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九章

第九章

衛向書稍有支吾,道:「臣有隱憂!」
祖澤深這才告訴道:「陳敬可是鴻運當頭,皇上給他名字賜了個廷字,原來今年榜上有兩個陳敬!」
整個夜裡說的便都是皇上了,李老先生說:「皇上召見會元,歷朝都無先例,又給你賜名,這都是齊天恩典哪!」
李老先生這才明白田媽的意思,也笑了起來,說:「我平日只怪這孩子太野,不像個女兒家,田媽出門買東買西,她總是纏著跟出去。這回還真虧得她認得衚衕里的路。」
月媛甚是得意,只道往哪兒走著道兒近,哪兒有個角落可以捉迷藏,哪家門前的石獅子最好看,哪家門口要小心狗咬,她心裏都是清清楚楚的。今兒大伙兒都很高興,圍爐說話直到深夜才散去歇息。
陳廷敬背後又問了大順許多張汧的話,他是個凡事都從寬厚處著想的人,只當張汧肯定別有難處,心裏也不再怪人家了。他知道張汧曾托高士奇送銀子,如今李振鄴的案子未了,也難免有些擔心。猜想張汧離開快活林,八成是因了這事。
典樂聲中,衛向書高聲唱臚:「順治十五年四月二十一吉日,策試天下貢士,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一名,孫承恩!」
祖澤深故意賣起關子,問道:「張汧兄您猜猜頭名會元是誰?」
祖澤深又道:「更有奇的!杏榜貼出不到一個時辰,又有禮部來人把榜上陳敬的名字改作陳廷敬,您知道這是為何?」
田媽笑道:「要依我說,這個狀元是月媛小姐從大街上撿回來的。」
月媛還要跟著去看熱鬧,李老先生道:「我們回去算了,你陳大哥這會兒忙得很哩!今日同鄉們要在會館請客吃飯,明天還得去太和殿向皇上謝恩,要吃禮部的鹿鳴宴,還要上孔廟行大禮,還要在大成門外進士碑上題名。」
那人笑道:「你問我嗎?您認字嗎?往榜上瞧瞧!會試二十一名,馬高!」
店家就像自己做錯了事,低頭回道:「張大人早些天把大順託付給小的,說他有事出門幾日,還沒回來哩!」
那位叫馬高的厲聲喊道:「您不想活了?敢抓貢士?老子殿試之後,至九-九-藏-書少也是進士出身!」
張汧被弄糊塗了,問:「祖兄別再逗我了,難道頭回弄錯了?」
進了太和殿,卻見殿內座椅早已安置停當,桌上擺放好了試卷。貢士們依次坐下,都是屏息靜氣,不敢隨意四顧。王公臣工們悉數到場,同眾考官們分列四周,肅穆而立。陳廷敬經歷了這番風波,早沒了怯場之感,仔細讀了考卷,閉目良久,直到文章成竹在胸,方才從容落筆。
兩個捕快一把扭了馬高,綁了起來。原來那日夜裡,陳廷敬在白雲觀前遇著位馬舉人,哼著小曲當街撒尿的便是這位。他雖是白送了銀子,可憑自己本事也中式了。怎奈他送銀子的事叫李振鄴供出來了,仍脫不了官司。
衛向書等躬身進去,只見皇上滿面春風,道:「朕讀完這十本考卷,深欣國朝人才濟濟,士子忠心可嘉。有日下讀書人為我所用,國朝江山永固千秋!你們草擬的甲第名次,朕都恩准。衛向書,你來啟封吧。」
張汧驚道:「原來是陳敬?」
這日殿試放榜,新科進士們先在太和殿外站候整齊。王公臣工文武百官分列兩側,參与朝賀。大伙兒知道今年狀元肯定是陳廷敬了,都悄悄兒朝他這邊張望。陳廷敬知道很多人都在看他,總覺得臉上痒痒的,就像上頭叮滿了蚊子。卻不敢抬手去摳臉,抓耳撓腮若叫糾儀官見著了是要挨斥罵的。
李老先生怪田媽這話唐突,當著客人嘴上卻說得緩和,道:「這是如何說呢?」
直到殿試那日,陳廷敬才在太和殿前見著了張汧。張汧先向陳廷敬道了喜,再說到他早已身無分文,只得託付店家照顧大順,自己另投朋友去了。陳廷敬也不往心裏去,倒是暗自慶幸張汧到底沒出事。這日太和殿外森嚴壁壘,滿是帶刀兵勇。貢士們身著朝服,早早兒候在殿外。
皇榜到了長安街東邊兒龍亭,順天府尹向秉道早為恭候在那裡。待掛好皇榜,向秉道依例給孫承恩披紅戴花,又給狀元、榜眼、探花各敬酒一杯。酒畢禮成,又有官員牽來一匹大白馬,向秉道便親扶狀元上馬遊街。新科進士九九藏書們這才打拱作揖一番,跟隨在白馬後面回道而去。
店家說罷就去找人,過會兒飛快地跑回來,說:「陳大人,小的哪裡都找了,怎麼不見大順人呢?」
陳廷敬心想壞了,便問:「您可知道我的同鄉張汧先生哪裡去了?」
張汧想了想,搖頭道:「實在猜不出。」
張汧飛跑到東長安街,只見杏榜前擠滿了人,上榜的滿心歡喜,落第的垂頭喪氣。張汧只在榜前站了片刻,便知如今早已是滿城爭說陳廷敬了,只道這個人前些天朝廷還在四處捉他,這會兒竟中了會元,還幸蒙天恩賜了名!改天殿試,皇上肯定點他做狀元!這世上的事呀,真是說不準!
明珠惶恐上前,跪下說道:「臣記得,那句話也是皇上說給微臣聽的,可是臣不敢說。」
李老先生倒是已經很高興了,笑道:「傻孩子,誰做狀元是皇上說了算,又不是街上人說了算。月媛,你陳大哥中了二甲頭名,已經是人中龍鳳了!」
說話間糾儀官過來了,貢士們都安靜下來。
衛向書謝恩上前,先拿了頭名考卷,徐徐啟封。他眼睛突然放亮,頭名居然又是陳廷敬。皇上驚嘆道:「啊?又是他!陳廷敬!諸位臣工,朕心裏想著的狀元就是他。朕若有私心,本可啟封看看,先定了陳廷敬再說。可朕偏偏相信老天!天意哪!」
王公臣工們不明就裡,只是面面相覷。原來皇上說過,陳廷敬如此少年老成,倘若晉身官場,不為能臣,必為大奸。皇上說這話也是講給明珠自己聽的,他萬萬不敢讓這話叫天下人知道。
衛向書說:「陳廷敬山西鄉試中的是解元,本已名聲太盛。又以會元身份蒙皇上召見,此乃天大的恩寵。皇上金口玉牙賜名與他,也是天大的恩寵。如今又皇上又點他狀元,又是天大的恩寵!臣恐天恩過重,於他不利呀!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皇上問道:「你有何憂,說來朕聽聽。」
捕快頭面色兇狠,道:「我要抓的正是馬高!」
陳廷敬搖頭笑道:「果能應了兄台吉言,自是祖宗保佑得好。但連中三元,古來少有,兄弟我不九_九_藏_書敢奢望!」
陳廷敬從宮裡出來,徑直去了快活林尋大順。住在這店裡的也有幾個中了榜的貢士,他們早知道陳廷敬是會元了,都來道賀。店家更是馬屁拍得啪啪響,只說他早看出陳大人富貴相,就連他帶著的書僮都是又聰明又規矩。陳廷敬謝過大家,說自己正是回來找大順的。店家只道陳大人您坐著,小的這就給您找大順去。陳廷敬笑笑,說自己仍是一介書生,哪裡就是大人了。店家硬說如今店裡住著的都是大人了,不是大人的早卷包袱走了。
月媛仍是不懂,道:「聽爹說,皇上同您年紀差不多,您怎麼看都不敢看他呢?」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張汧自然很為陳廷敬高興,說:「大夥都說兄弟您先解元,再會元,眼看著必定又是狀元啊。」
一時典樂大起,進士們立馬屏住呼吸,眼睜睜望著前頭。衛向書緩步走上殿前丹陛,鴻臚寺官員抬著皇榜緊隨其後。進士們引首瞻望皇榜,想看清上面的甲第名次。偏是今日艷陽高懸,只見皇榜熠熠生輝,上頭的名字看不真切。
捕快頭哼哼鼻子,道:「榜上該抓的人咱還沒抓完哩!真是該抓的,你就是改天中了狀元,老子照樣抓你!帶走!」
進士們走了,百姓們才涌到金榜前觀看。月媛這才知道陳大哥不是狀元,急得扯著爹爹袖子問道:「爹這是怎麼回事呀?滿大街人都說陳大哥是狀元呀?」
陳廷敬笑道:「我今日也沒看見。」
月媛覺著奇了,說:「哥哥哄我,專門去見皇上,怎麼又沒看見呢?」
祖澤深笑道:「告訴您,是您的同鄉陳敬!」
大順卻是笑得合不攏嘴,只道:「家裡老爺老太太要是知道了,不知要歡喜得怎麼的呢!」
不等田媽答話,陳廷敬笑道:「真是感激月媛妹妹,那日三伙人捉的要捉我,殺的要殺我,要不是她領著,我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只怕早成刀入冤鬼了。月媛妹妹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哩!」
王公臣工們都拱手恭喜皇上得此棟樑之才,卻只有衛向書緘口不言。他面色凝重,暗自嘆息。皇上覺出衛向書異樣,問道:「九_九_藏_書衛向書,你如何不說話?」
陳廷敬心裏又是著急,又怪張汧太不仗義,只是嘴上說不出來。店家只勸陳大人大可放心,那大順可機靈著哩,準是哪裡玩去了,保管天黑就回來的。正說著,只見大順不聲不響地進店來了。他抬頭看見陳廷敬,張嘴就哇地哭了起來。陳廷敬過去抱住大順,也不覺眼裡發酸。自己畢竟剛逃過一場生死哪!原來大順聽說少爺中了會元,自己跑到街上看榜,正好又同張汧失之交臂。
陳廷敬領著大順回到李家,天色早已黑了。一家人知道大順小小年紀,這個把月成天四下里尋找少爺,眼淚都快哭幹了,都說這孩子難得的忠義。
陳廷敬說:「真知道他是皇上了,哪裡敢正眼望他?」
皇上望著明珠,道:「你不說也罷,朕也不想讓你說出口。你且記住,時刻警醒就是!」
祖澤深在外頭看了杏榜,連忙回去給張汧道喜。這些天張汧躲在祖家看書寫字,不敢出門半步,外頭的事情絲毫不知,心卻一直懸著。這回知道自己中式了,雖只是第八十九名,心想也總算熬出頭了,便認了天命。
張汧嚇得臉色發白,匆匆離開了。原來科場弊案還沒查完,說不準啥時候又有誰供出人來。張汧原想不再去麻煩祖家,仍回到快活林去。如今見了這般場合,他只好又去了祖澤深家。心裏擔心陳廷敬會怪他不管大順,但他自己性命難保,也就顧不得許多了。
陳廷敬細細說了皇上召見的事,月媛卻問:「陳大哥,皇上長得什麼樣兒呀?您去貢院那日,皇上原先本來就站在我跟爹的身邊,我就是沒看見。」
唱臚完畢,午門御道大開。鴻臚寺官員抬著金科皇榜,皇榜之上撐著黃傘。衛向書領著新科進士隨在金榜之後,走過午門御道,出了紫禁城,直上長安街。衛向書後面是狀元、榜眼、探花,挨次兒排下來。街兩邊滿是瞧熱鬧的,李老先生領著月媛和大順早早兒候在街頭了。月媛朝陳廷敬使勁招手,他卻沒有看見。李老先生見陳廷敬走在第四位,便知道他中的是二甲。
殿試閱卷很快就妥了,朝廷擇了吉日,由https://read•99csw•com皇上親點甲第。衛向書等閱卷臣工初定了頭十名,把考卷恭送到太和殿進呈皇上。考卷照例彌封未啟,每本上頭都貼了草擬的甲第黃簽。皇上在西暖閣閱卷,王公臣工們外大殿里靜候。
月媛問道:「這麼說,殿試過後,皇上肯定要點陳大哥狀元了?」
時近午時,忽有太監出來傳旨:「各位大人,頭甲、二甲十本考卷,皇上御覽已畢,請各位大人進去啟封!」
皇上沉吟片刻,道:「朕倒不擔心點他做狀元有什麼不好。他若真是棟樑,將來朕要用他,誰還攔得住?不過聽您這麼一說,朕倒想起自己說過的一句話了。明珠,你還記得嗎?」
月媛只好隨爹回去了,路上卻道:「中個進士原來還這麼辛苦啊!」
殿試直到日落之前方罷,貢士們小心交了試卷,袖手出來。出殿之後大家都不敢多話,直到出了午門,方才相互奉承,說的儘是吉言。張汧一直不知道這些日子陳敬是怎麼過來的,這會兒方才有暇問及。陳敬心有顧忌,並不細細道來,只道夜裡出門閑逛,無意間遇了歹人,便逃到李老先生家去了。碰巧那日夜裡李誤被殺,他被誣為兇手,只好躲起來了。張汧只道這事真是奇,可以叫人拿去說書了。時候不早,兩人執手別過。陳敬仍回李家去,張汧這會兒已落腳到山西會館去了。
張汧長唏而嘆,道:「陳敬,陳廷敬,真了不得啊!去,我得上街看看去!」
進士們輕聲議論起來,怎麼會是孫承恩呢?陳廷敬也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忽覺日頭極是刺目。進士們稍有躁動,馬上安靜下來。朝廷儀軌早就吩咐過了,誰也不敢高聲說話,誰也不敢左右顧盼。可陳廷敬總覺得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話,面色不由得紅如赤炭。衛向書接下來再喊誰的名字,陳廷敬幾乎聽不見了。直到他自己的名字被唱喊出來,陳廷敬才回過了神。原來他中的二甲頭名,賜進士出身。
張汧望著自己的名字,暗自喊著祖宗爹娘,只道不孝男總算沒有白讀十幾年書。突然,聽得一陣喧嘩,過來幾個捕快。捕快頭四處打量,指著一人問道:「你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