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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朱懷鏡搖頭嘆道:「我想瘋子也因人而異啊。明溪即使瘋了,也成不了一位自我感覺幸福的瘋子。他只會成天想象自己被某種不明不白的邪惡追逐著,他便沒日沒夜地逃,直到耗盡生命。」
朱懷鏡笑道:「既然魯夫先生這麼直爽,我不妨問你。且不說作家的社會責任,但作家總得考慮自己的聲譽吧?比方說,娛樂界混的有些人,不管那些男女到底是個什麼人,但為了自己的作品在市場上有個好賣點,也得請人專門搞形象設計,有的塑造成道德先生,有的裝扮成純情少女,有的故作浪蕩公子。不論哪種形象,總能迎合很多人。這正是俗話說的,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可從來就沒有人扮成出爾反爾的人。」
曾俚苦笑道:「的確如此。可有時除了逃避又能如何?前不久。我收到一個縣的廣播站站長寄來的一篇稿子,反映他們那裡邊遠山區群眾的困難生活。作者還寄了些照片來。看著那些觸目驚心的文字,那些慘不忍睹的照片,我心裏很難受。我編了這篇稿子,並寫了編者按,呼籲要認認真真抓好扶貧工作。可是,稿子到了社長那裡,就被壓下來了。我問社長這稿子為什麼不能發?社長說這個縣是市裡才批准達標的小康縣,發這篇文章,影響不好。我忍無可忍,同社長吵了一架。可是吵了架,除了讓社長記我一筆小賬,又能怎樣?面對這種現實,我除了逃避,還能做些什麼呢?」
此後的日子,朱懷鏡總擔心著李明溪,時常向汪一洲過問他是否回來了。但始終沒有李明溪的消息。
魯夫說:」我是萬不得已才想著麻煩你的。這麼長時間了,我不知打過好多電話給他,可他就連電話都不肯接我的。沒辦法我就寫信,可我的信也是泥牛入海。這一次,他要是不給錢,就別怪我不客氣。」
朱懷鏡說:「我有個建議,你看怎麼樣。黃達洪是個匪性很大的人,宜軟不宜硬。我想,乾脆你放下架子,我約嚴廳長、黃達洪,再來幾位朋友,吃頓飯。事先我把事情同嚴尚明說說,到了飯桌上,嚴尚明不用多說,只要點一下,黃達洪就明白了。」
朱懷鏡說:「行行,你把電話留給我吧。」
關於黃達洪的東山再起,朱懷鏡是最知內幕的。一切都是市公安廳長嚴尚明給辦理的,宋達清在中間幫了他很大的忙。可又正是朱懷鏡和皮傑幫著黃達洪和宋達清二人同嚴尚明接上頭的。朱懷鏡知道黃達洪這人什麼事都做得出,卻沒有想到他居然要回烏縣如此風光一番,真是小人得志!他怨報復張天奇的話,朱懷鏡早就聽說過,卻不知道他到底掌握著人家多少把柄。「張書記你放心,黃達洪這人嘴巴子硬,不過就是說說而已。你又沒什麼事值得他說的,怕他幹什麼?」朱懷鏡想探探黃達洪到底抓住了他什麼把柄。
朱懷鏡猛然感到無話可說,甚至連請張天奇幫他老弟忙的事都不便開口了。他同張天奇算是好朋友,而且他也幫過張天奇很多忙。可張天奇在地委副書記的位置上坐的時間越長,給朱懷鏡的感覺就越陌生,同他說話也就有些找不到感覺了。自從上次朱懷鏡幫他了結向吉富貪污稅款案后,兩人見過幾次面。可每次兩人都只是邀幾位朋友湊在一起喝喝酒,對那件案子半個字都沒提及。張天奇在私下也沒對朱懷鏡說過一句感謝的話,就像沒發生過這件事。朱懷鏡有時想這也許正是張天奇的老道之處。因為那畢竟不是什麼說來好聽的事,過去了就過去了,不必再提及。可有時又覺得張天奇薄情寡義似的,不用你錢出米,再怎麼著在兩人場合也應說句感謝的話。朱懷鏡嫩切最初偶爾有過念頭,將龍文留在他那裡的筆記本交給張天奇。讓他自己去銷毀。這樣的話,張天奇會更加感謝他的。但後來他沒有這個想法了,他要將那個筆記本私下保存著。他望著張天奇,突然發現這人也修鍊得一身高級領導功夫了。因為剛才在朱懷鏡揣摸他的時候,他居然悠閑自得地抽著煙,似笑非笑,一言不發,毫無窘態。倒是朱懷鏡終於發現自己很窘,便找了句最落套的話問:「張書記最近還好嗎?工作順利嗎?」問了這話,朱懷鏡才常得自己多沒出息,怎麼就不知道同他鬥鬥法,看最後誰忍不過了。先說出話來。看來根本原因還是在於職務高低不同吧。沒辦法,身在官場,職務意識總能滲透到人的每個毛孔。
「這是典型的政治欺詐廣告哩。說是說領導就是服務,事實上服務不是領導。」朱懷鏡笑道。
聽魯夫這不屑一顧的口氣,朱懷鏡不禁有些興奮。他想聽聽魯夫說說袁小奇到底是怎麼個人物,便說:「我在人大會上,沒有去政協會那邊。這次袁小奇回來,我們還沒有見過面。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傳個話給他?」
朱懷鏡搖頭說:「張書記你就別取笑我了。我是會議服務人員,專門為你服務的啊。」
朱懷鏡哭笑不得,發現這位魯大作家可能也是位病人。至少神經不太正常吧。可魯夫馬上說了些比任何人都正常的話:「朱處長,我知道袁小奇現在同上上下下達官貴人都有聯繫,根基很牢。正因為這樣,我如果放棄了沉默,會讓很多人難堪的。所以,還是煩你遞個話,讓他顧忌些。」魯夫臉上陰陽怪氣的。
「對對。我出去了,才進來。找我有什麼大事?」朱懷鏡說著便請魯夫進房坐。
朱懷鏡回房間看看,沒有事情了,準備去玉琴那裡。正要出門,有人敲了門。開門一看,見來的是魯夫。「大作家,你怎麼有空來了?」朱懷鏡招呼道。
這是本屆人大和政協的第二次會議,沒有牽涉人事問題,本來可以開得很順利的。不曾想,中途節外生枝,兩個會議都瀰漫著火藥味兒。當然,老百姓從電視新聞中感覺不到什麼,該作的報告都作了,該通過的決議都通過了,兩個會議照樣被稱作全市人民政治生活中的大事。
幸好他及時調整了自己的心態與表現,不然洋相就出得更大了。原來,他怎麼也沒有料到,在處長會上投票時,他的得票沒有過半數。提拔落空了。
不知韓長興消息怎麼如此靈通?朱懷鏡怕別人聽見了不太好,忙搖搖手,叫韓長興別說了。韓長興不管那麼多,只是把聲音壓得更低了:「皮市長賞識你,有人就說你是皮市長的二秘書,這就是嫉妒嘛!」
說笑一陣,張天奇輕聲道:「懷鏡,你受委屈了。有能力的人必然有人嫉妒,這是很正常的事。我在皮市長面前說過你的事。他對你很關心,說你這年輕人不錯。」
朱懷鏡進廚房洗臉時,似乎還可以聞到自己身上的垃圾味。開了卧室的燈,見香妹頭歪在枕頭上,感覺她整個五官都鬆鬆垮垮地歪著。朱懷鏡突然感到這張臉是如此寡淡無味。他越發後悔不該回家來了。香妹醒了,夢囈般說了句回來了?一轉身又朝里睡去了。朱懷鏡也不答應,出了卧室,坐在沙發里抽煙。煙才抽到半支,他猛然想起李明溪的畫了,便起身打開柜子,翻出那幅《荊都五個人》,掛在牆上。他一個一個人物琢磨去,最後是李明溪的背影讓他欲罷不能。李明溪長發披肩,衣衫不整,腰微微弓著。哪怕這世上所有人都認識李明溪,也還有一個人沒有見過李明溪的背影。這個人就是李明溪自己。可偏偏是李明溪把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背影畫得如此出神入化。朱懷鏡久久凝視著李明溪,似乎產生幻覺,那背影慢慢空靈起來,雲岫般飄逸而起,在荒郊野嶺踽踽而行,勾著的腦袋問或迴轉過來,一雙恐懼的眼睛黑洞洞的怕人。
九-九-藏-書人大會議就被推到一個尷尬境地了。人大李主任感到很惱火,找到皮市長議這事。皮市長意見,讓人大辦公廳去個領導,同政協協商一下。於是人大辦公廳王主任奉命去找政協周秘書長,建議政協會上紀念品還是照發,兩個會議平衡一一下,發一樣的東西。周秘書長說,關於廉潔會風的約法三章,是委員們提議的,主席會議表示同意,而且張主席也在會上宣布了,不便再推翻。同政協的這次別開生面的政治協商沒有成功。李主任便再次找皮市商量,說人大會是不是也不發紀念品算了?皮市長說代表們多是基層的同志,到市裡來開一次會不容易,還是照發吧。
朱懷鏡頭一次意識到袁小奇如果真的是一隻戳不得的紙燈籠,就連他自己也會陷入窘境。袁小奇的發達簡直是個奇迹,讓朱懷鏡感到這世界真的越發莫名其妙了。袁小奇越是大把火把地賺錢花錢,他便越是覺得這位神秘人物背後必定隱藏著許多不可告人的東西。他便總有種想探測究竟的本能慾望,甚至巴不得袁小奇早些露出馬腳。朱懷鏡明白自己這種心理並不是出於什麼正義感,也許是人們靈魂深處卑污的本性吧。看見別人發了財,人們總希望他賺黑心錢的劣跡早些昭然於世;看見漂亮女人,人們總懷疑她是位勾引男人的老手。可是這會兒,魯夫陰陽怪氣的表情,讓朱懷鏡覺得自己正被一群刻薄的人圍著看笑話。朱懷鏡首先想到的皮市長會怎麼看他。是他把袁小奇介紹給皮市長的,如果魯夫把這位大名鼎鼎的活神仙、神功大師、慈善家的老底揭了,上至北京的某老某老,下至皮市長,都被照進哈哈鏡里去了。北京那些人哪怕把手杖戳得天響,也不管朱懷鏡的事。朱懷鏡擔心的是皮市長會怎麼樣。可以想見,朱懷鏡在皮市長心目中肯定大打折扣,他的副廳級只怕就遙遙無期了。朱懷鏡比任何時候都清楚地意識到,從上到下,沒有人願意袁小奇露出廬山真面目。維護謊言,成了眾多體面人的共同利益。
朱懷鏡先送走曾俚,再往回趕。本想去玉琴那裡算了,但見時間太晚了,怕吵了玉琴,就想回家去算了。等他爬上自家宿舍樓梯,又有些後悔回來。
朱懷鏡聳聳肩,笑笑,不說話了。看來李明溪是不可能回來了。「我們回去算了,傻等也沒有用。」朱懷鏡說。
的確,讓皮市長知道張天奇在下面口碑不好,也不是個話。何況,可能驚動皮市長的就絕不會是什麼小事。但朱懷鏡反過來一想,其實皮市長不用知道什麼,只要他對嚴尚明說,尚明同志,組織上培養一個幹部,不容易啊,要愛護才是。這樣百事就結了。問題是皮市長根本就不知道有黃達洪這麼個人。而且,嚴尚明只怕也不想讓皮市長知道有黃達洪這麼個人。「張書記,你是管政法的,同公安廳應該有聯繫的,嚴尚明你很熟吧?」朱懷鏡問。
裴大年出了門,皮市長回頭笑道:「懷鏡來了?」朱懷鏡笑著說:「來看看市長。」王姨才要說什麼,皮市長又問朱懷鏡:「我總聽別人叫裴大年什麼背老闆。裴怎麼讀作背呢?你剛才好像也叫他背老闆。」朱懷鏡叫貝老闆叫習慣了,早不覺得有什麼稀奇了。如今叫皮市長一問,覺得很好玩,便把裴大年忌諱別人把他的姓按標準字正腔圓讀出來的掌故說了。皮市長和王姨聽罷,哈哈大笑。皮市長說:「這個裴大年,真有意思。讀貝就好?人家聽成背時的背怎麼辦呢?真是越是發財的人越怕散財,越是迷信。你懷鏡也心細,始終堅持讀貝。」
「明溪能到哪裡去呢?」時間不早了,朱懷鏡顯得很焦慮。
異常氣氛首先是從政協會議上散發出來的。近來,政協主席張先覺同市人大主任李光同、市長皮德求的關係越來越微妙。通常,人大會議比政協會議開得有氣派。人大代表住的賓館高級些,會議伙食豐盛些,發的紀念品也會多些。紀念品都是市裡的一些企業贊助的,這些企業的頭兒通常是人大代表。每次政協會議,委員們都會意見紛紛,覺得自己比人大代表低了一等。這次政協會議開到第二天的時候,就有委員聽說人大會議那邊今年發的紀念品會更多,每位代表各有襯衣一件、領帶一條、皮鞋一雙、白酒兩瓶、香煙兩條。而政協拿議這邊,已有著落的紀念品就只是每人白酒一瓶、香煙一條。於是,委員們在討論工作報告的時候,自然就對政協委員的地位問題表示關注了。當然,市一級政協委員,大多還算是有身份的,發表起意見來措辭溫文爾雅,似乎誰也不在乎一雙破皮鞋什麼的。而張先覺卻是明察秋毫,見微知著。於是,他臨時決定,在次日的大會上作了一次關於切實改進政協會風的講話。張主席的開場白是高度評價政協多年來一貫堅持的好會風,要求大家繼續發揚。隨即提出了新的要求。首先是要求委員們認真開好會,堅持想大事議大事,積極建言獻策。最後話鋒一轉,強調堅持廉潔的會風,並約法三章:第一,不準超標準安排會議餐;第二,不準發會議紀念品;第三,不準安排高檔娛樂活動。張主席語言很有藝術,短短三十分鐘的口頭講話幾乎達到了煽情的效果,會場氣氛被弄得莊嚴肅穆。儘管張主席只是就會風講會風,委員卻是心領神會,明白他的意思是針對人大會議的,便對他的意見表示贊同。所以從當天中餐開始,政協會議改革就餐方式,開自助餐。委員們各自拿著盤子、勺子、筷子,依次領取食物。大家的表情似乎有種崇高感,場面幾乎有些悲壯。早已運抵會議後勤組的紀念品,按照張主席的意見,全部物歸原主。預定的三個晚上娛樂活動也被取消了。
朱懷鏡不知魯夫說的不客氣是什麼意思,但相信他只怕多半是虛張聲勢。憑袁小奇現在的勢力,魯夫是奈他不何的。朱懷鏡想從魯夫嘴裏知道些袁小奇的隱秘,便欲擒故縱:「魯夫先生,事情總會有個辦法解決的,你還是理智些。不管你怎麼看,袁小奇現在是社會名流,你若是採取什麼簡單辦法,不會收到好效果的。你們兩位都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們把事情弄得大家臉上不好過。你別誤會,我這不是干涉你,只是給你建議。」
然而李明溪的失蹤也並沒有妨礙朱懷鏡平日里的好心情。畢竟他快提拔了,春風得意的感覺讓他總覺得有什麼好事情要同人家說。有時碰上熟人,他會情不自禁地叫住別人。可當他同人家熱情地握手時,卻發現沒什麼可說的,便毫無意義地彼此寒暄。經過了這麼幾回,他就交代自己沉著些,免得讓人家看著是得意忘形了,或是在有意籠絡人心。
朱懷鏡忙搖手道:「老兄你說到哪裡去了?我倆誰跟誰?」
張天奇笑道:「這個好說,我同蔣偉打個招呼就是了。不過話又說不死,蔣偉這人年輕,有點個性。我叫他堵一下黃達洪的嘴,讓他別再亂說。蔣偉口上答應得好好的,可能就沒有說。」
「魯夫先生,你理智些。我答應你,幫你去找找袁小奇。我相信袁小奇不會在乎一兩萬塊錢的。你千萬別急著發什麼文章說這說那,那樣對誰都不好。」朱懷鏡說。
「懷鏡你放心,不要有思想包袱。」皮市長臉色很快恢復了常態,語氣平和,「你的事,我管定了!」
朱懷鏡忙說:「感謝皮市長!不管怎樣,我一定努力工作,絕不給市長您丟臉。」
這倒是朱懷鏡沒有想到的。如此說來,肯定有人見他同皮市長過從密切,看著不舒服,索性不投他https://read•99csw.com的票了,這機關大院,誰都想削尖了腦袋往市長們那裡鑽,可又誰都看不慣天天圍著市長們轉的人。知道有人嫉妒他同皮市長的交情就行了,不必點破。朱懷鏡也不追問這話是哪裡來的,也不問具體細節,更不為自己辯解,只說:「韓處長,感謝你的關心。外面說什麼,讓他們說去,我只當沒聽見。」見韓長興那表情,分明還想洋說細述,好討個人情。可是見朱懷鏡並不感興趣似的,就不便說下去了。他便直誇朱懷鏡大將風度,宰相肚裡能撐船。非常時刻,朱懷鏡不想同韓長興多說這事,就說了幾句客氣話,把他打發走了。
「那就這麼定了。就在這幾天,我先約了他們。」朱懷鏡說。
朱懷鏡不想多說,只道:「你這就太不通世事了。」
朱懷鏡是個一聽到玄虛之論就頭大的人,馬上把話題拉具體一些:「魯夫,你的大作《大師小奇》洋洋三十萬言,難道就沒有一件事是真的?」
「那麼魯夫先生,在你看來,袁小奇到底是怎麼個人物?」朱懷鏡只好直接問他了。
關於今晚的拜訪,有兩個細節後來常常在朱懷鏡的腦海里浮現。一是裴大年猛然發現了他,眼睛里掠過似有還無的慌亂;二是皮市長目送他出門時,慈祥地微笑。
魯夫說道:「我最近讀了些俄羅斯反映前蘇聯政治內幕的書,才發現前蘇聯的政治教科書和歷史教科書全是謊言。大家都在說謊,為什麼就不准我說謊?袁小奇若是識相,我就手下留情,就讓他這個謬種流傳吧,不然我就實話實說了。」
此後好些天,朱懷鏡越想越憤然,總想找機會同皮市長說說自己提拔的事。可皮市長白天太忙,朱懷鏡總找不著由頭去他辦公室彙報。晚上去么?單是去說自己的事情顯得有些唐突。皮市長雖然對他不錯,但人家畢竟是市長。他不可能專門上市長家裡去說自己提拔的事,而沒有正經事情卻又上門去幾乎是不可思議的。一個市長不可能沒什麼事單是坐下來同你扯談。大凡上門去的,要麼是有公事專門彙報,要麼是送點什麼去孝敬市長大人。不論哪種情況,通常只能完事就走,不多作停留。事實上你也不可能多作停留,你坐下沒多久,下一撥上門的人已按響門鈴了。皮市長算是比較平易近人的領導,晚上拜訪的人更多。朱懷鏡左思右想,覺得還是設法送點什麼去。可最近市裡發生了好幾起廳局級領導的貪污受賄案,特別是市財政廳的窩案被傳得沸沸揚揚,皮市長在好些場合都強調了廉政建設問題。在這種氣氛下去皮市長家裡送禮,似乎不太妥當。朱懷鏡主意想盡了,最後心想還是給皮市長家送些優質大米去吧。他讓瞿林的哥哥種了些沒污染的優質大米,原來就是打算送給皮市長這些領導享用的。可是,後來瞿林真的送了幾百斤大米來,朱懷鏡又覺得送不出手了。大米誰稀罕?不是個值錢的東西!有些事情就是這樣,起初想起來頭頭是道,過後一想就覺得好笑了。就像人們夜裡睡在床上會把很多事情想得天花亂墜,一覺醒來面對真實的陽光,就什麼都不對勁了。那幾百斤大米就這麼在朱懷鏡家陽台的角落裡堆了兩個多月了,沒有送出去一包。今天朱懷鏡反過來一想,送些不值錢的大米去,顯得隨便,算是個上門的好由頭。只要他坐下來,皮市長說不定就會過問他提拔的事。
朱懷鏡明白了,張天奇其實是想讓他出面同黃達洪說說。黃達洪這個人,一定是要能夠降住他的他才聽你的話。朱懷鏡知道自己是降不住黃達洪的。上次朱懷鏡請他幫忙,把干休所的網球場工程承包給瞿林,他居然也伸手從中要了一筆。這就說明黃達洪並不怎麼把他朱懷鏡放在眼裡。聽張天奇的意思,分明是在同他做交換。朱懷鏡心想這張天奇真的不夠朋友,只有你幫他的,沒有他幫你的。要他幫你,你就得為他做點什麼。為了老弟的前程,只好同他做交換了。朱懷鏡在官場這麼多年,深知什麼叫關鍵時刻。提拔的緊要關頭,就是關鍵時刻。只要關鍵時刻有人說話,你就能飛黃騰達。不然,平時再怎麼敬業,都是枉然的。人生苦短,只要錯過幾個關鍵時刻,年紀就一大把了,一切抱負都落空了。關鍵時刻其實就是某個上午,某個下午,或某個晚上,決定你命運的人坐在會議室里開會。有人極力主張提拔你,而且通過了,你就走運了。要是沒人為你說話,你就等下一次吧。下一次往生育是兩三年以後。人生在世,有幾個兩三年?官場中人,到了這個時候很能理解光陰似箭之類人生哲理的。於是每當這種關鍵時刻,有些人就特別講究辦事效率,一個晚上會跑好幾家領導家裡彙報。
裴大年說:「對對,我兩兄弟誰跟誰?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現在還能賺幾個錢,你就別嫌棄。」裴大年說著就從包里拿出一個大信封,往朱懷鏡桌上一丟,輕聲說:「別說多話,收起來收起來。」
張天奇略作沉吟,點頭笑道:「這樣也好。黃達洪我也有好些年沒見面了,看他發達到什麼樣子了?」
說了些別的閑話,皮市長果然就扯到朱懷鏡這次提拔的事了,說:「我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柳子風同志沒有把工作做好。」
李明溪的行蹤最終都沒有人發現。可因為曾俚的一個長篇報道,李明溪成了名動一時的新聞人物。一時間,全國很多報刊都轉載了曾俚的大作《畫家之遁——個童話的終結》。在曾俚的筆下,李明溪是一位傑出的青年畫家,筆凝古意,墨含春秋,畫風卓然。畫家性情乖張,獨行特立,不伍流俗,嬉笑人生,終以癲瘋的方式使他痛苦的靈魂得到了解脫。曾俚給讀者留下了一個謎團:李明溪的大量畫作神秘地散失了,不知落人准手。同是這篇報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讀法。汪一洲琢磨這篇文章,總覺得曾俚在影射他,說他壓制和刁難李明溪,使一位才華橫溢的青年畫家被逼瘋了。可是曾俚筆法曲折,說不上有意攻擊誰,汪一洲只好吃了啞巴虧。可美院里多的是明眼人,深諳曾俚筆意所在,總在一邊議論這事。汪一洲苦惱幾日,想出一計,索性自己命筆,寫了一篇為李明溪叫好的文章,找一個權威報紙發表了。這樣,至少外界以為汪一洲對李明溪如何如何的猜疑可以消除了。汪一洲畢竟是畫壇耆宿,他的文章一出來,立即引得北京和外省幾位老畫家應和。吳居一先生自然不會親自寫文章,卻對記者談了他對李明溪的評價,讚賞有加。吳先生乃當今畫壇泰斗,他論人論畫都可謂金口玉牙。於是,一批老畫家成了畫壇上的惜才若渴的開明先生。一些青年畫家讀了曾俚的文章,則撰文作惺惺之惜,大有兔死狐悲之感,幾乎掀起了畫壇一批才子對李明溪的集體膜拜。事不湊巧,這年還有一位青年詩人卧軌自殺了,一位青年作家突發心臟病暴亡了,這些連同李明溪的失蹤,被稱作是當年文化界的三大事件。於是,那些專門生產思想的報刊專欄作家,譬如全國各地各式各樣的曾俚們,便借題發揮,撰文對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態、生存環境作深刻反思,幾乎要搞成一場思想討淪了。多年以後,有思想史論者甚至把這件事說成是後來那場轟轟烈烈的人文精神大討論的先聲。而那些玩畫的藏家從曾俚和後來有關的大地文章中讀到的卻是投機和財富。李明溪的畫正像那位暴亡作家的小說一樣成了出土文物。李明溪的畫作流入市面的並不多,就更顯得珍貴了,價格直線read•99csw.com飈升。
朱懷鏡在人大會上服務。這天晚上,張天奇邀他去房間扯談,正好他自己老弟提拔的事需要找張天奇,就馬上去了。一見面,朱懷鏡就拱手賠罪,「對不起張書記,前兩天都忙,想來看你也沒時間。」
在這樣一個滿是垃圾的房間里說起新故的朋友,朱懷鏡有一種特別落寞的感覺,禁不住長嘆一聲。「還是明溪最能了解卜老先生,他寫的輓聯是『慣看丹青知黑白,永人蒼茫無炎涼』。」朱懷鏡說罷便望著黑洞洞的窗口,似乎在琢磨某種無邊無際的蒼茫。
曾俚聽朱懷鏡這麼一說,頗感無奈,「唉,你說的有道理。我剛才想,人能夠瘋是福氣。看來,瘋也不能逃避苦難。」
晚上,朱懷鏡去了玉琴那裡。他今晚有些反常,幾乎通宵沒睡,要了玉琴三次。玉琴依著他,每次都表現得歡快。事實上她直到最後一次才找到感覺,一邊嬌喘著叫道懷鏡你今天是不是瘋了,一邊體味著男人的雄壯,直把自己送到了雲霧裡。
個中曲折在政協委員們中間悄悄傳開了,一股義憤的情緒便在暗自生長著。義憤是針對人大的。委員們聽說人大會的紀念品照發不誤,便越加覺得政協廉潔會風的約法三章意義重大。某種不可名狀的氣氛在政協會上瀰漫著,幾乎有些群情激憤了。各組討論的焦點便一次比一次更加集中到了反腐敗問題上,起初只是談一些現象,後來慢慢就點到具體的人和事了,甚至形成了政協議案。事情就複雜起來了。本來,最近由於財政廳等單位腐敗案件的發生,反腐敗已經成為全市的熱門話題。可人大會和政協會是要議大事,定大事的,不能開成反腐敗專題會議。事先,為了保證人大、政協會議按法定程序圓滿完成議程,市委領導專門研究過,決定「兩會」暫時迴避反腐敗問題。按照市委指示,人大和政協領導事先都吹了風,要求大家集中精力想大事,議大事,不要過多討論一些具體的個別的問題。宣傳部門早早就開始了配合,清潔熒屏,清潔報刊,只發正面報道,特別重點宣傳上次人大會和政協會以來各方面的重要成就。會議期間,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所議話題凡是涉及反腐敗的都不予報道。可是,會議開到第四天的時候,政協會議幾乎開成了反腐敗的主題會,而人大會仍是按部就班依照程序順利召開著。
王姨早滿面笑意了,說:「小朱就是心眼兒細,比我兩個兒子懂事多了。」
朱懷鏡追問:「你不妨同我說說看。袁小奇是宋達清和你們幾位朋友介紹我認識的。我雖然同他常打交道,但真正了解他只是從你書中。難道你書中寫的事還有假不成?」
朱懷鏡說:「感謝皮市長關心。不過我知道柳秘樹長還是為我做了不少工作的。只是……說得不那個,這機關里有股不太好的風氣。」朱懷鏡說到這裏,有意停頓了。一來告狀訴苦的事他的確不太好一下子說出口,二來想看看皮市長有沒有興趣聽他講下去。皮市長卻很關心是股什麼風,「你說說看。」朱懷鏡這才說道:「有那麼一些人,對領導身邊的人有成見,總在一邊說三道四。說實話,我自己檢討,平時在市長您面前請示彙報很不夠,總是您有事叫我我才到您面前露臉。這本是不應該的。可即使是這樣,也有人在背後說我閑話,給取了個外號,二秘書。」
張天奇笑道:「你是市裡領導,是要比我們忙些啊。」
「這就奇怪了!袁小奇如今是聲名顯赫的慈善家,俠義心腸,樂善好施,怎麼會吝惜一兩萬塊錢?」朱懷鏡大惑不解。
投票情況沒有當場公布。散了會,好幾位處長都拍朱懷鏡的肩膀,輕聲開玩笑,要他請客。朱懷鏡便微笑著重重握了他們的手,暗示了友好,什麼也沒說。投票結果是第二天柳秘書長找他談話時告訴他的。「你要正確對待,懷鏡同志。你的工作不錯,領導心裡有數。千萬別因為這事影響情緒影響工作啊。」柳秘書長說了許多勉勵的話,朱懷鏡虛心聽著,真誠地點頭。可他內心的感受真的沒法形容。
張天奇很有涵養地把大翻頭往後一抹,微微一嘆,說:「還好吧。只是個別小人在搗鬼。黃達洪那個人,你是知道的,他現在只要回到烏縣去,隨便在什麼場合,都會臭我。蔣偉這個同志也不講原則。他去烏縣任縣委書記,是我推薦的,這個他自己是知道的。可是在對待黃達洪的問題上,他就沒有處理好。黃達洪現在跟著袁小奇發了財,說是要回到烏縣去投資。蔣偉剛去,只想在招商引資上早些出政績,就把黃達洪當做財神菩薩了。黃達洪是在我手上被處分了的,他現在回去就要爭回面子,提出要讓縣委領導到縣界邊迎接,而且要警車開道。蔣偉真是有奶就是娘,居然不講原則,完全照辦。一個當年因打牌賭博被撤了職的公安局長,後來又去深圳做雞頭的人,卻讓縣委書記陪著,警車開道,在烏縣風風光光地兜幾天風。我事後找蔣偉談過,蔣偉說他也沒辦法,縣裡需要投資。再說黃達洪這人過去怎麼樣他不清楚,他只知道現在的黃達洪公司掛靠市公安廳,人的編製也在市公安廳,而且有警銜。他手中還有同北京和市裡高級領導的合影。懷鏡你看,也不知怎麼搞的,上面居然還有人給黃達洪授警銜!真是荒唐!更不可理解的是,當時因為黃達洪擅自離職,久勸不歸,被除了名。現在他怎麼又成了市公安廳的幹部了?即使是落實政策,也得回烏縣去落實嘛!」
魯夫笑道:「自古到今,書上的話有幾句是真的?」
魯夫哈哈大笑起來,說:「我可以扮成覺悟了的社會良知。中國並無宗教精神,卻是個最能容忍懺悔的民族。」
「那要看袁小奇最後怎麼解決這件事。其實兩萬塊錢,不是個大數目。我魯夫是寫字為生的,錢不多,但也不太寒磣。問題是袁小奇這人的做法太看不起人了。我這隻是要我的勞動所得,並不是在求他施捨。還慈善家!」魯夫仍然話中有話,卻不說出來。
這天晚上,朱懷鏡知道皮市長沒有出去,扛著一袋米去了。小馬開了門,叫道朱處長好。王姨聽得小馬叫朱處長,從裏面出來了,笑道:「小朱好久沒來玩了。什麼好東西?這麼一大包扛著,也不嫌累!」
張天奇說:「我能有什麼事讓他說?只是幹部群眾不明真相,會讓他攪亂了視聽。再說了,聽憑這麼個無賴隨便往我們領導幹部身上潑污水,倒顯得我們黨和政府軟弱,長此以往會讓老百姓覺得沒信心。渙散人心啊!」
這事怎麼擺平呢? 朱懷鏡一時心裏沒底。想了想熟識的人,只怕只有嚴尚明降得了黃達洪,而嚴尚明又只有皮市長降得了。真是一物降一物。朱懷鏡沒想清楚這事到底怎麼辦,就同張天奇商量:「張書記,我想了想,黃達洪只怕只有嚴尚明嚴廳長的話他聽得進。嚴尚明我們倒是常在一起吃飯,只是自己人微言輕,我同他說說,他肯幫忙嗎?」
王姨也在一邊說:「有些人真是吃了飯沒事幹,盡說些是非。機關大院里的幹部,按說覺悟都很高的,怎麼鬼話也.這麼多呢?」
朱懷鏡懷著幽默和欣喜的心境靜觀對李明溪的新聞炒作。他知道李明溪被炒得越焦越煳,他手中財富就會越大。他真巴不得這場新聞炒作曠日持久,把李明溪推向經典和永恆。但新聞畢竟是位喜新厭舊的浪蕩公子,不會對誰鍾情到底。到了次年三月市人大會和政協會召開的時候,荊都的報刊上再也見不到李明溪的名字了。就連朱懷鏡也只是偶爾想起這位失蹤的九-九-藏-書朋友,猜想他這會兒是流落他鄉了?還是早已凍死在某個荒野了?
不宜久坐,朱懷鏡起身告辭。王姨交代他常來玩。朱懷鏡臨出門時對王姨說:「這米試試怎麼樣,要是味道好,今後您家的米我包送了。」王姨說:「哪裡啊,別這麼客氣。」朱懷鏡誠懇地說:「沒事的。米么?又不值錢。外面的米,主要是怕污染。首長身體要緊啊!」這話題本來就不用有什麼結果的,便一個說謝謝謝謝,不用不用,一個說沒什麼沒什麼,含含糊糊就成相視而笑了。皮市長沒有起身,靠在沙發上,望著出門的朱懷鏡慈祥地笑。
曾俚背著手停了下來,望著朱懷鏡說:「我們現在連說真話的環境都不具備,其他就免淡了。」
張天奇說:「你懷鏡是皮市長面前的紅人,他哪有不給你面子的?」
張天奇應道:「行行,我聽你安排吧。你老弟的事,你放心吧。蔣偉再怎麼有個性,用個把鄉鎮書記,我這地委副書記的話,他還是要聽的。」
朱懷鏡知道自己說服不了曾俚的。曾俚在他眼裡整個就是不識時務。朱懷鏡不時地看手錶,心裏為李明溪擔憂。已是初冬了,夜越深天越冷。不知李明溪穿的什麼衣服?這會兒,也許李明溪正佝僂著、抖索著,在荊都的某個黑暗骯髒的巷子里狼顧而行吧?曾俚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垃圾的霉味被揚了起來,在屋子裡瀰漫著。朱懷鏡望著曾俚深沉的樣子,本想嘲笑他幾句的,卻又不由得有些感動。「曾俚,」朱懷鏡也站了起來,走到窗口去吹風,「曼德拉是我非常敬佩的一位政治家。別人問他為什麼選擇了和平對話而不是武力實現種族和解,他說起自己小時候的一個小故事。一天,老師在一塊大白布上塗了一個小黑點,然後問同學們看見了什麼。同學們異口同聲地說:一個小黑點!老師卻說:不!這是一塊大白布!黑色只是白布上面徽不足道的一小點。曼德拉說,這個故事對他一輩子都產生了重要影響,讓他明白,生活中美好事物始終像陽光一樣無處不在。於是他不管自己經受多大苦難,始終樂觀、豁達、寬宏、忍讓。」
朱懷鏡從柳秘書長辦公室出來,碰上好幾位處長。他沒事似的同人家打招呼,心裏卻感覺自己正是被這些人愚弄了,只想罵娘。他儘管不知道到底是哪些人投了他的票,哪些人沒投他的票,可在這種特殊的心境下,碰見誰就覺得誰假惺惺的。他回到辦公室,泡了杯濃茶,喝得嘩嘩響,滿頭冒汗。一會兒,韓長興敲門進來了,坐下來,望望門外,低聲氣憤地說:「他媽的,有人就是嫉妒!」
魯夫說:「朱處長,恕我直言。你們就是思想太正統了。你們總希望一種潮流,一種思潮,一種觀念,一種信仰,等等。不現實啊!那些文化多元的國家,人們思想活躍,並沒有把社會亂到哪裡去。我們千百年來什麼都強調大一統,也沒有把社會統到個什麼好地方去。一文不可能興邦,一曲不可能亡國。沒那麼嚴重啊!」
曾俚回過頭來,說:「我想,明溪是不會回到這裏來的。他是為了逃避而出走,再不會自投羅網了。懷鏡,我有時真的羡慕那些瘋子。我們政協大院對門,長年坐著一位瘋子。那瘋子總是坐在同一棵梧桐樹下,目不轉睛地望著政協大院,神態祥和。我猜想,在那位瘋子的意念里,這政協大院也許就是他的王國,他就是一位至高無上的國王。他也許成天都想象著他在自己王國里享盡奢華。人幸福不幸福就在於自己的感受。我想憑那位瘋子的感受,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張天奇這是在說客氣話。不過聽他這話,朱懷鏡更加明白他是一定要請自己幫忙了。「其實,只要皮市長對嚴尚明說一聲,就沒事了。」朱懷鏡說。
真是千古與奇論!朱懷鏡感到不可思議,說:「以訛傳訛的書有,但凡事不可絕對。」
下了班,朱懷鏡直等到辦公樓的人都走盡了,才關了門,拿出信封,見裏面裝著五沓百元鈔票。不用數,這是五萬塊。他打開保險柜,將錢往裡面一丟,正好壓著龍文的那個筆記本。這個筆記本記錄著張天奇天大的秘密。
「這個不妥。為我這點小事,驚動皮市長,不太妥。」張無奇搖頭道。
剛送走韓長興,裴大年來了。朱懷鏡熱情地伸出雙手同他握了,再倒了茶,說:「貝老闆,恭喜你的公司進入市裡重點扶植的十大民營企業名單。」
魯夫說:「我不是給你留過電話嗎?」
「世事!」曾俚有些憤然,「大家都這麼圓通,吃虧的是老百姓。事後聽說,那個縣的縣委書記專程趕來荊都感謝我們社長。自然是請吃送禮,皆大歡喜了。可是,那位寫稿子的廣播站站長卻被撤了職,下放到山區鄉鎮去了。那位縣委書記還在常委會上說,一個文人,會寫幾個字,還想拿筆杆子造反不成?」
魯夫喝了幾口茶,搖了半天頭,才說:「朱處長,我是沒有辦法才找你的。袁小奇這人他媽的真不是東西!《大師小奇》你是看過的。當初他說得好好的,說付我兩萬塊錢稿費。可是,書出了這麼久了,幫他出了名,讓他財源滾滾,卻一分錢的稿費都不付給我。我知道他這次來開政協會了,想找找他。可他卻面都不肯見!」
朱懷鏡忙道了謝。其實他不知張天奇到底是不是在皮市長面前說過他的事。不過聽張天奇剛才說起皮市長的表態,也像那麼回事。因為像張天奇這樣向皮市長建議人事問題,皮市長一般不會明確答覆的,只會說句懷鏡這年輕人不錯。這話最多只能理解為一種暗示。一來人事問題是嚴肅的事情,皮市長不會隨便泄密;二來皮市長也不會輕易把提拔朱懷鏡這個人情送給張天奇,要做人情也只能由皮市長自己來做。皮市長早說過,朱懷鏡的事情他會負責到底,可這話說過好幾個月了,還沒有見到動靜。朱懷鏡心裏急也沒有用,只好相信皮市長自有安排。
魯夫又是冷冷一笑,說:「他是什麼人,我沒有義務揭露。他如果欺人太甚了,我也.就只好訴諸報刊,拆穿他的西洋鏡了。」
朱懷鏡鎖上保險柜,忍不住咬牙切齒一陣,內心升騰起一種快意,感覺就像報復了誰似的。
朱懷鏡想知道黃達洪到底說了些什麼,可張天奇自己不說,他也不便問。不過從張天奇的神情中,朱懷鏡感覺僻出,他其實很在意黃達洪說他的壞話。人在官場,有人在背後說三道四,本不是一件值得大驚小怪的事。但張天奇如此在乎,肯定自有隱情。說不定黃達洪並不完全是惡意中傷他,而是的確學握著他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張天奇不說。朱懷鏡就裝糊塗.換了話題:「張書記,我有件事滸你幫忙。我老弟朱懷玉,在你手上被提為鎮長。對他你是了解的。他如今當鎮長也有兩年多了,最近縣裡調整鄉鎮領導班子,能不能給他加擔子,去哪個鄉鎮任個黨委書記。」
魯夫故作幽默說:「方塊字是真的,沒有一個錯字。文筆也是真的,我很得意我的文筆。有人評價,近些年全國出過很多這一類的書,有寫張寶勝的,有寫嚴新的,有寫海燈法師的,有寫張宏寶的。沒有一本書有我這本書耐看。要說裏面的內容,我自己都搞不清真與假。裏面的離奇故事,都是他袁小奇自己和他的弟子說的,我只是在表現手法上做了些處理。說句大實話,袁小奇也的確不是平常人物。當時他就是憑三寸不爛之舌,說得我相信了他。加上我們這些寫文章的人,有個毛病,就是進入一種寫作愉悅之後,就信馬由韁了,只想把文章弄得漂亮些。無意https://read•99csw•com之中,把假事弄得更假了,只怕也是有的。」
朱懷鏡很為難的樣子,微微一笑,半推半就,一手扯開抽屜,一手輕輕一扒,就將信封扒了進去。裴大年這就笑得更加義氣了,說:「好兄弟,這就是好兄弟。」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兩人喝茶抽煙扯談一陣,裴大年就告辭了。
曾俚凝眉半晌,點頭說:「『知黑白』,『無炎涼』。好!只可惜世道總是黑白不分,炎涼無常。懷鏡,我有時不明白,你是在權力場上走的,怎麼同卜老、明溪這些人也交往得這麼深?」
魯夫說:「朱處長,我找你好一會兒了。我問了半天,才知道你住在這間房。我敲了你好幾次門了,你都不在。」
朱懷鏡見話題越發玄乎和沉重了,便笑著做了個籃球裁判暫停的動作。曾俚就不做聲了,站了起來,雙手抱胸,走到窗口去了。他低頭望著窗外,腰微微弓著,背影很有些孤獨。朱懷鏡忑想這位朋友只怕註定要潦倒終生了。曾俚那個痛苦的心靈里塞滿了國家前途呀,社會責任呀,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日子怎麼過。對曾俚,朱懷鏡可以說是從心眼裡敬重,但敬而不佩。
說好了這事,朱懷鏡又覺得沒話可說了。他想找個借口,告辭算了。正在這時,韓長興帶著兩位烏縣老鄉敲門進來了。朱懷鏡起身同他客氣幾句,就說你們有事要扯吧,我先走了。韓長興說沒什麼事,來看看張書記。家鄉領導來市裡開會,在荊都工作的一些有臉面的或自以為有臉面的老鄉,多半會來看望一下的。這是最合算的感情投資,日後家裡有什麼事要辦,也好開口。這是官場套路了。
「對不起,我的電話號碼本忘了帶了。」朱懷鏡敷衍道。其實他把魯夫的名片早不知丟到哪裡去了。名片就像上級文件,太多了太濫了,就沒有人看重,多半往抽屜里一鎖就不管了。而發名片的人也像上級發文件的部門,多是認為自己很重要,總是鄭重其事的。
裴大年把門輕輕掩了一下,坐下說:「感謝你的關照啊朱處長。今天我是專程來感謝你的。」
張天奇把自己遇到的麻煩無限拔高,提到黨和政府生死攸關的問題上去認識了,朱懷鏡聽著覺得好笑,便只好又重複那句話:「怕他說什麼?由他說去。」
皮市長一聽火了,臉都漲紅了,說:「什麼話?幹部就不可以同我皮德求接觸了?那我不要成孤家寡人了?真是荒唐!」
魯夫遞給朱懷鏡一張名片,起身告辭了。朱懷鏡看時間,還早,才九點多鍾。好幾天沒去玉琴那裡了,真有些想念。可又想文人們多半有些神經質,說不定魯夫一覺醒來,猛然發現自己的形象很高大,用不著為區區兩萬塊錢低三下四,乾脆他媽的呼喚真理算了。若是這樣,事情就糟了。反正不晚,去找一下袁小奇吧。同政協會務組一聯繫,才知道袁小奇並沒有住在會議安排的房間。朱懷鏡便掛了黃達洪的手機。原來,袁小奇自己在天元大酒店開了房問,黃達洪正好也在那裡。黃達洪說你稍等,我同袁先生說一聲。過了好一會兒,黃達洪回話說,袁先生歡迎朱處長光臨。掛了電話,朱懷鏡很不舒服。這袁小奇架子也太大了.我朱懷鏡找他,還得通報!
朱懷鏡把大米放下來,說:「不是什麼好東西。我家表兄自己搞了個生態農業園,種的莊稼一概不用農藥、化肥,是真正的綠色食品。這大米是優質香米,我先煮著嘗了,味道還真不錯,就送袋來讓王姨嘗嘗,看怎麼樣。」
曾俚卻是很認真,說:「那倒不是。依我看,你朱懷鏡骨子裡還是個文人,免不了理想的一面,善良的一面。但在中國,文人入仕,因為總受一種文化情結的驅使,容易天真和幼稚。到頭來不會善終的。」
「那好,就拜託朱處長了。有消息,你掛我電話吧。」魯夫說。
魯夫冷冷一笑,說:「哼,慈善家!」
朱懷鏡笑道:「你是否意識到自己的性格很矛盾?你儘管憤世嫉俗,嫉惡如仇,人生態度卻是積極的。可你總想著逃避現實。生活是不容逃避的啊。」
王姨請朱懷鏡坐,小馬早倒上茶來。這時,皮市長書房的門開了,裴大年從裏面出來,說著打攪市長了。皮市長走在他身後,說道小裴好走。朱懷鏡知道裴大年最忌諱別人把他的姓標準地讀作賠,好在皮市長只是叫他小賠,沒叫他老賠。生意人在官場行走,小賠是要賠的,只要不老賠就行了,這也是句實話。好在小賠是為了大賺,誰都樂意。朱懷鏡馬上意識到自己來得不是時候。王姨也站起來招招手說小裴好走。裴大年邊走邊點頭微笑致意,快走過客廳了,才發現坐在沙發上的朱懷鏡,忙站住了:「喲,是朱處長?」朱懷鏡便像才看見他似的,說:「喲,是貝老闆?」兩人握手,客氣幾句。
張天奇說:「是啊,我也是這麼想的。可有些話他說得難聽,有些同志聽了很義憤,要我制止他哩。何況中國有句老話,三人成虎啊!」
「熟是熟,但都是工作往來,沒有私交,不方便說這些事。」張天奇說。
其實莫說曾俚,朱懷鏡自己有時也感到奇怪。他的交往圈子越來越大,可冷靜一想,能讓他心靈感到熨帖的朋友少得可憐,不過就是明溪、卜老、曾俚,當然還有玉琴。如今卜老走了,明溪失蹤了。一陣蒼涼掠過心頭,朱懷鏡渾身發冷,卻故作輕鬆,有意笑道:「那麼在你看來,我朱懷鏡就是俗不可耐的人?同文人墨客們交往僅僅是附庸風雅?」
「對啊,人們常說,領導就是服務嘛。」張天奇仍是玩笑。
這就叫作文人無行吧!朱懷鏡發現魯夫說這話的時候,臉色紅都不紅一下。也許是臉皮太厚,血色透不出來吧。第一次見識到文人的臉皮也會這麼厚,朱懷鏡暗嘆大開眼界。「你這麼一會兒真,一會兒假,要人們到底相信你什麼?正是那句老話說的,謬種流傳,誤人不淺啊!」
魯夫坐下來,臉色就凝重起來,半天不開口。朱懷鏡倒了杯茶給他,說:「我知道你大作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一定是有什麼事。」
「可不是哩!懷鏡這孩子,事事心細,比我們兩個兒子明白事理多了。」王姨便把朱懷鏡表兄搞生態農業園,朱懷鏡送了袋優質香米來的事一五一十說了。皮市長聽了,非常高興,「好啊,普通農民懂得搞生態農業,生產綠色食品,這個好啊。懷鏡,你多鼓勵他們。他們要是有什麼困難,政府可以幫助。」朱懷鏡知道他表兄的所謂生態農業,無非就是按他說的不用農藥,不施化肥,也不中耕除草,能產多少就產多少。也就是瞿林笑話他的懶人陽春。可他在皮市長和王姨面前說成個生態農業園,聽著就像那麼回事了。朱懷鏡見皮市長這麼有興趣,倒顯得緊張了。因為如果皮市長真的重視起來,認真過問,他就下不了台了。朱懷鏡忙說:「感謝皮市長關心。我表兄目前只是在探索階段,經驗不足,不敢盲目擴大規模。到時候需要擴大規模,如果他們縣裡支持不過來,我會麻煩市長您。」朱懷鏡這話的潛台詞就是說他會找縣裡領導幫忙,感謝皮市長好意了。他實在怕皮市長真的關心這事。他知道自己表兄真要搞什麼生態農業園註定是要泡湯的。皮市長自然也理解了朱懷鏡的意思,便說了句應該應該,就把話題由朱懷鏡表兄生態農業園這個微觀問題,轉向全市農業現代化這個宏觀問題了:「我們市裡的經濟主要是工業,農業比例並不大,有條件向農業多投入些。發展現代農業,我們市裡如果不走在全國前列,說不過去啊!」朱懷鏡點頭不止,只道皮市長高瞻遠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