屍首。從沒得到過任何表彰的三子最後總算自己拍拍胸脯說了自己幾句好話。
母親還在外面喊:「你不讓我孩子吃,我們不在你這個醫院生了!蘇聯人就是神啊?他們那麼會生,怎麼沒見他們生出多少人來,一個國家才那幾個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