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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盲眼女孩(艾莉亞一)

第四十五章 盲眼女孩(艾莉亞一)

貝絲每晚都在不同的地方乞討。她早就發現,只要不賴在一個地方,旅店和客棧的老闆便會默許她的存在。昨晚她在綠鰻客棧外度過,於是今晚過了血橋后,她向右轉,前往舊衣販碼頭另一端,剛好位於水淹鎮邊緣的番拓旅店。番拓雖然粗聲粗氣又渾身臭烘烘,但那身從來不洗的臟衣服和粗魯的聲線下有顆柔軟的心。店裡不擁擠的話,他通常會讓她進去取暖,偶爾甚至給她一杯酒,一些吃的,並在她身邊講自己的故事。按番拓的說法,他年輕時是石階列島最臭名昭著的海盜——現在他最喜歡長篇大論回憶自己的光輝事迹。
「是的,我知道襲擊我的就是你。」她的手杖驟然發難,擊在他手指上,將他的手杖打落在地。
當晚,烏瑪做了鹽煱蟹當晚餐。杯子遞給她時,盲眼女孩皺著鼻孔,三口喝完裏面的東西。之後她喘起粗氣,杯子也掉到地上,舌頭像著了火。她飲下一杯酒,喉嚨和鼻子也像火燒。
她知道去廚房的路,就算不知道,她的鼻子也能領她去。辣椒和炸魚,她順著大廳聞過去,還有剛從烏瑪的烤爐里取出的麵包。香味讓她肚子咕咕作響。夜狼享受過盛宴,但盲眼女孩肚子餓。她早就明白,夢中的肉不能當真。
那是她的第一課。之後她學到更多。
他在動。她側跨一步,抓住手杖,舉起護臉。木頭與木頭碰撞,這一擊的力道幾乎震飛她的手杖。但她擋住了,並開始反擊……卻只劈到空氣。「不在那兒。」聲音又響起,「你瞎了嗎?」
盲眼女孩不知這是誰的聲音。可能是某位侍僧,她沒聽過,但誰說千面之神的僕人不能像變臉那樣輕易變聲呢?除了她,黑白之院還住著兩名僕人、三名侍僧、廚子烏瑪,以及被她稱作流浪兒和慈祥的人的兩位牧師。其他人來來去去,有時走暗道,但只有這些人常住。她的對手可能是其中任何一人。
「沒人能打倒我。」女孩手腳並用,爬行找到手杖,帶著滿身瘀傷和灰塵一躍而起。地窖內波瀾不驚。他走了?還在?她不知道。或許他就在她身邊。傾聽呼吸,她告訴自己,但什麼也聽不到。她又等了一會兒,才放開手杖,繼續工作。要是看得見,我會狠狠打倒他。總有一天,慈祥的人會讓她重見光明,到時候這人就有得好受了。
「無名之輩。」
「美人魚女王選了一位新的美人魚,來取代之前淹死那位。她是普萊斯坦家女僕的女兒,十三歲,沒錢但很可愛。」
「跟離開我們時相比,你多了解到些什麼?」
女孩不後悔。戴利恩是守夜人軍團的逃兵,他該死。
「不錯。有別的嗎?」
那晚吃過晚餐,進行了短暫的說謊遊戲后,盲眼女孩把一條破布綁在頭上,遮住無用的雙眼,然後找到討飯碗,請流浪兒幫她換上貝絲的臉。拿走她雙眼時,流浪兒就剃了她的頭——流浪兒管這叫戲子頭,因為許多戲子剪成這樣好讓假髮更服帖。乞丐剪成這樣倒不是為戴假髮,而是為遠離跳蚤虱子。「我可以給你安上膿瘡,」流浪兒說,「但那樣客棧和旅店的老闆會把你攆出去。」於是便給她裝了痘疤,並在一側臉頰安上一顆長黑毛的痣。「是不是很醜?」盲眼女孩問。
她通過氣味分辨每家旅店和客棧。黑船工帶著海水的鹹味。番拓的店散發出酸酒、餿乳酪外加從不換衣服不洗頭的番拓本人的臭味。補帆工煙霧繚繞,充滿烤肉的香氣。七燈之院是香薰味道。錦宮則充斥著夢想成為交際花的年輕美女的香水味。
現在老婦人的屍體已己變冷,刺客的屍體開始僵硬,但女孩對此習以為常。大部分日子,她與屍體相處的時間比跟活人要長。她想念做運河邊的貓兒時結識的朋友:脊背不好的老布魯斯科、他女兒泰麗亞和布瑞亞、戲子船的戲班、快樂碼頭的梅麗九九藏書和她的姑娘們,以及其他流氓和碼頭混混。她最想念的是做貓兒的自己,甚至超過了對雙眼的想念。她喜歡做貓兒,貓兒比阿鹽或乳鴿或黃鼠狼或阿利都好。殺死歌手,我也殺死了貓兒。雖然慈祥的人說,他們無論如何都會拿走她的雙眼,幫她學習使用其他感官,但本來要再等半年才會進入這一階段。黑白之院里常見盲眼侍僧,卻少有她這麼小的。
對我來說可不是。她的夜晚沐浴在月光的清輝中,沐浴在族群的頌歌中,沐浴在撕開骨肉噴出的鮮血中,沐浴在灰色表親溫暖熟悉的體味中。只有在白天,她才又瞎又孤獨。
「或者死掉。」
盲眼女孩揮舞手杖沖向側面,聽到後方傳來聲音,旋身劈去,卻又砍到空氣。對手的手杖突然出現她雙腿間,她試圖轉身,手杖已己打在她脛骨上。她踉蹌一下,立足不穩,單膝跪地,咬到了舌頭。
「去吧。撿起來。我今天已己打倒你了。」
她沒回答,因為言語只會掩蓋他的聲音。他還在動,她知道。左還是右?她跳到左邊,向右揮擊,仍然一無所獲。一記猛斬從后襲來,擊在她右腿後部。「你聾了嗎?」她轉身,手杖換到左手,揮擊,落空。左邊傳來笑聲,於是她劈向右邊。
一個男人死在陌客腳下,一支孤零零的蠟燭在他上方搖曳。她感覺到蠟燭的熱度,而蠟燭的氣味讓她鼻子發癢。她知道,蠟燭燃著深紅火光,用眼睛去看會發現屍體沐浴在躍動的紅光中。把屍體交給僕人處理前,她跪下觸摸他的臉,手指經過下頜的輪廓,撫過臉頰和鼻子,穿過頭髮。濃密的鬈髮。沒有皺紋的英俊的臉。他很年輕。她猜想他為什麼來這,尋求死亡的恩賜。垂死的刺客通常會來黑白之院,以求速死,但這人身上沒有傷口。
晚上,她和流浪兒玩撒謊遊戲,但看不見讓遊戲變得極度困難。很多時候,她只能依靠語氣和措辭;另一些時候,流浪兒允許她把手放在自己臉上。最初遊戲進行得非常艱苦,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就在她被折磨得快要尖叫時,一切突然簡單起來。她學會了聽辨謊言,也學會了通過嘴眼周圍的肌肉運動來感覺謊言。
第二具屍體是個老婦人。她在一個隱藏空穴的睡椅上睡去,那裡的特製蠟燭會喚起所愛與所失的幻象。甜蜜而溫柔的死亡,慈祥的人經常這樣說。她的指尖感覺到,老婦人是面帶微笑死去的,沒死多久,屍體還有餘溫。她的皮膚如此柔軟,像被摺疊了上千次、薄薄的老皮革。
里斯人佔據了離爐火最近的桌子,喝著黑朗姆酒,觥籌間用旁人聽不見的低聲交談。但她是無名之輩,所以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她甚至能通過趴在她膝上的公貓那狹長的黃眼睛看到他們:一位老人、一位青年,還有一人缺只耳朵。三人都有白金色頭髮和里斯人特有的光滑白皙皮膚——這是古自由堡壘血統強勁的證明。
「誰?」她問。
晚餐時間是語言課。盲眼女孩已己聽得懂布拉佛斯語,對話也還將就,她甚至改掉了大部分粗鄙的口音,但慈祥的人仍不滿意。他堅持要她鑽研高等瓦雷利亞語,還要學習里斯和潘托斯的語言。
每家店的聲音也各不相同。摩洛戈的店和綠鰻客棧客桟每晚都有歌手表演。放逐者旅館的客人會帶著醉意、用幾十種不同語言唱歌。霧宅總是擠滿了蛇舟的撐船手,他們就神明、交際花及海王到底是不是傻瓜這類問題爭論不休。錦宮安靜得多,那裡充斥著輕聲軟語,絲裙摩擦,還有女孩兒的嬉笑。
「我了解到海王為什麼要扣留『好心號』。她是艘奴隸船,船艙里綁著幾百名女人和孩子。」布拉佛斯由逃亡奴隸建立,故而嚴禁奴隸貿易。
這話她對慈祥的人說過很多次。「你是神嗎,能決定生九*九*藏*書死?」他反問,「在他們祈禱和祭獻后,我們將恩賜給予那些千面之神選中的人。從古到今,一如既往。我給你講過我們的起源,講過第一位無面者如何回應奴隸們祈求解脫的禱告。最開始,恩賜只給予渴求死亡的人……但某一天,第一位無面者聽到一名奴隸祈求的不是自己的死,而是主人的死。他的願望如此強烈,乃至獻出了自己的所有,這個祈求必須回應。第一位無面者覺得這個祭獻足以取悅千面之神,便在當夜滿足了祈求。完事後,他找到奴隸:『你為此人之死獻出了一切,但奴隸除了生命一無所有。神想要你的生命,你的餘生都必須侍奉神。』神想要你的生命,你的佘生都必須侍奉神。』從那以後,我們就有了兩個人。」他的手溫柔而堅定地抓住她的胳膊,「凡人皆有一死。我們是死亡的工具,並非死亡本身。你取歌手性命,乃是擅行神職。我們殺人,但無權作評判。你懂嗎?」
僕人抬走屍體,盲眼女孩跟在後面,以腳步聲為嚮導。他們下樓時她數著腳步,所有台階數她都謹記在心。神廟下是無數地窖和甬道連成的迷宮,雙眼正常的人也經常迷路,但盲眼女孩熟知每塊地方,偶爾記不清還可依靠手杖。
她的早餐是用辣椒油炸得焦脆滾燙的沙丁魚,魚太燙,傷著了手指。她從烏瑪的早餐麵包上撕下一大塊,擦掉殘餘的油,就著一杯摻水的葡萄酒吃完。她品味著味道和氣息,感受著手指下麵包渣粗糙的觸覺,油脂的滑膩,辣椒濺到手背半愈合的擦傷時的刺痛。聽覺、嗅覺、味覺、觸覺,她提醒自己,沒有視覺,感知世界的方式也很多。
死人也有氣味。她的職責之一就是每個清晨在神廟裡尋找死人,無論他們喝下池中水后,選擇在哪裡躺下,在哪裡閉上雙眼。
第二天早晨,當夜狼離開她時,她睜開眼睛,看到往常的夜晚沒有蠟燭的地方有一支牛脂蠟燭在燃燒,飄渺的火苗前後搖擺,猶如快樂碼頭的妓|女。
「她們剛開始都很可愛。」牧師說,「但可不可愛得眼見為實,而你看不見。你是誰,孩子?」
泰坦巨人咆哮著宣告日落,她數著神廟門口的階梯出發,踏上穿過運河的橋樑,走向列神島。通過黏在身上的衣服和雙手感受的潮氣,她知道現在霧一定很濃。她早就發現,布拉佛斯的霧對聲音有奇特的影響。今夜半個城市朦朦朧朧。
「我要失明多久?」她總是詢問。
然後你們就會把我趕走。當瞎子也比被趕走強。她不會屈服的。
不懂,她想。「懂。」她說。
他每天早上都問同樣的問題。「或許我明天想要,但今天不想。」她面如止水,波瀾不驚。
有人穿著軟底加墊拖鞋進了屋,像老鼠般安靜地走在她身後。她鼻孔翕張。慈祥的人。男人的味道和女人不同,空氣中還有少許橙子味。只要能搞到橙子,牧師就會咀嚼橙子皮來清新口氣。
「是。」
他在她身後大笑,在她一隻耳朵上留下火辣辣的疼。她想起來,他又打中她的指關節,讓她的手杖「咣當」一聲掉在石地上。她憤怒得嘶吼。
「海王還在生病。」
每晚晚餐時,流浪兒會拿來一杯牛奶,讓她喝。牛奶有股奇怪的苦味,盲眼女孩十分討厭。在接觸到舌頭之前,那淡淡的味道已讓她警覺。她有想吐的衝動,但仍然幹了杯子。
「這是綠鰻客棧談論的?」
「你撒謊。我認識你。你是那個盲眼女乞丐。」
因為我看見你了。「我告訴了你三件事,無須再說第四件。」或許明天她會告訴他昨晚有隻貓跟她從番拓旅店回了家,那隻貓正躲在房樑上,注視著他們。或許不會。既然他有秘密,她也可以有。
今晚她很幸運,旅店幾乎是空的,她可以在火邊找個安靜溫暖的角落。她剛盤腿坐下,就有東https://read.99csw.com西竄過她大腿。「又是你啊?」盲眼女孩說,一邊用手撓它耳根。貓咪跳上她膝蓋,發出滿足的嗚嗚聲。布拉佛斯城到處是貓,番拓這裏最多。老海盜相信貓能帶來好運,並防止鼠害。「你認識我,對吧?」她輕聲說。貓咪不會被一顆痣矇混過去,它們都記得運河邊的貓兒。
她睜開雙眼,空洞地瞪著覆住她的黑暗,夢境快速淡去。如此美夢。她舔舔嘴唇,意猶未盡。綿羊咩咩叫,牧羊人眼中的恐懼,被她一隻又一隻咬死的狗發出的哀號,她族群的咆哮。下雪以來,獵物逐漸減少,但昨晚他們飽餐一頓,享用了羔羊肉、狗肉、綿羊肉和人肉。她的某些灰色小表親很怕人,甚至怕死人,但她不怕。肉是肉,人是獵物,而她是統治夜晚的狼。
她第一次在黑暗中醒來那天,流浪兒拉著她的手,帶她穿過黑白之院底下的岩石地窖和甬道,再登上深入神廟的陡峭石階。「邊走邊數階梯階撣。」流浪兒告誡,「用手指摸牆壁。那上面有眼睛看不見的記號,卻能輕易摸出來。」
牧師一縮,閃電般抽回手。「盲眼女孩怎麼知道這個?」
有收穫。手杖打到對手的武器,震得虎口發麻。「不錯。」聲音又響起。
「了解這件事有好處。第三件事呢?」
「人有五感。」慈祥的人說,「學會使用另外四感,就會少受點苦。」
次日清晨,慈祥的人問她多了解到哪三件事時,她準備好了。
維斯特洛的河間地下雪了,她差點說出來,但他會問她怎麼知道的,她覺得他不會喜歡答案。於是她咬緊嘴唇,回憶昨晚的事。
「貝絲。」在臨冬城,身為艾莉亞·史塔克的她見過貝絲。她或是因此重拾這個名字,抑或是覺得這個名字適合盲人。
盲眼女孩翻身坐起,一躍下地,伸了個懶腰。她睡在一整塊冷石頭上,上面只有塞滿破布的床墊,每次醒來全身僵硬緊繃。她光著長滿繭的小腳來到臉盆旁。靜如影。她將冷水撲在臉上,拍干。格雷果爵士,她想,鄧森,甜嘴拉夫,伊林爵士,馬林爵士,瑟曦太后。這是她的晨禱。是嗎?不,她想,這不是。我是無名之輩。這是夜狼的祈禱。總有一天,她會找到他們,狩獵他們,享受他們的恐懼,品嘗他們的鮮血。總有一天。
「這不算新聞。海王昨天就病了,明天還會病。」
慈祥的人咬了一口雞蛋。女孩兒聽見他咀嚼。他從不在嘴裏有食物時說話,待吞下雞蛋,才道:「有人說『賢聖既己飲,何必求神仙』,簡直一派胡言。不用想,別的客棧傳揚著別的名字。」他又咬了一口蛋,咀嚼,吞咽。「跟離開我們時相比,你『多』了解到哪三件事?」
她能體會肌膚上的氣流,能根據嗅覺尋找廚房,能通過氣味分辨男女。憑藉步子的節奏,她區分出烏瑪、僕人和侍僧,甚至在他們的氣味傳來前就知道誰是誰(除了流浪兒和慈祥之人——這兩人除非有意,否則走路沒有聲音)。神廟裡燃燒的蠟燭也有氣味,不是香燭的那些,也會從燭心散發出縷縷輕煙。當她學會使用鼻子以後,她發現它們都在吶喊。
他若死掉,會有一場選舉,還會爆發流血衝突。布拉佛斯就是這樣。在維斯特洛,國王死了就由長子繼承,但布拉佛斯人沒有國王。「托爾莫·弗雷加將成為新任海王。」
這讓她很開心。水舞者需要強健的腿。盲眼貝絲不是水舞者,但她不會永遠做貝絲。
今晨她找到兩人。
撒謊。他們總是撒謊來測試她。手杖不可能替換眼睛,但有好過沒有,因而她隨身攜帶。烏瑪開始叫她「手杖」,不過名字無關緊要。她就是她。無名之輩。盲眼女孩。千面之神的僕從。
我敢打賭,瓊恩永遠不認識盲眼貝絲。想到這她就傷心。
但只在夢中。
經過神廟群時,她聽到群星https://read.99csw.com就位教的侍僧們在占卜塔頂,朝夜晚的繁星吟唱。循著一縷蔓延的芬芳,她來到光之王的廟宇門外,紅袍僧燃起的巨大鐵火盆很快讓她感到了熱度。紅神拉赫洛的信眾們放聲祈禱:「長夜漫漫,處處險惡。」
「可憐的孩子,」慈祥的人說,「你想要回雙眼么?你只需請求,就能重見光明。」
「我了解到奴隸來自何處。他們是維斯特洛的野人,從一個叫艱難屯的地方來,那是座被詛咒的古老廢墟。」在臨冬城,她還是艾莉亞·史塔克時,老奶媽講過艱難屯的故事。「一場大戰後,塞外之王被殺,野人們四處逃散。有個森林女巫說若去艱難屯,便會有船帶他們去溫暖的地方。結果只來了兩艘里斯海盜船:『好心號』和『大象號』。它們是被風暴吹到北方,在艱難屯拋錨修理的,不料卻發現了野人。野人有好幾千,船上卻沒那麼大地方,於是他們說只帶女人和孩子。野人們已己山窮水盡,只能先送走妻子和女兒,但船一出海,里斯人就把她們趕到船底,用繩子拴起來。他們打算運到里斯販賣,卻遇上另一場風暴,兩艘船也在風暴中走散。『好心號』受損太重,船長別無選擇,只能來此休整;『大象號』可能已己返回里斯了——番拓旅店的里斯人認為『大象號』會帶更多的船回去。據說奴隸價格看漲,而艱難屯還剩下幾千女人和孩子。」
「無名之輩。」一個低沉、刺耳、冰冷的聲音。
屍體被抬進地窖,盲眼女孩在黑暗中工作。她脫掉死者的靴子、衣服及其他穿戴,掏空錢包,計點錢幣。奪去她的視覺后,流浪兒教她的第一件事就是用觸覺分辨不同錢幣。布拉佛斯硬幣是老朋友,指尖劃過就能認出來。其他大陸和城邦的錢要難一些,尤其是遙遠地方的。瓦蘭提斯輝幣最常見,那是還沒銅分大的小硬幣,一面是王冠,一面是頭骨。里斯的錢是橢圓形,刻著一個裸女。其他硬幣上刻有船、大象或山羊。維斯特洛硬幣正面是國王頭像,背面是龍。
對盲眼女孩來說,這是美好的一晚。番拓心情不錯,給了她一杯兌水的葡萄酒、一塊發臭的乳酪和半塊鱔魚派。「番拓是個大好人。」他大聲吹噓,然後坐下來講他虜獲香料船的故事——這故事她聽過十幾遍了。
她穿著褪色磨損、但溫暖乾淨的破布衣服,衣服下藏著三把匕首——一把在靴子里,一把在袖管里,還有一把帶刀鞘的貼身藏在背後。總體來說,布拉佛斯人還算友善,願意幫助可憐的盲眼乞女,而不是傷害她。但總有人渣覺得她是個搶劫或強|奸的便捷目標,匕首便是為這些人準備的,好在到目前為止,盲眼女孩還沒被迫使用它們。她拿上一個破爛的討飯木碗,腰間繫上麻繩,裝束齊備。
下午的課程是毒藥和藥水。她用嗅覺、觸覺和味覺來感知它們,但觸碰和品嘗毒藥十分危險,而流浪兒調和的某些藥劑連聞聞都傷人。指尖燒紅和嘴唇起泡早已成家常便飯,有一次她中毒太深,幾天吃不下東西。
「不漂亮。」
「隨你吧。」她聽見他剝蛋殼,然後是拾起鹽勺的一聲清鳴。他喜歡給雞蛋加很多鹽。「昨晚可憐的盲眼女孩在哪兒乞討?」
她從未見過如此美景。
「今早你是誰?」她聽見他在桌首落座,發問道。啪嗒,啪嗒啪塔,她聽見,然後是一聲微弱的咔噠昨啦聲。他敲碎了第一顆雞蛋。「無名之輩。」她回答。
有的晚上,若她還是阿利、或是黃鼠狼、或是貓兒,甚至史塔克家的艾莉亞,她都會哭著入眠……但無名之輩沒有眼淚。看不見,連最簡單的任務也充滿危險。她在廚房給烏瑪打下手被燒傷了十幾次,還有次切洋蔥切到手指,傷口深可見骨。有兩回,她找不到回地窖中自己房間的路,只能睡台階底部的地板。盲眼女孩已學會使用耳朵,九_九_藏_書但神廟的拐角和壁龕依然詭秘難測。她的腳步聲在天花板和三十座高大神像的腿間回蕩,聽起來似乎牆壁都在動。平靜的黑水池也會奇特地干擾聲音。
「他若死掉,才算新聞。」
她的其他職責一如既往,只不過做事時會絆到傢具,撞到牆壁,摔掉盤子,乃至在神廟裡無助絕望地迷路。有次她差點一頭滾下階梯,幸好在另一個人生中,在她還是女孩艾莉亞時,西利歐·佛瑞爾教過她平衡之道。她及時回憶起來,救了自己。
「了解這兩件事有好處。第三件事呢?」
「酒沒用,只會讓火焰更盛。」流浪兒告訴她,「得吃這個。」她把一塊麵包放進盲眼女孩手中。女孩將麵包塞進嘴,咀嚼,吞咽。效果不錯。第二塊效果更好。
老婦人沒有錢包,除了戴在一根枯瘦手指上的戒指,也沒有其他財產。在英俊青年身上,她找到四枚維斯特洛金龍。她用拇指肚撫摸著磨損十分嚴重的硬幣,想要分辨上面刻的是哪位國王,這時聽到身後微弱的開門聲。
「我只看到盲眼女乞丐貝絲,她是個可悲的騙子。去幹活吧,Valar morghulis。」
「綠鰻客棧。」
不,她想。「不。」她說。
「我了解到某些人認定托爾莫·弗雷加會成為新任海王,」她回答,「某些醉鬼。」
隨著時間流逝,客人慢慢多起來,番拓忙得不可開交,沒空再理她。這裏的常客會朝她的討飯碗扔幾枚硬幣。其他桌子被陌生人佔據:散發著鮮血和鯨油氣味的伊班捕鯨人;兩名頭髮抹香油的刺客;一個不停抱怨番拓的桌椅距離太窄,容不下肚子的羅拉斯胖子。隨後又來了三名「好心號」的里斯水手。「好心號」是一艘飽經風暴蹂躪的划槳船,昨晚勉強開進布拉佛斯,今早便被海王的衛兵扣留。
「妓|女絲芙蓉懷了孩子,她不確定孩子的父親是誰,她覺得可能是被她殺掉的那個泰洛西傭兵。」
她的夜晚被遙遠的星辰和雪上的月光點亮,醒來后卻只有無邊的黑暗。
「好的。」她還是笨蛋艾莉亞·史塔克時,也沒在意自己漂不漂亮。只有父親說她漂亮。父親這麼說,有時瓊恩·雪諾也這麼說。根據母親的說法,若她肯像姐姐那樣經常梳洗打理頭髮,細心挑選穿著,她可以變得很漂亮。但對姐姐、姐姐的朋友和其他所有人來說,她不過是馬臉艾莉亞。他們現在都死了,連同艾莉亞在內。每個人都死了,除了她的私生哥哥瓊恩。有些晚上,她在舊衣販碼頭的旅店和妓院中聽到他的傳聞。長城的黑衣野種,有人這麼叫他。
她熟悉水濱地帶。貓兒曾在港口和舊衣販碼頭的小巷中討生活,為布魯斯科出售牡蠣、蛤蠣和扇貝。現在她穿著破布,剃了頭,點了痣,和以前大不一樣。但以防萬一,她還是遠離戲子船、快樂碼頭及其他貓兒出沒的地方。
「你撒謊。正因如此,你必須繼續在黑暗中行走,直到想明白這點。你也可以離開我們。你只需請求,就能重見光明。」
「直到你覺得黑暗和光明一樣甜美。」流浪兒總是回答,「或者請求我們,要回你的雙眼。只需請求,你就能重見光明。」
她在一堆東西中翻到內衣,聞了聞,確定味道還能穿,然後在黑暗中套上。她的僕人衣服還在昨夜掛的地方——未經染色的羊毛上衣,又糙又癢。她把衣服扯下,熟練流暢地從頭套好。最後是襪子,一隻黑,一隻白。黑襪子頂端縫了一圈線,白襪子沒有,所以她能分清哪只是哪只,不會穿錯。她的腿雖然還瘦,但每天都在變壯、變強、變長。
她沒再動。不動如石。他究竟在哪兒?
「Valar dohaeris。」她收好碗杯刀勺,站起來握住手杖。手杖五尺長,修長柔軟,約有她拇指般粗細,自頂端一尺以下纏有皮革。等你掌握,它比眼睛更好用,流浪兒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