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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

沉香屑

他把兩天的工作並在一天做。愫細和他的事,他知道是非常的難於解決。英國的離婚律是特別的嚴峻,雙方協議離婚,在法律上並不生效;除非一方面犯奸,瘋狂,或因罪入獄,才有解約的希望。如果他們僅僅立約分居的話,他又不得不養活她。他在香港不能立足,要到別處去混飯吃,帶著她走,她固然不情願,連他也不情願;不帶著她走,他怎麼有能力維持兩份家?在目前這種敵視的局面下,愫細和她的母親肯諒解他的處境的艱難么?但是她們把他逼瘋了,於她們也沒有什麼好處。他相信蜜秋兒太太總有辦法;她是一個富有經驗的岳母,靡麗笙和她的丈夫不是很順利地離了婚么?
山腰裡這座白房子是流線型的,幾何圖案式的構造,類似最摩登的電影院。然而屋頂上卻蓋了一層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綠的,配上雞油黃嵌一道窄紅邊的框。窗上安著雕花鐵柵欄,噴上雞油黃的漆。屋子四周繞著寬綽的走廊,當地鋪著紅磚,支著巍峨的兩三丈高一排白石圓柱,那卻是美國南部早期建築的遺風。從走廊上的玻璃門裡進去是客室,裏面是立體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幾件雅俗共賞的中國擺設,爐台上陳列著翡翠鼻煙壺與象牙觀音像,沙發前圍著斑竹小屏風,可是這一點東方色彩的存在,顯然是看在外國朋友們的面上。英國人老遠的來看看中國,不能不給點中國給他們瞧瞧。但是這裏的中國,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荒誕,精巧,滑稽。葛薇龍在玻璃門裡瞥見她自己的影子——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東方色彩的一部分,她穿著南英中學的別緻的制服,翠藍竹布衫,長齊膝蓋,下面是窄窄的褲腳管,還是滿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學生打扮得像賽金花模樣,那也是香港當局取悅于歐美遊客的種種設施之一。然而薇龍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樣的愛時髦,在竹布衫外面加上一件絨線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發覺得非驢非馬。
薇龍突然起了疑竇——她生這場病,也許一半是自願的;也許她下意識地不肯回去,有心挨延著……說著容易,回去做一個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現在可不像從前那麼思想簡單了。念了書,到社會上去做事,不見得是她這樣的美而沒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適當的出路。她自然還是結婚的好。那麼,一個新的生命,就是一個新的男子……一個新的男子?可是她為了喬琪,已經完全喪失了自信心,她不能夠應付任何人。喬琪一天不愛她,她一天在他的勢力下。她明明知道喬琪不過是一個極普通的浪子,沒有什麼可怕,可怕的是他引起的她不可理喻的蠻暴的熱情。她躺在床上,看著窗子外面的天。中午的太陽煌煌地照著,天卻是金屬品的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秋深了。一隻鳥向山巔飛去,黑鳥在白天上,飛到頂高,像在刀口上颳了一刮似的,慘叫了一聲,翻過山那邊去了。薇龍閉上了眼睛。啊,喬琪!有一天他會需要她的,那時候,她生活在另一個家庭的狹小的範圍里太久了;為了適應環境,她新生的肌肉深深地嵌入了生活的柵欄里,拔也拔不出。那時候,他再要她回來,太晚了。她突然決定不走了——無論怎樣不走。從這一剎那起,她五分鐘換一個主意——
走!不走!走!不走!在這兩個極端之間,她躺在床上滾來滾去,心裏像油煎似的。因為要早早結束這苦痛,到得她可以出門了,就忙著去定船票。定了船票回來,天快晚了,風沙啦沙啦吹著矮竹子,很有些寒意。竹子外面的海,海外面的天,都已經灰的灰,黃的黃,只有那丈來高的象牙紅樹,在暮色蒼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開著碗口大的紅花。
姑母這裏的娘姨大姐們,似乎都是俏皮人物,糖醋排骨之流,一個個拖著木屐,在走廊上踢托踢托地串來串去。這時候便聽到一個大姐嬌滴滴地叫道:「睇睇,客廳里坐的是誰?」睇睇道:「想是少奶娘家的人。」聽那睇睇的喉嚨,想必就是適才倒茶的那一個,長臉兒,水蛇腰;雖然背後一樣的垂著辮子,額前卻梳了虛籠籠的 頭。薇龍肚裏不由得納罕起來,那「少奶」二字不知指的是誰?沒聽說姑母有子嗣,哪兒來的媳婦?難不成是姑母?姑母自從嫁了粵東富商梁季騰做第四房姨太太,就和薇龍的父親鬧翻了,不通慶弔,那時薇龍還沒出世呢。但是常聽家人談起,姑母年紀比父親還大兩歲,算起來是年逾半百的人了,如何還稱少奶,想必那女僕是伺候多年的舊人,一時改不過口來?正在尋思,又聽那睇睇說道:「真難得,我們少奶起這麼一大早出門去!」那一個鼻里哼了一聲道:「還不是喬家十三少爺那鬼精靈,說是帶她到淺水灣去游泳呢!」睇睇哦了一聲道:「那,我看今兒指不定什麼時候回來呢。」那一個道:「可不是,游完水要到麗都去吃晚飯,跳舞。今天天沒亮就催我打點夜禮服,銀皮鞋,帶了去更換。」睇睇悄悄地笑道:「喬家那小子,慪人也慪夠了!我只道少奶死了心,想不到他那樣機靈人,還是跳不出她的手掌心去!」那一個道:「罷了!罷了!少嚼舌頭,裏面有人。」睇睇道:「叫她回去吧。白叫人家獃等著,作孽相!」那一個道:「理她呢!你說是少奶娘家人,想必是打抽豐的,我們應酬不了那麼多!」睇睇半天不做聲,然後細著嗓子笑道:「還是打發她走吧,一會兒那修鋼琴的俄羅斯人要來了。」那一個聽了,格格地笑了起來,拍手道:「原來你要騰出這間屋子來和那亞歷山大·阿歷山杜維支鬼混!我道你為什麼忽然婆婆媽媽的,一片好心,不願把客人干擱在這裏。果然裏面大有道理。」睇睇趕著她便打,只聽得一陣劈啪,那一個尖聲叫道:「君子動口,小人動手!」睇睇也噯唷連聲道:「動手的是小人,動腳的是浪蹄子!……你這蹄子,真踢起人來了!真踢起人來了!」一語未完,門開處,一隻朱漆描金折枝梅的玲瓏木屐的溜溜地飛了進來,不偏不倚,恰巧打中薇龍的膝蓋,痛得薇龍彎了腰直揉腿。再抬頭看時,一個黑里俏的丫頭,金雞獨立,一步步跳了進來,踏上那木屐,揚長自去了,正眼也不看薇龍一看。薇龍不由得生氣,再一想:「閻王好見,小鬼難當。」「在他檐下過,怎敢不低頭?」這就是求人的苦處。看這光景,今天是無望了,何必賴在這裏討人厭?只是我今天大遠的跑上山來,原是扯了個謊,在學校里請了假來的,難道明天再逃一天學不成?明天又指不定姑母在家不在。這件事,又不是電話里可以約好面談的!躊躇了半晌,方道:「走就走罷!」出了玻璃門,迎面看見那睇睇斜倚在石柱上,摟起褲腳來捶腿肚子,踢傷的一塊還有些紅紅的。那黑丫頭在走廊盡頭探了一探臉,一溜煙跑了。睇睇叫道:「睨兒你別跑!我找你算帳!」睨兒在那邊笑道:「我哪有那麼多的工夫跟你胡鬧?你愛動手動腳,等那俄國鬼子來跟你動手動腳好了。」睇睇雖然喃喃罵著小油嘴,也撐不住笑了;掉轉臉來瞧見薇龍,便問道:「不坐了?」薇龍含笑點了點頭道:「不坐了,改天再來;難為你陪我到花園裡去開一開門。」
第二爐香
第一爐香
說到穢褻的故事,克荔門婷似乎正有一個要告訴我,但是我知道結果那一定不是穢褻的,而是一個悲哀的故事。人生往往是如此——不徹底。克荔門婷採取了冷靜的,純粹客觀的,中年人的態度,但是在那萬紫千紅的粉刺底下,她的臉也微紅了。她把胳膊支在《馬卡德耐使華記》上面,說:「有一件事,香港社交圈裡談論得很厲害的。我先是不大懂,現在我悟出來了。」……一個髒的故事,可是人總是髒的;沾著人就沾著臟。在這圖書館的昏黃的一角,堆著幾百年的書——都是人的故事,可是沒有人的氣味。悠長的年月,給它們薰上了書卷的寒香;這裡是感情的冷藏室。在這裏聽克荔門婷的故事,我有一種不應當的感覺,彷彿雲端里看廝殺似的,有些殘酷。但是無論如何,請你點上你的香,少少地撮上一些沉香屑;因為克荔門婷的故事是比較短的。
這一段香港故事,就在這兒結束……薇龍的一爐香,也就快燒完了。
請您尋出家傳的霉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聽我說一支戰前香港的故事。您這一爐沉香屑點完了,我的故事也該完了。在故事的開端,葛薇龍,一個極普通的上海女孩子,站在半山裡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向花園裡遠遠望過去。薇龍到香港來了兩年了,但是對於香港山頭華貴的住宅區還是相當的生疏。這是第一次,她到姑母家裡來。姑母家裡的花園不過是一個長方形的草坪,四周繞著矮矮的白石字欄杆,欄杆外就是一片荒山。這園子彷彿是亂山中憑空擎出的一隻金漆托盤。園子里也有一排修剪得齊齊整整的長青樹,疏疏落落兩個花床,種著艷麗的英國玫瑰,都是布置謹嚴,一絲不亂,就像漆盤上淡淡的工筆彩繪。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鵑花,正在開著,花朵兒粉紅里略帶些黃,是鮮亮的蝦子紅。牆裡的春天,不過是虛應個景兒,誰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牆裡的春延燒到牆外去,滿山轟轟烈烈開著野杜鵑,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杜鵑花外面,就是那濃藍的海,海里泊著白色的大船。這裏不單是色彩的強烈對照給予觀者一種眩暈的不真實的感覺——處處都是對照;各種不調和的地方背景,時代氣氛,全是硬生生地給攙揉在一起,造成一種奇幻的境界。
在樓頭的另一角,薇龍側身躺在床上,黑漆漆的,並沒有點燈。她睡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可是身子彷彿坐在高速度的汽車上,夏天的風鼓蓬蓬的在臉頰上拍動。可是那不是風,那是喬琪的吻。薇龍這樣躺著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辰,忽然坐起身來,趿上了拖鞋,披上了晨衣,走到小陽台上來。雖然月亮已經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經在月光里浸了個透,淹得遍體通明。她靜靜的靠在百葉門上,那陽台如果是個烏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鑲嵌的羅鈿的花。她詫異她的心地這般的明晰,她從來沒有這麼的清醒過。她現在試著分析她自己的心理,她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固執地愛著喬琪,這樣自卑地愛著他。最初,那當然是因為他的吸引力,但是後來,完全是為了他不愛她的緣故。也許喬琪根據過去的經驗,早已發現了這一個秘訣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婦人心。他對她說了許多溫柔的話,但是他始終沒吐過一個字說他愛她。現在她明白了,喬琪是愛她的。當然,他的愛和她的愛有不同的方式——當然,他愛她不過是方才那一剎那。——可是她自處這麼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滿足了。今天晚上喬琪是愛她的。這一點愉快的回憶是她的,誰也不能夠搶掉它。梁太太,司徒協,其他一群虎視眈眈的人,隨他們愛怎樣就怎樣吧,她有一種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她深幸喬琪沒跟她結婚。她聽說過,有一個人逛了廬山回來,帶了七八隻罈子,裏面裝滿了廬山馳名天下的白雲,預備隨時放一些出來點綴他的花園。為了愛而結婚的人,不是和把雲裝在罈子里的人一樣的傻么!喬琪是對的,喬琪永遠是對的。她伏在欄杆上,學著喬琪,把頭枕在胳膊彎里,那感覺又來了,無數小小的冷冷的快樂,像金鈴一般在她的身體的每一部分搖頭。她緊緊地抱住了她的手臂。她還想抱住別的東西,便輕輕地吹了一聲口哨,房裡跑出一隻白獅子狗來,搖著尾巴。薇龍抱著它,喃喃地和它說著話。那時已是上午四點鐘左右,天上還有許多星,只是天色漸漸地淡了,像一幅青色的泥金箋。對面山上,蟲也不叫了,越發鴉雀無聲。忽然陽台底下一陣腳步九*九*藏*書響,走來了一個人。薇龍想道:「這花匠好勤快,天沒亮就起來了。」她那時候心情輕快,完全和孩子似的頑皮,便伸出一隻手來指著那個人,把嘴湊在狗耳朵邊低聲笑問道:「你看那是誰?你看那是誰?」狗便汪汪地叫了起來。薇龍仔細再向那人一看,嚇得心裏撲通撲通跳——花匠哪兒有這麼臃腫?熱帶地方的天,說亮就亮,天一白,樓下那模模糊糊的肥人的影子便清晰起來,原來是兩個人緊緊地偎在一起走路,粗看好像一個人。那兩個人聽見樓上狗叫,一抬頭望見薇龍,不及躲避,早給她認清了喬琪和睨兒的臉。薇龍的一隻手,本來托著小狗的下頦兒,猛然指頭上一使勁,那狗喉嚨管里透不過氣來,便拚命一掙,掙脫了薇龍的臂膀,跳下地去,一路尖叫著,跑進屋去了。薇龍也就跟著它跌跌絆絆跑進去;進了房,站在當地,兩條手臂直僵僵地垂在兩邊,站了一會,撲向前倒在床上,兩隻手仍舊直挺挺地貼在身上,臉跌在床上,重重地撞了一下,也不覺得痛。她就這樣臉朝下躺著,躺了一夜,姿勢從沒有改過。臉底下的床單子漸漸的濕了,冰涼的水暈子一直侵到肩膀底下。第二天她爬起身來的時候,凍得渾身酸痛,腦門子直發脹。屋裡的鍾已經停了,外面太陽曬得黃黃的,也不知道是上午是下午。她在床沿上坐了一會,站起身來就去找睨兒。睨兒正在樓下的浴室里洗東西,小手絹子貼滿了一牆,蘋果綠,琥珀色,煙藍,桃紅,竹青,一方塊一方塊的,有齊齊整整的,也有歪歪斜斜的,倒很有些畫意。睨兒在鏡子里望見了薇龍,臉上不覺一呆,正要堆上笑來;薇龍在臉盆里撈出一條濕淋淋的大毛巾,迎面打了過來,唰的一聲,睨兒的臉上早著了一下,濺了一身子的水。睨兒噯喲了一聲,偏過頭去,抬起手來擋著,手上又著了一下,那厚毛巾吸收了多量的水,分外沉重,震得滿臂酸麻。薇龍兩隻手捏緊了毛巾,只管沒頭沒臉的亂打,睨兒只顧躲閃,也不還手,也不辯白,也不告饒。可是浴室里免不得有些聲響,小丫頭們跑來看見了,嚇得怔住了,摸不著頭腦。有兩個看得不服氣起來,便交頭接耳地說道:「正經主子,且不這麼作踐我們;這是哪一門子的小姐,這樣大的脾氣!睨兒姐姐,你平時也是不肯讓人的人,今兒你是怎麼了?」睨兒嘆了一口氣道:「由她去吧!她也夠可憐的!」這句話正戳到薇龍的心裏去。她狠命的再抽了睨兒一下,把毛巾一丟,人一軟,就癱到浴盆邊上去,捧著臉,嗚嗚的哭了起來。
克荔門婷興奮地告訴我這一段故事的時候,我正在圖書館里閱讀馬卡德耐爵士出使中國謁見乾隆的記載。那烏木長台;那影沉沉的書架子;那略帶一些冷香的書卷氣;那些大臣的奏章;那象牙籤,錦套子里裝著的清代禮服五色圖版;那陰森幽寂的空氣,與克荔門婷這愛爾蘭女孩子不甚諧和。
水沸了,他把水壺移過一邊去。煤氣的火光,像一朵碩大的黑心的藍菊花,細長的花瓣向里拳曲著。他把火漸漸關小了,花瓣子漸漸的短了,短了,快沒有了,只剩下一圈齊整的小藍牙齒,牙齒也漸漸地隱去了,但是在完全消滅之前,突然向外一撲,伸為一兩寸長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剎那,就「拍」的一炸,化為烏有。他把煤氣關了,又關了門,上了閂,然後重新開了煤氣,但是這一次他沒有擦火柴點上火。煤氣所特有的幽幽的甜味,逐漸加濃;同時,羅傑安白登的這一爐香卻漸漸地淡了下去,沉香屑燒完了,火熄了,灰冷了。
死了么?」哆玲妲嗤的一聲笑了,答道:「他自殺了!我碰見他的時候,在天津,他找不到事——」羅傑道:「他找不到事……」哆玲妲道:「他找到了事又怎樣?他還是一樣的不會享受人生。可憐的人——他有比別人更強烈的慾望,但是他一味壓制著自己。結果他有些瘋了,你聽見了沒有,親愛的?」她伸手兜住他的膝蓋:「親愛的,別苦了你自己!」她這個半截子話,他完全沒有聽懂。他心裏盤來盤去只有一句話:「靡麗笙的丈夫被他們逼死了!靡麗笙的丈夫被他們逼死了!」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感到一陣洋溢的和平,起先他彷彿是點著燈在一間燥熱的小屋裡,睡不熟,顛顛倒倒做著怪夢,蚊子蠓蟲繞著燈泡子團團急轉像金的綠的雲。後來他關上了燈。黑暗,從小屋暗起,一直暗到宇宙的盡頭,太古的洪荒——
你這麼不愛惜你的名譽,你把你的前途毀了,將來你不但嫁不到上等階級的人,簡直不知要弄到什麼田地!」這一席話,觸耳驚心,薇龍不由自主的把雙手捫著臉,彷彿那粉白黛綠的姿容已經被那似水流年洗褪了色。
她既然說出了這句話,果然以後寸步留心。喬琪喬並沒有再度闖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去應酬,不論是什麼集會,總有他在座。薇龍對於他便比初見面時冷淡了許多。她這一向格外在外面應酬得忙碌;梁太太捨得放她出去,卻是因為嫌她在家裡礙眼。梁太太正與盧兆麟打得火熱,知道薇龍和盧兆麟是有過一些特別的感情的,猜度著薇龍心裏不免存著些芥蒂,因此巴不得她暫時離了眼前,免得盧兆麟分了心。誰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舊歡司徒協忽然回香港來了。那司徒協雖然年紀不小了,性情卻比少年人還要毛躁,又愛多心。梁太太不願為了一時的歡娛,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把盧兆麟捺過一邊,聚精會神的來敷衍司徒協。
克荔門婷有頑劣的稻黃色的頭髮,燙得不大好,像一擔柴似的堆在肩上。滿臉的粉刺,尖銳的長鼻子底下有一張凹進去的小薄片嘴,但是她的小藍眼睛是活潑的,也許她再過兩年會好看些。她穿著海綠的花綢子衣服,袖子邊緣釘著漿硬的小白花邊。她翻弄著書,假裝不介意的樣子,用說笑話的口氣說道:「我姊姊昨天給了我一些性教育。」我說:「是嗎?」克荔門婷道:「是的。……我說,真是……不可能的!」除瞭望著她微笑之外,似乎沒有第二種適當的反應。對於性|愛公開地表示興趣的現代女孩子很多很多,但是我詫異克荔門婷今天和我談論到這個,因為她同我還是頂生疏的朋友。她跟下去說:「我真嚇了一跳!你覺得么?一個人有了這種知識之後,根本不能夠談戀愛。一切美的幻想全毀了!現實是這麼污穢!」我做出漠然的樣子說:「我很奇怪,你知道得這麼晚!」她是十九歲。我又說:「多數的中國女孩子們很早就曉得了,也就無所謂神秘。我們的小說書比你們的直爽,我們看到這一類書的機會也比你們多些。」
薇龍回到了梁宅,問知梁太太在小書房裡,便尋到書房裡來。書房裡只在梁太太身邊點了一盞水綠小檯燈,薇龍離著她老遠,在一張金漆椅子上坐下了,兩人隔了好些時都沒有開口。房裡滿是那類似杏仁露的強烈的蔻丹的氣味,梁太太正搽完蔻丹,尖尖的翹著兩隻手,等它干。兩隻雪白的手,彷彿才上過拶子似的,夾破了指尖,血滴滴的。薇龍臉不向著梁太太,慢慢地說:「姑媽,喬琪不結婚,一大半是因為經濟的關係嗎?」梁太太答道:「他並不是沒有錢娶親。喬家雖是不濟,也不會養不活一房媳婦。就是喬琪有這心高氣傲的毛病,總願意兩口子在外面過舒服一些,而且還有一層,喬家的家庭組織太複雜,他家的媳婦豈是好做的?若是新娘子自己有些錢,也可以少受些氣,少看許多怪嘴臉。」薇龍道:「那麼,他打算娶個妝奩豐厚的小姐。」梁太太不做聲。薇龍垂著頭,小聲道:「我沒有錢,但是……我可以賺錢。」梁太太向她飄了一眼,咬著嘴唇,微微一笑。薇龍被她激紅了臉,辯道:「怎麼見得我不能賺錢?我並沒問司徒協開口要什麼,他就給了我那隻手鐲。」梁太太格格的笑將起來,一面笑,一面把一隻血滴滴的食指點住了薇龍,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半晌方道:「瞧你這孩子!這會子就記起司徒協來了!當時人家一片好意,你那麼亂推亂搡的,彷彿金鋼鑽要咬手似的,要不是我做好做歹,差一些得罪了人。現在你且試試看開口問他要東西去。他准不知道送你糖好還是玫瑰花好——只怕小姐又嫌禮太重了,不敢收!」薇龍低著頭,坐在暗處,只是不言語。梁太太又道:「你別以為一個人長的有幾分姿色,會講兩句場面上的話,又會唱兩句英文歌,就有人情情願願的大把的送錢給你花。我同你是自家人,說句不客氣的話,你這個人呀,臉又嫩,心又軟,脾氣又大,又沒有決斷,而且一來就動了真感情,根本不是這一流的人材。」薇龍微微地吸了一口氣道:「你讓我慢慢地學呀!」梁太太笑道:「你該學的地方就多了!試試也好。」薇龍果然認真地練習起來,因為她一心向學的緣故,又有梁太太在旁隨時地指撥幫襯,居然成績斐然。聖誕節前後,喬琪喬和葛薇龍正式訂婚的消息,在《南華日報》上發表了。訂婚那天,司徒協送了一份隆重的賀禮不算,連喬琪喬的父親喬誠爵士也送了薇龍一隻白金嵌鑽手錶。薇龍上門去拜謝,老頭兒一高興,又給她買了一件玄狐披風。又怕梁太太多了心去,買了一件白狐的送了梁太太。喬琪對於這一頭親事還有幾分猶疑,梁太太勸他道:「我看你將就一點罷!你要娶一個闊小姐,你的眼界又高,差一些的門戶,你又看不上眼。真是幾千萬家財的人家出身的女孩子,驕縱慣了的,哪裡會像薇龍這麼好說話?處處地方你不免受了拘束。你要錢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快,要錢做什麼?當然,過了七八年,薇龍的收入想必大為減色。等她不能掙錢養家了,你盡可以離婚。在英國的法律上,離婚是相當困難的,唯一的合法的理由是犯奸。你要抓到對方犯奸的證據,那還不容易?」一席話說得喬琪心悅誠服。他們很快地就宣布結婚,在香港飯店招待來賓,自有一番熱鬧。香港的公寓極少,兩個人租一幢房子嫌太貴,與人合住又嫌耳目混雜。梁太太正捨不得薇龍,便把喬琪招贅了進來,撥了樓下的三間房給他們住,倒也和獨門獨戶的公寓差不多。從此以後,薇龍這個人就等於賣了給梁太太與喬琪喬,整天忙著,不是替梁太太弄錢,就是替梁太太弄人。但是她也有快樂的時候,譬如說,陰曆三十夜她和喬琪兩個人單獨的到灣仔去看熱鬧。灣仔那地方原不是香港的中心區,地段既偏僻,又充滿了下等的娛樂場所,惟有一年一度的新春市場,類似北方的廟會,卻是在那裡舉行的,屆時人山人海,很多的時髦人也願意去擠一擠,買些零星東西。薇龍在一爿古玩攤子上看中了一盆玉石梅花,喬琪擠上前去和那夥計還價。那人蹲在一層一層的陳列品的最高層上,穿著緊身對襟柳條布棉襖,一色的褲子,一頂呢帽推在腦後,街心懸挂著的汽油燈的強烈的青光正照在他廣東式的硬線條的臉上,越顯得山陵起伏,丘壑深沉。他把那一隻手按在膝蓋上,一隻手打著手勢,還價還了半晌,只是搖頭。薇龍拉了喬琪一把道:「走罷走罷!」她在人堆里擠著,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頭上是紫粲的是密密層層的人,密密層層的燈,密密層層的耀眼的貨品——藍瓷雙耳小花瓶;一卷一卷的蔥綠堆金絲絨;玻璃紙袋,裝著「吧島蝦片」;琥珀色的熱帶產的榴槤糕;拖著大紅穗子的佛珠,鵝黃的香袋;烏銀小十字架;寶塔頂的大涼帽;然而在這燈與人與貨之外,有那凄清的天與海——無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怖。她的未來,也是如此——
第二天,喬琪接二連三的向薇龍打電話,川流不息地送花,花里藏著簡訊。薇龍忙著下山到城裡去打聽船期,當天就買了票。梁太太表示對她的去留抱不干涉態度,因此一切都不聞不問。薇龍沒有坐家裡的汽車,read.99csw.com走下山去搭了一截公共汽車,回來的時候,在半山裡忽然下起傾盆大雨來。陡峭的煤屑路上,水滔滔的直往下沖,薇龍一面走一面擰她的旗袍,絞乾了,又和水裡撈起的一般,她前兩天就是風寒內郁,再加上這一凍,到家就病倒了,由感冒轉了肺炎;她發著燒,更是風急火急的想回家。在家裡生了病,房裡不像這麼堆滿了朋友送的花,可是在她的回憶中,比花還美麗的,有一種玻璃球,是父親書桌上面著來鎮紙的,家裡人給她捏著,冰那火燙的手。扁扁的玻璃球裏面嵌著細碎的紅的藍的紫的花,排出俗氣的齊整的圖案。那球抓在手裡很沉。想起它,便使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實的,靠得住的東西——她家裡,她和妹妹合睡的那張黑鐵床,床上的褥子,白地、紅柳條;黃楊木的舊式梳妝台;在太陽光里紅得可愛的桃子式的瓷缸,盛著爽身粉;牆上釘著的美女月份牌,在美女的臂上,母親用鉛筆濃濃的加上了裁縫,薦頭行,豆腐漿,舅母,三阿姨的電話號碼……她把手揪著床單,只想回去,回去,回去……越急,病越好的慢。等到這病有了起色,香港那霪雨連綿的夏季早已結束,是蕭爽的秋天了。
兩人在客廳里一露面,大家就一陣拍手,逼著薇龍唱歌。薇龍推辭不得,唱了一支《緬甸之月》;唱完了,她留心偷看梁太太的神色,知道梁太太對於盧兆麟還不是十分拿得穩,自己若是風頭出得太足,引起過分的注意,只怕她要犯疑心病,因此固執不肯再唱了。這園會本來算是吃下午茶的,玩到了七八點鐘,也就散了。梁太太和薇龍只顧張羅客人,自己卻不曾吃到東西,這時便照常進膳。梁太太因為盧兆麟的事,有些心虛,對薇龍加倍的親近體貼。兩人一時卻想不出什麼話來說,梁太太只說了一句:「今天的巧格力蛋糕做得可不好,以後你記著,還是問喬家借他們的大司務來幫一天忙。」薇龍答應著。梁太太手裡使刀切著冷牛舌頭,只管對著那牛舌頭微笑。過了一會,她拿起水杯來喝水,又對著那玻璃杯怔怔的發笑。伸手去拿胡椒瓶的時候,似乎又觸動了某種回憶,嘴角的笑痕更深了。薇龍暗暗地嘆了一口氣,想道:「女人真是可憐!男人給了她幾分好顏色看,就歡喜得這個樣子!」梁太太一抬頭瞅見了薇龍,忽然含笑問道:「你笑什麼?」薇龍倒呆住了,答道:「我幾時笑來?」梁太太背後的松木碗櫥上陳列著一張大銀盾,是梁太太捐助皇家醫學會香港支會基本金所得的獎牌,光可鑒人,薇龍一瞧銀盾里反映的自己的臉,可不是笑微微的,連忙正了一正臉色。梁太太道:「賴什麼!到底小孩子家,一請客,就樂得這樣!」說完了,她又笑吟吟的去吃她的牛舌頭。薇龍偶一大意,嘴角又向上牽動著,笑了起來,因皺著眉向自己說道:「你這是怎麼了?你有生氣的理由,怎麼一點兒不生氣?古時候的人『敢怒而不敢言』,你連怒都不敢了么?」可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盧兆麟身上,如蜻蜓點水似的,輕輕一掠,又不知飛到什麼地方去了。姑侄二人這一頓飯,每人無形中請了一個陪客,所以實際上是四個人一桌,吃得並不寂寞。晚餐后,薇龍回到卧室里來,睨兒正在那兒鋪床,把一套月白色的睡衣折好了,攤在枕頭上。一見薇龍,便笑道:「那喬琪喬,對你很注意呀!」薇龍冷笑道:「真是怪了,這姓喬的也不知是什麼了不得的人,誰都看不得他跟我多說了兩句話!」睨兒道:「這個人……雖然不是了不得的人,可是不好惹。」薇龍聳了一聳肩膀:「誰惹他來著!」睨兒道:「你不惹他,他來惹你,不是一樣的么?」薇龍一面向浴室里走,一面道:「好了,好了,不用你說,剛才周吉婕已經一五一十把他的劣跡報告了一遍,想必你在門外面早聽清楚了。」說著,便要關浴室的門。睨兒夾腳跟了進來,說道:「姑娘你不知道,他在外面儘管胡鬧,還不打緊,頂糟的一點就是:他老子不喜歡他。他娘嫁過來不久就失了寵,因此手頭並沒有攢下錢。他本人又不肯學好,喬誠爵士向來就不愛管他的事。現在他老子還活著,他已經拮据得很,老是打飢荒。將來老子死了,丟下二十來房姨太太,十幾個兒子,就連眼前的紅人兒也分不到多少家私,還輪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麼本領都沒有,將來有得苦吃呢!」薇龍默然,向睨兒眼睜睜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雖傻,也傻不到那個地步。」
薇龍對著玻璃門扯扯衣襟,理理頭髮。她的臉是平淡而美麗的小凸臉,現在,這一類的「粉撲子臉」是過了時了。她的眼睛長而媚,雙眼皮的深痕,直掃入鬢角里去。纖瘦的鼻子,肥圓的小嘴。也許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為這獃滯,更加顯出那溫柔敦厚的古中國情調。她對於她那白凈的皮膚,原是引為憾事的,一心想晒黑它,使它合於新時代的健康美的標準。但是她來到香港之後,眼中的粵東佳麗大都是橄欖色的皮膚。她在南英中學讀書,物以希為貴,傾倒於她的白的,大不乏人;曾經有人下過這樣的考語:如果湘粵一帶深目削頰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薇龍端相著自己,這句「非禮之言」驀地兜上心來。她把眉毛一皺,掉過身子去,將背倚在玻璃門上。
羅傑望著那冷落的街衢。街那邊,一個印度女人,兜著玫瑰紫的披風,下面露出檸檬黃的蓮蓬式褲腳管,走進一所灰色的破爛洋房裡面去了。那房子背後,一點遮攔也沒有,就是藕色的天與海。天是熱而悶,說不上來是晴還是陰的。羅傑把胳膊支在車門上,手托住了頭……哭泣!我們原來的合同上的約定,在提出辭職后,仍舊幫我們一個月的忙?」羅傑道:「那個……如果你認為那是絕對必要的……我知道,這一個月學校里是特別的忙,但是,麥菲生可以代我批考卷,還有蘭勃脫,你也表示過你覺得他是相當的可靠……」巴克道:」無論他是怎樣的可靠,這是大考的時候,你知道這兒少不了你。」羅傑不語。經過了這一番搗亂,他怎麼能夠繼續和這裏的教授,助教,書記們共事?他怎麼能夠管束宿舍里的學生?他很知道他們將他當做怎樣的一個下流坯子!巴克又道:「我很了解你這一次的辭職是有特殊的原因。在這種情形下,我不能夠堅持要求你履行當初的條件。但是我仍然希望你肯在這兒多待三個禮拜,為了我們多年的交情……我昨天已經說過了,今天我願意再說一遍:這回的事,我是萬分的對你不起。種種的地方委屈了你,我真是說不出的抱歉。也許你覺得我不夠朋友。如果為了這回事我失去了你這麼一個友人,那麼我對我自己更感到抱歉了。但是,安白登,我想你是知道的,為了職務而對不起自己,我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羅傑為他這幾句話說動了心。他是巴克特別賞識的人。在過去的十五年,他辦事向來是循規蹈矩,一絲不亂的,現在他應當有始有終才對。他考慮了一會,決定了道:「好吧,我等考試完畢,開過了教職員會議再走。」巴克站起身來和他握了握手道:「謝謝你!」羅傑也站起身來,和他道了再會,就離開了校長室。
人的幻想,神的影子也沒有留過蹤跡的地方,浩浩蕩蕩的和平與寂滅。屋裡和屋外打成了一片,宇宙的黑暗進到他屋子裡來了。他哆嗦了一下,身子冷了半截。哆玲妲攀住他的腿,他覺也不覺得。踉踉蹌蹌地向外走,哆玲妲被他出其不意地一扯,上半個身子又撲倒在地上。羅傑從人叢里穿過去,並沒有和主人告別,一直走出門去了。眾人一齊瞪著眼望著他,毛立士搖頭道:「剛才喝的並不多,何至於醉得這個樣子!」蘭勃脫道:「去了也罷了。這個人……喝多了酒,說不定會做出什麼事來,嚇著了女士太太們,倒反而不好!」哆玲妲這時候已經爬起身來,走到人前,看見一張椅子上正放著羅傑的帽子,便彈了一彈她的額角,笑道:「帽子也忘了拿!咳,我看這個人,病越發深了,只怕是好不了!」她抓起了帽子,就跑出門去,在階前追上了羅傑,喊道:「安白登教授,哪,你的帽子!」把一頂帽子的溜溜地飛擲過來,恰巧落在羅傑的頭上。羅傑似乎是不大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且不回過身來,站定了,緩緩地伸手去捏捏帽檐,然後兩隻手扶著帽子,把它轉,轉,轉,兜了整整的兩個圈子,又摸索了半日,覺得戴合式了,便掉轉身,摘下了帽子,向哆玲妲僵僵地微微鞠了一躬。哆玲妲把兩隻茁壯的胳膊合抱在胸前,縮著肩膀向他一笑,便進去了。羅傑並不下山去找他的汽車回旅館去,卻順著山道,向男生的宿舍走來。這一條路,就是新婚的那晚上他的妻子愫細跑出去,他在後面追著喊著的那條路;那彷彿是幾百年前的事了。這又是一個月夜,山外的海上浮著黑色的島嶼,島嶼上的山,山外又是海,海外又是山。海上,山石上,樹葉子上,到處都是嗚嗚咽咽笛子似的清輝;羅傑卻只覺得他走到哪裡,暗到哪裡。路上遇到幾批學生,他把手觸一觸帽檐,向他們點點頭,他們是否跟他打招呼,他卻看不清楚。也許他們根本不能夠看見他。他像一個回家託夢的鬼,飄飄搖搖地走到他的住宅的門口,看看屋裡漆黑的。連僕人房裡也沒有燈,想必是因為他多天沒有回家,僕歐們偷空下鄉去省親去了。他掏出鑰匙來開了門進去,捻開了電燈。穿堂裏面掛滿了塵灰吊子,他摘下了帽子,掛在鉤子上,衣帽架上的鏡子也是昏昏的。他伸出一隻食指來在鏡子上抹了一抹,便向廚房裡走來。廚房裡的燈泡子不知為什麼,被僕人摘了下去,他只得開了門,藉著穿堂里的一點燈光,灌上了一壺水,在煤氣爐子上燒著。在這燒沸一壺水的時間內,他站在一邊,只管想著他的事。水快沸了,他把手按在壺柄上,可以感覺到那把溫熱的壺,一聳一聳地搖撼著,並且發出那嗚嗚的聲音,彷彿是一個人在那裡哭。他站在壺旁邊只管發獃,一蓬熱氣直衝到他臉上去,臉上全濕了。
羅傑緊緊地踏著馬達,車子迅疾地向山上射去。他是一個傻子,娶這麼一個稚氣的夫人!傻就傻吧,人生只有這麼一回!他愛她!他愛她!在今天下午行禮之前,無論如何要去探望她一次。她好好地在那裡活著么?她會在禮拜堂里準時出現么?蜜秋兒太太不會讓他見到愫細的,因為辦喜事的這一天,婚禮舉行之前,新郎不應當看見新娘的,看見了就不吉利。而且他今天上午已經和蜜秋兒家裡通過兩次電話了,再去,要給她們笑話。他得找尋一些借口:那並不是容易的事。新房裡的一切早已布置完備了,男儐相女儐相都活潑潑地沒有絲毫生病的象徵,結婚戒指沒有被失落,行過婚禮后他們將在女家招待親友,所以香檳酒和茶點完全用不著他來操心。……哦,對了,只有一件:新娘和女儐相的花束都已定購,但是他可以去買半打貴重的熱帶蘭花送給蜜秋兒太太和靡麗笙佩戴。照理,他應當打電話去詢問她們預備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可是他覺得那種白色與水晶紫的蘭花是最容易配顏色的,冒昧買了,決沒有大錯。於是在他的車子經過「山頂纜車」的車站的時候,他便停下來了,到車站裡附屬的花店裡買了花,挾著盒子,重新上了車,向「高街」駛來。這「高街」之所以得名,是因為街身比沿街的房屋高出數丈,那也是香港地面崎嶇的特殊現象之一。
他的新娘的頭髮是輕金色的,將手放在她的頭髮裏面,手背上彷彿吹過沙漠的風,風裡含著一蓬一蓬的金沙,乾爽的,溫柔的,撲在人身上痒痒地。她的頭髮的波紋里永遠有一陣風,同時,她那蜜褐色的皮膚又是那麼澄凈,靜得像死。她叫愫細——愫read.99csw.com細蜜秋兒。羅傑啃著他的下嘴唇微笑著。他是一個羅曼諦克的傻子——在華南大學教了十五年的化學物理,做了四年的理科主任與舍監,並不曾影響到他;歸根究底,他還是一個羅曼諦克的傻子。為什麼不用較近現實的眼光去審察他的婚姻呢?他一個月掙一千八百元港幣,住宅由學校當局供給;是一個相當優美的但是沒有多大前途的職業。愫細年紀還輕得很,為她著想,她應當選擇一個有未來的丈夫。但是她母親蜜秋兒太太早年就守了寡,沒有能力帶她的三個女兒回國去。在香港這一隅之地,可能的丈夫不多;羅傑,這安靜而平凡的獨身漢,也是不可輕視的。於是蜜秋兒太太容許羅傑到她們家裡來;很容易地,愫細自以為她愛上了他。和她玩的多數是年輕的軍官,她看不起他們,覺得她自己的智力年齡比他們高,只有羅傑是與眾不同的,後來她就答應嫁給羅傑……羅傑不願意這麼想。這是他對於這局面的合理的估計,但是這合理的估計只適用於普通的人。愫細是愫細啊!直到去年她碰見了羅傑,愛上了他,先前她從來沒有過結婚的念頭。蜜秋兒太太的家教是這麼的嚴明,愫細雖然是二十一歲的人了,依舊是一個純潔的孩子,天真得使人不能相信。她姊姊靡麗笙在天津結婚,給了她一個重大的打擊,她捨不得她姊姊。靡麗笙的婚姻是不幸的,傳說那男子是個反常的禽獸,靡麗笙很快的離了婚。因為天津傷心的回憶太多了,她自己願意離開天津,蜜秋兒太太便帶了靡麗笙和底下的兩個女兒,移家到香港來。現在愫細又要結婚了。也許她太小了;由於她的特殊的環境,她的心理的發育也沒有成熟,但是她的驚人的美貌不能容許她晚婚。
她既然說出了這句話,果然以後寸步留心。喬琪喬並沒有再度闖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去應酬,不論是什麼集會,總有他在座。薇龍對於他便比初見面時冷淡了許多。她這一向格外在外面應酬得忙碌;梁太太捨得放她出去,卻是因為嫌她在家裡礙眼。梁太太正與盧兆麟打得火熱,知道薇龍和盧兆麟是有過一些特別的感情的,猜度著薇龍心裏不免存著些芥蒂,因此巴不得她暫時離了眼前,免得盧兆麟分了心。誰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舊歡司徒協忽然回香港來了。那司徒協雖然年紀不小了,性情卻比少年人還要毛躁,又愛多心。梁太太不願為了一時的歡娛,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把盧兆麟捺過一邊,聚精會神的來敷衍司徒協。
但是梁太太到底是個識大體的人,沉吟了半晌,竟按下了一肚子火,款款地走到薇龍房裡來。薇龍臉朝牆睡著,梁太太便在床沿上坐下,沉默了一會,然後顫聲說道:「薇龍,你怎麼對得起我?」說著,便抽出手絹子來揉眼睛。薇龍不言語。梁太太又道:「你叫我在你爸爸面上怎麼交代過去?照說,你住在我這兒,你的行動,我得負責任,就怪我太相信你了,疏忽了一點,就出了亂子。……咳!你這可坑壞了我!」薇龍自己知道被她捉住了把柄,自然由得她理直氣壯,振振有詞。自己該懊悔的事,也懊悔不了這許多,把心一橫,索性直截了當地說道:「我做錯了事,不能連累了姑媽。我這就回上海去,往後若有什麼閑言閑語,在爹媽的跟前,天大的罪名,我自己擔下,決不致於發生誤會,牽連到姑媽身上。」梁太太手摸著下巴頦兒道:「你打算回去,這個時候卻不是回去的時候。我並不是阻攔你回家。依我意思,恨不得雙手把你交還了你爸爸,好卸了我的責任,也少擔一份心。可是你知道世上的嘴多麼壞,指不定你還沒到家,風裡言,風裡語,倒已經吹到你爸爸耳朵里去了。他那暴躁脾氣,你是曉得的。你這一回去,正證實了外邊的謠言。你這一向身體就不大好,那裡禁得住你爸爸零零碎碎逐日給你氣受!」薇龍不做聲,梁太太嘆道:「怪來怪去,都怪你今天當著丫頭們使性子,也不給你自個兒留一些餘地!這麼大的人了,還是一味小孩子脾氣,不顧臉面,將來怎樣做人呢?」薇龍紅了臉,酸酸地一笑:「姑媽要原諒我,我年紀小,脫不了毛躁的脾氣。等我到了姑媽的歲數,也許我會斯斯文文的談戀愛,也未可知!」梁太太冷笑道:「等你到了我的歲數,你要有談戀愛的機會,才怪呢!你看普通中等以下的人家的女人,一過三四十歲,都變了老太太。我若不是環境好,保養得當心,我早就老了。你呀——
兩人一同走著路,喬琪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道:「我真該打!怎麼我竟不知道香港有你這麼個人?」薇龍道:「我住到姑媽這兒來之後,你沒大來過。我又不常出去玩。不然,想必沒有不認識你的道理。你是在外面非常活動的,我知道。」喬琪喬道:「差一點我就錯過了這機會。真的,你不能想象這事夠多麼巧!也許我們生在兩個世紀里,也許我們生在同一個世紀里,可是你比我早生了二十年。十年就夠糟的了。若是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還許不要緊。我想我老了不至於太討人厭的,你想怎樣?」薇龍笑道:「說說就不成話了。」
薇龍正走著,背後開來一輛汽車,開到她跟前就停下了。薇龍認得是喬琪的車,正眼也不向他看,加緊了腳步向前走去,喬琪開著車緩緩的跟著,跟了好一截子。薇龍病才好,人還有些虛弱,早累出了一身汗,只得停下來歇一會兒腳,那車也停住了。薇龍猜著喬琪一定趁著這機會,有一番表白,不料他竟一句話也沒有,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他把一隻手臂橫擱在輪盤上,人就伏在輪盤上,一動也不動。薇龍見了,心裏一牽一牽地痛著,淚珠順著臉直淌下來,連忙向前繼續走去,喬琪這一次就不再跟上來了。薇龍走到轉彎的地方,回頭望一望,他的車依舊在那兒。天完全黑了,整個的世界像一張灰色的聖誕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綽綽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挺大的象牙紅,簡單的,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
兩人橫穿過草地,看看走近了那盤花綠漆的小鐵門。香港地氣潮濕,富家宅第大都建築在三四丈高的石基上,因此出了這門,還要爬下螺旋式的百級台階,方才是馬路。睇睇正在抽那門閂,底下一陣汽車喇叭響,睨兒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斜刺里掠過薇龍睇睇二人,噔噔噔跑下石級去,口裡一路笑嚷:「少奶回來了!少奶回來了!」睇睇聳了聳肩冷笑道:「芝麻大的事,也值得這樣捨命忘身的,搶著去拔個頭籌!一般是奴才,我卻看不慣那種下賤相!」一扭身便進去了。丟下薇龍一個人獃獃站在鐵門邊;她被睨兒亂鬨哄這一陣攪,心裏倒有些七上八下的發了慌。扶了鐵門望下去,汽車門開了,一個嬌小個子的西裝少婦跨出車來,一身黑,黑草帽檐上垂下綠色的面網,面網上扣著一個指甲大小的綠寶石蜘蛛,在日光中閃閃爍爍,正爬在她腮幫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時候像一顆欲墜未墜的淚珠,暗的時候便像一粒青痣。那面網足有兩三碼長,像圍巾似的兜在肩上,飄飄拂拂。開車的看不清楚,似乎是個青年男子,伸出頭來和她道別,她把脖子一僵,就走上台階來了。睨兒早隆鞭綳?默然,向睨兒眼睜睜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雖傻,也傻不到那個地步。」
他低下頭來看看哆玲妲,見她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可是他知道她並不是跌傷了或是暈厥過去。她是在思想著。想些什麼?這貪婪粗俗的女人,她在想些什麼?在這幾秒鐘內,他怕她怕到了極點。他怕她回過臉來;他怕得立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她終於支撐著翻過身來,坐在地上,把頭枕在沙發沿上,抬起臉來凝視著他。在這昏暗的角落裡,她的潤澤的臉龐上,眉眼口鼻的輪廓反都鍍上了一道光,像夜明表。她用她那微帶沙啞的喉嚨低低說道:「不要把你自己壓制得太厲害呀,我勸你!」但是他幾時壓制過他自己來著?他不但不愛哆玲妲,她對於他連一些單純的性的吸引力都沒有。他不喜歡她那一派的美。可是他怎麼知道他沒有壓制過他自己呢?關於他的下意識的活動,似乎誰都知道得比他多!經過了這些疑懼和羞恥的經驗以後,他還能夠有正常的性生活么!哆玲妲又說了:「壓制得太厲害,是危險的。你知道佛蘭克丁貝是怎樣死的?」羅傑失聲道:「佛蘭克丁貝!靡麗笙的丈夫——
不能想,想起來只有無邊的恐怖。她沒有天長地久的計劃。只有在這眼前的瑣碎的小東西里,她的畏縮不安的心,能夠得到暫時的休息。這裏臟雖臟,的確有幾分狂歡的勁兒,滿街亂糟糟的花炮亂飛,她和喬琪一面走一面縮著身子躲避那紅紅綠綠的小掃帚星。喬琪突然帶笑喊道:「喂!你身上著了火了!」薇龍道:「又來騙人!」說著,扭過頭去驗看她的后襟。喬琪道:「我幾時騙過你來!快蹲下身來,讓我把它踩滅了。」薇龍果然屈膝蹲在地上,喬琪也顧不得鞋底有灰,兩三腳把她的旗袍下擺的火踏滅了。那件品藍閃小銀壽字織錦緞的棉袍上已經燒了一個洞。兩個人笑了一會,繼續向前走去。喬琪隔了一會,忽然說道:「真的,薇龍,我是個頂愛說謊的人,但是我從來沒對你說過一句謊,自己也覺得納罕。」薇龍笑道:「還在想著這個!」喬琪逼著她問道:「我從來沒對你說過謊,是不是?」薇龍嘆了一口氣:「從來沒有。有時候,你明明知道一句小小的謊可以使我多麼快樂,但是——不!你懶得操心。」喬琪笑道:「你也用不著我來編謊給你聽。你自己會哄自己。總有一天,你不得不承認我是多麼可鄙的一個人。那時候,你也要懊悔你為我犧牲了這許多!一氣,就把我殺了,也說不定!我簡直害怕!」薇龍笑道:「我愛你,關你什麼事?千怪萬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喬琪道:「無論如何,我們現在的權利和義務的分配,太不公平了。」薇龍把眉毛一揚,微微一笑道:「公平?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里,根本談不到公平兩個字。我倒要問了,今天你怎麼忽然這樣的良心發現起來?」喬琪笑道:「因為我看你這麼一團高興的過年,跟孩子一樣。」薇龍笑道:「你看著我高興,就非得說兩句使人難受的話,不叫我高興下去。」兩人一路走一路看著攤上的陳列品,這兒什麼都有,可是最主要的還是賣的是人。在那慘烈的汽油燈下,站著成群的女孩子,因為那過分誇張的光與影,一個個都有著淺藍的鼻子,綠色的面頰,腮上大片的胭脂,變成了紫色。內中一個年紀頂輕的,不過十三四歲模樣,瘦小身材,西裝打扮,穿了一件青蓮色薄呢短外套,系著大紅細褶綢裙,凍得直抖。因為抖,她的笑容不住的搖漾著,像水中的倒影,牙齒忒楞楞打在下唇上,把嘴唇都咬破了。一個醉醺醺的英國水手從後面走過來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她扭過頭去向他飛了一個媚眼——倒是一雙水盈盈的吊梢眼,眼角直插到鬢髮里去,可惜她的耳朵上生著鮮紅的凍瘡。她把兩隻手合抱著那水兵的臂膀,頭倚在他身上;兩人並排走不了幾步,又來了一個水兵,兩個人都是又高又大,夾持著她。她的頭只齊他們的肘彎。
蜜秋兒太太住的是一座古老的小紅磚房屋,二層樓的窗檯正對著街沿的毛茸茸的綠草。窗戶里挑出一根竹竿來,正好搭在水泥路上,竹竿上晾著白褥單,橙色的窗帘,還有愫細的妹妹凱絲玲的學生制服,天青裙子,垂著背帶。凱絲玲正在街心溜冰,老遠的就喊:「羅傑!羅傑!」羅傑煞住了車,向她揮了揮手,笑道:「哈羅,凱絲玲!」凱絲玲嗤啦嗤拉搖搖擺擺向這邊滑了過來,今天下午她要做拎花籃的小女孩,早已打扮好了,齊齊整整地穿著粉藍薄紗的荷葉邊衣裙,頭上系著蝴蝶結。羅傑笑道:「你小心把衣服弄髒了,她們不讓你進禮拜堂去!」凱read.99csw.com絲玲撇了撇嘴道:「不讓我進去!少了我,你們結不成婚!」羅傑笑了,因問道:「她們在做什麼?忙得很吧?」凱絲玲悄悄說道:「快別進去。她們在哭呢!」羅傑驚道:「愫細在哭么?」凱絲玲道:「愫細也哭,媽媽也哭。靡麗笙也哭。靡麗笙是先哭的,後來愫細也哭了,媽媽也給她們引哭了。只有我不想哭,在裏面獃著,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我出來了。」羅傑半晌不言語。凱絲玲彎下腰去整理溜冰鞋的鞋帶,把短裙子一掀掀到脖子背後去,露出褲子上面一截光脊樑,脊樑上稀稀地印著爽身粉的白跡子。
那時天色已經暗了,月亮才上來。黃黃的,像玉色緞子上,刺繡時彈落了一點香灰,燒糊了一小片。薇龍回頭見喬琪跟在後面,便道:「這會子我沒有工夫跟你纏了,你可不要再去攪擾我姑媽。謝謝你!」喬琪道:「你不知道,我就愛看你姑媽發慌。她是難得發慌的。一個女人,太鎮靜過分了,四平八穩的,那就欠可愛。」薇龍啐了一聲,再三叮囑他不要去招姑媽的討厭。喬琪輕輕地笑道:「你姑媽是難得失敗的,但是對於我,她失敗了。今天她正在志得意滿的時候,偏偏看見了我,處處提醒她上次的失敗,也難怪她生氣。」薇龍道:「你再滿嘴胡說,我也要生氣了。」喬琪道:「你要我走開,我就走。你得答應我明天我們一塊兒去吃飯。」薇龍道:「我不能夠。你知道我不能夠!」喬琪道:「我要看見你,必得到這兒來么?你姑媽不准我上門呢!今天是因為這兒人多,她下不了面子,不然,我早給轟出去了。」薇龍低頭不語。正說著,恰巧梁太太和盧兆麟各人手裡擎著一杯雞尾酒,潑潑洒洒的,並肩走了過來,兩人都帶了七八分酒意了。梁太太看見薇龍,便道:「你去把吉婕找來,給我們彈琴。趁大家沒散,我們唱幾支歌,熱鬧熱鬧。」薇龍答應著,再看喬琪喬,早一溜煙不知去向了。薇龍四處尋不到周吉婕,問娘姨們,回說在樓上洗臉呢。薇龍上了樓,只見姑母的浴室里點著燈,周吉婕立在鏡子前面,用小方塊的棉紙蘸了凈膚膏擦去了臉上的浮油。薇龍道:「他們請你下去彈琴呢。」吉婕道:「又不知道是誰要露一露金嗓子了!我沒有那麼大的耐心去伴奏。」薇龍笑道:「沒有誰獨唱,大家唱幾支流行歌湊湊熱鬧。」吉婕把棉紙捻成一團,向鏡子上一擲,說道:「熱鬧倒夠熱鬧的。那班人,都是破竹嗓子,每個人一開口就像七八個人合唱似的。」薇龍噗嗤一笑,斜倚在門框上道:「你醉了!」吉婕道:「可不是?給他們灌的。」她喝了幾杯酒,臉上更是刷白的,只是眼圈兒有些紅。薇龍道:「今天這些人,你彷彿都很熟。」吉婕道:「華南大學的學生,我原認識不少,他們逢時遇節舉行茶舞會或是晚餐舞,或是野宴,總愛拉扯上我們姊妹,去年我姊姊進了華南大學,自然更少不了我們一份兒了。」薇龍道:「明年畢了業,打算進華南么?」吉婕道:「依我的意思,我恨不得遠走高飛,到澳洲或是檀香山去進大學,在香港待得膩死了。」薇龍道:「那喬琪喬,也在華南大學念書么?」吉婕道:「他!他在喬家可以算是出類拔萃的不成材了!五年前他考進了華大,念了半年就停了。去年因為我姊姊吉妙的緣故,他又入了華大,鬧了許多話柄子。虧得他老子在兄弟中頂不喜歡他,不然早給他活活氣死了。薇龍你不知道,雜種的男孩子們,再好的也是脾氣有點陰沉沉的,帶點丫頭氣。」薇龍有一句話到口頭又咽了下去,向吉婕笑了一笑。吉婕連忙說道:「是呀!我自己也是雜種人,我就吃了這個苦。你看,我們的可能的對象全是些雜種的男孩子。中國人不行,因為我們受的外國式的教育,跟純粹的中國人攪不來。外國人也不行!這兒的白種人哪一個不是種族觀念極深的?這就使他本人肯了,他們的社會也不答應。誰娶了個東方人,這一輩子的事業就完了。這個年頭兒,誰是那麼個羅曼諦克的傻子?」薇龍倒想不到她竟和自己深談起來了,當下點點頭。啃著手指甲笑道:「真的!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一層,原來你們選擇的範圍這麼窄!」吉婕道:「就為了這個,吉妙也是一心的希望能夠離開香港。這兒殖民地的空氣太濃厚了;換個地方,種族的界限該不會這麼嚴罷?總不見得普天下就沒有我們安身立命的地方。」說著,眼圈兒上的紅暈更深了一層。薇龍笑道:「你真醉了,好端端的傷起心來!」頓了一頓,又含笑同道:「後來呢?」吉婕不懂,問道:「後來?」薇龍道:「喬琪喬和你姊姊。」吉婕道:「哦,你說的是他們。後來可笑的事多著呢!把我姊姊氣得了不得,你不知道喬琪那張嘴夠多麼壞,在外頭造了多大的謠言……」一語未完,睨兒敲門進來,說底下在催請了。吉婕只得草草收拾完畢,和薇龍一同下樓,一路走,一路說著話。
毛立士和他們文藝座談會的會員們,果然都是帶著七八分酒意,席間又灌了不少下去,飯後,大家圍電風扇坐著,大著舌頭,面紅耳赤地辯論印度獨立問題,眼看著就要提起「白種人在殖民地應有的聲望」那一節了。羅傑悄悄地走開了,去捻上了無線電。誰知這架無線電需要修理了,一片「波波波,噗噗噗,噓噓噓」的怪響,排山倒海而來。羅傑連忙拍的一聲把它關上了,背著手踱到窗子跟前,靠窗朝外放著一張綠緞子沙發,鋪著翠綠織花馬來涼席,席子上擱著一本雜誌,翻開的那一頁上,恰巧有一張填字遊戲圖表。羅傑一歪身坐了下來,在里襟的口袋上拔下了一管自來水筆,就一個一個字填了起來。正填著,哆玲妲走來笑道:「你一個人躲在這兒做什麼?」羅傑突然覺得他這樣的舉動,孤芳自賞,有點像一個幽嫻貞靜的老處|女,不禁滿面羞慚,忙不迭地把那本雜誌向右首的沙發墊子下一塞,卻還有一半露在外面。哆玲妲早已看得分明,在他的左首坐下了,笑道:「我頂喜歡這玩意兒。來,來,來,讓我看看;你該填得差不多了吧?」便探過身子來拿這本雜誌,身子坐在羅傑的左首,手掌心支在羅傑的右首,經不起輕輕的一滑,人就壓在羅傑身上。她穿著一件淡黑銀皮縐的緊身袍子,胸口的衣服里彷彿養著兩隻小松鼠,在羅傑的膝蓋上沉重地摩擦著。羅傑猛然站起身子來,她便咕咚一聲滾下地去。羅傑第一要緊便是回過頭來觀察屋子裡的人有沒有注意到他們,幸而毛立士等論戰正酣,電風扇嗚嗚轉動,無線電又有人開了,在波波波噗噗噗之上,隱隱傳來香港飯店的爵士樂與春雷一般的喝彩聲。羅傑揩了一把汗;當著毛立士的面和他太太勾搭,那豈不是證實了他是一個色情狂患者,不打自招,變本加厲。
梁太太一歪身,把胳膊撐在薇龍的枕頭上,低聲道:「一個女人,頂要緊的是名譽。我所謂的名譽和道學家所謂的名譽,又有些分別。現在腦筋新一些的人,倒不是那麼講究貞節了。小姐家在外面應酬應酬,總免不了有人說兩句閑話。這一類的閑話,說得人越多,越熱鬧,你的名望只有更高,對於你的未來,並沒有什麼妨礙。唯有一樁事是最該忌諱的。那就是:你愛人家而人家不愛你,或是愛了你而把你扔了。一個女人的骨架子,哪兒禁得起這一扔?像你今天這一回子事,知道內情的人,說你是孩子脾氣,想到哪裡做到哪裡。給外面嘴頭子刻毒的人說起來,說你為了喬琪喬同一個底下人慪氣。這該多麼難聽?」薇龍嘆了一口氣道:「那我管不了這許多。反正我是要回去的。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看見香港了!」梁太太皺眉道:「又來了!你動不動就說回上海,彷彿回家去就解決了一切似的。問題不是那麼簡單。我隨你呵——你有你的自由!可是我替你發愁,回家去,你爸爸不會給你好日子過。這不是賭氣的事。你真要掙回這口氣來,你得收服喬琪喬。等他死心塌地了,那時候,你丟掉他也好,留著他解悶兒也好——那才是本領呢!你現在這麼一跑,太便宜了他了!」薇龍微微一笑道:「姑媽,我同喬琪,早完了。」梁太太道:「你覺得這件事太沒有希望?那是因為你對他的態度,根本從起頭就不對。你太直爽了。他拿穩了你心裏只有他一個人,所以他敢那麼隨隨便便的,不把你當樁事看待。你應當勻出些時候來,跟別人親近親近,使他心裏老是疑疑惑惑的,他不希罕你,希罕你的人多著呢!」薇龍見她遠兜遠轉,原來仍舊是在那裡替司徒協做說客,忍不住,差一些噗嗤一笑,她覺得她糊塗的地方就多了,可是糊塗到這個地步,似乎還不至於。她上了喬琪的當,再去上了司徒協的當,喬琪因此就會看得起她么?她坐起身來,光著腳,踏在地板上,低著頭,把兩隻手攏著蓬鬆的鬢髮,緩緩的朝後推過去,說道:「謝謝姑媽,你給我打算得這麼周到。但是我還是想回去。」梁太太也隨著她坐起身來,問道:「你主意打定了?」薇龍低低的應了一聲。梁太太站了起來,把兩隻手按在她肩膀上,眼睛直看到她眼睛里去,道:「你來的時候是一個人。你現在又是一個人。你變了,你的家也得跟著變。要想回到原來的環境里,只怕回不去了。」薇龍道:「我知道我變了。從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歡;現在的我,我更不喜歡。我回去,願意做一個新的人。」梁太太聽了,沉默了一會,彎下腰來,鄭重的在薇龍額角上吻了一下,便走出去了。她這充滿了天主教的戲劇化氣氛的舉動,似乎沒有給予薇龍任何的影響。薇龍依舊把兩隻手插在鬢髮里,出著神,臉上帶著一些笑,可是眼睛卻是死的。梁太太一出去,就去打電話找喬琪,叫他來商議要緊的話,喬琪知道東窗事發了,一味的推託,哪裡肯來。梁太太便把話嚇他道:「薇龍哭哭啼啼,要回上海去了,她父母如何肯罷休,上海方面自然要找律師來和你說話,這事可就鬧大了!你老子一生氣,管叫你吃不了兜著走。我是因為薇龍是在我這裏認識你的,說出去,連我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忙著找你想補救的方法。誰知道你倒這麼舒坦——皇帝不急,急煞了太監!」喬琪雖來了,依然笑嘻嘻地,道:「我雖然不是中國通,對於中國人這一方面的思想習慣倒下過一些研究。薇龍的家庭如果找我說話,無非逼著我娶她罷了!他們決不願意張揚出去的。」梁太太盯了他一眼道:「娶她!你肯娶她么?」喬琪道:「你別說,薇龍有薇龍的好處。」梁太太道:「你老老實實答一句罷:你不能夠同她結婚。」喬琪笑道:「你這不是明知故問么?——我沒有婚姻自主權。我沒有錢,又享慣了福,天生的是個招駙馬的材料。」梁太太把指尖戳了他一下,罵道:「我就知道你是個拜金主義者!」兩人商議如何使薇龍回心轉意。喬琪早猜著這件事引起法律糾葛的危機,一大半是梁太太故甚其辭。若要釜底抽薪,第一先得把自己的行動對梁太太略加解釋,剖明心跡。兩人談了一晚上,梁太太終於得到了她認為滿意的答覆。
她再向他看了一眼,試著想象他老了之後是什麼模樣。他比周吉婕還要沒血色,連嘴唇都是蒼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壓壓的眉毛與睫毛底下,眼睛像風吹過的早稻田,時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閃,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個子,也生得停勻,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麼服帖、隨便,使人忘記了他的身體的存在。和他一比,盧兆麟顯得粗蠢了許多。薇龍正因為盧兆麟的緣故,痛恨著梁太太。喬琪喬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夠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她這麼一想,不免又向喬琪喬添了幾分好感。喬琪問知她是上海來的,便道:「你喜歡上海還是喜歡香港?」薇龍道:「風景自然香港好。香港有名的是它的海岸九*九*藏*書,如果我會游泳,大約我會更喜歡香港的。」喬琪道:「慢慢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話。」又道:「你的英文說得真好。」薇龍道:「哪兒的話?一年前,我在學校課室以外從來不說英文的,最近才跟著姑媽的朋友們隨口說兩句;文法全不對。」喬琪道:「你沒說慣,有些累,是不是?我們別說英文了。」薇龍道:「那麼說什麼呢?你又不懂上海話,我的廣東話也不行。」喬琪道,「什麼都別說。你跟那班無聊的人應酬了半天,也該歇一歇了。」薇龍笑道:「被你這一說,我倒真覺著有些吃力了。」便揀了一張長椅坐下,喬琪也跟著坐下了。隔了一會兒,薇龍噗嗤一笑道:「靜默三分鐘,倒像致哀似的。」喬琪道:「兩個人一塊兒坐著,非得說話不可么?」一面說,一面把手臂伸了過來,搭在薇龍背後的椅靠上。薇龍忙道:「我們還是談談話的好。」喬琪道:「你一定要說話,我說葡萄牙話給你聽。」當下低低的說了起來,薇龍側著頭,抱著膝蓋,聽了半晌,笑道:「我又不懂你在說些什麼。多半你在罵我呢!」喬琪柔聲道:「你聽我的口氣是在罵你么?」薇龍突然紅了臉,垂下頭。喬琪道:「我要把它譯成英文說給你聽,只怕我沒有這個膽量。」薇龍掩住耳朵道:「誰要聽?」便立起身來向人叢中走去。
他早就預料到他所擔任下來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事實比他所想的還要複雜。他是理科主任兼舍監。在大考期間,他和學生之間極多含有個人性質的接觸。考試方面有口試,實驗;在宿舍里,他不能容許他們有開夜車等等越軌行動;精神過分緊張的學生們,往往會為了一些小事爭吵起來,鬧到舍監跟前去;有一部分學生提前考完,心情一經鬆弛,必定要有猛烈的反應,羅傑不能讓他們在宿舍里舉行狂歡的集會,攪擾了其他的人。羅傑怕極了這一類的交涉,因為學生們都是年少氣盛的,不善於掩藏他們的內心。他管理宿舍已經多年,平時得罪他們的地方自然不少,他們向來對於他就沒有好感,只是在積威之下,不敢作任何表示。現在他自己行為不端,失去了他的尊嚴,他們也就不顧體面,當著他的面出言不遜,他一轉身,便公開地嘲笑他,羅傑在人叢中來去總覺得背上汗濕了一大塊,白外套稀皺地黏在身上。至於教職員,他們當然比較學生們富於涵養,在表面上不但若無其事,而且對於他特別的體貼,他們從來不提及他的寓所的遷移,彷彿他這些年來一直住在旅館里一般。他們也不談學校里的事,因為未來的計劃里沒有他,也許他有些惘然。他們避免一切道德問題;小說與電影之類的消閑品沾著男女的關係太多了,他們不能當著他加以批評或介紹,他們也不像往常一般交替著說東家長西家短,因為近來教職員圈內唯一的談資就是他的婚姻。連政治與世界大局他們也不敢輕易提起,因為往往有一兩個脾氣躁的老頭子會氣吁吁地奉勸大家不要忘了維持白種人在殖民地應有的聲望,於是大家立刻寂然無聲,回味羅傑安白登的醜史。許許多多的話題,他們都怕他嫌忌諱,因而他們和他簡直沒有話說,窘得可憐。他躲著他們,一半也是出於惻隱之心,同時那種過於顯著的圓滑,也使他非常難堪。然而他最不能夠忍耐的,還是一般女人對於他的態度。女秘書,女打字員,女學生,教職員的太太們,一個個睜著牛一般的愚笨而溫柔的大眼睛望著他,把臉嚇得一紅一白,怕他的不健康的下意識突然發作,使他做出一些不該作的事來。她們鄙視他,憎惡他,但是同時她們畏畏縮縮地喜歡一切犯罪的人,殘暴的,野蠻的,原始的男性。如果他在這兒耽得久了,總有一天她們會把他逼成這麼樣的一個人。因為這個,他更加急於要離開香港。
愫細早已回家去了,蜜秋兒太太幾次三番打電話和託人來找羅傑。羅傑總是設法使人轉達,說他正在忙著,無論有什麼事,總得過了這幾天再講。眼前這幾天,要他冷靜地處置他的婚姻的糾紛,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這一個禮拜六的下午,考試總算是告了一個小段落。麥菲生夫婦和巴克的長子約他去打網球。他們四個人結伴打網球的習慣已經有了多年的歷史了;他們現在不能不照常地邀請他,是因為不願他覺得和往日有什麼異樣,他不能不照常去,也是因為不願他們覺得和往日有什麼異樣。然而異樣總有些異樣的;麥菲生太太一上場便心不在焉,打了幾盤就支持不住,歇了手,巴克的兒子陪她坐在草坪邊的長椅上,看羅傑和麥菲生單打。羅傑正在往來賓士著,忽然覺得球場外麥菲生太太身邊多了一個女人,把手搭在眉毛上,凝神看著他,一面看一面對麥菲生太太說一些話,笑得直不起腰來。麥菲生太太有些局促不安的樣子。他覺得他自己是動物園裡的一頭獸,他再也打不下去了,把網拍一丟,向麥菲生道:「我累了,讓巴克陪你來幾盤罷。」麥菲生笑道:「你認輸了?」麥菲生太太道:「人家肯認輸,不像你。我看你早就該歇歇了。巴克給他父親叫去有事。天也晚了,我們回去吧。」羅傑和麥菲生一同走出了球場。羅傑認得那女人是哆玲妲,毛立士教授的填房太太。哆玲妲是帶有猶太血液的英國人,一頭鬈曲的米色頭髮,濃得不可收拾,高高地堆在頭上;生著一個厚重的鼻子,小肥下巴向後縮著。微微凸出的淺藍色大眼睛,只有笑起來的時候,眯緊了,有些妖嬈。據說她從前在天津曾經登台賣過藝,有一身靈活的肉;但是她現在穿著一件寬大的蔥白外衣,兩隻手插在口袋裡,把那件外衣綳得筆直,看不出身段來。毛立士為了娶哆玲妲,曾經引起華南大學一般輿論的不滿,在羅傑鬧出這件事之前,毛立士的婚姻也就算是數一數二的聳人聽聞的舉動了。羅傑自己就嚴格地批評過毛立士。他們兩人間的嫌隙,因此更加深了;現在毛立士的報復,也就更為香甜。哆玲妲自從搬進了華南大學的校區內,和羅傑認識了已經兩三年,但是她從來沒有對他那麼注意過,她向羅傑和麥菲生含笑打了個招呼之後,便道:「我說,今天晚上請你們三位過來吃便飯。我丈夫待會兒要帶好些朋友回來呢,大家湊個熱鬧。」麥菲生太太淡淡地道:「對不起,我有些事,怕不能夠來了!」哆玲妲向麥菲生道:「你呢?我告訴你:我丈夫新近弄到了一瓶一八三○年的白蘭地,我有點疑心他是上了當,你來嘗嘗看是真是假?」又向麥菲生太太笑道:「這些事只有他內行,你說是不是?」麥菲生太太不答,麥菲生笑道:「謝謝,我准到。幾點鐘?」哆玲妲道:「准八點。」麥菲生道:「要穿晚禮服么?」哆玲妲道:「那用不著。安白登教授,你今天非來不可!你好久沒到我們那兒去過了。」羅傑道:「真是抱歉,我知道得晚了一些,先有了個約……」他們一路說著話,一路走向山叢中的石階去。哆玲妲道:「不行!早知道也得來,晚知道也得來!」她走在羅傑後面,羅傑忽然覺得有一隻手在他肩膀上拍了兩下,他滿心憎厭著,渾身的肌肉起了一陣細微的顫慄。回過頭去一看,卻不是她的手,是她脖子上兜著的苔綠綢子圍巾,被晚風卷著,一舐一舐地翻到他身上來。他不由地聯想到愫細的白綢浴衣,在蜜秋兒家的陽台上……黃昏的海,九龍對岸的一長串碧綠的汽油燈,一閃一閃地霎著眼睛……現在,又是黃昏了,又是休息的時候,思想的時候,記得她的時候……他怕。無論如何他不能夠單獨一個人呆在旅館里。他向哆玲妲微笑道:「我跟毛立士教授的朋友們又談不到一堆去;他們都是文人。」麥菲生插嘴道:「對了,今天輪到他們開他們的文藝座談會,一定又是每個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你怎麼偏揀今天請客?」哆玲妲噗嗤一笑道:「他們不是喝醉了來,也要喝醉了走,有什麼分別?安白登教授,你不能不來看看毛立士吃醉了的神氣,怪可笑的!」羅傑想了一想:大伙兒一同喝醉了,也好。便道:「好吧,謝謝你,我來!」哆玲妲穿著高跟鞋走那碎石鋪的階梯,人搖搖晃晃的,不免膽寒,便把手搭在羅傑肩上。羅傑先以為是她的圍巾,後來發現是她的手,連忙用手去攙麥菲生太太,向麥菲生道:「你扶一扶毛立士太太。天黑了,怕摔跤!」哆玲妲只得收回了她的手,兜住麥菲生的臂膀。四個人一同走到三叉路口,哆玲妲和麥菲生夫婦分道回家,羅傑獨自下山開了汽車回旅館,換了衣服,也就快八點了,自去毛立士家赴宴。
這一場鬧,早驚動了梁太太。梁太太到場的時候,睨兒正蹲在地上,收拾那瓷磚上一汪一汪的水。一面擦地,她自己衣襟上的水兀自往下滴。梁太太喝道:「這是怎麼回事?」睨兒不答。再問薇龍,哪裡問得出一句話來。旁邊的小丫頭們也回說不知姑娘為什麼生氣。梁太太當時也就不再追問下去,只叫人把薇龍扶上樓去休息,然後把睨兒喚到密室里,仔細盤問。睨兒無法隱瞞,只得吞吞吐吐說出姑娘怎樣約了喬琪來,自己怎樣起了疑,聽見姑娘房裡說話的聲音,又不敢聲張,怕鬧出是非來,只得在園子里守著,想趁那人走的時候,看一個究竟,不料被姑娘發現了,怪我監督她的行動,所以今天跟我發脾氣。梁太太聽了,點頭不語,早把實情揣摩出了八九分。當下把睨兒喝退了,自己坐著,越想越惱,把臉都氣紫了。本來在剔著牙齒的,一咬牙,牙籤也斷了,她嗤的一聲吐掉了牙籤頭兒,心裏這麼想著:這喬琪喬真是她命宮裡的魔星,幾次三番的拿她開玩笑。她利用睇睇來引他上鉤,香餌是給他吞了,他還是優遊自在,不受羈束。最後她下了決心,認個吃虧,不去理他了。為了他的搗亂,她勢不能留下睇睇。睇睇走了,她如失左右手,一方面另起爐灶,用全力去訓練薇龍,她費了一番心血,把薇龍捧得略微有些資格了,正在風頭上,身價十倍的時候,喬琪喬又來坐享其成。這還不甘心,同時又順手牽羊吊上了睨兒。梁太太賠了夫人又折兵,身邊出色人材,全被他一網打盡,如何不氣?
起先,我們看見羅傑安白登在開汽車。也許那是個晴天,也許是陰的;對於羅傑,那是個淡色的,高音的世界,到處是光與音樂。他的龐大的快樂,在他的燒熱的耳朵里正像夏天正午的蟬一般,無休無歇地叫著:「吱……吱……吱……」一陣子清烈的歌聲,細,細得要斷了;然而震得人發聾。羅傑安白登開著車橫衝直撞,他的駕駛法簡直不合一個四十歲的大學教授的身份,可是他深信他絕對不會出亂子,他有一種安全的感覺。今天,他是一位重要人物,誰都得讓他三分,因為今天下午兩點鐘,他將和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結婚了。
後面又擁來一大幫水兵,都喝醉了,四面八方地亂擲花炮,瞥見了薇龍,不約而同地把她做了目的物,那花炮像流星趕月似的飛過來。薇龍嚇得撒腿便跑,喬琪認準了他們的汽車,把她一拉拉到車前,推了進去,兩人開了車,就離開了灣仔。喬琪笑道:「那些醉泥鰍,把你當做什麼人了?」薇龍道:「本來嗎,我跟她們有什麼分別?」喬琪一隻手管住輪盤,一隻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說——」薇龍笑著告饒道:「好了好了!我承認我說錯了話。怎麼沒有分別呢?她們是不得已,我是自願的!」車過了灣仔,花炮啪啦啪啦炸裂的爆響漸漸低下去了,街頭的紅綠燈,一個趕一個,在車前的玻璃里一溜就黯然滅去。汽車駛入一帶黑沉沉的街衢。喬琪沒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見,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由的那隻手摸出香煙夾子和打火機來,煙捲兒銜在嘴裏,點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凜冽的寒夜裡,他的嘴上彷彿開了一朵橙紅色的花,花立時謝了,又是寒冷與黑暗……