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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朱懷鏡說:「你呀,還是老脾氣。今天這樣的事,你湊什麼熱鬧?你就是拍了照,國內哪家報刊敢發這樣的新聞?」
香妹聽了反倒害怕起來,說:「你說得這麼驚險,我越加不敢讓你去送了。你這麼做,我寧可不讓你當官。膽子太大了,總有一天會出事的。你莫怪我說晦氣的話,你要是這麼當了官,又是這麼個心態去處事,萬一翻了船,就倒霉了。」
魏處長過去一說,那位武警就放了曾俚,還了他的相機。朱懷鏡忙上前拍了他的肩膀。曾俚一回頭,有些吃驚。朱懷鏡拉著他進了大院。魏處長過來,拿過曾俚的相機,取下膠捲,一言不發地走了。曾俚就又睜圓了眼睛,想嚷的樣子。朱懷鏡就拉拉他,說:「算了算了,去我辦公室消消氣吧。」
「感覺很糟。」曾俚冷冷地說。
「認得。」方明遠輕聲答道。
香妹說:「你說得這麼玄乎?按你這意思,是天下烏鴉一般黑了?」
朱懷鏡指著曾俚搖搖頭,說:「你呀!就是這樣,什麼法不法?你的毛病就是不切實際。現實就是現實,你早該明白這一點了,我的老同學呀!」
「認得?」朱懷鏡問。
四毛忙抬起頭,說:「沒事沒事,啊不不,我走了算了。」
「也許是運氣來了吧。俗話說得好,閻王爺打發你一包糠,不怕你半夜三更喊天光。相反呢?人的運氣一來,門板擋都擋不了。」朱懷鏡說著就有些得意起來。他想自己這份得意,也只有在老婆面前才可流露一下,而在外人面前是萬萬不可這樣的。尤其在官場,更應表現出得而不喜,失而不憂,寵辱不驚。一得意就喜不自禁了,人家一下就看扁你了。不過朱懷鏡自己也清楚,他的這種被領導賞識的感受是叫他自己放大了的。但不管怎麼樣,他認定這是一次機遇,他應趁熱打鐵,讓領導更加了解自己,或者說穿了就是同領導搞得跟近乎一些。在這麼一個大機關,你能讓高層領導的目光投向你,在你身上多注視一瞬,就是很不錯的了。
朱懷鏡說:「你不在官場,沒法了解官場的微妙之處啊!這最多只能說明他們開始注意你了,這遠遠不夠啊!說白了,你還得有投資。現在玩的活的,是那些手中有權支配國家錢財的人。他們用國家的錢,結私人的緣,掙手中的權;再又用手中的權,撈國家的錢。如此循環,權錢雙豐。可我處於這個位置,就只好忍痛舍財,用自己的血本去投資了。」
兩人進了辦公室,相對著坐下來。朱懷鏡這才注意打量一下這位老同學。曾俚穿的是件不大得體的西裝,沒系領帶,面色有些發黑,顯得憔悴。他朝朱懷鏡苦苦一笑,說:「唉,沒想到我們倆這麼多年沒見面,今天竟然這麼見面了。真好像演戲啊。」
朱懷鏡頗為感嘆,說:「是啊,我們好像活來活去都是為了人家在活。喂,我想同你商量件事。」
聽曾俚說道「你們」,朱懷鏡感覺很不是味道,似乎兩人中間隔著什麼。畢竟又是同學,不必計較。他想說些輕鬆的話,讓曾俚不再憤然,便以敘舊的口氣說道:「老同學好長時間沒來荊都了吧?有什麼感覺?」
小熊說:「縣裡的通訊事業有今天,同你那幾年的工作也是分不開的啊!我回去向領導彙報,搞部大哥大你用。」
朱懷鏡回敬說:「你要細水長流才是,不然資源要枯竭的。」
朱懷鏡苦臉一笑,說:「我沒有心思同你開玩笑,我是認真同你探討這個問題。」
坐下來吃飯,朱懷鏡半是玩笑,半是感慨地說:「唉,餘生也賤,山珍海味不愛吃,偏愛吃這上不得大雅之堂的豬大腸。就看這點,只怕是個沒出息的人。」
朱懷鏡看看門,似乎外面有人偷聽似的,向香妹飛了個眼色,說:「別說那麼多沒用的話,聽起來好不舒服的。你明天上午就取來給我吧。」
兩人就這麼爭論了好久,也沒有個結果。這時琪琪出來問作業,朱懷鏡耐心教了他。琪琪問完作業進去了,香妹說:「我想象不出,拿著兩萬塊錢給人家送去,怎麼進門,怎麼開口?萬一碰上個拒禮不收的,豈不落得沒臉面?」
九_九_藏_書天下午,朱懷鏡打電話給香妹,說想回來吃晚飯。香妹半嗔著,說他是不是在賓館吃得太油膩了,想回來換換胃口?朱懷鏡喊冤,說人家好心好意想回來陪你吃餐飯,你還不領情。香妹就笑了起來,說你真的只是想回來陪我吃飯?沒有你陪,我飯往鼻子里塞進去了?朱懷鏡知道她這是說什麼意思了,就只是對著電話打哈哈。
朱懷鏡笑笑,說:「你擔心的也是我過去長期想不通的。我過去也常常想,就算送禮,也該合乎中國人的傳統習慣,先要找個由頭,譬如人家有什麼紅白喜事呀?或是人家幫了你什麼忙呀?然後就是要考慮買個什麼合適的禮品呀?再就是既然是送禮,就該有個禮尚往來呀?總不該老是你給人家送呀?可是現在你還守著這一套,就讓人家笑話了。你按這個規矩去送禮,說不定就讓人家義正辭嚴地批評一頓。『你這是幹什麼?上面三令五申要搞廉政建設,你這是幹什麼』你這就等於給人家提供機會當廉政模範了。說到底現在送禮,一不需要理由。千條理萬條理,送是硬道理;二不要送貨物。這樣貨那樣貨,錢是硬通貨。你又擔心有人會拒禮。正派的不要錢的領導肯定有,但我可能還沒有這個福氣碰上。平時我看到那些廉政建設的總結材料,說什麼領導幹部拒禮好多次,拒收金額好多萬,上交禮金禮品好多,真是滑稽。既然如此,為什麼每發一個案件,都說是建國以來最大的呢?還有,你到上面有些部門去辦事,送錢是習以為常的事。他們辦公桌的抽屜通常是辦拉開著,你只用把票子往裡一丟,什麼話也不可以說,再把報告往桌上一放,走人就是了。」
兩人才分手,方明遠又叫住朱懷鏡,拉他到一邊,輕聲說:「還有這個意思,你同小熊他們講講,請他們不要在外面說這事。領導家裡請個家庭服務員,這本是最平常的事情。百姓能請,領導也能請,是不是?皮市長說了,他們家會比照社會上的標準,並且略高於外面的標準,發給她工資。至於縣裡怎麼樣給她發工資,那是縣裡的事情。請她們只有一條好處,素質高些,免得出問題。領導家的服務員不好請啊。拜託你一定同小熊他們講清楚這個道理,不要到外面說這事。你想想,這事到外面一傳,肯定就會出怪,到頭來會有人說,送了女人,還要送秦宮春。」
小熊說:「是啊,你們上級領導廉潔些。現在下面,就連鄉里領導都配手機了。」
香妹想了想,無可奈何的樣子,嘆道:「好吧。我知道你的個性,不答應你是過不了關的。反正這錢也是取之於民,那就用之於官吧。不哩,照說這是騙之於國,用之於官。」
香妹就瞟著他說:「你還想要細腰?」
小伍應道:「請朱處長放心。」
朱懷鏡笑道:「曾俚,你太偏激了。」
香妹就說:「沒事的,你坐吧……那你走?隨便來玩啊。」
「對對,三樓。你來過嗎?」柳秘書長說。
很快就到了。先到朱懷鏡樓下,劉仲夏玩笑道:「你要注意資源的可持續利用,不要掠奪性開發啊。」
朱懷鏡起身倒了杯茶,慢慢地喝了好半天,才說:「皮市長的二兒子皮勇,馬上要去美國留學,我想送個禮物給他。」
皮市長點點頭,說:「好吧。」
朱懷鏡嘆了聲,說:「照說,像這個層次的人物,送禮我們是送不起的。但我想我們必須花血本,送就送他個印象深刻,不然,錢就等於丟在水裡了。」
四毛說吃了吃了,就坐了下來。在朱懷鏡面前,四毛總有些拘謹,坐在那裡就搓腳摸手的。四毛已在行政處的維修隊上班,韓長興還給他安排了一間房子,三餐都在機關食堂吃。香妹說他在家裡吃算了,他說還是在食堂吃,又不是一天兩天。
柳秘書長笑著說:「懷鏡說的正是。小伍你就喊我們叔叔、姨姨就是了。」
朱懷鏡敲了門,柳秘書長把門拉開了。三人點頭微笑著進去了。朱懷鏡進屋就見客廳的沙發上蜷著一個中年女人,旁邊有一輛輪椅。柳秘書長向那女人介紹說:「這位是九*九*藏*書我們綜合處的朱處長。」卻不介紹那女人。朱懷鏡見到這情勢,就猜到她肯定是柳秘書長的夫人了。不知她姓什麼,不好稱呼,就點頭道好。小熊把秦宮春放在角落裡,過來寒暄。朱懷鏡就把他和小伍介紹給柳秘書長夫婦。大家這才坐下說話。
朱方二人就點著頭,口上連連說好。快到門口了,皮市長說:「小朱,聽說你有位朋友很有功夫,是個奇人?」
小熊說:「怎麼不行?我當駐荊辦主任,肯定經常有事要請示你。你工作又忙,不可能時時刻刻坐在辦公室,找你不好找。給你配部手機,也是支持我的工作啊。我一定向領導彙報,就當是我駐荊辦的工作電話。本來就是這個意思嘛!這事還望朱處長支持。」
朱懷鏡低下頭,躲過香妹的目光,說:「我想過了,什麼禮物都不合適,就送兩萬塊錢算了。」
「嗯,坐吧,吃飯了嗎?」朱懷鏡問。
香妹去廚房洗涮了出來,陪四毛坐了一會兒,就望了望朱懷鏡。朱懷鏡一時不明白她的眼神,也望著她。香妹見男人不懂她的意思,就白他一眼。四毛說話眼珠子不太敢望人的,朱懷鏡兩口子打啞謎他懵然不知。香妹沒法子,只得說:「四毛,你沒事就看看電視,我和你姐夫有事還要出去一下。」
香妹眼睜睜望著他,說:「我們只有這麼厚的底子,你說這禮要重到什麼樣子?」
方明遠說:「兩個,都是兒子。老大皮傑,自己開著公司。這是老二,倒是很愛讀書的,馬上要去美國留學去了。」
香妹臉就紅了,嬌聲嬌氣地說:「我就不相信你們男人,男人沒有不花心的。」
小熊接過手機,說:「朱處長,你連手機都不搞一部,太不方便了。」
朱懷鏡望著香妹嬉皮笑臉,說:「你真的不希望我有出息?自古可是夫貴妻榮啊。」
香妹本是很認真聽他說話的,這會兒卻撲哧一笑,說:「我起初越聽越覺得你像個思想家。可剛才又聽你說在熱鬧的地方就寂寞,醒來了就睡著了,我又覺得你快成哲學家了。」
劉仲夏聽了笑得搖頭晃腦,笑了半天才說:「懷鏡真有你的,你這才是罵了人還叫人半天摸不了風。」
司機聽得這邊響動,也就出來了。三人一出門,就見上門的客人已到門口了。來的是兩個男人,手裡提著個大包。他們好像認得方明遠,但也只是相互點點頭,不多說什麼。
朱懷鏡懂四毛說這話的意思。鄉下人不習慣開口閉口就說謝謝你了,但他說寫信回去擺你們的好,就是曲折地表示了謝意。
司機玩笑道:「好好,又不是打架,不用去這麼多人。」
四毛低頭笑了起來,說:「我給媽媽寫信回去了,說姐姐、姐夫給我找的事做很好,又輕鬆,又賺錢。」
曾俚說:「說個小例子。我記得我二十歲那年第一次來荊都,在幾條旅遊線路的公共車上,還可以聽到乘務員用外語報站名,我們走到哪裡都不敢隨地吐痰。現在呢?在公共車上只能聽到鳥語一樣的荊都話,你在大街上小便只怕都沒人管你。」
朱懷鏡知道去他家的人很多,到底誰去過去沒去過,他不一定記得清,就說他去過的,但他有個壞毛病,不太記地方。朱懷鏡心裏清楚,領導平時也許並不在意你去沒去過他家裡,但一時想起你連他家的門檻都沒踏過,只怕心裏對你就有折扣了。
朱懷鏡笑笑,說:「我們不同你下面啊,要求嚴得很哩!只有廳領導以上才配手機,我們沒這個資格啊!」
劉仲夏哈哈一笑,說:「怎麼是批評呢?我說的是真話啊!」
香妹說:「你有沒有出息,又不是我說了算。我只是擔心,你真成了大人物,成天這裏視察,那裡指示,怎好叫人家給你做酸辣椒炒豬大腸吃?你得裝斯文啊!」
香妹望望兒子,朝朱懷鏡眨了眨眼睛,說:「你多說些鬼話,又不顧誰在場。」
朱懷鏡說:「小伍你在這裏工作不是一天兩天,就不要太客氣了,莫要左領導,右領導的。」
朱懷鏡說道這裏,卻不馬上說是什麼事,只望著香妹。香妹圓著眼睛望了他,問:「什麼大事?這麼鄭重其事?」
柳秘read.99csw.com書長對小伍說:「小伍,今後就會麻煩你了。余姨身體不太好,你會很辛苦的。」
朱懷鏡見四毛那緊張的樣子,就主動同他說話,問他在那裡做事還行嗎?工資怎麼樣?四毛就顯得很高興了,說:「行,行,工資是做一天三十塊,有緊急任務晚上加班就另加工資,還行。」
聽方明遠這口氣,老大皮傑真的是個公子哥兒。朱懷鏡早聽說過,皮傑在荊都有些霸道,常弄出些讓他老子臉上不好過的事情來。朱懷鏡不再多問,只是哦了聲。
朱懷鏡不知劉仲夏今天怎麼突然說起這種話來,就忙擺手,說:「劉處長,你這麼說,我就鑽地無縫了。我不知你這是表揚我呢,還是批評我。」
四毛走了,香妹關了門就抿著嘴巴笑了起來。琪琪在他自己房間做作業,他兩人就摟著溫存起來。朱懷鏡見女人親著親著就喘了起來,他便抱她往房裡去。
朱懷鏡忙說:「我今天是敞開了同你說這事,但你別把我看得太壞了。我就是當了個什麼官,也不會像現在有些人那麼忘乎所以,大撈一氣的。我這人不管怎麼樣,做人還會把握一條底線的。不過你說到官場上有些人撈的太多了,被抓了,就倒了霉。你這個說法犯了個邏輯錯誤。他們不是被抓了就倒霉了,而是倒霉了才被抓了。人不倒霉,再怎麼著,都平安無事。可是人一倒霉,你再怎麼謹小慎微,都會出事。這就是俗話說的,人不行時鹽生蛆。」
「你說呀,我平時什麼事不是依你的?你是一家之主啊。」香妹說。
香妹說還是起來吧,等會兒琪琪要問作業的。兩人就穿衣服起床。香妹問:「你今晚不去了吧。」
香妹卻說:「你沒有出息還好些。現在你還不算頂有出息,我三天兩頭都見不了你的影子,等你有了大出息,那更加不得了啦。」
曾俚神色凝重起來,說:「發表什麼新聞?誰還有這種發表欲?發個豆腐塊新聞,不就一二十塊錢的稿費嗎?我可憐的是這些上訪的群眾,只是想拍下來,沒想過要拿這照片怎麼樣。真是荒唐,哪本王法上規定不準拍這種照片?」
皮市長起身,握著朱懷鏡的手,說:「這一段辛苦你們了。以後有空就來玩吧。小方,你要帶小朱來啊。」
「好吧,你請回吧。我也就送去就回,還要加班。」朱懷鏡便伸手同方明遠握了握。這時一陣寒風吹來,朱懷鏡感覺背膛冷颼颼的。他這才知道自己剛才叫皮市長那麼慈祥地望了一會兒,背上早汗濕了。
朱懷鏡口上仍是說這不行,心裏卻想這小熊當駐荊辦主任只怕是把好手。小夥子能說會道,要你接受禮物,倒成了讓你幫忙的事了。
朱懷鏡就有意逗她,說:「是啊,自古有雲,不嫖不賭,不算好手。」
朱懷鏡笑了起來,說:「你莫真以為吃豬大腸就有辱斯文哩,豬大腸可是上過皇家菜譜的高貴菜哩。楚懷王有兩好,一好細腰,二好豬大腸。廣東有出地方名戲,唱的就是楚懷王,什麼:楚懷王,餐餐芽菜煮大腸。」
柳秘書長起身,同朱懷鏡和小熊一一握手,送至門口,微笑著說聲好走,再拉開了門。朱懷鏡出了門,再回頭說道再見,卻見柳秘書長面無表情,一言不發,輕輕關了門。
魏處長讓這事弄得焦頭爛額,臉色自然不太好,說:「你這同學也真是的,拍什麼照?好吧,你的同學,就不為難他了,你帶他走吧。但他得把膠捲留下。」
方明遠到了小車邊,站住了,說:「懷鏡,柳秘書長那裡我就不去算了。」
話說著就到了柳秘書長樓下了。朱懷鏡對司機說:「麻煩你等一下,我們三個人進去算了。」
朱懷鏡略一遲疑,說:「不去了。」
見方明遠低著頭,朱懷鏡馬上意識到自己剛才不該問這話。但問了就問了,以後老練些吧。可他自己心裏還是覺得彆扭,就無話找話,問:「皮市長有幾個小孩?」
朱懷鏡上車看看手錶,才八點多一點,不算太晚。柳秘書長也住在院子里,朱懷鏡知道他的房子,卻從未去過。又怕萬一走錯了門,弄得尷尬,就說去辦公室打個電話。小熊說他有手機,打手機吧。
read.99csw.com朱懷鏡就說:「那不錯嘛!你一個月就有一千多塊錢工資了,比我的工資高多了。」
香妹說:「要送送就是,你說送什麼呀?」
這時,朱懷鏡見余姨瞥一眼角落的秦宮春,臉色就不太好了。柳秘書長望了眼夫人,說:「你是不是去休息了?我陪他們說會兒話。」
兩人親熱完了,就躺在床上說話。朱懷鏡說最近皮市長和柳秘書長對他不錯,看樣子自己也許會有出頭之日了。香妹伏在他的肩頭,半天不說什麼,只聽他一個人說。任朱懷鏡說了好一會兒,香妹才說:「你來這裏都三年多了,一直沒有人在意你,就讓你當個要死不活有職無權的副處長。這回他們怎麼就一下子發善心了?」
曾俚回道:「不,我沒有偷換概念。一個城市的文明程度,是它內在精神的反映。一個充滿不良精神的城市,你不能指望那裡的人們循規蹈矩。」
下了班,劉仲夏說要回去,朱懷鏡正好也要回去,兩人就一同坐車回政府大院。劉仲夏同朱懷鏡開玩笑,說:「懷鏡,你畢竟是在下面當過副縣長的,很懂得官場三昧,註定是當大領導的料子。」
朱懷鏡知道有人要來了,就望望方明遠。方明遠也正轉眼徵詢他的意思。方明遠會意,轉臉對皮市長說:「皮市長,我們就告辭了,打攪您了。朱處長今晚還要加班,是我拉他來的。」
小伍說:「沒關係的,領導多指教就是。」
朱懷鏡說:「那也不能這麼說,我剛才說了,好人一定有,而且好人硬比壞人多。但我不知道誰是壞人,也不能指望誰是好人。我只想讓你同意,取兩萬塊錢給我。」
「當然是大事,非得你同意不可。」朱懷鏡仍不說是什麼事。
這時電話響了,皮市長接了,喂了一聲,再說:「哦哦,好好,我在家。」
香妹嘴巴張得老大,半天合不攏,只知搖頭。她搖了好一會兒頭,才說:「不行不行,絕對不行!我們有幾個兩萬?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朱懷鏡吃過早飯,出門趕到賓館去。遠遠地就見政府大門口聚著許多人。他猜一定又是上訪的群眾了。走近一看,又見武警同一名中年男子在廝扭,搶著那人的照相機。朱懷鏡一來見多了這種場面,再說他也不便圍觀,望了一眼就轉身往外走。可他剛一轉身,覺得這人好面熟。再回頭一望,發現那位被武警扭住的人竟是曾俚。他傻眼了,卻束手無策。這些武警不認識朱懷鏡,他無法上前幫曾俚解危。他心裏急得不行,但又真的想不出辦法,就想趁曾俚沒有看見他趕快走了算了。這時,他看見了保衛處的魏處長正在那裡說服群眾,忙上前去把魏處長拉到一邊說:「那個人是我的同學,《荊都民聲報》的記者。請你幫個忙,把他交給我吧。」
朱懷鏡見狀,忙說:「也不早了,我們改天再來看望你們吧。我們告辭了。小伍,你要安心工作啊!」
香妹聽得朱懷鏡開門進來,就笑著從廚房出來了,說:「我們家老爺回來了?」
朱懷鏡忙說:「這不行,這不行。」
兩人仍去了客廳,坐在沙發上說話。香妹臉上還洇著潮|紅,很動人,朱懷鏡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臉蛋兒。香妹嬌媚一笑,說:「我當然巴不得你能早一天出頭。不說別的,回到烏縣去,你臉上也好看些,你家裡大人也覺得臉上有光些。」
朱懷鏡笑著說:「就讓你鑽空子了。我只說喜歡豬大腸,沒說還要細腰啊!你的腰就夠細了,我還哪裡找去?」
琪琪撲上來喊爸爸。朱懷鏡親親兒子,問他在家是不是天天做寒假作業。琪琪說天天做。琪琪學校已放了寒假了。朱懷鏡逗完孩子,就去廚房,問要不要幫忙。香妹說不要你來湊熱鬧了,你去洗手吧,飯菜都弄好了。香妹把菜端了上來,有香菇燉烏雞,煎水豆腐,朱懷鏡最喜歡吃的酸辣椒炒豬大腸,另有一盤炒菠菜。
朱懷鏡卻轉移了話題,說:「這幾年通訊事業發展很快,是個好事啊!我在縣裡那會兒,還是搖把電話。直到我離開那年,才通上程式控制電話。你看這才幾年,就開通大哥大了。」
朱懷鏡也就只好玩笑道:「你這話我真的理解https://read.99csw•com不透。越是領導的話,越是思想含量大,三言兩語,往往抵過一本書。我說個笑話,我們縣裡原來有個南下幹部,說話開口就是他媽的。剛解放那會兒,南下幹部的威信很高,不論說句什麼話,下面的人都覺得他說得很有水平。有次這位領導做報告,往台上一坐,開腔就是京腔京韻的一句他媽的。台下聽報告的馬上就相互交流體會了,說這句他媽的罵得很有水平,罵得很及時,罵得很正確!」
朱懷鏡說:「曾俚你不覺得你在偷換概念嗎?」
朱懷鏡見了酸辣椒炒豬大腸就來口水,忍不住用手先抓了一片吃。香妹就拿筷子敲他的手,說:「你也沒有個當老子的相,琪琪就跟著你學壞了,也喜歡拿手抓菜吃。」
一家人剛吃完飯,四毛敲門進來了,點了頭說:「姐夫回來了?」
曾俚說:「沒錯,高樓大廈多了,現代氣息濃了。物質的進步我不否認,但我卻感覺這座城市的精神在萎縮。城市的每個角落都充斥著腐敗、虛榮、醜惡。」
朱懷鏡一腦子糊塗,不明白柳秘書長為什麼門裡門外兩副面孔?是不是自己哪個地方不得體?他同小熊他們在荊園賓館大廳里分了手,佯裝上樓。卻只到二樓就打了轉,步行去了玉琴那裡。他輕輕拿出鑰匙開門,怕驚動對門單元的人。這時,他猛然明白剛才柳秘書長為什麼一下子臉色變了。原來自己出門后就不該再說話,應一聲不響地走了。
朱懷鏡忙說:「有這麼位朋友,但奇不奇,要您見過了才算數。哪天您有空我帶他來見見您?」
朱懷鏡問:「柳秘書長您是住三樓吧?」
電話一打過去,正好柳秘書長接了,客氣道:「歡迎歡迎。」
灰暗的路燈下,朱懷鏡見方明遠的眼色意味深長。兩人便相視而笑,握著手很理解地搖了搖。
朱懷鏡站了起來,在客廳里來回走著。他走了一會兒,站在客廳中間,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像是發表演說:「不管你同意不同意,你先聽我說說。我的為人,你是知道的。這麼多年,我一直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飯,從不曾在誰面前低三下四過,從沒有去拍過誰的馬屁。我剛三十歲就當上副縣長,一是運氣,二是自己的能耐。那會兒不同,那是在烏縣那個小地方,正是俗話說的,山中無老虎,猴子充霸王。再說那是過去幾年的事,可如今世風變化太快,你在官場上就不能再是全靠本事吃飯了。就是現在的烏縣也不再是那時的烏縣了。我來這裏三年多了,我忍耐了三年,等待了三年,觀察了三年,也痛苦和矛盾了三年。三年啊,人生的盛年有幾個三年?這三年中我越看越清楚,再也不能抱著自己過去認定的那一套處事方法了,那樣只能毀掉自己的一生。我也想過,不是自己沒本事,而是沒人在乎你的本事;我不去同領導套近乎也不是我目無官長,而是長官無目。這三年中,我時時感到不平甚至憤慨的,就是認為長官無目,總幻想哪位有眼光的領導有一天慧眼識才,賞識我重用我。我越是這樣想,就越不願主動同領導接近,心裏帶著一股氣,這已近乎一種病態心理了。確實,他們口上說的,當然是堂而皇之的組織原則、組織路線,好像他們用人都毫無私心,完全公道。可是,在這種體制和世風下,再好的組織原則、組織路線,也得看他們的個人道德啊!什麼是組織?組織最後就是一個人!所以說到底,你是把自己的命運賭在他們的個人道德水平上。這是很危險的事情。你幻想他們道德完善,良心發現,太可笑了。我可以告訴你,這三年中你別看我成天笑呵呵的,我是有苦放在心裡啊。越是在熱鬧的地方,我越是感到寂寞難耐;睡著了,在夢境里似乎還清醒些,一醒來就渾渾噩噩懵懵懂懂了。」
曾俚望著朱懷鏡奇怪地笑著,說:「你們啊,就知道講現實。讓我生氣的也就是這種現實。」
聽這麼一說,香妹也認真起來,說:「你不是說皮市長和柳秘書長開始看重你了嗎?這就行了嘛!」
朱懷鏡說:「你指的是什麼感覺?我倒覺得,最近十多年,荊都變化很大,越來越像座有品位的現代城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