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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明珠悄悄兒說:「廷敬隨我來,有話同你說。」
鰲拜道:「明珠,你要明白老夫一片苦心。索尼大人年紀大了,正需要你這樣的年輕人去幫個手哪!長江後浪推前浪啊!」
陳廷敬隱約聽說過這件事,只是不知個中細節。明珠道:「索額圖父子當年想要了您我腦袋,去向庄親王交差。鰲大人巧妙說服皇上,才保住了您我性命。」
老太爺忙搖搖頭說:「廷敬,您千萬不要管這事!」想想又道,「沒人注意我的,我會想辦法把消息散布出去,自然會傳到他耳中去。天地之大,哪裡沒有藏身的地方?不會有事的。」
明珠嘆息道:「廷敬,明珠也是讀過幾句書的人,明白馬上打天下,馬下治天下的道理。治天下,就得靠讀書人。先皇也正是如此做的。可滿臣工當中,忌諱漢人的多著哪!您才看過先帝遺詔的,先帝為自己開列一罪,就是重用讀書的漢臣!先帝不這麼說,難服滿臣工的心!」
明珠笑道:「廷敬,您既然謝恩,就得跪下呀!」
陳廷敬謝過明珠,又敷衍道:「傅山先生是個遊方道人,又是位懸壺濟世的名醫,他四處走走並不奇怪。他來京城找我,一則有同鄉之誼,二則讀書人之間總有些話說。說到謀逆之心,我在傅山先生身上看不出。他只是不願行走仕途,可天下不想做官的讀書人何止一個傅山?」
明珠忙跪下,道:「明珠謝輔臣大人提攜!只是如今在索尼大人手下當差,覺著憋屈!」
陳廷敬道:「爹的意思我明白了。蒙古人的元朝,飲馬西域,揚鞭中原,神鴉社鼓,響徹四海。但是,蒙古人蔑視漢人,一味兇悍,不行王道,很快就灰飛煙滅了。」
明珠心領神會,道:「小侄領會鰲九*九*藏*書大人栽培之心!」
明珠注視陳廷敬良久,道:「廷敬,要靠您了。」
陳廷敬猜想傅山只怕有難,心裏暗自擔心。天知道像明珠這樣沒有穿官服的暗捕在京城裡頭有多少!他正心裏七上八下,明珠又道:「鰲拜大人可是您的恩人,您得記著。」
陳廷敬卻道:「正是查無實據,就不能把罪名放在他身上,更不能因為我同他見了面就有罪了。國朝是講法度的。」
明珠道:「您到了幼帝身邊,要時刻同我通消息,那裡發生的所有事情,鰲拜大人都要知道!」
陳廷敬聽說自己要去侍候幼帝讀書,又是暗喜,又是惶恐。若依他當年考進士時的性子,他不會惶恐;若依他在太原鄉試時的性子,他更不會惶恐。可在京師呆了幾年,越來越膽寒了。
陳廷敬道:「既然你我彼此心裏明白,廷敬就說幾句真心話。朝廷對傅山這樣的讀書人與其防著忌著,不如說服他們,啟用他們。只要多幾個傅山順了國朝,天下讀書人都會響應的。梗著脖子不順國朝的讀書人,都是大有學問的哪!」
老遠就見天安門東邊兒的龍亭處圍著許多人,還不停有人湊上去。陳廷敬內心隱隱覺著不祥,心想只怕是出大事了。快到龍亭時,忽聞得哀號聲。陳廷敬猜著了八九成,心裏卻是不信。上前看時,才知道真是皇上駕崩了,龍亭里正張掛著皇上遺詔。陳廷敬只覺得雙腿打顫,雙眼有些模糊。他定了半日神,才看清遺詔上的字,原來皇上自開罪責十四款,自省自悔,抱恨不已,語極凄切。看到詔書末尾,知道是三阿哥玄燁即皇帝位,命內臣工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鰲拜為輔臣,囑咐他們保翊沖主,佐理政務九-九-藏-書
鰲拜倒是不繞彎子,道:「廷敬,皇上年幼,侍候皇上讀書可是大事。我已奏請太皇太后恩准,只等衛向書回京,皇上釋服登基,你就協同衛向書當這個差事。」
明珠道:「衛大人必要請兩個他信得過的翰林共同侍候幼帝讀書,鰲拜大人想推您出來。您又是衛大人最賞識的,這事自然成了。」
陳廷敬道:「爹的擔心自有道理,可衛大人都不考慮自己生死,我又怎能貪生怕死?這斷不是丈夫作為!」
陳廷敬道:「請明珠大人明示!」
明珠搖頭道:「廷敬,你我之間說法度沒有用。傅山是什麼人,先皇知道,太皇太後知道,朝中臣工們也知道,天下讀書人都知道。廷敬,你仍在敷衍我。」
陳廷敬這回驚得冷汗涔涔,道:「原來明珠大人一直盯著我。」
鰲拜還要忙著進宮去料理國喪,明珠便領著陳廷敬告辭了。陳廷敬想著自己剛才名義上是跪謝太皇太后,實際上卻是跪倒在鰲拜膝下;又見朝中用人大事,鰲拜獨自就定奪了,心裏很不是滋味。
陳廷敬深服老太爺這番話,道:「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天下歸心,河清海晏,這才是百姓的願望。可如今仍是危機四伏,社稷並不安穩。」
陳廷敬聽說衛大人要回來了,心裏自然大喜,卻又問道:「我還是不明白啊!」
陳廷敬驚得魄飛天外,臉早白了,道:「我同傅山並無往來。」
陳廷敬說:「倘若真能輔佐一代明君,也不枉此一生。」
明珠道:「傅山已逃離京城,這件事您就不要問了。」
明珠交待不要把他將去侍候幼帝讀書的事說出去,可他同岳父卻是無話不說的。老太爺聽了,竟然也是憂心忡忡,道:「此事凶吉read.99csw.com難料!幼帝年尚八歲,假如沒等到親政就被篡了,所有近臣都會有性命之憂,做帝師的肯定死在前頭。這種事自古以來屢見不鮮哪!」
陳廷敬說:「傅山先生已逃離京城了。我估計朝廷正密告天下,正要捉拿他,我也替他安危擔心。得有人告訴他這個消息才行。」
陳廷敬在家呆了些日子,很快就過年了。自然也有些朋友上門走動,便知道皇上不豫事已不假,卻不知道是否就是天花。話只是知已之間關了門悄悄兒說,不敢在外頭說半句。沒人上門催他去翰林院,可見衙門裡只怕沒幾個人了。
明珠說:「廷敬,沒那麼輕巧吧?傅山曾因謀反嫌疑入獄,只是查無實據才放了他。他是什麼人,你我心知肚明。」
陳廷敬問道:「廷敬不明白,如何看著我?」
陳廷敬稍作猶豫,只好在鰲拜面前跪下,嘴上卻道:「謝輔臣大人提攜之恩!」
明珠道:「如今索額圖父子擅自換掉乾清宮侍衛,分明是故意離間幼帝跟鰲大人。索尼身為內務府總管,縱容都太監吳良輔擅自干政,後患無窮。明珠無能,身為內務府郎中,在那裡水都潑不進。」
陳廷敬聽著如聞天雷,問:「這話從何說起?」
鰲拜叫明珠起來,又望著陳廷敬說:「我受先皇遺命佐理朝政,今後事情繁多,有些事就顧不上了。侍候皇上讀書的事,你和衛師傅要多多費心。」
陳廷敬猜著明珠是有要緊話說了,便道:「您是我的恩人,廷敬時刻記著。」
陳廷敬忙說:「我一直沒有機會謝過鰲拜大人。」庄親王放潑這件事叫外頭敷衍出來,簡直就是出老王爺大鬧金鑾殿的戲文,陳廷敬早聽說過了。他不明白其中真假,但當時他差點兒在夢裡掉了read•99csw.com性命,肯定就是事實了。
陳廷敬還在憂心忡忡,明珠卻要領著他去拜見鰲拜。鰲拜近日忙著皇上凶禮,好不容易才回到府上。陳廷敬見了鰲拜,拱手施禮:「陳廷敬拜見輔臣大人!」
明珠道:「此乃天機,您暫不可同任何人說起!先帝駕崩前有遺旨,必要召衛向書大人回來,要讓他出為帝師。衛大人只怕已在回京的路上了。」
陳廷敬道:「廷敬佩服明珠大人見識。人不分滿漢,地不分南北,都是清朝哪!」
老太爺道:「真能如此,也是蒼生之福。當今的讀書人最不好做,先皇有意網羅天下讀書人,有效法古賢王的意願,但畢竟滿人同我漢人隔著肚皮,還是兩條心。現如今日下明倫堂前的卧碑上都刻有禁令,生員不準言事,不準立盟結社,不準刊刻文字。這可是歷朝歷代亘古未有啊!爺兒倆關著門說句話,朝廷遠憂近患都在於此。」
明珠把陳廷敬領到僻靜處,說:「廷敬,您我相識多年,您以為我待您如何?」
正月初八日,陳廷敬想出門拜客。他大清早就起了床,梳洗停當,用罷早餐,騎馬出門。才到長安街口,就見街上儘是滿兵,仗刀而立。他忙找地方拴了馬,徒步過去看個究竟。又見很多人往街東頭去,也快步跟了去。
明珠道:「先帝密囑您不必知曉詳情。您只想想,您同傅山往來,先帝了如指掌,為何沒有問您的罪?」
陳廷敬道:「內監干政,前史可鑒,會禍國殃民啊。」
陳廷敬問道:「朝廷將如何處置傅山?」
陳廷敬回家時,家裡人也早知道皇上死了。老太爺說:「我就料到傅山進京同皇上出天花有關,果然如此。廷敬,那些義士必定會想藉機起事,你得小心啊!」
陳廷敬正心裏發怔read•99csw.com,忽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他嚇了一大跳,回頭看時,卻是明珠。明珠常服穿著,面色戚戚,眼睛有些紅腫。彼此只略略拱拱手,哪裡還顧不上客氣。陳廷敬想著先皇的恩遇,不覺落下淚來。
明珠眼睛望在別處,嘴裏輕聲說道:「您中式那年回山西,傅山去陳家老宅看了您,您從山西回京時又去陽曲看了傅山,傅山前不久又去了您府上。」
老太爺點頭道:「你今後侍候幼帝讀書,最要緊的就是教他如何做個聖明之君,真正以天下蒼生為念。自古聖皇賢君,都有佛家齊生死、等貴賤的大胸懷,若局限於族類之偏私,必出暴政。百姓才不管誰是皇上,只盼著天下太平。我雖是前明遺老,但反清復明四字,我聽著都有些煩了。」
明珠看了他半日,才道:「千萬別再同那個道人往來。」
明珠道:「先帝對我有過密囑,讓我看著您。」
老太爺嘆道:「興許就是天命,廷敬你就認了吧。」
明珠說:「這個道理,先皇及太祖、太宗,都說過的。但朝政大事,得講究個因時、因勢、因人,不要太死腦筋了。廷敬,此時此刻,傅山是沾不得的!」
陳廷敬道:「廷敬自當竭盡全力。」
明珠道:「先帝相信衛大人的話,看重您的才華人品,想您不是那有背逆之心的人。可眼下時局非常,前明餘孽又開始蠢蠢欲動,有人若想拿這事做文章,您就大禍臨頭了。」
陳廷敬忙道:「臣謝太皇太后聖恩!」
鰲拜笑道:「廷敬,起來吧。日後好好兒當差就是了。」說著又轉眼望著明珠,「明珠,索尼在先皇跟前給他兒子索額圖討了個二等侍衛,領四品銜。你倆論功業才幹,應是不分伯仲。你在內務府做個郎中,雖只是五品官銜,但今後出身會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