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金鎖記

金鎖記

然而風聲吹到了七巧耳朵里。七巧背著長安吩咐長白下帖子請童世舫吃便飯。世舫猜著姜家是要警告他一聲,不准他和他們小姐藕斷絲連,可是他同長白在那陰森高敞的餐室里吃了兩盅酒,說了一回話,天氣,時局,風土人情,並沒有一個字沾到長安身上,冷盤撤了下去,長白突然手按著桌子站了起來。世舫回過頭去,只見門口背著光立著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臉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身旁夾峙著兩個高大的女僕。門外日色昏黃,樓梯上鋪著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級一級上去,通入沒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人——無緣無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長白介紹道:「這就是家母。」
然而長安一味的執迷不悟。因為雙方的年紀都不小了,訂了婚不上幾個月,男方便託了蘭仙來議定婚期。七巧指著長安道:「早不嫁,遲不嫁,偏趕著這兩年錢不湊手!明年若是田上收成好些,嫁妝也還整齊些。」蘭仙道:「如今新式結婚,倒也不講究這些了。就照新派辦法,省著點也好。」七巧道:「什麼新派舊派?舊派無非排場大些,新派實惠些,一樣還是娘家的晦氣!」蘭仙道:「二嫂看著辦就是了,難道安姐兒還會爭多論少不成?」一屋子的人全笑了,長安也不覺微微一笑。七巧破口罵道:「不害臊!你是肚子里有了擱不住的東西是怎麼著?火燒眉毛,等不及的要過門!嫁妝也不要了——你情願,人家倒許不情願呢?你就拿準了他是圖你的人?你好不自量,你有哪一點叫人看得上眼?趁早別自騙自了!姓童的還不是看上了姜家的門第!別瞧你們家轟轟烈烈,公侯將相的,其實全不是那麼回事!早就是外強中乾,這兩年連空架子也撐不起了。人呢,一代壞似一代,眼裡哪兒還有天地君親?少爺們是什麼都不懂,小姐們就知道霸錢要男人——豬狗都不如!我娘家當初千不該萬不該跟姜家結了親,坑了我一世,我待要告訴那姓童的趁早別像我似的上了當!」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
自從吵鬧過這一番,蘭仙對於這頭親事便洗手不管了。七巧的病漸漸痊癒,略略下床走動,便逐日騎著門坐著,遙遙的向長安屋裡叫喊道:「你要野男人你儘管去戰,只別把他帶上門來認我做丈母娘,活活的氣死了我!我只圖個眼不見,心不煩。能夠容我多活兩年,便是姑娘的恩典了!」顛來倒去幾句話,嚷得一條街上都聽得見。親戚叢中自然更將這事沸沸揚揚傳了開去。七巧又把長安喚到跟前,忽然滴下淚來道:「我的兒,你知道外頭人把你怎麼長怎麼短糟踏得一個錢也不值!你娘自從嫁到姜家來,上上下下誰不是勢利的,狗眼看人低,明裡暗裡我不知受了他們多少氣。就連你爹,他有什麼好處到我身上,我要替他守寡?我千辛萬苦守了這二十年,無非是指望你姐兒倆長大成人,替我爭回一點面子來,不承望今日之下,只落得這等的收場!」說著,嗚咽起來。
七巧過世以後,長安和長白分了家搬出來住。七巧的女兒是不難解決她自己的問題的。謠言說她和一個男子在街上一同走,停在攤子跟前,他為她買了一雙吊襪帶。也許她用的是她自己的錢,可是無論如何是由男子的袋裡掏出來的。……當然這不過是謠言。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月光照到姜公館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鬟鳳簫的枕邊。鳳簫睜眼看了一看,只見自己一隻青白色的手擱在半舊高麗棉的被面上,心中便道:「是月亮光么?」鳳簫打地鋪睡在窗戶底下。那兩年正忙著換朝代,姜公館避兵到上海來,屋子不夠住的,因此這一間下房裡橫七豎八睡滿了底下人。
長安坐在一旁用指甲去掐手掌心,手掌心掐紅了,指甲卻掙得雪白。七巧一抬眼望見了她,便罵道:「死不要臉的丫頭,豎著耳朵聽呢!這話是你聽得的么?我們做姑娘的時候,一聲提起婆婆家,來不迭地躲開read.99csw.com了。你姜家枉為世代書香,只怕你還要到你開麻油店的外婆家去學點規矩哩!」長安一頭哭一頭奔了出去。七巧拍著枕頭□了一聲道:「姑娘急著要嫁,叫我也沒法子。腥的臭的往家裡拉。名為是她三嬸給找的人,其實不過是拿她三嬸做個幌子。多半是生米煮成了熟飯了,這才挽了三嬸出來做媒。大家齊打伙兒糊弄我一個人……糊弄著也好!說穿了,叫做娘的做哥哥的臉往哪兒去放?」
雲澤早遠遠地走開了,背著手站在陽台上,撮尖了嘴逗芙蓉鳥。姜家住的雖然是早期的最新式洋房,堆花紅磚大柱支著巍峨的拱門,樓上的陽台卻是木板鋪的地。黃楊木闌干裏面,放著一溜大篾簍子,晾著筍乾。敝舊的太陽瀰漫在空氣里像金的灰塵,微微嗆人的金灰,揉進眼睛里去,昏昏的。街上小販遙遙搖著撥浪鼓,那瞢騰的「不楞登……不楞登」裏面有著無數老去的孩子們的回憶。包車叮叮地跑過,偶爾也有一輛汽車褒的手指,彷彿一心一意要數數一共有幾個指紋是螺形的,幾個是畚箕……
眾人低聲說笑著,榴喜打起帘子,報道:「二奶奶來了。」蘭仙雲澤起身讓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隻手撐著門,一隻手撐了腰,窄窄的袖口裡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香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褲子,瘦骨臉兒,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齊了。今兒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遲到——摸著黑梳的頭!誰教我的窗戶衝著後院子呢?單單就派了那麼間房給我,橫豎我們那位眼看是活不長的,我們凈等著做孤兒寡婦了——不欺負我們,欺負誰?」玳珍淡淡的並不介面,蘭仙笑道:「二嫂住慣了北京的屋子,怪不得嫌這兒憋悶得慌。」雲澤道:「大哥當初找房子的時候,原該找個寬敞些的,不過上海像這樣的,只怕也算敞亮的了。」蘭仙道:「可不是!家裡人實在多,擠是擠了點——」七巧挽起袖口,把手帕子掖在翡翠鐲子里,瞟了蘭仙一眼,笑道:「三妹妹原來也嫌人太多了。連我們都嫌人多,像你們沒滿月的自然更嫌人多了!」蘭仙聽了這話,還沒有怎麼,玳珍先紅了臉,道:「玩是玩,笑是笑,也得有個分寸,三妹妹新來乍到的,你讓她想著咱們是什麼樣的人家?」七巧扯起手絹子的一角遮住了嘴唇道:「知道你們都是清門凈戶的小姐,你倒跟我換一換試試,只怕你一晚上也過不慣。」玳珍啐道:「不跟你說了,越說你越上頭上臉的。」七巧索性上前拉住玳珍的袖子道:「我可以賭得咒——這三年裡頭我可以賭得咒!你敢賭么?」玳珍也撐不住噗嗤一笑,咕噥了一句道:「怎麼你孩子也有了兩個?」七巧道:「真的,連我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麼生出來的!越想越不明白!」玳珍搖手道:「夠了,夠了,少說兩句罷。就算你拿三妹妹當自己人,沒什麼避諱,現放著雲妹妹在這兒呢,待會兒老太太跟著一告訴,管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鳳簫恍惚聽見大床背後有人。
玻璃窗上面,沒來由開了小小的一朵霓虹燈的花——對過一家店面里反映過來的,綠心紅瓣,是尼羅河祀神的蓮花,又是法國王室的百合徽章……
當下議妥了,由蘭仙請客,兩方面相親。長安與童世舫只做沒見過面模樣,又會晤了一次。七巧病在床上,沒有出場,因此長安便風平浪靜的訂了婚。在筵席上,蘭仙與長馨強行拉著長安的手,遞到童世舫手裡,世舫當眾替她套上了戒指。女家也回了禮,文房四寶雖然免了,卻用新式的絲絨文具盒來代替,又添上了一隻手錶。
長安聽了這話,如同轟雷掣頂一般。她娘儘管把她說得不成人,外頭人儘管把她說得不成人。她管不了這許多。唯有童世舫——他——他該怎麼想?他還要她么?上次見面的時候,他的態度有點改變么?很難說……她太快樂了,小小的不同的地方她不會注意到……被戒煙期間身體上的痛苦與這種種刺|激兩面夾攻著,長安早就有點受不了,可是硬撐著也就撐了過去,現在她突然覺得渾身的骨骼都脫了節。向他解釋么?他不比她的哥哥,他不是她母親的兒女,他決不能徹底明白她母親的為人。他果真一輩子見不到她母親,倒也罷了,可是他遲早要認識七巧。這是天長地久的事,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https://read.99csw.com年防賊的——她知道她母親會放出什麼手段來?遲早要出亂子,遲早要決裂。這是她的生命里頂完美的一段,與其讓別人給它加上一個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結束了它。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她知道她會懊悔的,她知道她會懊悔的,然而她抬了抬眉毛,做出不介意的樣子,說道:「既然娘不願意結這頭親,我去回掉他們就是了。」七巧正哭著,忽然住了聲,停了一停,又抽搭抽搭哭了起來。
紫榆百齡小圓桌上鋪著紅氈條,二小姐姜雲澤一邊坐著,正拿著小鉗子磕核桃呢,因丟下了站起來相見。玳珍把手搭在雲澤肩上,笑道:「還是雲妹妹孝心,老太太昨兒一時高興,叫做糖核桃,你就記住了。」蘭仙玳珍便圍著桌子坐下了,幫著剝核桃衣子。雲澤手酸了,放下了鉗子,蘭仙接了過來。玳珍道:「當心你那水蔥似的指甲,養得這麼長了,斷了怪可惜的!」雲澤道:「叫人去拿金指甲套子去。」蘭仙笑道:「有這些麻煩的,倒不如叫他們拿到廚房裡去剝了!」
玳珍蘭仙手挽手一同上樓,各人後面跟著貼身丫鬟,來到老太太卧室隔壁的一間小小的起坐間里。老太太的丫頭榴喜迎了出來,低聲道:「還沒醒呢。」玳珍抬頭望了望掛鐘,笑道:「今兒老太太也晚了。」榴喜道:「前兩天說是馬路上人聲太雜,睡不穩。這現在想是慣了,今兒補足了一覺。」
長安定了一定神,就去打了個電話給童世舫,世舫當天沒有空,約了明天下午。長安所最怕的就是中間隔的這一晚,一分鐘,一刻,一刻,啃進她心裏去。次日,在公園裡的老地方,世舫微笑著迎上前來,沒跟她打招呼——這在他是一種親昵的表示。他今天彷彿是特別的注意她,並肩走著的時候,屢屢地望著她的臉。太陽煌煌的照著,長安越發覺得眼皮腫得抬不起來了,趁他不在看她的時候把話說了罷。她用哭啞的喉嚨輕輕喚了一聲「童先生」。世舫沒聽見。那麼,趁他看她的時候把話說了罷。她詫異她臉上還帶著點笑,小聲道:「童先生,我想——我們的事也許還是——還是再說罷。對不起得很。」她褪下戒指來塞在他手裡,冷澀的戒指,冷濕的手。她放快了步子走去,他愣了一會,便追上來,回道:「為什麼呢?對於我有不滿意的地方么?」長安筆直向前望著,搖了搖頭。世舫道:「那麼,為什麼呢?。長安道:「我母親……」世舫道:「你母親並沒有看見過我。」長安道:「我告訴過你了,不是因為你。與你完全沒有關係。我母親……」世舫站定了腳。這在中國是很充分的理由了罷?他這麼略一躊躇,她已經走遠了。園子在深秋的日頭裡曬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像爛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墜著,墜著,發出香味來。長安悠悠忽忽聽見了口琴的聲音,遲鈍地吹出了「Long,Long,Ago」—「告訴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愛的那故事。許久以前,許久以前……」這是現在,一轉眼也就變了許久以前了,什麼都完了。長安著了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迎著陽光走著,走到樹底下,一個穿著黃短褲的男孩騎在樹椏枝上顛顛著,吹著口琴,可是他吹的是另一個調子,她從來沒聽見過的。不大的一棵樹,稀稀朗朗的梧桐葉在太陽里搖著像金的鈴鐺。長安仰面看著,眼前一陣黑,像驟雨似的,淚珠一串串的披了一臉。世舫找到了她,在她身邊悄悄站了半晌,方道:「我尊重你的意見。」長安舉起了她的皮包來遮住了臉上的陽光。
訂婚之後,長安遮遮掩掩竟和世舫單獨出去了幾次。曬著秋天的太陽,兩人並排在公園裡走著,很少說話,眼角裡帶著一點對方的衣服與移動著的腳,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氣,這單純而可愛的印象便是他們身邊的欄杆,欄杆把他們與眾人隔開了。空曠的綠草地上,許多人跑著,笑著,談著,可是他們走的是寂寂的綺麗的迴廊——走不完的寂寂的迴廊。不說話,長安並不感到任何缺陷。她以為新式的男女間的交際也就「盡於此矣」。童世舫呢,因為過去的痛苦的經驗,對於思想的交換根本抱著懷疑的態度。有個人在身邊,他也就滿足了。從前,他頂討厭小說上的男人,向女人要求同居的時候,只說:「請給我一點安慰。」安慰是純粹精神上的,這裏卻做了肉|欲的代名詞。但是九-九-藏-書他現在知道精神與物質的界限不能分得這麼清。言語究竟沒有用。久久的握著手,就是較妥貼的安慰,因為會說話的人很少,真正有話說的人還要少。有時在公園裡遇著了雨,長安撐起了傘,世舫為她擎著。隔著半透明的藍綢傘,千萬粒雨珠閃著光,像一天的星。一天的星到處跟著他們,在水珠銀爛的車窗上,汽車馳過了紅燈,綠燈,窗子外營營飛著一窠紅的星,又是一窠綠的星。
長安帶了點星光下的亂夢回家來,人變得異常沉默了,時時微笑著。七巧見了,不由得有氣,便冷言冷語道:「這些年來,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難得開個笑臉。這下子跳出了姜家的門,趁了心愿了,再快活些,可也別這麼擺在臉上呀——叫人寒心!」依著長安素日的性子,就要回嘴,無如長安近來像換了個人似的,聽了也不計較,自顧自努力去戒煙。七巧也奈何她不得。長安訂婚那天,大奶奶玳珍沒去,隔了些天來補道喜。七巧悄悄喚了聲大嫂,道:「我看咱們還得在外頭打聽打聽哩,這事可冒失不得!前天我耳朵里彷彿刮著一點,說是鄉下有太太,外洋還有一個。」玳珍道:「鄉下的那個沒過門就退了親。外洋那個也是這樣,說是做了幾年的朋友了,不知怎麼又沒成功。」七巧道:「那還有個為什麼?男人的心,說聲變,就變了。他連三媒六聘的還不認帳,何況那不三不四的歪辣貨?知道他在外洋還有旁人沒有?我就只這一個女兒,可不能糊裡糊塗斷送了她的終身,我自己是吃過媒人的苦的!」
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鋪上。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就連出了嫁之後幾年,鐲子里也只塞得進一條洋縐手帕。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高高挽起了大鑲大滾的藍夏布衫袖,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上街買菜去。喜歡她的有肉店裡的朝祿,她哥哥的結拜弟兄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喜歡她,也許只是喜歡跟她開開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後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七巧挪了挪頭底下的荷葉邊小洋枕,湊上臉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淚她就懶怠去揩拭,由它掛在腮上,漸漸自己幹了。
他們繼續來往了一些時。世舫要表示新人物交女朋友的目的不僅限於擇偶,因此雖然與長安解除了婚約,依舊常常的邀她出去。至於長安呢,她是抱著什麼樣的矛盾的希望跟著他出去,她自己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肯承認。訂著婚的時候,光明正大的一同出去,尚且要瞞了家裡,如今更成了幽期密約了。世舫的態度始終是坦然的。固然,她略略傷害了他的自尊心,同時他對於她多少也有點惋惜,然而「大丈夫何患無妻?」男子對於女子最隆重的讚美是求婚。他割捨了他的自由,送了她這一份厚禮,雖然她是「心領璧還」了,他可是盡了他的心。這是惠而不費的事。
小雙脫下了鞋,赤腳從鳳簫身上跨過去,走到窗戶跟前,笑道:「你也起來看看月亮。」鳳簫一骨碌爬起身來,低聲問道:「我早就想問你了,你們二奶奶……」小雙彎腰拾起那件小襖來替她披上了,道:「仔細招了涼。」鳳簫一面扣鈕子,一面笑道:「不行,你得告訴我!」小雙笑道:「是我說話不留神,闖了禍!」鳳簫道:「咱們這都是自家人了,幹嗎這麼見外呀?」小雙道:「告訴你,你可別告訴你們小姐去!咱們二奶奶家裡是開麻油店的。」鳳簫喲了一聲道:「開麻油店!打哪兒想起的?像你們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我們那一位雖比不上大奶奶,也還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小雙道:「這裏頭自然有個緣故。咱們二爺你也見過了,是個殘廢。做官人家的女兒誰肯給他?老太太沒奈何,打算替二爺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給找了這曹家的,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鳳簫道:「哦,是姨奶奶。」小雙道:「原是做姨奶奶的,後來老太太想著,既然不打算替二爺另娶了,二房裡沒個當家的媳婦,也不是事,索性聘了來做正頭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爺。」鳳簫read.99csw.com把手扶著窗檯,沉吟道:「怪道呢!我雖是初來,也瞧料了兩三分。」小雙道:「龍生龍,鳳生鳳,這話是有的。你還沒聽見她的談吐呢!當著姑娘們,一點忌諱也沒有。虧得我們家一向內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們什麼都不懂。饒是不懂,還臊得沒處躲!」鳳簫撲嗤一笑道:「真的?她這些村話,又是從哪兒聽來的?就連我們丫頭——」小雙抱著胳膊道:「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慣了櫃檯,見多識廣的,我們拿什麼去比人家?」鳳簫道:「你是她陪嫁來的么?」小雙冷笑說:「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爺成天的吃藥,行動都離不了人,屋裡幾個丫頭不夠使,把我撥了過去。怎麼著?你冷哪?」鳳簫搖搖頭。小雙道:「瞧你縮著脖子這嬌模樣兒!」一語未完,鳳簫打了個噴嚏,小雙忙推她道:「睡罷!睡罷!快焐一焐。」鳳簫跪了下來脫襖子,笑道:「又不是冬天,哪兒就至於凍著了?」小雙道:「你別瞧這窗戶關著,窗戶眼兒里吱溜溜的鑽風。」兩人各自睡下。鳳簫悄悄地問道:「過來了也有四五年了罷?」小雙道:「誰?」鳳簫道:「還有誰?」小雙道:「哦,她,可不是有五年了。」鳳簫道:「也生男育女的——倒沒鬧出什麼話柄兒?」小雙道:「還說呢!話柄兒就多了!前年老太太領著合家上下到普陀山進香去,她做月子沒去,留著她看家。舅爺腳步兒走得勤了些,就丟了一票東西。」鳳簫失驚道:「也沒查出個究竟來?」小雙道:「問得出什麼好的來?大家面子上下不去!那些首飾左不過將來是歸大爺二爺三爺的。大爺大奶奶礙著二爺,沒好說什麼。三爺自己在外頭流水似的花錢。欠了公帳上不少,也說不響嘴。」
她們倆隔著丈來遠交談。雖是極力地壓低了喉嚨,依舊有一句半句聲音大了些,驚醒了大床上睡著的趙嬤嬤,趙嬤嬤喚道:「小雙。」小雙不敢答應。趙嬤嬤道:「小雙,你再混說,讓人家聽見了,明兒仔細揭你的皮!」小雙還是不做聲。趙嬤嬤又道:「你別以為還是從前住的深堂大院哪,由得你瘋瘋顛顛!這兒可是擠鼻子擠眼睛的,什麼事瞞得了人?趁早別討打!」屋裡頓時鴉雀無聲。趙嬤嬤害眼,枕頭裡塞著菊花葉子,據說是使人眼目清涼的。她欠起頭來按了一按髻上橫綰的銀簪,略一轉側,菊葉便沙沙作響。趙嬤嬤翻了了身,吱吱格格牽動了全身的骨節,她唉了一聲道:「你們懂得什麼!」小雙與鳳簫依舊不敢接嘴。久久沒有人開口,也就一個個的朦朧睡去了。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點,低一點,大一點,像赤金的臉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殼青,天底下黑糶什麼了不得的心事,要抽這個解悶兒?」
世舫多年沒見過故國的姑娘,覺得長安很有點楚楚可憐的韻致,倒有幾分喜歡。他留學以前早就定了親,只因他愛上了一個女同學,抵死反對家裡的親事,路遠迢迢,打了無數的筆墨官司,幾乎鬧翻了臉,他父母曾經一度斷絕了他的接濟,使他吃了不少的苦,方才依了他,解了約。不幸他的女同學別有所戀,拋下了他,他失意之餘,倒埋頭讀了七八年的書。他深信妻子還是舊式的好,也是由於反應作用。
和長安見了這一面之後,兩下里都有了意。長馨想著送佛送到西天,自己再熱心些,也沒有資格出來向長安的母親說話,只得央及蘭仙。蘭仙執意不肯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跟你二媽仇人似的,向來是不見面的。我雖然沒跟她紅過臉,再好些也有限。何苦去自討沒趣?」長安見了蘭仙,只是垂淚,蘭仙卻不過情面,只得答應去走一遭。妯娌相見,問候了一番,蘭仙便說明了來意。七巧初聽見了,倒也欣然,因道:「那就拜託了三妹妹罷!我病病哼哼的,也管不得了,偏勞了三妹妹。這丫頭就是我的一塊心病。我做娘的也不能說是對不起她了,行的是老法規矩,我替她裹腳,行的是新派規矩,我送她上學堂——還要怎麼著?照我這樣扒心扒肝調理出來的人,只要她不疤不麻不瞎,還會沒人要嗎?怎奈這丫頭天生的是扶不起的阿斗,恨得我只嚷嚷:多咱我一閉眼去了,男婚女嫁,聽天由命罷!」
又一天,長安託辭溜了出去,回來的時候,不等七巧查問,待要報告自己的行蹤,七巧叱道:「得了,得了,少說兩句罷!在我面前糊什麼鬼?有朝一日你讓我抓著了真憑實據九_九_藏_書——哼!別以為你大了,訂了親了,我打不得你了!」長安急了道:「我給馨妹妹送鞋樣子去,犯了什麼法了,娘不信,娘問三嬸去!』七巧道:「你三嬸替你尋了漢子來,就是你的重生父母,再養爹娘!也沒見你這樣的輕骨頭!……一轉眼就不見你的人了。你家裡供養了你這些年,就只差買個小廝來伺候你,哪一處對你不住了,你在家裡一刻也坐不穩?」長安紅了臉,眼淚直掉下來。七巧緩過一口氣來,又道:「當初多少好的都不要,這會子去嫁個不成器的,人家揀剩下來的,豈不是自己打嘴?他若是個人,怎麼活到三十來歲,飄洋過海的,跑上十萬里地,一房老婆還沒弄到手?」
世舫挪開椅子站起來,鞠了一躬。七巧將手搭在一個佣婦的胳膊上,款款走了進來,客套了幾句,坐下來便敬酒讓菜。長白道:「妹妹呢?來了客,也不幫著張羅張羅。」七巧道:「她再抽兩筒就下來了。」世舫吃了一驚,睜眼望著她。七巧忙解釋道:「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給她噴煙。後來也是為了病,抽上了這東西。小姐家,夠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沒戒過,身子又嬌,又是由著性兒慣了的,說丟,哪兒就丟得掉呀?戒戒抽抽,這也有十年了。」世舫不由得變了色。七巧有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她知道,一不留心,人們就會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斷了她的話鋒,她已經習慣了那種痛苦。她怕話說多了要被人看穿了。因此及早止住了自己,忙著添酒布菜。隔了些時,再提起長安的時候,她還是輕描淡寫的把那幾句話重複了一遍。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嚨四面割著人像剃刀片。長安悄悄地走下樓來,玄色花繡鞋與白絲|襪停留在日色昏黃的樓梯上。停了一會,又上去了。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七巧道:「長白你陪童先生多喝兩杯,我先上去了。」傭人端上一品鍋來,又換上了新燙的竹葉青。一個丫頭慌裡慌張站在門口將席上伺候的小廝喚了出去,嘀咕了一會,那小廝又進來向長白附耳說了幾句,長白倉皇起身,向世舫連連道歉,說:「暫且失陪,我去去就來。」三腳兩步也上樓去了,只剩下世舫一人獨酌。那小廝也覺過意不去,低低地告訴了他:「我們絹姑娘要生了。」世舫道:「絹姑娘是誰?」小廝道:「是少爺的姨奶奶。」世舫拿上飯來胡亂吃了兩口,不便放下碗來就走,只得坐在花梨炕上等著,酒酣耳熱。忽然覺得異常的委頓,便躺了下來。卷著雲頭的花梨炕,冰涼的黃藤心子,柚子的寒香……姨奶奶添了孩子了。這就是他所懷念著的古中國……他的幽嫻貞靜的中國閨秀是抽鴉片的!他坐了起來,雙手托著頭,感到了難堪的落寞。他取了帽子出門,向那小廝道:「待會兒請你對上頭說一聲,改天我再面謝罷!」他穿過磚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著樹,一樹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紋。長安靜靜的跟在他後面送了出來。她的藏青長袖旗袍上有著淺黃的雛菊。她兩手交握著,臉上現出稀有的柔和。世舫回過身來道:「姜小姐……』她隔得遠遠的站定了,只是垂著頭。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轉身就走了。長安覺得她是隔了相當的距離看這太陽里的庭院,從高樓上望下來,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干涉,天井,樹,曳著蕭條的影子的兩個人,沒有話——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里雙手捧著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愛。芝壽直挺挺躺在床上,擱在肋骨上的兩隻手蜷曲著像宰了的雞的腳爪。帳子吊起了一半。不分晝夜她不讓他們給她放下帳子來。她怕。外面傳進來說絹姑娘生了個小少爺。丫頭丟下了熱氣騰騰的藥罐子跑出去湊熱鬧了,敞著房門,一陣風吹了進來,帳鉤豁朗朗亂搖,帳子自動地放了下來,然而芝壽不再抗議了。她的頭向右一歪,滾到枕頭外面去。她並沒有死——又挨了半個月光景才死的。絹姑娘扶了正,做了芝壽的替身。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鴉片自殺了。長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里走走。長安更是早就斷了結婚的念頭。
無論兩人之間的關係是怎樣的微妙而尷尬,他們認真的做起朋友來了。他們甚至談起話來。長安的沒見過世面的話每每使世舫笑起來,說:「你這人真有意思!」長安漸漸的也發現了她自己原來是個「很有意思」的人。這樣下去,事情會發展到什麼地步,連世舫自己也會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